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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甸園東

作者:約翰.史坦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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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三十九章

第四部

第三十九章

「是的,太太。」
從敎堂與俱樂部出發,鎮上的兩家報紙興奮起來,社論要求來個總清除。警方同意了,但是申訴人手短少,因此請求增加預算,有時候也得到批准。
「不,太太。」卡兒說。
「滾出去!」她喊道:「滾,滾出去!」
「就是這些,」凱蒂說:「那些臭豬玀!」她咕嚕著。「假如我不看著她們,她們就發臭了。出去把茶盤拿進來。」
「你因為我在監裡覺得憂傷或生氣?」
卡兒吞下一餐他不願意吃的早飯,從睫毛間朝他父親的臉匆匆瞥了幾眼。他看不出亞當的表情,似乎是惶惑、憤怒、沉思與憂傷的交合。
「我的名字是迦勒,」卡兒說:「迦勒到達上帝應許的地方,那是阿李說的,在聖經裡。」
她說:「我在做什麼,和小孩子說話!」
「和擤鼻涕的小孩說話,」她說:「我一定發傻了。」
「你看,我不知道。」亞當說:「我對你一點也不知道。」
「我應該曉得你是不肯說的。你兄弟在那兒?」
「嘿,那可好,」亞當說:「但是你不上大學嗎?」
「每個人。」阿李說。
卡兒在學校裡把各種事情安排好,譬如,做額外的功課,很優良的成績,以彌補他星期一下午的缺課。對於亞倫的追問,他回答說他在做一件叫人驚奇的事,而且職責攸關,不能告訴任何人,亞倫也不怎麼感興趣。在亞倫的自我陶醉中,他不久就把這件事完全忘了。
「好,告訴我。你看,做人要負責任,那是比佔據生存的空間更進一步的事。你是什麼樣的人?」
間歇地,撒玲娜爆發一次溫和的道德重整運動。每一次的過程都沒有很大的差別。這一次的爆發和前一次的一樣,有時候在教堂的講壇開始,有時候是與婦女文化俱樂部一位有野心的新任會長同時產生。賭博,毫無疑義的是須要根絕的罪惡。攻擊賭博具有各種利益。人們可以討論它,但對於娼妓卻不然。這是一件昭彰的罪,而且多半的賭博是由中國人經營,得罪親戚的機會是很少的。
「很好。」
「你要點糖果嗎?」她問道。
燈光在閱讀桌上灑下一個圓圈,祇淡淡地輻射著這灰色的房間。事實上灰色的牆似乎把燈光吸進去,吞滅了。
卡兒開始了,「嗯——我是——」他停了。「當你開始說的時候,就不那麼容易了。」他說。
「什麼?這是什麼?你是誰?」
亞當深深看進卡兒的眼睛,然後喊道,「阿李!」沒有回答。「阿李!」他再喊。他說:「我沒聽到他出去,我要點熱咖啡。」
卡兒在廚房裡時,亞當懷著希奇的心情看自己的内心,他的神經、肌肉因一種興奮的饑餓而跳動。他的手指渴想抓東西,他的腿想跑。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這個房間。他看到椅子、圖畫、地毯上的紅玫瑰,新的鮮明的東西——幾乎是繁雜的,然而卻是友善的東西。在他腦子裡產生了對將來的尖銳的胃口——一種歡愉的溫暖的預感,就如將要來臨的每一分鐘,每一個禮拜,必然帶著歡樂。他感到一種黎明的感情,一個可愛的白日,它把寶貴的安靜的時光潑在他身上。他手指交叉放在腦後,兩條腿伸得筆直。
