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十一章
突然間阿李覺得快活了,他奇怪山姆.漢密頓曾否找過這本書,或者知道誰把它偷走。阿李那時認為唯一清白的方法就是把它偷走,他仍然覺得那樣做是好的。他的手指撫摸著平滑的皮封面,把它放回麵包箱。
「阿李,你什麼意思?」
「我想那是一種習慣,一種休息。他們去看朋友。」阿李又說:「卡兒——我不喜歡你父親的表情,他有那種魂不守舍的神色。噢,我忘了,你不知道,你母親昨天晚上自殺了。」卡兒說:「真的?」接著他咆哮道:「我希望那會傷痛她,不,我不要那樣說,我不要那樣想。又來了,又來了,我不——不願意——那樣。」
這個老頭子腦筋靈敏——在它的工作中磨煉成功的。他能在腦子裡想起一大堆面孔,檢查他們,同時能記起那些景地及對話,他能够像留聲片或電影片一樣把玩它們。想著鹿腿時,他的腦子卻在打量起居室,他的腦子觸動他說:「嗨,這兒有點東西不對——有一樣古怪的東西。」
「噢,我全知道,她讓我知道的。為上天的緣故,荷瑞斯——你打算用這個做什麼?」昆從他手裡把相片拿過來。
「第一次,」卡兒說:「我不喜歡。」
警長跛著走向桌子去,拿起那張名單。「我要你為我做點事,這兒是一張名單,告訴上面每一個人說,我把像片燒了。你都認識他們,上帝知道。他們能够從你接受它,沒有人是聖潔的。個別地對他們講,把發生的事正確地告訴他。看這裡!」他打開爐門,撥著焦黑的紙張,直到成為灰燼。「把你看到的告訴他們。」他說。
「我不想那樣的,」亞當說,他臉有羞色。「我怎麼辦?我要認領她,我來埋她。」
他的來客想開口,但祇能發出沙啞的聲音。「謝謝你,荷瑞斯。」
卡兒說:「我就坐在一根柱子後面,喝得像一條豬。」
「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問你,你知道她死了,你可以告訴我。」
阿李從廚房進來,放一塊濕毛巾在他手裡,亞當擦乾眼淚遞還他。
「那麼你幹麼在這裡?你知道我做了什麼事,而且我昨天晚上喝醉酒。」
「十七歲。」
「滑稽——嗯,我得先去配眼鏡。是的,那裡面說什麼?」
昆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個名單,然後用他那條殘廢的腿支撑著站起來,走到辦公室北面的壁爐去。他把撒玲娜晨報撕破點燃,扔在火爐裡,火升旺時,他把樱色信封扔在火焰上,放下節氣閘然後把爐門關上。爐火熊熊地燃燒著,在火爐前面的小雲母窗裡發出黃色的焰光。昆洗洗手,似乎它們被沾污了。「底片也在裡面,」他說:「我搜遍她的桌子,再沒有別的相片。」
一九〇三年荷瑞斯.昆擊敗基甫先生,贏得警長職位。他在當副警長時已受過良好的訓練,多數的選民認為昆既然擔任大部份的責任,也應該可以得到同等的頭銜。昆警長任職至一九一九年,他做警長的時間很長,於是在蒙特雷郡長大的人,很自然的把警長和昆聯想在一起,我們不能想像別的人當警長。昆在任期內衰老下來。由於早年一次受傷,他走路時就有點跛。我們知道他膽量大,因為在許多次槍戰中,他都沒有遭到敵手,而且他看來也像一個警長——我們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種像貌。他的臉是方正紅潤的,那兩撇白唇髭就像長角牛的兩支角。他肩膀寬,在他年紀大時也發胖了,更給人一種富於權威的感覺。他戴一頂好的斯得生帽子,一件諾福克外衣,後來他把槍放在肩套裡,因為他的舊腰帶把腹部束得太緊。他在一九〇三年就認識他的郡,在一九一七年他認識得更透澈,也控制得更好。他是一個路標,就和撒玲娜的山嶺一樣,是屬於撒玲娜的一部份。
昆安靜地坐著,讓他發洩。過了些時候,亞當恢復了抑制力,他抬起頭。「荷瑞斯,原諒我。」他說。
阿李讓過一邊,給他進去,請他坐在起居室裡。「你想喝一杯熱咖啡嗎?」他問。
「我不知道,好像累了,好像累了。」
「不,不是,根本不是她的血,念吧。」
