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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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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五章

第二部

第十五章

「我沒想到這個,而且我也沒有你受過那麼多考驗,可是你講的有道理。你知道,我很喜歡和你談話,我想問許多問題。」
「我祇要很少的工錢。」
「不,中國洗衣店和飯館太多了。我想過,也許開一家書店。我喜歡那個,而且競爭不會太劇烈,不過我也許辦不到。一個傭人會失去主動力。」
「我想去的——是特拉斯克先生吧?他來這裡的時候我沒見到。」
「是的,我知道。那是你看到的最壞的一塊地。他可以從我這裡拿到更多的工錢。我要問問他。要適應一個新地方須要時間的,就好像重生一次,必須從頭學起。我從前曉得什麼時候會下雨,這兒不同。還有從前我的皮膚知道會不會起風,什麼時候天冷。不過我要學的,但是須要一點時間。你舒服嗎。凱塞?」
「中國傭人就是做工——不聽,不講。」
「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麼。」
「講中國話。辮子是中國式——你懂?」
「你就要給山谷增光了,」山姆說:「你將要在未來使人快樂。」
「它會消掉的。不過須要點時間罷了。」
「那一定不錯。」她說。
「離山查的地很近了。為什麼我們這麼近停下來?」山姆問。
山姆沒有一點發覺任何改變的表示。「頭兩點我明白,」他深思地說:「可是就抓不著第三點。」
她的眼睛察看他,可是她的視線看不透他那深褐色的眼睛。他使她不安。凱塞一向能看透每個男人的心,把他們的衝動慾望都發掘出來。可是阿李的心像橡皮一樣抵抗著。他的臉消瘦而快,前額寬,堅定而敏感,嘴唇永遠露出微笑的曲線。他那黑色的光滑的長辮子,下面用一根窄黑綢結著,垂在肩上,有節奏地打著他的胸膛。他在做費力的工作時,就把辮子繞在頭上。他穿著窄的棉布椅子,黑色平底拖鞋,和一半開叉的中國外衣,祇要可能,他就把手藏在袖子裡,似乎怕它們,那是當日多數中國人的習慣。
但是事實是這樣的。它看起來像一個很大的拇指印,甚至有環狀的皺紋。他把手指放近,她把頭轉開去。
「我讀了不少關於中國的書,你生長在中國嗎?」
又有一個人,不過他是瘋子,說到有一天有一個方法,可能用水,可能是別的方法,把像我手裡拿的這隻桃子直接運到費城去。
「一直在講話。我是中國頂刮刮的傭人。你準備好現在去?」
「我陪你走下去。」
「他是西班牙人,是不是?他們是藝術的民族,我聽過。我記得在學校裡念過一個畫家——不,他是希臘人。」
亞當注目看棍子。他看到他抖動一下,然後略為震跳,就好像一條無形的魚在拉著釣桿。山姆的臉因注意力集中而緊張起來。他繼續走,直等到棍子的尖端似乎被一種很强的力量從他用力的手臂朝地面拉下去。他慢慢地兜了一個圈子,折斷一塊山艾樹,丟在地上。他仔細地在那個圈子外面移動,再拿起棍子,然後向他做記號的地方走進去。當他走近那片山艾樹時,棍端又一次向下拉。山姆嘆息著,鬆一口氣,棍子掉在地上。「我可以在這兒找到水,」他說:「不怎麼深。拉力是强的,水量很大。」
「舒服的。」
「別講了,親愛的。孩子生下來以後,一切都要改變的。你會看到的,你會看到的。」
山姆靜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那時馬車巔簸地走下車道,向灰塵滿佈的山谷下去。
「你是不是在開玩笑?也許我不應該告訴——」
沉寂又來臨。山姆等待提起話頭,接著知道那不可能。
他們現在正走近小山谷的進口處,山查舊房子的地方。他們看到高大的橡樹綠色的樹梢。
「老實說,不。講洋涇濱的困難是你得用洋涇濱想。我費很多時間寫英文來維持我的英文程度。聽和讀是與講和寫不同的。」
「他一切的工作和計畫。而波督尼竟在屋子裡養牛。你曉得我最奇怪的是什麼?」
山姆驀然明白,他講話是為的避免桌上沉默的局面。他停了,沉寂也來臨。凱塞低頭看她的碟子。吃一小片烤羊肉。在她用小利牙嚼著時,她朝上看。那雙大眼睛沒有一點表情。山姆顫抖著。
「一個人?」
扁蹄的老「三一頌」正用牠那兩片像磨子一樣的嘴唇,文雅地咬著馬槽裡的稻草。馬的絡頭碰著木頭,叮噹響著。山姆從一根大鐵釘上,把掛著木製馬鐙的鞍囊拿下,把它拋上寬濶的馬背。他正把肚帶結好皮圈時,後面輕輕響了一下。他轉過身,看到阿李的影子在外面陰影裡最後一線亮光中顯出來。