「我不去。」
凱蒂和以前一樣,抽出她那把靈巧的然而無知覺的殘忍的刀,她輕輕地笑著,「我可能給了你一些有趣的東西,像這個——」她舉起彎曲的手。「但是假如這是癲癇症痙攣——你不是從我得到的。」她閃亮地朝上瞥他一眼,預期著他的震驚及開始的愁煩。
「是的,先生。你要我說出來嗎?」
凱蒂小心翼翼地坐在深厚的絨毛靠墊中間,慢慢脫去手套。兩隻手的手指都縛著繃帶。
「是的,先生。」

她靠回去,舉起茶杯。「你父親怎樣?」
「我——我想會的。」
「是的,先生,我必須知道。」卡兒興奮地說下去了,「假如他離開這裡上大學去,再也不住在這鎮上了——」
這比攻擊還要糟。卡兒顫抖著:「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走了,」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我不恨你,」他說:「但是我高興你害怕。」
「他是真心實意的。」卡兒說。
卡兒驚奇得很,因為亞當竟笑了。「你祇是在那裡,是不是?你沒做什麼錯。」「也許在那裡就是錯的。」卡兒願意給自己找一個罪名。
「可憐的東西,」亞當說:「你怎麼會知道,你從來沒有別的父親。」
「喜歡?她氣昏了。她有時候會發脾氣的。她拿了亞倫的自來水筆,扔在馬路上用脚踝。她說她已經浪費半生在亞倫身上了。」
「你以前去過沒有?」
亞當說:「我想以後你可以把她從他身邊帶走。」
「你要知道他什麼呢?」
「我也是的,」女孩子說:「我告訴和*圖*書過你克娜的皮膚下長臭蟲嗎?」
「我愛他。」卡兒說。
「他要上大學。別向他說我告訴你了。讓他告訴你,你會驚奇的。」
「為什麼不?」
凱蒂接過話頭,就好像她自己單獨在說話。「他們以為自己很聰明,」她說,「他們看著我,以為他們認識我,而我作弄他們。我作弄他們每個人。當他們以為他們能叫我做什麼時——噢!那是我作弄他們最厲害的時候。查理,那時我的確作弄他們了。」
門上輕輕敲了一下,凱蒂叫道,「喬,是你麼?把盤子放在外面。喬,你在那裡嗎?」
「有時候我作弄我的兄弟,」他說:「我叫他糊塗,我叫他哭過的。他不知道我怎麼做。我比他聰明。我不要那樣做,那樣叫我不舒服。」
「女朋友?沒有。誰要女朋友?」
「是的,先生。」
「不,太太,」卡兒說:「我不喜歡喝茶。」
「我沒有問,我沒問過你!我和我父親一樣糟。」
「很壞的事?」
「你對他的看法,我想。你所能告訴我的也不過如此。」
卡兒的臉紅了。「嗯,是的。」
亞當朝下看他的手。「去做咖啡。」他輕輕地說,他的聲調含著羞意。
亞當的臉看起來是困乏的,他的頭左右擺動著。「卡兒,聽我說。你想有沒有機會不讓亞倫知道?仔細地想。」
「我也是,我也是的,」他笑著。「我們兩人都下過監——我們可以在一起談。」他心裡湧起一陣歡愉。「也許你可以告訴我,你是那一種孩子——可以嗎?」
卡兒斷斷續續地說:「我想他受不了。他內心中的壞還不够叫他忍受得住。」他想說:「不比你能忍受,先生。」但他祇說了上半句。