阿李拉著他的手臂,似乎他必須引他向起居室走去。亞當笨重地跌入他的椅子裡,阿李取下他頭上的帽子。亞當用右手搓著左手的手背。他的眼睛很古怪,非常明亮,但是不轉動。他的嘴唇乾燥變厚,他的言辭帶著夢囈的聲音、緩慢的、從遙遠處傳來的聲音。他粗暴地搓著手。「奇怪的事,」他說:「我一定是昏過去了——在郵局,我從來沒昏倒過。皮奧達先生扶我起來。我猜,不過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秒鐘光景,我沒有暈倒過。」
他的來客拉了一把椅子,手指捏著一個外衣釦子。
「我用不著多說了,」阿李說:「我現在說完了,我希望你父親會回來,他叫我擔心。」阿李不安地走出去。
他的來客理一理眼鏡,倒抽了一口氣。「天老爺。」他輕聲地說。
在看完全部像片之後,他打了一個電話。他對話筒說:「你能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嗎?嗯,午飯遲點吃可以嗎?是的,我想你會明白那是重要的,我等你。」
阿李念道:「親愛的父親,我現在在軍隊裡,我告訴他們我十八歲。我會很好的,別擔心我,亞倫。」
過了一會兒,卡兒站起來,把衣服拍乾淨,然後向大街走去。他很驚奇自己會那麼不在意.他低低唱著:「有一朶玫瑰長在無人之地,多麼美麗——」
「我想我所懷疑的就是那點——為什麼我卑鄙。阿李,我並不要卑鄙,阿李,幫助我!」
「聞?」
昆的兩隻手臂靠在桌上,俯身向前。「坐下,我要和你談談。」
亞當把兩行字念過一遍,發怔地看著紙張。「他不知道——她是他的母親。」
卡兒笑得那麼開心,阿李真希望他的確那樣做過。
「我祇能告訴你我會怎麼做,」昆警長說:「你不必採納我的意見。我會現在就叫孩子進來,我會把一切的事告訴他——每一件事。我甚至會告訴他你以前不對他說明的理由。他有多大了?」
「剛煮好的。」阿李說著,走到廚房去。
「等一下,」阿李說:「我想我聽到你父親的聲音。」他衝出門去。
「卡兒知道的。」亞當說:「我奇怪為什麼她的遺囑是給亞倫。」
卡兒期待對方的干涉,但是沒有。阿李雙手交疊在胸前,靜默地站著——等待。卡兒頑强地把一張一張的鈔票點燃,直到全部燒掉,然後把焦黑的紙壓成灰燼,等待阿李的批評,但是阿李不說也不動。
「我怎麼成了喬治啦?」
「嗯,若是她的名字是凱塞玲.特拉斯克,而這是她的手筆,亞倫是她兒子的話,這就和金子一樣的有用。」
阿李喟然嘆息。他那麼辛苦工作,那麼樣柔和;他的工作似乎成功了。他輕輕地說:「我們是强烈的民族.卡兒。你奇怪我把自己也包括在內嗎?可能那是事實,我們都是從不安、激動、犯罪、好吵鬧,也是勇敢、獨立、慷慨的祖先傳下來的。如果我們的祖先不是那樣,他們可能還在另一個世界裡,留在他們的田地上,靠著筋疲力竭的泥土挨餓。」
「說罷,」卡兒說,他微笑著再說:「說罷。」
在他妻子身上,亞當曾與活躍的世界接觸過。荷瑞斯想到她現在的樣子,灰色的灰色的,洗乾淨了,喉部插著針,以及從天花板掛下來的福爾馬林液管子。
阿李說下去:「那就是為什麼我把自己包括在內。我們都有這個遺傳,不管我們的祖先離開是那一個古老的國土,美國各種膚色的人種多少都具有相同的傾向,那是一種血統——偶然選擇出來的。所以我們是過份的勇敢,也過份的膽小——我們像小孩一樣,又仁慈又殘忍。我們既是過於友好的,又是害怕陌生人的,我們誇口,也懾服於人家的才幹。我們的情感過於豐富,卻又是現實的。我們是世俗又愛好物質的——而你曉得還有那一個國家是為理想而採取行動的?我們吃的太多。我們沒有情趣,沒有均衡的意識。我們的精力像廢物似地隨便運用。在那些古老的國家,他們說我們從野蠻主義進而為頹廢派,在兩者之中沒有一個過渡期間的文化。是不是因為評判我們的人缺少了解我們的文化的要訣或語言?我們就是那種民族,卡兒——我們全部都是,你沒有什麼不同。」
他的來客看著警長,昆知道,世上再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個人不恨他。從此以後,他們之間就會生出一層隔閡,而且誰也不肯承認它的存在。
每個信封包含一個人的名譽與心靈的平安,如果善以利用的話,這些像片會引起半打以上的自殺案。凱蒂此刻已經在莫勒殯儀館裡,福爾馬林液流入她的血管,她的胃已經放在檢查官辦公室的瓶子裡。
「我害怕如果我不喝醉的話,我會打死自己的。」卡兒岔嘴說。
亞當退縮著。「那是——是她的血?」
