第二部
第十六章
「我看到那個金頭髮,他正往下啾著我。」
「他喜不喜歡是他的事,可是他一禮拜拿得到八塊錢,不寫意也是值得的。」
二
「我看不出來耶和華上帝會容忍那種浪費。」她冷靜地說:「並不是我自己不喜歡玫瑰。」
「他做了什麼事?」
「若是我知道的話,絕不會帶你來。那不適合任何人看的,當然更不適合小孩看。」
那金髮男人似乎沒有手臂,他望著羣眾,然後向下看,正對著山姆臉上。那幅畫是清晰、明亮而完整。那個人的眼睛沒有深度,不像其他人的眼睛,不像人的眼睛的。
山姆追憶著。「我想沒有什麼。我記得——她有一雙小手,她交叉著擱在腿上。」
「亞當.特拉斯克會付錢的,」山姆說:「他很不錯。他父親給他一筆財產。這要一個冬季的工作,母親。我們可以存下一些東西,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可以把天上的星摘下來。他一呎要付五角錢,還有風車,母親。除了這裡的圍牆,我什麼都能做。我需要孩子們幫忙。我要帶湯姆和祖去。」
山姆囘想到那塊好牧場和水的徵象——除非他是下意識地感到嫉妒,不然就不能從那裡產生憂鬱。他省問自己是否有嫉妒的意念,卻找不出一點。他繼續回想到亞當所夢想的,一個像伊甸園的花園,以及亞當對凱塞的崇拜。那也沒有甚麼,除非他秘密的心靈默想到他自己已治好的創傷。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已經忘掉那個痛苦了。回憶是陶醉人的,溫暖而舒適的,現在那些都過去了。他的腰、大腿已失去饑渴的感覺。
「你不會知道的,」麗莎確定地說:「你以為黛西做的穿到聖荷西去的旅行裝是買的。」
「他說他想替我栽種一些插枝。」山姆說。
祖咧開嘴笑,湯姆大笑起來。
湯姆說:「黛西正打算在撒玲娜開一家裁縫店。」
「我想我可以把他的文弱刮一點下來。他可以交弱得餓死。」
她將他那碟熱蛋糕擺在他面前,把咖啡倒入他的杯子裡,再加滿湯姆的杯子。「那麼你曉得什麼?她穿的怎麼樣?」
「他的眼睛是最奇怪的,那個金頭髮。它們叫我想起山羊的眼睛。」
「我沒有醒,」麗莎冷漠地說:「也許你可以發現到整夜在外面遊蕩是健康的。可是耶和華上帝會做祂認為合適的事。」麗莎.漢密頓和耶和華上帝幾乎在每件事上都具有相同的意見;這是眾人皆知的。她轉過身,伸出手,一碟鬆脆的熱蛋糕放在湯姆的雙手中。「山
https://m.hetubook.com.com查地看來怎麼樣?」她問。
「我想我要請喬治回來,他不喜歡當書記,即使是在金城。」
「嗯,她很年輕很漂亮。她很安靜,很少講話。不過她不久就要生第一個孩子了。」
人潮是沒有情面的,無動於衷地推動著。山姆抬起頭來看那木架子,一羣穿著深色衣服戴黑帽的人已經爬在高臺上。在他們中間是一個金髮男人,穿著深色長褲,一件淡青色敞領襯衫。山姆和他父親站得很近,他得舉頭才看得見。
「噢,我想是買的。」
「祝你好。」麗莎機械地說。
「祖不能去,」她說:「你曉得他文弱。」
「誰?」
「我知道,母親,我知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夢想的東西都是我沒有的,特拉斯克先生有的是實際的夢和漂亮的鈔票,使它們成為事實。他想在他那塊地上造一座花園。而且他也一定做得出。」
「嗯,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他把她的臉擺在眼前,端詳著她的大眼睛、細緻的鼻孔,嘴巴比他喜歡的小,但卻甜,小的堅毅的下巴。再回到她的眼睛,它們冷酷嗎?是不是她的眼睛?他在重點四周迂迴。凱塞的眼睛沒有一種意義,任何表情也沒有。在它們後面找不出一個認得出來的東西,那不是人的眼睛。那對眼睛叫他記起一樁事——那是什麼?一樁往事,一幅圖畫。他盡力發掘,終於它自己出現了。