「你父親呢?」
第三次的結果不太好。半個小時後,他祇得到最輕微的徵象。
「是的,我想你是對的。當然,你是對的。對不起,我問了你,這不太禮貌。」他轉過身,把馬口鐵放到「三一頌」的嘴裡,把大耳朶套進頭罩裡。他解下韁繩,放在馬槽裡。
「為什麼我願意當傭人。」

「別碰,」她說:「它很敏感的。你碰到的話就紅起來。」
他身後傳來一陣拖步聲,他轉過身。阿李擺一個茶壺在桌上,又拖步走開。
「夏娃對那點有什麼意見?她有她一套說的,你記得。而且夏娃喜歡蘋果。」
「等開始掘井時你就可以見到了。我比你年紀大,我有優先權談話。你知道,湯姆,熊就要伸出他的漂亮的小爪子到這裡來然後溜出去。你曉得牠們多聰明。」
「晚安,阿李。」他說。
「恩賜,」亞當輕輕地說:「你不知道,沒有人能知道。我有過一段灰色的生活,漢密頓先生——山姆。並非和旁人比較起來是灰色的,而是一種空洞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告訴你這個。」
「那是你的洋涇濱和辮子了。他們並不是這樣的,他們是憂鬱的民族,具有超過他們該受的吃苦的本能。人家說過,沒有威士忌把世界浸潤軟化的話,他們會自殺的。但是他們講笑話,因為這是人家對他們的期望。」
人們按著他們現在的缺乏,在未來找到幸福。因此,一個人會把他的家從山上牧場搬下來,用一個滑橇——一個釘著木輪的大箱子,從崎嶇不平的山上,撞撞跌跌地拖曳下來。在木箱子草上,他妻子把小孩緊摟著忍受車輪碰到石頭地面時痛徹心肺的顛簸。而做父親的把脚跟擱好,想著,「當大路造好時——那就是時候了。我們可高高在上地乘著一部四輪雙坐馬車,三個鐘頭就到金城——那時你在世上還有什麼要求?」
「不,在愛爾蘭。」
「人的欲望是無限量的,」山姆說:「地球般大的蛋糕都不能滿足。」
「可以的,但是最好不,我沒告訴麗莎我晚上不回去,我不願意叫她擔心。」
山姆記得曾聽過,在hetubook.com.com愛爾蘭他母親的一個表親,一位有錢的漂亮的騎士,不曉得為什麼原因,在一張絲織臥塌上自殺,旁邊坐的是一個愛他的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你有沒有講錯過?我意思是說,脫口講英文?」
「你一定是想說出來。這常常是有理由的。」
「我想那是對的,」山姆說:「在我這方面,我講笑話因為人家走路到我那裡去發笑。我試著為他們的緣故做得滑稽,即使我心裡是憂愁的。」
不僅他一人預嚐到將來的美景。整個山谷,整個西部都是那樣的。那時期過去的事已失去它的甜蜜與生氣。你得走許多路才能找到一個人,一個年紀很老的人,他才願意重溫過去的黃金時代。人們都滿足現狀,雖然是艱苦無成果的現狀,可是那與幻想中的將來祇隔一步距離。兩個人見面,或者三個人在酒吧間碰頭,或者在營幕裡十一二個人嚼著粗鹿肉時,無不談到山谷的將來,它的宏偉莊麗,並非預測而是確定的事。
第二次,在三百碼遠的地方,棍子似乎整個從他手裡拉下去。「現在這兒是一大窪的水了。」他說。
「阿李,」他終於開口。「我沒有輕視的意思,不過我一直想不出為什麼你們還講洋涇濱,而一個從愛爾蘭黑暗的沼澤地來的一字不識的狒狒,一腦袋的愛爾蘭話,和一個像馬鈴薯的舌頭,在十年之內就學會講起碼的英文。」
「醫生說,時間久了就會褪掉的。」
「特拉斯克太太,你喜歡我們的山谷嗎?」
「坐下,先生。我找得到我的馬,若是找不到的話,我會偷你一匹。」山姆溫和地把亞當推囘椅子裡。「晚安。晚安,太太。」他快步向馬廐走去。
阿李咧咧嘴笑。「我講中國人講的話。」他說。
「若不是無禮的話,請問你什麼時候生孩子?」
「我要它造得牢,」他重複地指示著。「我要它耐久——銅針和硬木,不要一樣會生銹腐爛的材料。」
山姆瞇著眼望過去。「你願意的話,我就幫你找水,」他說:「我自己做了一個小抽水機,水抽得很快。那是我發明的。風車是相當貴的。也許我可以幫你造一些,省點錢。」
「那會實現的——誰知道?也許在我們活著的時候。」他們說。
他的手交叉放在腦後,抬頭從枝椏間看著暗淡的羣星。
「這可是我聽到的造花園的最好的理由,」山姆喊起來,他咯咯笑著:「菓園要放在那個地方?」
「那不是傻話。」
「不——,要,我要。」
「我們需要的東西都買現成的。你就舒舒服服地坐著。我猜想你在某一方面說來比這兒任何人都辛苦。可是那個代價——那個代價是奇妙的。」
「你生氣人家這樣嗎?」
山姆傾向他;專心聽著。
「一種榮光從她身上發出來。每樣事都改色了,世界已開朗了。早晨醒來覺得這一天是可愛的,而且每樣事都沒有限度。每個人都是又好又漂亮的,我也不再有恐懼了。」