當卡兒開門時,臥室裡是空的。他把盤子拿進偏屋,小心地放在斜面的閱讀桌上。那是一個大的銀盤,上面放著一隻白瓷茶壺,兩隻紙一般薄的白茶杯,糖、奶油、和一盒打開的巧克力。「你倒茶,」凱蒂說:「我的手痛。」她放一塊巧克力在嘴裡。「我看你在看這個房間」她吞下糖時繼續說著,「燈光傷我的眼睛,我到這裡來休息。」她看到卡兒敏捷地瞥一下她的眼睛,於是堅決地說,「燈光傷我的眼睛。」她兇狠地說:「怎麼回事?你不要茶嗎?」
「然後你懊悔了。」
「先生?」
「是的,先生。而我對他不好。我欺騙他、愚弄他,有時候我毫無理由地傷害他。」
卡兒在跟蹤凱蒂數次後,知道了她的路線。她常常到同樣的地方去——最先到蒙特雷鎮銀行在那裡她在保險箱那一部門前面的閃亮的柱子後面站著。她在那裡花了十五分鐘至二十分鐘,然後慢慢地在大街上踱步,看看商店的橱窗。她走進蒲德.歐文服裝店,看服裝,有時候買點東西——橡皮帶、安全別針、面紗、手套等。大約在兩點十五分時她走進米妮.法蘭肯美容院,待一個鐘頭,出來時頭髮一鬆一鬆地做起來,纏著一條絲圍巾,在下巴打個結。
手套使她的手看起來肥大短小。她動的時候似乎是被一個玻璃罩子圍繞著。她不向任何人說話,似乎也不看任何人。偶爾有一個男人轉身看她,然後激動地回到他的事務上去。但大部份時候她像一個無形的女人,悄悄走過去。
「他靜了,但是他覺得很不快活。」
「我敢說我在農場上會賺錢的——足够叫亞倫念完大學。」
「不,他應該會回答的。」
卡兒快樂地說,「我要走了,」他說:「我現在走了。都對了,阿李說的是真的。」
卡兒說:「我害怕我有你在我裡面。」
「我很快活,」卡兒說:「我要和你在一起。」
阿李忖度著。「你也遇到什麼了。」
「他很好。」卡兒說。
「兒子,我信任你。」亞當說。
「你到過那裡?」
「因為他想阻止我,我可能打死他的,但是我沒有。我祇要他讓我走。」
「真是想不到!」阿李說:「但是使一個男孩子在讀書時哼著歌,走路時扔起帽子的,並不是那個消息啊。亞倫呢?」
「我不相信。」卡兒無力地說,但那種溫暖、那種親切的感情,是那麼的鮮美,使他緊依著它。他輕輕地呼吸,免得攪散了這個氣氛。
喬正和會客室裡一個女孩子講話,他們聽到了輕快的脚步聲,但是等到他們抬起頭看時,一個修長的身影已經到達門那裡,打開門,溜出去,沉重的前門碰了一聲。在走廊上衹有一個脚步聲,然後是跳躍的脚碰到地上的響聲。
她傾身向他,臉上露出感到興趣的樣子。「倒滿我的杯子。你的兄弟笨嗎?」
卡兒祇躊躇了片刻,然後就跟她走上樓梯。他記得那個陰暗的大房間,其餘對他是陌生的。凱蒂在他前面,走過大廳到她房間去。經過廚房時,她喊道,「茶,兩杯!」
卡兒試圖吸收這個和_圖_書述說。「我不相信。」他說。
「現在你在說你自己。」
「我父親做了一個模型,勉强我湊合進去,」亞當說:「我是一個壞模型,但我不能溶化,沒有人能重新被溶化。所以我仍然是一個壞模型。」
「是的,先生。」
卡兒跳起來。「我來做。」
「噢,真的?嗯,他像我?」
「噢,不!那麼你喜歡他?」
卡兒鬆開背後的手,插在口袋裡。
卡兒說:「先生,不要難過。你那一方面受得太多了。」
「嘿,」亞當說。「你應該上學去。」
卡兒說:「我不知道我該不該說出來。」