星期五卡兒整日在沉思,晚上喬.拉古拿替他買了一夸脫的威士忌。卡兒年紀太小,不能買酒。喬願意陪卡兒喝,但是卡兒給他一塊錢後,他滿足了,回去買一品脫的葡萄酒。
每個人都有和*圖*書一幅退休的圖畫,他可以做他一向沒有時間做的事——旅行,讀一些他一向佯裝念過而被忽略了的書本。許多年來,警長一直夢想著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打獵、釣魚——在聖他.露西亞山脈漫遊,在依稀記得的溪水旁露營。而此刻這個時候即將到來,他卻知道他不願意這樣做了。睡在地上會使他的腿發痛,他記得鹿有多重,要把懸盪著的僵冷的屍體從獵取的地方背回家是多麼困難。而且,坦白的說,他一點也不喜歡鹿肉,雷諾太太會把它浸在酒裡,加上香料,但是他媽的,一雙舊皮鞋那樣弄起來味道也會好的。
「昨天晚上她自殺了。」
「你沒有和他在一起嗎?」
「有些人在路上喝一杯。」卡兒說。
「他不卑鄙。」阿李激動地說。
阿李走到門前,厚眼瞼閉了一會,然後睜開。「還沒回來,也許他回學校去了。」
「我這一行裡樣樣不對,我等咖啡來了再說。」
然後他聽到亞當在前門,阿李也聽到了,衝到大廳去。「警長來了。」阿李說,也許去警告他。
「嗯,別說認識,我曉得她是誰。」
「當恆常注意,萬事因變化而產生,你當習慣於認明宇宙的本性,莫過於喜好改變現在的事物,造出相似的事件來。因為凡已存的事件,皆為將來發生的事件的種子。」
「荷瑞斯,你要用它做什麼?」
感恩節後的星期六,大約中午時分,昆警長看了一遍喬.華勒利口袋裡的文件。〇.三八口徑的子彈擦過喬的心臟,打穿肋骨,造成拳頭大的傷口。那些橙色信封被發黑的血黏在一起。警長用濕毛巾把文件弄潮,再分開來。他讀了遺囑,那是摺好的,所以血在外面。他把它放在一邊,檢查信封裡那些相片。他深嘆了一口氣。
阿李激惱地說:「見鬼,人如果要確定自己的觀念時,他告訴朋友把他所要的當作真的,那就和問一個侍者當晚有甚麼好菜一樣。見鬼,我怎麼知道?」
阿李到廚房去,弄出響聲。
「當然我願意。」
卡兒到亞博酒店後面的巷子裡去,在一根柱子後面站著,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母親時坐了一整夜的地方。他雙腿交叉坐在地上,然後不顧嘔吐的感覺,勉强自己把威士忌喝下去。他吐了兩次,再繼續喝,一直到地面在他眼前翻轉滾動,街燈輝煌地繞著圈子。
自從亞當被打傷後,昆警長對凱蒂一直注意著。費姨死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知道,很可能凱蒂要負責,但是他也知道他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判定她的罪,而且聰明的警長是不找釘子碰的。總之,她們不過是兩個婊子。
「阿李,」亞當喊道:「告訴亞倫我要他來,他回家了沒有?」
一
「有的——有的——我想有一封信。」他的左手在口袋裡放了一會兒,再抽出來。「我的手好像麻木了,」他歉疚地說,伸出右手,拿出一張公務用的黃明信片。
「天啊!」警長說。
「他跑了,我不知道他到那裡。」
阿李抓抓頭上一個地方,那使得他整個頭部發癢,他通通抓了,用以延遲時間;那給他深思的表情。他說:「燒鈔票給你很多的快|感嗎?」
「亞當,你怎麼了。」
「我也不喜歡。」阿李說:「我的胃不適合喝酒,而且它使我詼諧,機智,但是不嚴肅。」
他自言自語道:「但是當然他知道是誰拿走的,還有誰會偷掉馬卡斯.奧里略斯?」他走進起居室,拉一把椅子,靠近睡著的亞當旁邊。
卡兒走到書橱去,在抽屜裡的手絹下面拿出那個平板的紙包。他看看房間,拿了一個瓷的針盤到桌子上去。他深深地呼吸,發覺冰冷的空氣味道很好。他拿起一張嶄新的鈔票,從中間摺起疊成一角,然後在桌下擦燃一根火柴,點著鈔票。厚的紙張卷曲起來,變黑了,火焰往上升,等到火快燒到他的指端時,卡兒才把焦黑的紙燼彈在別針盤裡。他再揭出一張鈔票,點燃火。燒了六張後,阿李沒有敲門就走進來。「我聞到煙味。」然後他看到卡兒所做的事。「噢!」他說。
片刻後卡兒悻悻地說:「我希望你開始你的教訓吧。」