「你有一個稀世之寶。到現在,我想不起有什麼更大的恩賜了。」
或者,看看一個人巡查他那一大叢橡木林,有著如煤炭般的硬度和熱度,世界上最好的柴薪。在他口袋裡可能是一份報紙,登著一段諷刺性的短文:「橡木炭在洛杉磯一科德(一二八立方呎)已售達十元。」嘿,他媽的,當鐵路局在這裡設一條支線時,我就可以統統砍下來,劈好了曬乾,放在鐵道旁,成本一塊半一科德,就讓鐵路要三塊半的運費,還有五塊錢好多賺。而那一小叢就有三千科德,那就有一萬五千塊錢。
兩個人慢慢地騎馬回特拉斯克住宅。下午的景緻是金黃色的,因為空中黃色的塵埃鑲上陽光。和素常一樣,日漸西斜時,風也開始停止,可是等空中的塵埃澄清下來,有時要等到夜半過後。「我以前曉得這是一個好地方,」山姆說:「誰都看得出來。不過我不曉得是這麼好的一塊地。你的土地下面一定有一條從山上下來的大水道。你懂得選地皮,特拉斯克先生。」
「他們預料的是洋涇濱,而且也要聽洋涇濱,若是我講英文,他們是不聽的,於是他們就聽不懂。」
「當然她曉得。不過我晚上還是回去好,什麼時間沒關係。若是你請我吃晚飯,我是高興的。還有,你什麼時候要我動手挖井?」
「是的——是的,正是那樣。然後凱塞來了。也許等以後我能說,你也願意聽的時候告訴你。」
「好主意,」亞當說:「我看主要的是水。這種風會把我能找到的水都抽上來。我想若是我挖了幾口井,灌溉起來的話,上層土就不會吹走,我就可以種點豆子看看。」
「不,留下來陪你妻子。你晚飯還沒吃完。」
「嗯,我不喜歡這個風,叫我不舒服。」
「在這兒就看得出她的美麗。」山姆說。
山查的產業——現在屬於特拉斯克——祇很少部份耕耘,可是亞當的腦海中能看到大麥長高起來,靠近河邊是一方塊一方塊青翠的紫苜蓿。在他背後他聽到木匠嘈雜的鎚打聲,他們從撒玲娜來,重造山查的舊房子。亞當決定住在舊房子裡。這裡是他建立王朝的地方。裡面的糞堆清除出去了,舊地板被撬起來,牛頸摩擦的窗架子也拆掉了。新的松脂膩厚的松木,滑潤的杉木和蓋新屋頂用的長木板源源運來。舊的厚板牆粉刷上一層又一層的浸在鹽水裡的石灰,乾燥後似乎具有獨特的光輝。
「當然要。讓我到那邊樹蔭下。我有時候忘了吃東西,那是很奇怪的,因為我常常覺得餓。你說的話我很感興趣,那具有一種權威的語氣。現在我突然想起你該回中國去。」
「不過想到問一下。」阿李說:「晚安。」
「我不知道能從那裡聽到老山查這個人。」
山姆大笑起來。「那的確有方便的地方,」他說:「我希望我也有那麼一個隱身符。」
「嗯,有時候看起來淡了一點,然後又恢復過來。你想今天不更深嗎?」
亞當差阿李送便條到漢密頓家,請山姆來看他,討論在新地產上開幾口井的事。阿李趕著特拉斯克的馬車來到時,山姆正坐在樹蔭下,看著他兒子湯姆設計一個革命性的浣熊陷阱。阿李在袖子裡交疊著手等待。山姆看了便條。「湯姆,」他說:「你想你能照料屋子嗎?我下去和一個乾燥的人談水。」
「哈,瞎說,」他笑起來。「你像一個第一次離家的小孩。你習慣了,孩子生下來以後就會愛上它的。你知道,當我第一次離家到軍隊去時,我想我會想家想死的。可是我挨過去了,我們都挨過去了,所以別說那種傻話。」
「不,我看不深。」
「我那個地方用不起廚子。」
凱塞正在嚼一塊肉,用她的前齒咀嚼著。山姆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樣www.hetubook.com.com咬東西。她吞下去之後,用小舌頭舔舔嘴唇,山姆心裡反覆想著,「一樣東西——找不出那是什麼。一樣不對的東西。」桌子上,一直保持沉默。
「大概還有六個星期,」亞當說:「我妻子是屬於那種模範婦女——不大講話的女人。」
「李,還有別的名字。李是父親的姓。叫我阿李。」
「你能留下來過夜嗎?」亞當問。
「在我看來,好像給風一點一點地吹走了。」亞當觀看著。
「他死了。家就是一個坐坐,或做工,等待死亡,好像你等一個可怕的野餐的地方。」
亞當跳起來。他似乎從夢幻中醒過來。「不要現在走,我想留你過夜。」
「什麼?嗯,當然。但是那一定是寂寞的生活。」
「不,沒有。我想這是有關於所預料的是什麼。你看一個人的眼睛,你看出他期望的是洋濱和拖著步走路,於是你就講洋涇濱,慢吞吞地拖著走。」
「你是什麼意思?」
「我會喜歡聽的,」山姆說:「我吃故事和吃葡萄一樣。」
阿李說:「我知道那很難相信的,但是我和我的朋友常遇到這種事,所以我們也就坦然處之。如果我向一位太太或先生講的像我現在講的一樣,他們會聽不懂的。」
凱塞說:「他有自己的地方,有他自己的家。」
凱塞看著他走,眉毛露出不悅之色。她並不怕阿李,但和他在一起時又感到不舒服。可是他是一個好而可尊重的僕人——最好的傭人。他對她又有什麼害處?