在時鐘嘀嗒的肅穆中,卡兒開始害怕起來。他覺得他父親身上流出一股他從來不知道的存在著的力量。痛苦的刺爬上他的雙腿,他害怕移動,以恢復血液的循環。他用叉子敲打碟子,弄出嘈音,這響聲卻被嚥下去了。時鐘響亮地打了九下,它們被嚥下去。
「她全部的事。」
「不開玩笑?」卡兒羞怯地說。
「我從那兒開始?就從起頭開始?」
卡兒站起來,握緊雙手,放在後面。他說:「當你小的時候,你有沒有——」他停頓一下,把思路弄通——「你有沒有過一種好像你失掉一樣東西的感覺——就像別人知道某樣東西,而你不知道——例如一個他們不告訴你的秘密?你那樣子感覺過沒有?」
「你想他太弱了,不能忍受你所能忍受的事嗎?」
亞當猜疑地說:「我能和你們住在一起,而對這些事一點也不知道!為什麼阿貝拉生氣?」
阿李問亞當,「你知道什麼鑽到卡兒心裡了?」
「我不敢告訴他。」
「是的,太太。你為什麼那樣做?」
「沒有人——太太。」
「他是一個強壯的老頭子。現在我知道他的意思了,我和我父親一樣,他不允許我做一個人,而我沒有把兒子當人看,那是山姆的意思。」他直視著卡兒的眼睛,微笑了,卡兒發疼地須要他的愛情。
卡兒說:「我們不覺得你是壞父親。」
「你是說像個修道士?」
「我會告訴你任何你要知道的事,祇要問我。」
「那個老頭子?」
「漫出來了。」卡兒說。
亞當說:「你記得山姆.漢密頓——當然你記得。你還是個小娃娃時,他告訴我我是個壞父親,他打我,把我打在地上,叫我記牢。」
她仔細地看他,觀察他的五官。記憶中的查理暗淡的相貌湧入她腦中,突然間她說,「跟我來!」她轉身走上小道,小心地走在旁邊,不沾著泥巴。
「在學校裡,我想,或者在家裡。」
「到底在搞什麼鬼?」女孩子問道。
「另外一種。」卡兒說。
「沒有,」卡兒說:「你為什麼打傷他又走掉?」
「你賭錢嗎。孩子?」
「你可能也會遺傳到;」凱蒂說:「我的姑母有,我母親正開始有——」她停了,房間非常寂靜。
「天啊,沒有,我是個小女孩時,就能做我所要做的任何事。他們從來不知道我怎麼做出來。從來不。他們常常很確定他們是對的。而他們從來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她生出一種惺惺相惜之感。「當然,你是屬於我這類的,也許你是同樣的。為什麼你不呢?」
亞當忖度著,研究他每一句話。「你兄弟也到處逛嗎?」
卡兒扭開門,碰地一聲關上。
「噢,不,先生,他不會想到的。他是——他沒有煩躁不安。」
亞當向後靠在椅子上。「亞倫知道嗎?」
「有一次我就在那裡頭,」亞當說:「我就因為在那裡而做了將近一年的囚犯。」
「我該說她是的。亞倫怎麼辦?」
亞倫走過餐室到學校去。「要我等你嗎?」他問卡兒。
「不,我沒有。我是我自己,我不必要做你。」
凱蒂憤憤地說:「別傻看,那是關節炎,噢——你要看,是嗎?」她從右食指解開油膩膩的綳帶,把彎曲的手指伸出在燈光下。「這裡——看吧,」她說:「那是關節炎。」當她小心地把綳帶鬆鬆地結起來時,她痛苦地呻|吟著。「天啊,那些手套真叫人痛!」她說:「坐下。」卡兒在他椅子邊沿坐著。
門上傳來喃喃的聲音。
阿李探頭進來。「咖啡?」他問道。
「你不會告訴我的,是嗎?」
「不用。」卡兒說。他一直垂下眼睛,吃他的蛋。
「我也許和亞倫談一次。探探口氣。」
亞當傾身向前。「你確定嗎?」
她的臉繃緊,嘴巴挺硬,彷彿一束肌肉在控制著。她抬起頭,眼睛是冷漠而又迷濛。