「我不知道。」
山姆坐下來說:「祝福你,湯姆。嗯,特拉斯克先生正在大大地改革,他要把舊房子修好居住。」
「喂,孩子,慢慢來,」山姆在他後面喊道:「用你的腦子,讓她講,過一會兒我要頑固起來。」
「三一頌」不按節拍的大脚步聲使黑夜裡的居民靜寂下來,直等到牠走過去。山姆的白鬍子閃亮著,他的灰頭髮豎立起來。他把黑帽子掛在鞍角上。他腹部感到疼痛,像一種苦惱的念頭的預感。那是一種世界性的憂鬱感(Weltschmerz),像煤氣般湧上心頭,散佈著失望,使得你搜索著觸惱你的事,卻找不著。
「她告訴我了,」山姆說:「她會很成功的。」
「我不知道你上那裡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有錢、懶惰、魔鬼的工具,而且你的抵抗力並不够堅强。」
「就為了那點,他死了我更感謝上帝。」
「做事?噢,坐著,坐在棕樹下一把椅子裡。她快生產了。」
山姆說:「不想一想的話,我會反對的,祖,你母親需要你在這裡。」
「你看的可仔細。你說那是訂做的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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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買現成的。」於是山姆.漢密頓決心盡力幫助把撒玲娜谷的伊甸園建造起來,為他卑鄙的念頭作一番秘密的補償。
「還有裡面有畫片,發亮的盒子嗎?」
「等油漆乾了以後,你就聞到豬的味。」她說。
「三一頌」正爬上到家的最後一個斜坡,牠的大脚在大石子上顛躓著。
就是那幅畫,從朦朧的過去發掘出來。
「嗯,他已經把地板和窗子都撬掉了。都換上新的,新油漆了。」
「我很高興那樣做了。」
然後人羣像一條轉動著的大河,他們像洪水潮中的小浮木,被湧進一條窄狹的街道,胸前背後和脚跟的壓力增强起來。那條窄街到一個方場,一付高木架靠在一座建築物的灰牆上,絞繩垂掛下來。
「嗯,我想他是一個好人,有口才,聰明的腦子。他沉迷在幻想——」
當然是那對眼睛,山姆想。我一生祇見過兩次那種眼睛——不像人的眼睛。他又想,那也是夜與月亮的關係。天曉得很久以前吊死的那個金髮男人和這個甜蜜的小母親有什麼連繫?麗莎是對的,我的幻想力有一天會給我一張到地獄去的通行證。去掉這個傻念頭吧,否則我就要從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身上找錯處了。這就是我們怎麼會被弄糊塗的緣故。現在好好地想,然後摔開它。不過是眼形和眼色的巧合。可是不,不是那個。那是一種神態,與形狀色澤無關。嗯,那個神態又有什麼罪惡?或許那種神態有時可能是在一個神聖的臉上的。現在停止胡思亂想吧,再也不容許它攪擾了——永遠不。他顫抖著。
山姆從他濯洗的庭院那邊走進來,他的臉和鬍子閃著水光,在走進廚房時把他藍襯衫的袖子褪下來。吃飯時捲袖子是漢密頓太太不許可的,這表示沒有教養,蔑視禮儀。
「是不是說說而已?風車是不是用水推動的!他會付你錢,或者你同以前一樣替人家想個理由,空手回來?『他收割後就會付錢的,』」她模倣著。「『等他有錢的伯父死了以後就會付錢的。』這是我的經驗。山姆,也應該是你的經驗了——就是,他們目前若不付的話,就永遠不付錢。我們靠你的諾言,可以把山谷大的農場買下了。」