「麗莎會殺掉你的。為什麼——你要走嗎?」
「是的,我注意到的。」
他們瞭望著山谷平坦乾燥的土地,和菌狀的醜陋市鎮時,他們看到的是一片美景——誰知道?也許在我們這一輩子。那是一個原因,叫你不能過份嘲笑山姆.漢密頓。他腦際幻想的比誰都來得美妙,而當你聽到他們在聖荷西做些什麼時,你就不會覺得那是多麼可笑。山姆的幻想失去控制的地方,就是他懷疑當那一切來臨時,人們是否會快樂?快樂?他現在就樂瘋了。只要讓我們得到,我們就把幸福指給你看。
「那是什麼?」
「山姆,你覺得這像不像一次宴會?」
「你問就不。除了帶有瞧不起的意味外,沒有什麼問題是醜惡的。我不知道當僕人是不名譽的事的觀念是從那裡來的。那是哲學家的避難所,懶惰人的食物,而且如果實行得法的話,是一種具有權力的地位,甚至是愛的地位。我不明白為什麼比較聰明的入不把它當作一種職業——學習幹得好,收穫它的利益。一個好傭人有絕對的安全感,不是因為他主人仁慈,而是由於主人的習慣和惰性。叫一個人換換口味或是自己拿襪子是很難的事。他寧願繼續雇用一個壞傭人而不願意更換。可是一個好傭人(而我是特出的一個),能完全控制他的主人,告訴他該想什麼,怎麼行事,和誰結婚,什麼時候離婚;把他弄得惶恐無措,或者把幸福分給他,而最後在他遺囑裡被提到名字。我若是願意那樣做的話,我會從每一個我服務過的人那裡搶光他的財產,擊敗他,而且走的時候他還要謝謝我。最後一點,在我所處的情境之下我是沒有保障的。我的主人會防禦我,保護我。你必須工作、煩惱。我做的工少,煩惱也少。而且我是一個好傭人。一個壞傭人不作事也不用煩惱,可是他還是有的吃有的穿,有人保護。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職業,無能的人是那麼多,優秀的份子是那麼稀少。」
「我認得出來的,」山姆說:「那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那是永遠不死的,不過有時候它走開了,或者你離開了它。是的,那是我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頭髮。」
「那是事實。」

「漢密頓先生——」
「許許多多問題。譬如,你留長辮子。我讀過那是滿州人統治中國後加在中國南方人身上的一種奴隸的標記。」
「假如我能找到水。」
「那是唯一的缺點,」阿李說:「我想到舊金山去做點小生意。」
「可能因為我喜歡聽。」
「我有那種在教堂裡的感覺,而且並不是祇帶著一點點的恐懼。」
「天曉得你怎麼知道?」
他們靜寂地走了一段時間。亞當繼續說下去。「我從軍隊裡出來,好像把自己從泥淖裡拉出來一樣。在回到我記憶中所不愛的家鄉之前,我飄蕩了很長一段時間。」
若是說亞當像一頭伶巧的貓在他的地產上休息,那麼凱塞也像一頭貓。她有一種非人性的氣質,能够放棄她不能得到的東西,等待著她所能獲取的。這兩種天賦的特性給她很大的便宜。她的懷孕是一件偶然的事。她在打胎失敗受到醫生恐嚇之後,就放棄那個辦法。這並不是說她願意有小孩了。她坐著等待它過去,就和她在抵抗一種疾病一樣。她和亞當結婚也是同樣的情形。她落入陷阱,而採取了有可能得到的出路。她不願意到加里福尼亞州來,不過別的計畫暫時行不通。孩提時她就學會利用她敵手的動作得到勝利。在不能抵抗一個人的力量時,引導他的力量是容易的。世上很少人知道凱塞不滿意她住的地方,和她處的地位。她鬆懈著,等待著她知道一定會來臨的變化。凱塞具有一個成功的偉大的罪犯必備的性格。她不信任一個人,不對任何人吐露心意。她本身是一座孤島。很可能她對亞當的新產業,或蓋造的房子看也不看一眼,或是把他安遠的計畫在她腦子裡變為事實,因為她不打算在病好、在她的陷阱打開之後住在這裡。可是她對他的問題都給予恰當的回答;否則那就是浪費動作精力,那也是貓所不為的。
「很樂意恭聽。」
她伸出手。「您好。」她說。

「現在——你什麼時候行,就什麼時候。」
山姆很快瞥了凱塞一眼。她的臉沒有改變,眼睛死板板地,嘴角彎曲著,像雕刻一樣。
亞當逐漸清醒過來。「早一點,」他說:「我要早一點。凱塞,我們要造一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什麼地方也比不上的。」
瞬時間山姆有一個衝動,想做出來或說出一樣東西,把她從那茫然的情景中驚嚇出來。他又顫抖一下。
「亞當,你叫我不好意思了。亞當,小心點。別搖我,會痛的。」
「那就是我現在和你講的理由了,你是很少數能把觀察和先入之見分開的人之一,而多數的人是要看他們所期望的。」