「我不要談他。」卡兒說。
阿李把亞當的蛋保暖著,還給卡兒煮了兩個。
「你打算得太早了。亞倫呢?」
卡兒說:「他不走近那種地方,他不像我。」
「他比較像你。」
亞當呷著咖啡。「那是慷慨的事,」他說:「我不知道我應該告訴你這點,但是——嗯,我剛才問你亞倫是怎和圖書麼一個孩子時,你那麼激烈地維護他,使得我想你可能不喜歡他,或甚至於恨他。」
「誰叫你這樣做?」她追問道。
她的一隻手摸著另一隻手,立刻雙手分開,似乎這一碰炙傷它們,「你父親有什麼——女孩子或年輕女人到你家去嗎?」
「不開玩笑——噢,當然,不開玩笑的。把你自己說給我聽——那是說,假如你願意的話。」
亞當慢吞吞地說:「我叫你失望了,是嗎?」
卡兒僵住了。他愣住,幾乎停止呼吸。然後他開始用一種他很小時就學到的方法。他向他主要的對象以外各種事物,作一番觀察與算計。他注意到風怎麼從南方拂過高大的白楊樹新長的嫩葉。他看到泥濘的小路在許多人的脚下踩成黑色的泥淖,凱蒂的脚遠遠站在泥漿外面。他聽到南太平洋鐵路公司廣場上的轉轍器,隨著尖銳的嘯聲噴出一團團乾燥的蒸氣。他感覺到清凉的空氣吹著他臉上長長的細毛。而這些時候,他一直瞪著凱蒂,她也盯住他。他看她眼睛和頭髮的樣式與顏色——甚至她挺著雙肩的樣子——高高地像半聳著的肩——亞倫的確酷似她。他對自己的臉認識的不够,因此不知道她的嘴巴、小牙齒、和寬顴骨是屬於他的。他們這樣站了一會兒,在兩陣猛烈的南風吹過之間。
「天曉得,」喬說:「有時候我看到一些東西。」
「先生?」
「不是那樣,先生。他好,他真正好。他從來不傷害人,他從來不說一個人的壞話,他不卑鄙,而且他從來不訴苦。他是勇敢的,他不喜歡打架,但是他會打。」
當事件進行到社論階段時,大家曉得是攤牌的時候了。下一步就像芭蕾舞似的,小心翼翼地表演出來。警察準備好了,賭場準備好了,報上接連登載著慶賀的社論。之後是剿除工作,公然而又確定。二十或二十以上的中國人從巴查祿運來,幾個鄉下人,六七個貨郎,他們因為是陌生人,沒得到警告而陷入警網,於是被登記名籍,下了牢;第二天早晨罰款後,就釋放出來。鎮子在新的純潔中得到鬆懈,而賭場祇損失一夜的生意,以及繳納的罰款。這是人類的一種勝利,知道一件事的存在,而仍然不相信它。
「他沒做過一件須要慚愧的事。」
亞當似乎膨大起來,直到充滿了房間的一面,他的臉是嚴肅的,他的藍色的眼睛敏銳得刺人園肺腑,「卡兒!」他粗啞地說。
凱蒂疲憊地說:「會客室裡亂七八糟的,去打掃乾淨。安妮沒有打掃她的房間,再給她一個警告。告訴她這是最後的警告。伊華昨晚有點調皮,我會收拾她。還有,喬,告訴廚師說,假如他這禮拜還煮蘿蔔的話,他可以捲舖蓋了。聽見嗎?」
「是的,太太。」
卡兒說:「我不以為燈光傷你的眼睛,我想你害怕。」
卡兒驚訝地聽到他自己下一句話,那是在他能停止之前說出來了。「你是我的母親,我要看看你是什麼樣子。」這是完全真實的,就像蛇的一擊,衝出口來。
「但是你更聰明?」
凱蒂說:「這不是你第一次跟我,你要什麼?」
「也許在他房間。要我去看看嗎?」
「這個中國人的確餵你吃了些飯,你那樣子看我幹麼?」
他跟著走進一個小房間,裡面沒有任何裝飾,四面牆漆上暗灰色,一條厚厚的灰地毯舖在地板上。房間裡唯一的家具是一張龐大的椅子,上面墊著灰色的絲靠墊,一張斜面的閱讀桌子,一盞深罩子的落地燈。凱蒂用她帶手套的手拉一下燈鍊子。她把燈鍊放在姆指和食指之間的虎口裡,就好像她的手是偽肢。