「他有一個花園,裡面流著山泉。他還劃出一個地方種花,玫瑰一類的。有些是直接從波斯頓運來。」
山姆和他父親被人潮推著撞著,越推越靠近絞臺。他回憶的耳中聽得見他父親在說:「這不是給小孩看的。凡是人都不該看的,可是更不適合小孩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父親掙扎著轉過身,用力衝出人潮。「讓我們出去,請讓我們出去,我這裡有一個小孩。」
當他在樹蔭下半明半暗的地方騎著馬時,他繼續想下去。什麼時候憂鬱開始襲擊他呢?他終於發現出來——那是凱塞,漂亮削瘦纖弱的凱塞。可是她有什麼?她沉靜,但是許多女人都是沉靜的。那是什麼?它從那兒來的?他記起有一種類似於他拿著木棍時那種危險的感覺。他還記起週身起鷄皮疙瘩毛骨悚然的幾次寒噤。現在他把時間地點人物都找出來了。那是在用飯時,從凱塞身上得來的。
「我恐怕我們對我們的寶寶不忠實了,」山姆說:「她想這次給她母親來一個名副其實的驚喜,而我們像麥子從老鼠咬破的袋子裡洩漏出來。」
翌晨,山姆走進廚房時,麗莎.漢密頓的蘋果臉脹紅著,像一隻樊籠裡的豹子,在灶前走橡木火燄在一個打開的火爐調節氣閘裡冒升起來,燒熱烤箱,準備烤擺在盤子裡發酵漲高的白麵包。麗莎黎明前就起床,她一直是這樣。在她看來,天亮後躺在床上就和天黑時還呆在外面一樣是罪惡的,兩者之間都沒有什麼品德可言。世界上祇有一個人在她熨平的被單上躺著過了黎明、日出,甚至大半個上午,仍舊沒有罪過,那就是她最小的兒子祖。現在祇有湯姆和祖住在牧場裡。高大紅潤的湯姆已經留起漂亮的唇髭,這時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袖子依照他的教養,習慣地褪下來。麗莎把濃麵糊從罐子裡倒進一個肥皂石淺鍋裡。熱騰騰的蛋糕像小蒲團似的漲高起來,上面冒起小泡沫,噴發出來,一直等到可以翻身的時候。它們都是可愛的褐色,鑲著深褐色的邊。廚房裡香味撲鼻。
「唉,當然是特拉斯克太太。」
「是的,是他。你千萬不要為他難過,他是該死的。他做了許多次可怕的事——祇有魔鬼才想得出來的事。不是絞死他的事叫我難過,而是為了他們把應該秘密在暗中執行的事,當作一個節目。」
山姆向他妻子走去,彎下身吻她圓圓的紅臉頰。「早安,母親。祝福我。」
「嘿,很好,漂亮——一件藍衣和一件小外套,粉紅色的,腰部束緊。」
「你會讓她說服你嗎?」湯姆間。
「我必須告訴你,他們在殺一個壞人。」
「我現在就進去和她講。」祖說。
「是的,還有那個,喝下你的甜牛奶,不要再多說了。」
「母親,」山姆叫道:「這是我們在國立第一銀行填個名字的機會,別在發財的時候硬嘴。求求你,母親!」
「撒玲娜和-圖-書?」麗莎把手放在臀上。「黛西沒有告訴我。」
「不,母親。」
「我看不到一點東西,」山姆叫道:「你把我的頭按下去了。」
「我絕不告訴你夢魘的事。」
麗莎皺起鼻子。「不做針線,補補東西,也不打毛線?」
它從已逝的歲月中,栩栩如生地湧現出來。他看到自己是一個很小的男孩,小得要伸長手才拉得到他父親的手。他感覺到他脚下倫敦的圓石街道,和他看到的大城市裡擁擠歡樂的情景。那是一次市集,有木偶戲、雜貨攤、馬匹羊羣關在欄裡,就在街上出售交易或拍賣,還有其他色彩鮮艷的很可愛的、又幾乎是可據有的玩具攤,因為他父親那時很快活。