「我沒有熊聰明。不過我想你是做成功了。湯姆,孩子,你可不可以在我和你母親說明到那裡去的時候把『三一頌』的鞍備好?」
「你什麼時候開始挖井?」
阿李繼續說:和*圖*書「講那麼許多後再講洋涇濱就輕鬆多了。」
阿李走近她坐的地方,一棵最大的橡樹下。「太太要茶?」
「我先得把工具搜集好,整理一下,而且把我的家安置好,過幾天我打發湯姆把用具送來。」
「罪的方式是奇怪的,」山姆陳說著:「我想,人若是必須把他裡裡外外的東西都剥光的話,他為了自己不舒服,總會想法子把一些小罪藏起來,那些是我們最後放棄的罪。」
「我母親——在我能記憶之前死了。我繼母是個好女人,不過心事多,而且常常害病。我父親是一個嚴厲能幹的人,——也許是個偉人。」
山姆譏諷地說:「我的責任是把你這樁事戳穿,然後塗上足够把它危險的光芒消除掉的泥汚。」他的嗓音隨著激動的情緒增强起來。「我應該把它塗上汚泥的樣子舉給你看,指出它的污穢和危險。我應該警告你,仔細點看,一直到你看出它實際上是多麼醜惡。我應該叫你想到人的變幻無常,給你一些證據。我應該給你奧賽羅的手帕。哦,我知道我應該這樣做。而且應當把你糾結的思緒整理一番,指示你那個衝動是鉛一樣灰,和潮濕天氣裡一頭死牛般硬儷、臭爛的東西。我的責任若是做得好的話,就能把你以前可怕的生活交還你,自覺得很稱心,歡送你回到茅屋裡的死氣沉沉的夥伴那裡去。」
「我不得不相信你,因為你講的有理。你給我一些至少到二月二十七日還可以思索的東西。你不介意我的問題嗎?」
「你什麼時候再來?」這個中國人輕聲地問。
「指天為誓,我發抖了!這裡有什麼不對的事嗎?」
山姆削下一大塊硬山艾樹,插在地上。他在上面削開,插了一塊橫木,當作標記。然後他把易碎的山艾樹踢散在這周圍,準備以後找到他所做的記號。
凱塞十分安靜地說。「亞當,我不要到這兒來的,也不要留下來。我一做得到就要走的。」
「不,謝謝你,我不能。而且路不遠。我想——當然,我知道——有月亮的。」
「而不是從你身上發出來?」
「有一天,不會太久的,你就能看到整個山谷都是綠色的紫苜蓿——從造好的房子,漂亮的大窗子裡望出去。我要種桉樹。我就要去討一些種子和樹苗來——像一個實驗農場。我也試種從中國來的荔枝,不曉得這裡能不能種。嗯,我可以試一試。也許阿李會告訴我。而且孩子一生下後,你就可以和我一齊騎馬走遍這個地方。我還沒真正看到它呢。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漢密頓先生就要造一些風車,我們從這裡可以看到它們轉。」他舒適地把腿伸在桌下。「阿李應該拿蠟燭來,」他說:「不曉得他為什麼耽擱了。」
他暫時把凱塞搬進波督尼粉刷過的乾淨的空房子裡住。在那邊等待新的家和嬰孩。無疑的在房子重蓋好之前,孩子就會生下來,可是亞當並不匆促。
因為白天天熱,所以阿李把桌子擺在外面一棵橡樹下,他來回地往廚房走,把晚飯吃的冷凍肉、醬瓜、洋芋沙拉、可可蛋糕、和櫻桃餅端出來。桌子中央他放著一個裝滿牛奶的大磁罐。亞當和山姆從盥洗室走出來,頭髮和臉閃著水珠。洗過臉後山姆的鬍子很蓬亂。他們站在桌子旁邊,等凱塞出來。
他計畫造一幢永久的宅邸。一個花匠修剪了老玫瑰,種上天竺葵,劃出一塊菜園,引進許多流動的小水道,在花園裡蜿蜒流著。亞當為自己和孩子預嚐到將來安逸的生活。在一間小屋子裡,許多蓋著油布的板條箱裝著從舊金山訂製、由金城運來的沉重的家具。
「『山姆』順口些。」
夏季已屆,撒玲娜河返流到地下,或者停在高河岸下的綠池子裡。牛整天在柳樹下打瞌睡,晚間才趕出來餵食。草呈現褐土色。午後的風無可避免地吹下山谷,揚起霧一般的灰塵,幾乎高達山峯。在風把泥土都颳走的地方,野燕麥的根像黑人的頭顱矗立著。稻草和小枝椏沿著一片光滑的地面疾馳著,直到一些固定的東西擋住它們;小石子隨著風彎彎曲曲地滾動。
「不冷罷?」亞當問。
兩個男人坐下。「她使每餐飯都成為正餐,不管她要不要。每餐都和宴會一樣。」亞當說。
亞當指向左邊,那裡一大片平地,長滿了蔓生的山艾樹。「那麼現在,」他說:「三十六畝地幾乎都和地板一樣平坦。我放下一個大螺旋鑽,上層泥土平均三呎半深,上面是砂,耕得到的都是沃土,想著看你能不能在那裡找到水?」
他轉過去時她微笑著,可是他走開後,她的眼睛又是呆滯沒有方向的。她不安地轉動著身子。孩子在踢著。她鬆懈下來,全身肌肉放鬆了。她等待著。
「這一位可不。」亞當的眼睛閃亮著:「你不認識這位夏娃。她會贊成我的選擇,我想沒有人能認識她的好處。」
「你要用廚子嗎?」
「你知道,也許聽起來可笑,可是我發現自己試圖想像出一百年之前老山查所想的。那時的山谷是什麼樣子?他一定很仔細地計畫過一番。你知道,他有許多導管?他真的做了——用木杉造的,中間的洞是鑽通或燒通的,把水從山川上引下來。我們掘到一些碎片。」