「我高興我下過監。」卡兒說。
「是的,先生,許多次。」
「我問你他笨不笨。」
「亞倫懊悔過沒有?」
亞當慢慢地搖著頭。阿李退出去,這一次把廚房門關上。
「你為什麼去?」
「你是說你做壞事,想壞事。」
在第八個禮拜,他和平常一樣跟著她走完路程,看她走進那蔓草過長的院子裡。卡兒等了一會兒,然後走過搖晃的門。
阿李注意到他身上的改變,安靜地問:「你找到女朋友了嗎?」
卡兒的臉閃著興奮的光,他的眼睛因幻象而擴大。
「我的意思是這樣——若是你聽到一些壞的,或是殘忍的、醜惡的事,你會不讓他知道嗎?」
「我就是知道,就那麼整個叫我明白了。假如我卑鄙,那是我自己的卑鄙。」
他低下頭。「沒什麼。」他說。
「他告訴你們了?」
卡兒想擁抱父親,摟著他也讓他摟著。他須要一些狂野的同情與愛的表示。他拿起木製的餐巾套,把食指套進去。「你如果問過我,我就告訴你了。」他輕聲說。
「你怎麼知道?」她追究著。
「我不知道。我不要加入教會時,他不高興。又有一次阿貝拉生氣了,說她恨他,那時覺得很不快和*圖*書活。他病了,發燒,你不記得嗎?阿李請醫生來。」
「那麼我就不要你說。」
他拿著冒氣的壺進來時,亞當向他微笑。亞當聞著說:「那個味道會把我從墳墓裡叫出來。」
「阿貝拉是亞倫的女朋友。」卡兒說。
「我看起來怎麼樣?」她狡詐地向他微微一笑,露一露她那尖利雪白的小牙齒。
「十分確定。」
「是的,先生。」
「你說的可是事實。」女孩子同意。
「真的?」阿李不找麻煩。「嗯,你記得我提過你應該早告訴他們。」
「快十五了,但是她——嗯——某些方面是大一點。」
「你滿意了嗎?」
她的服飾沒有絲毫奇異的地方,她穿的和星期一下午上街買東西的撒玲娜的富家婦女完全一樣——除了她一直帶著手套,那在撒玲娜是不平常的。
「什麼意思,先生?」
「關上門!」凱蒂說。
「也許我可以叫他趕起來,一年就結束。他聰明。」
他說著的時候,她的臉開始對他板起來,等到他停頓時,她已經與他隔絕了,他們之間的道路閉塞了。
驀地卡兒跳起來,但是他不知道他要動,他喊了,但也不預知他會開口。他喊道:「做你要對我做的!快!快點了結!」
喃喃的聲音從門上傳過來。
「你有的。」凱蒂說。
他的喊叫沒入寂靜中。
「我想是這樣的——也許是不可能的。告訴你哥哥的事吧。」
亞當的肺腑之言給卡兒帶來了滿腔快樂。他踮起足尖走路,他微笑的時候比蹙眉的時候多,他身上很少有那份秘密的陰沉的神態。
「要味道好就得漫出來,」亞當說:「我奇怪阿李到那兒去了。」
「他要做牧師。」卡兒說。
亞當點頭。「是的,那有可能。但是他在這裡還有兩年。」
咖啡沸騰出來,卡兒費了幾分鐘把爐子弄乾淨。他自言自語道:「我昨天可不會這樣做的。」
夜間他被吸引到鐵道那邊的那幢房子去。有時候在下午他隱藏在對面街上高高的野草裡,觀察那個地方。他看到女孩子出來,穿得不鮮艷,甚至是樸素的。她們通常是兩個兩個走出來,卡兒的視線跟隨她們,直到卡斯特洛維爾街拐角上,然後她們向左轉到大街。他發覺假如你不知道她們從那裡來的話,你就說不出她們是那一種人。但是他並不在等待女孩子出來,他要在陽光下看他的母親。他發現凱蒂每星期一下午一點三十分的時候出現。