山姆.漢密頓在一個遍山月色的夜晚騎馬回家。羣山染上月亮那種灰白迷濛的特質,樹木土地都變得死沉沉的,陰影是暗淡的,沒有深淺,而敞開的地方,沒有一點色彩。處處山姆都看得到秘密的活動,因為那些白天睡在叢林下,月明時整夜咀嚼嫩枝的麋鹿正在工作。兔子、田鼠和其他一些在隱蔽的月光下覺得安全的小動物在爬著、跳著、匍匐前進,當耳朶或鼻子猜疑到有危險時,就挺硬起來,模倣石頭或小樹叢的樣式。食肉獸也在活動長身的伶鼬像褐色的光波;短腿的山貓靠近地面蹲伏著,除非牠們的黃眼睛碰到亮光閃爍一下時,幾乎是無形的;狐狸豎起尖鼻子聞著,尋找一頓血熱的晚餐。浣熊踩近青蛙鳴叫著的平靜的水邊;野狼沿山坡嗅著,半憂半喜地舉起頭來,半尖銳半嘻笑地向牠們的女月神喊出牠們的感情。在一切朦朧的嘰嘰聲中,貓頭鷹飛過去,畫出一片叫那些地面上的生物恐懼的陰影。下午的風已經消逝,祇有微風吹著,像溫暖乾燥的山上流動著的溫泉所激起的一聲聲的嘆息。
「是什麼事?」
「把你的甜牛奶喝下去,你就可以有一根結著緞帶的棍子,和一個像銀的長笛。」
「可是我要去,父親,別忘了,明年我就到巴羅.奧圖上大學。那也是離家,是嗎?讓我去吧,我要用力工作。」
「我不知道。」
「你能來的話,我知道你會的。可是我反對。你和母親談起的時候,我會謝謝你洩露一下我反對這件事。你或許還可以說我拒絕你去。」
這一個上午她喃喃不休地做她的活,而山姆和湯姆檢查一番鑽井的工具,磨快了,畫新設計的風車圖樣,計算一下木材和木桶的杉料。午前時分祖出來幫忙他們,他很感興趣,於是要求山姆讓他去。
「她的手,山姆,她的手——她用她的手做什麼?」
「那我曉得,」麗莎www.hetubook•com•com說:「她以前姓什?」
麗莎立刻從火爐前轉過身。「那個牛豬睡了許多年的地方?」
突然臺上一陣迅速的動作,山姆的父親把兩隻手圍著男孩的頭,手掌掩著他的耳朶,手指緊合著。兩隻手把山姆的頭緊按下去,用力使他的臉緊貼著他父親最好的黑外套。他雖然盡力掙扎,可是不能移動他的頭。他祇見到眼睛四周一圈光線,從他父親的雙手下聽到一陣塞住的吼叫他耳朶裡聽到心跳的聲響,然後他覺得他父親的手和胳膊的肌肉僵硬起來。他的臉感覺到父親急促的呼吸,然後深深吸進一口氣,屏息著。他父親的手在發抖。
「祖不能去,」她毅然地說:「而且你和湯姆走了以後,誰來照管牧場?」
「嗯,我到裡面去四處看過,母親,我聞到的祇有油漆味。」
「聽,現在烏鴉講豬身上黑了。」麗莎打岔他。
「黛西是聰明的小寶貝,」山姆說:「她手上的針會唱歌。」
山姆仰起頭來,開心地笑了。他妻子有時候叫他開心,可是他永遠不能告訴她那是怎麼回事「麗莎,我去那裡祇為的是錢。我本來想吃過早飯後告訴你,好讓你坐下來聽。他要我給他挖四五口井,也許造風車和倉庫。」
兩天後,那部大馬車牽出來,裝滿了木材和工具。湯姆趕著馬,山姆和祖兩脚懸空搖晃著坐在他旁邊。
山姆對他兩個兒子板起臉來。「我是很頑固的,」他說:「我一旦下決心,牛也搖不動我。我從各方面看了,我的結論是——祖不能去。你不會叫我的話變成謊言吧?會不會?」
「我晚了,母親。」山姆說。
一
她沒有看他一眼。她的篦子像一條閃擊的蛇移動著。熱烘烘的蛋糕白的一面在肥皂石淺鍋上絲絲發響。「你什麼時候回家的?」她問。
「他太太什麼樣子!」麗莎問。
「她應該告訴我的,」麗莎說:「我不喜歡驚喜的事。嗯,說下去——她在做什麼?」
湯姆吃完他的熱蛋糕,攪著咖啡。「父親,他是怎麼一個人?」
「他永遠不會把豬味弄掉的,」麗莎決然地說:「豬留下的一股味,是沒有東西刷得掉遮得住的。」
「是不是那個金頭髮?」
「噢,很晚了——很晚。可能快十一點。我沒看,怕弄醒你。」
那後面還有點東西,他把它發掘出來,擺在眼前,在他馬頭前面的空中——在一個酒店裡,一張破舊的桌子,大聲的談話吼笑。他父親前面擺著一個酒杯,他面前是一杯熱牛奶,發出糖和肉桂的香氣。他父親的嘴唇是奇特的發靑,眼中淚水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