「把你棍子的事告訴我,」亞當說:「它怎麼工作?」
「不,它不過移動一點。你的一部份吹到詹姆斯牧場去,而從邵賽那裡得到一部份。」
「我想我猜得出你下一個問題是什麼。」
「噢,是的,我知道那種感覺。」
「我不是一個好軍人。似乎我每樣事都要告訴你了。」
「這是朋友的責任,以前有一個朋友為我盡了這個責任。可是我是一個虛偽的朋友,我不會在我同輩的人身上得到稱讚的。那是可愛的,保守它,在它裡面誇耀好了。我會挖你的井,即使我得把我的工具戳到地球中心去,我會像擠橘子汁一樣把水擠出來。」
「他是一個好人,」亞當說:「我喜歡他。我希望我能說服他,來這裡經營這塊地——像個總管。」
「瞧,山姆,我想把我的土地造成一座花園。記得我的名字是亞當,不過到現在我還沒有一個伊甸園,更不會被趕出來。」
「看到這一塊嗎?在這裡旋緊落下去。你自己也逃不出去。」
「你不能愛他?」
阿李解開一個瓶子。「你喜歡喝一點這個嗎?中國人喝的五加皮。」
「又起疙瘩。」
「什麼,亞當?」
「軍人一定要願意做一些我們必須做的事——或者至少也得對那些感到滿意,我對殺人的事找不出足够滿意的理由來,也不了解他們所解釋出來的理由。」
在城裡他們談的是陰溝和室內和-圖-書厠所,有人已經有了;還有街頭的弧光燈——撒玲娜有那種設備——還有電話。將來是沒有限制的,完全無止境的。而且將來的情形會使得人無處儲藏他的幸福。滿足的心情像在一個三十吋雨水的年頭裡的撒玲娜河一般,洶湧地衝下山谷。
「我試試看,」山姆說:「若是我溜出口了,就記得我是個滑稽天才好了。把一個人從中間劈開,而且分得很平均是很難的。」
亞當說,「我不會種蘋果的。那可是期待意外了。」
「什麼?嗯,是的。」
「好,」亞當說:「我還帶你看幾個地方。」
「哦,這是一塊好地,」山姆喊道:「少有的好地。」
「我擺一張小桌子。」他說,微微一鞠躬,拖著步走開。
山姆敲敲他現在縛在鞍繩上的叉子。「我並不太相信它,可是它靈得很。」他向亞當微笑。「也許是這樣子:可能我知道那兒有水,我的皮膚感覺到。有人有這方面的才能,有的是別方面。假設,嗯,稱它是謙卑,或是我心裡一種很深的不信的心,逼著我用一種魔術,把總是我知道的事顯露出來。覺得有理嗎?」
她微笑了,低頭不看他。「你說這種話。」
阿李看著他,圓圓的眼瞼下稷色眼睛似乎睜開、加深了,變得不復陌生,變成人的眼睛,充滿了解的溫暖。阿李咯咯笑著。「這不僅是方便,不僅是自衛。我們多半得講洋涇濱,人家纔聽得懂。」
「可是,我——」
也有一些人,額頭閃著光,預言到將來灌溉山谷各地的溝渠——誰知道?也許在我們活著的時候——或是深井,用蒸氣機把水從地球中心吸上來。你能想像嗎?想一想這塊土地會湧出多少水!嘿,那可是一個冷凍的花園!
「幹麼我不和你一起去?也許你需要幫助。」
「嗯,一定有人知道。」
「的確是的,我可以告訴你,再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喜歡赴宴會的。我的孩子——他們更糟。我的男孩湯姆今天要來,他真想離開牧場。」
「他住在那裡——等待那個野餐?」
「那麼天曉得為什麼你在這兒還要留它呢,這裡滿州人碰不到你啊?」
他們在高大的橡樹下騎著馬向屋子去。亞當說:「她在那裡,坐在外面。」他喊道:「凱塞,他說有水——好多水。」他轉過頭興奮地說:「你曉得她就要生孩子了嗎?」
「有水的話,我就給你找出來。我會找到的。我帶了我的魔棍來。」他拍拍一根縛在他鞍上的分叉的棍子。
「我想是的,」山姆說:「我想謙卑一定是一件好東西,因為一點謙卑都沒有的人是極少有的。但是你很難看得出謙卑的價值在那裡,除非你同意那是一種使人快樂的痛苦,而且是非常寶貴的。受苦——我懷疑人們對它曾好好地想過沒有。」
亞當的臉因充滿計畫而發亮。「那就是我要做的。賣牛油、乳酪。再用牛奶餵豬。」
阿李在一棵樹下勒住馬車,下了車把韁繩解開。「是吃中飯的時候了,」他說:「我帶了一包東西,你要吃一點嗎?」
「這兒是三明治、醬瓜、乳酪、和一罐牛奶。」
「我不知道,過幾天或者一禮拜。阿李,那是什麼?」
山姆一直在注視她。「這是一張美麗的臉,」他說:「我很喜歡認識你。你身體好嗎?」「噢,好的。好的,我很好。」
「我聽過關於他們的事,他們帶瑞士牛來。」
「別那麼說,」她說:「那不是真的。」
「你若是把辮子剪掉,穿衣服講話和別人一樣呢?」
「是什麼?」
山姆喝了一大口,頭往後仰。「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味道是好。」
「亞當,我怕我頭上的疤不會消掉了。」