在廚房裡卡兒趕著把咖啡壺裡的水燒熱起來,但他喜歡這樣子等待。奇蹟若是家常的事,就不復是奇蹟。卡兒已經失去了他和父親在一起那寶貴的關係的奇妙感覺,但快|感仍然存在。寂寞的毒質與對不寂寞的人切齒的嫉妒,已經從他內心中消失了,他是一個乾淨甜美的人,他也知道。他掘起一件舊恨,試驗自己,他發現仇恨消逝了。他要服侍父親,給他豐富的禮物,表現一些偉大的善行,以尊榮他的父親。
「而阿貝拉不喜歡?」

在她房間裡,她彷彿已經忘了他。她脫下外衣,用慵懶的肥胖的套著手套的手指拉拉袖子。然後她走向房間的另一頭,靠近臥牀的那堵牆壁新開的一扇門。她打開門,走進一間新的小偏屋。「到這兒來!」她說:「把那張椅子帶來。」
「為什麼我做什麼?」
「你有沒有希望過你那時候留下?」
「有時我也不相信,但是我知道我逃走時,我搶了一家舖子,偷了幾件衣服。」
「你願意嗎?」
「沒什麼,太太。」
「噢,不!不——不,先生,他不知道。」
凱蒂站在一棵高大崢嶸的白楊樹後面。她冷冷地對他說:「你要什麼?」
恐懼開始冷卻時,怨憤代之而起。同樣地,一隻被刺的狐狸對那使牠掉入陷阱的爪子生起氣來。
「他長的什麼樣子?」
「不,先生,我不過去看看。」
「我是卡兒.特拉斯克。」他說。他感到局勢起了輕微的變化,就如蹺蹺板在動著。他現在佔據高的一方。雖然她的表情沒有起變化,但卡兒知道她是處在防守的一方。
卡兒從來沒聽過亞當這樣的聲調,那是沙啞的,因感情激動而斷斷續續的。他在他的語句中摸索著,在暗中摸觸它們。
「你為什麼那樣說?」
她用結著綳帶的手指拿起細薄的茶杯。「好吧,你要什麼?」
好幾個禮拜卡兒尾隨著凱蒂。他儘力不引起她的注意。由於凱蒂常常在走路時看著前面,於是他深信她沒有注意到他。
但是哼哼歌,揚起帽子,儘快地做完學校的功課,不過是卡兒最小的活動。在他新的快樂中他指定自己做父親內心安寧的守護者。他說過不再對他母親懷恨是真的。但那並沒有改變她是使亞當受傷害與恥辱的事實。卡兒推斷出來,她以前能做的,將來她還會做。他https://m.hetubook.com•com決心盡他所能地去認識她。一個被人認識的敵人是比較不危險的,比較不容易遭受突襲。
「不,他沒有告訴我們。」
「我沒有告訴他們。他知道。」
她想喊出來,「喬!」但聲音啞了。
「是的——是的,先生。」
亞當笑了。「阿貝拉幾歲?」
亞當向下出神地看著他的咖啡,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一直達到不能移開的年代的程度。
一九一六年秋天,卡兒正在短腿林的賭場看番攤時,糾察人員來到,把他一起帶走。黑暗中沒有人注意到他。翌晨警長在監內發現他時為難起來。警長打電話給亞當,把他從早餐桌上喊起來。亞當走了兩條街,到市政府去,把卡兒領出來,然後越過街,到郵局取信,於是兩人走回家。
「我不知道,我夜裡煩躁不安——像野貓一樣,我想。」他想起凱蒂於是剛才出口的話使他覺得很可怕。「我不能睡覺時,我到處逛,」他說:「想把它去掉。」
「真的嗎?也許——但也許是錯的一種。我不了解我的兒子,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學一學。」
卡兒無精打采地坐下,看著他的碟子。
「你在賭場裡被捉到。我不曉得你怎麼會上那裡去,你在那裡做什麼,你為什麼到那個地方去。」