他下了馬,把韁繩交給亞當,解下他的叉棍子。他雙手拿著兩個叉,慢慢地走著,手臂向前張開,棍子朝上,他曲折地走著。有一次他皺起眉頭,向後走幾步,然後搖搖頭再往前走。亞當慢慢地在後面跟著,牽著另一匹馬。
「你知道那不是便宜的東西,搞水的事。一呎我得要你五角錢或者多一點,那要看我們在那裡找到的是什麼。那可能花費一筆錢的。」
老山查把他房子蓋在平窪地後的理由更明顯了,因為風和塵埃吹不過來,而在河水消失時,仍然湧出一股氷涼清澈的水。可是亞當瞭望著那一片灰塵淹蓋的乾地,生出一種東部的人初到加里福尼亞州後常常有的激痛。在康涅狄克州夏季兩禮拜不下雨就是乾燥的天氣,四個禮拜就成為旱災了。鄉村若不是一片青翠,它就要死了。可是在加里福尼亞州從五月底到十一月通常沒有一滴雨水。這個東部的人,雖然人家已經告訴過他,他仍是在無雨的歲月裡感覺到土地有毛病。
「什麼是什麼?」
山姆幾次嚥下口水,然後從乾竭的喉嚨沙啞地說。「我看得出來我的責任,」他說:「我能看得很清楚。若果我是個人,是你的朋友。」
「好像接著就是這個問題。」
夜幕覆垂下來,空中的樹已顯得陰點。「那麼,晚安!」
亞當像一隻滿足的貓坐在他的產業上,他可以看到。從進口處到一棵巨橡樹下的小平窪地帶,田地綿延著直到河邊,越過一個沖積的平地,然後延往西邊密集的山丘上。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即使在夏日炎陽下也是可愛的。一行河柳和大楓樹橫貫田地中部,西面山上是一片棕黄色的牧草。撒玲娜谷西部的山由於某種原因,比東面的山土層厚。於是那裡的草也長得比較茂盛。可能那些山峯儲藏雨水,分佈均勻,也可能由於樹木比較濃密,雨量也就多了。
「那是很特殊的,」她說:「他一定很聰明。」
「我真願意多知道一點他的事。從這房子的位置,他留下來的樹木,和房子的形狀衡量,他一定是藝術家一類的人。」
「也許那是好的,叫我們謙卑,我們敬畏上帝的心。」

「但是人家講愛爾蘭人是快樂的民族,滿肚子笑話。」
亞當微笑了。「我們在康涅狄克州有一個農場,」他說:「我們六代人都在挖石頭。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石頭撬到牆上去。我以為所有的農場都是那樣的,這裡叫我覺得很奇怪,幾乎是有罪的感覺。你想找一塊石頭就得走很長的路。」

亞當.特拉斯克聞到他將來的一些幸福,但他對現狀也感到滿足。當他看到凱塞坐在陽光下,安安靜靜地,孩子一天天大起來,她的皮膚有一種透明的光澤,使他想到主日學畫片上的天使,他的心就卜通卜通地跳。然後一陣微風吹動她光亮的頭髮,或是她擡起眼睛,那時亞當的胸膛膨脹起來,感到一種近似憂愁的如醉如痴的味道。
「那一向是賺不了多少錢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我很抱歉。我是那麼笨手笨脚。」
山姆坐在四輪輕馬車阿李的旁邊,他的那匹『三一頌』上了鞍,笨滯地跟在後面。
「我乘馬車來的。」阿李說。
「我想的不是那點。幾個禮拜之前我趕車到格林菲爾和貢查里斯轉了一轉,一些瑞士人搬到那邊。他們養一羣小奶牛,而且一年紫苜蓿有四次成就。」
山姆從瓶子裡啜了一口。「有點爛蘋果的味道。」他說。
「不,我有一個弟弟。」
「有時候沉默說的最多,」山姆說。他看到凱塞的眼睛一霎,又低垂下去。而且似乎她頭上的疤看起來顏色深了一點。有一樣東西打了她一下,好像你用一條馬鞭抽一匹馬一樣的反應。山姆記不得他講了什麼,使得她暗暗驚動一下。他覺得情緒緊張起來,很像他剛纔站在水源前,木棒向下拉著時的感覺,一種對於奇異的緊張的事物的意識。他揪了亞當一眼,看到他正心蕩神移地望著他的妻子。任何奇異的東西對亞當都不是奇異的,他臉上有著幸福。
午後山姆和亞當騎馬到田地上去。風照常在下午吹起來,黃色的灰塵飛揚在空中。
「他一定有的!他一定有的。我以前從來沒有精力或主意或——嗯,我沒有你以前,連一個很强烈的生存欲望也沒有。」
「那很好,」亞當說:「若是風幫我做工,我就不管它了。還有,若是我能得到水的話,我也許要種紫苜蓿。」
「我送回來。」
「這一切都是從一個受傷的小女孩身上發出來的。」
「錢我有,我要井。瞧,漢密頓先生——」
「冷?不。渾身起鷄皮疙瘩,我想。」
「我不知道,」山姆說:「我來看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她知道你在那裡。」
「講話的時候?——那我不需要。假如我有一點判斷力的話,我想還沒到開井的時候,開井需要很多次談話的——每一剷土得用五百到六百個字。」