「我怕那一個,」亞當說:「我想我不要他知道。」
亞當直瞪著前面,他用手掌擦著額頭。最後他安靜地說:「你曉得你母親。這並不是一個問題。」
「你的談吐比你的年紀大,」她說:「但是你講的不够老練,也許你最好跑出去玩——擦鼻涕。」
他不動地站著,額頭閃著汗珠,握著拳頭。
三點三十分時她爬上到農業產品公司的辦公室,走進羅遜醫生的診療室。她從醫生辦公室下來後,又在貝爾糖菓店停片刻,買一盒兩磅裝的巧克力。她從來不改變這條路線,從貝爾糖菓店她直接回到卡斯特洛維爾街,然後回到她的房子。
「阿李說些什麼?」
亞當說:「他知道她的事。」
「先生,我畢業後,你讓我管農場嗎?」
「我想應該是那樣的——像我,卻想到教會裡去。一個人在教堂裡可以做許多損害,人一到這兒來,就會嚴加戒備。但在教堂裡人是毫無防備的。」
「是嗎?我想是的。」亞當說。
當凱蒂走進她自己的院子裡時,卡兒漫不經心地踱步過去,從另一條路走回家。他不能完全說出來他為什麼跟蹤她,除非為了要知道她全部的事。
卡兒說:「他好,他不做壞事,他不想壞事。」
「就是想看看我?」
「我猜她看到針影了,」喬說:「嗯,我這樣想,你知道的越少,你就越搞得好。」
卡兒說:「你為什麼打傷他?」
「你應該去,亞倫去了。」
凱蒂仔細地窺看他,身上起了一陣古怪的痙攣——在她胸部一陣痛楚的扭曲。然後她闔上眼,她的抑制力恢復了。
「為什麼你打傷我父親,離開我們?」
亞當慢慢地抬起頭來。的確卡兒以前不曾看進他父親的眼睛,的確有許多人未曾看進他們父親的眼睛。亞當眼球的虹彩是淡藍色的,深色的輻射線連著瞳仁,在每隻瞳仁深處,卡兒看到自己的臉反映出來,就好像兩個卡兒朝外望他。
「是的,先生。」
「我恨過他的,」卡兒熱切地說:「而且我也傷害過他。但是,先生,我能告訴你一件事嗎?我現在不恨他了。我再也不會恨他了,我想我誰也不恨,即使我母親——」他停了,驚駭他的失言。他發呆了,無能為力地。
「卡兒,你已經說了。你的聲音,你的眼睛說出你和你自己在爭戰,但是你不應當慚愧,慚愧是可悲的。亞倫慚愧過嗎?」
「那並不是壞事,我想沒有關係。先生,亞倫要做牧師。羅甫先生——嗯,他喜歡高級教會,亞倫也喜歡,他也許永遠不結婚,也許隱居去。」
「假使有人告訴他?」
「告訴我,卡兒——你保護他嗎?」
「是那個中國人,」凱蒂說,接著她熱切地繼續下去。「亞當以為他得到我了。我受傷時全身疼痛,他帶我進去,侍候我,做東西給我吃。他想用那個法子把我纏住,多數人那樣子給纏住了,他們曉得感恩,他們負債,那是最糟的手銬,但是沒有人能捉住我。我等待、等待,一直等到我強壯了,然後我掙開了。沒有人能纏住我,」她說:「我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等待。」灰色的房間是寂靜的,除了她那興奮的喘息。
凱蒂說:「你怎麼了?」
亞當不說一句話,除了向警長道謝後,在市政府說:「走吧!」
「先生,我不認為他會相信。我想他會打那個告訴他的人,認為那是謊言。」
「可能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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