山姆開始講話,以驅除沉默。他說到他怎麼從愛爾蘭到這山谷來。可是講不了幾句,凱塞和亞當都不在聽他。為證實這一點,他用一種他設計的妙法,當他的孩子要求他讀一段書給他們聽,不讓他停止時,他用來發現他們是不是在聽的方法。他插|進兩句無聊的話,亞當和凱塞都沒有反應,於是他不說了。
山姆咬了一塊三明治。「我避開了一百多個問題,你所說的把最特出的一個引出來了,你不介意嗎?」
「你告訴過我。但是你不像軍人。」
「不,生在這裡。」
「不,你就是不用腦子。我要不要打打毛衣或做點針線,你說要嗎?我就這麼舒舒服服地坐著?」
「我得想一想。」亞當說。
他也要舒適的生活。他的梳著長辮子的中國廚子阿李特別上巴哈祿一趟,買了廚房用的鍋、壺、盤子、小桶、罐子、銅壺、和玻璃用具。一個新猪欄造在離屋子很遠朝下風的地方。鷄鴨在附近遊嬉,一個狗窠給趕野狼的狗住。亞當打算的不是匆促完成的工程,他的工人從容而緩慢地工作,這是長期的工作。亞當要它做得完美。他檢查每一根木頭的接榫處,遠遠站著研究一塊屋頂板上的油漆圖樣。他房間角落裡一大堆的商品目錄——機器、家具、種子、果樹等目錄。現在他很高興父親給他做一個富翁。在他腦中、康湼狄克州的記憶已漸漸蒙上一層暗影。也許是西部平原的光線把他的故鄉消滅了,當他回想到他父親的房子、農場、市鎮、以及他弟弟的臉時,那一切都蒙上一層陰暗。他也不願意回憶。
「是的?」
阿李諷刺地望他微笑。「在幾分鐘內,我想你會把我在一生的尋搜中遺漏過的事全找出來。我的確回中國去過。我父親是相當成功的人。可是行不通,他們說我像個洋鬼子;說我講話像洋鬼子。我弄錯禮節,而且我不知道一些自從我父親離開中國後形成的那些儀禮,他們不要我。信不信由你——我在這兒比在中國要來得熟悉。」
「很美的。」
「瞧,我的寶貝,這房子座落得怎麼樣——窗子往下看就是山谷?」
「噢,不,否則以前就會顯出來。不,那是凱塞帶來的改變,它存在她的四周。現在我可把要那些井的理由告訴你了。我總得對所得到的價值付出一點東西。我要造一個很好很美的花園,那將是一個適合她生活的地方,一個可以讓她的亮光照耀的地方。」
「不,我試過了。對那些所謂白種人,我還是中國人,但卻是一個不可信任的中國人;同時我的中國朋友避開我,我不得不放棄了。」
「沒有人喜歡風吹得很久的。牲畜也不舒服,不安。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不過在山谷上邊不遠地方,他們正在種橡膠樹防風林。桉樹——從澳洲來的。他們說橡膠一年長十呎。你幹麼不試種幾行,看結果怎樣?到時候就會把風擋住一點,而且那是頂刮刮的柴薪。」
她慢慢地走,擔心跌交似地踏著步。她寬鬆的裙子和圍裙把她高聳的腹部遮蔽住。她的臉是無憂無慮的,孩子氣的。她雙手交叉擺在前面。她走到桌子前時,纔抬頭望山姆和亞當一眼。亞當替她拉開椅子。「你還沒見過漢密頓先生,親愛的。」他說。
「你準備得很好。」
馬兒信步而行,低垂著頭,鬆下來的韁繩碰到馬口鐵。
「晚安。」她說。
山姆點頭。「我知道——有些人要那種感覺。」他哀傷地微微一笑。「我要的一向是另一種感覺。麗莎說那是我的弱點。」
「中國白蘭地。强烈的酒——說實話這是調和苦艾的白蘭地。很强的。可以把世界軟化。」
「那可能嗎?我怎麼懂得你講的呢?」
「為什麼不?」
亞當和凱塞坐在樹下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中。
「過幾年後你幾乎消失了;而我,生在格拉斯谷,上美國中學,而且在加州大學讀了幾年仍然沒有被混合的機會。」
「嗯,我總得回家的。」
他大口嚥下晚飯,茶滾熱地喝下去,然後摺好餐巾。「太太,請原諒我,我騎馬回去。謝謝你的招待。」
「你叫什麼名字?」山姆愉快地問道。
「是的,不過是好的爛蘋果,用舌頭往舌根送下去。」
「又起疙瘩?」亞當說。
「傻話,」山姆說:「我帶自己的馬去,然後騎回來。」
「洗衣店?還是雜貨店?」
「我父親把我放在軍隊裡,在西部,打印地安人。」
「我正在懷疑我是否能解釋出來,」阿李說:「沒有相似的經驗是很難講明的,我明白你不是在美國生的。」
「我奇怪他是不是也有一個凱塞,她是誰。」
「嗯,我想你有你的理由,這不關我的事。我若是不相信的話,阿李,希望你原諒我。」
「一點也不。唯一一項我向你要求的是,有人聽著時別用這種方式講,那會叫他們糊塗,而且他們也總不會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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