亞當說:「荷瑞斯,有什麼不對嗎?」
亞當不能做任何不誠實的事,他不需要什麼東西,人不誠實一定是為了追求一樣東西。警長懷疑在那堵牆後面有些什麼,那一種的壓力,那一種的歡樂與痛苦。
卡兒在他房間裡,坐在桌子前面,手臂垂下,手掌扶著發疼的頭,兩隻手壓著頭部兩邊。他的腹內掀動不安,身上一股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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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甜的威士忌味,沁入他的毛細孔,衣服,在他頭部慢慢地擊打著。「恐怕你辦不到,」昆說:「我們做了不少不合法的事。她有一個保險箱,我不必告訴你我從那裡拿到遺囑或鑰匙。我到銀行去了,並沒有等待法庭的命令。我想它可能有甚麼線索。」他不告訴亞當他以為還有像片在那裡。「嗯,老闆讓我打開保險箱,我們可以否認這回事。在那裡有十萬塊錢以上的金鈔,那裡面的鈔票是成捆的——沒有別的,就是錢。」
他的來客把兩行字讀過一遍,從鼻孔深深吸一口氣。「這就是那個我所想的人嗎?」「是的。」
「你不知道她有這個吧?」
「我沒有準備演講辭。」
最後酒瓶從他手中掉下來,卡兒醉倒了,可是在無意識中,他仍然在嘔吐。一條短毛野狗盤著尾巴,蹓躂到巷子裡來解屎,他聞著卡兒,在他周圍轉了一大圈。喬.拉古拿找到他,也聞聞他,喬把靠在卡兒腿上的瓶子搖一搖,拿起來在街燈下看,看到還剩三分之一瓶。他找瓶塞,但是找不著。他走開了,用大拇指堵著瓶口,免得酒溢出來。
「我知道,那正是我想的,阿李,你想他會嗎?」
「你好,」昆說:「你的傭人要給我一杯咖啡。」
阿李問:「有信嗎?」
昆用食指把他那漂亮的大唇髭尾端弄翹起來。「你認識她,是嗎?」
警長問:「凱蒂向你勒索過嗎?」
然後他回到房間裡,他的罪攻擊他,他沒有武器還擊。他心裡湧起對亞倫的焦慮,他可能受傷,可能出了事情?亞倫是不能照顧自己的。卡兒知道他得把亞倫帶回來,得去找他,恢復他原來的樣子。這是必須做的事,即使卡兒要犧牲自己。於是犧牲的念頭捉住他,就和一切有犯罪感的人一樣。一種犧牲可能達到亞倫那裡,把他帶回來。
「沒有。」
他也知道他做警長不會太久了,這些有罪惡感的人會把他捧走,他們不得不這樣做。他嘆了口氣坐下。「現在去用午飯吧,」他說:「我有事要做。」
亞當靠在椅子裡,那飄渺的神情又來臨了,那個他與世界之間的一層薄薄的保護性的隔閡。他看到咖啡,喝了一口。「你想我該做什麼?」他鎮定而平靜地說。
「我想是的。」
「他應該會告訴我的。你知道,荷瑞斯,我們在感恩節喝了許多香檳。卡兒在那裡?」
亞當的頭垂下去,身體抖動一下,祇是輕輕的顫抖。他眼睛裡面發出一絲不可置信的明亮的藍光,他沙啞地說:「也許他真的回學校去了。」
昆警長站起來。「有什麼我該辦的我可以以後辦,你休息一下,亞當,你受了刺|激。」亞當抬頭看他。「刺|激——噢,是的。謝謝你,喬治,謝謝你。」
「他媽的母狗。」來客輕輕地說,而荷瑞斯知道那句咒駡一部份是給她的。
亞當的臉扭曲起來,眼睛睜大,閃著淚水。他嘴巴掙扎著,然後放棄了,臉伏在手上哭起來。「噢,我可憐的寶貝!」他說。
「他有兩晚上沒有回家了,他在那裡?」
「荷瑞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
「滑稽,」亞當說:「好像我念過了,但是我猜我沒有。」他揉著他的手。
「燒掉它,」警長用大拇指把信封的四角摺起來。「這裡是一堆爛汚,」他說:「這些東西會把整個郡鬧得天翻地覆。」
阿李用洗碗巾擦擦鋼邊的眼鏡,他翻開書,一頁一頁翻過去。他自己微笑著尋搜自|慰的詞句。
荷瑞斯.昆記得很久以前詢問亞當的事,記憶中的他是一個陷於痛苦的人。他還看得見亞當那恐怖失神的眼睛,那時他認為亞當是非常誠實的人,不能隱藏任何事情。這些年來他時常見到亞當,他們都是共濟會會員,他們參加那些集會,荷瑞斯接替亞當擔任支會會長,而且兩個人都帶著退休的主席徽章。而亞當一直是與世隔絕的——一堵無形的牆把他與旁人分隔開來。你不能到達他那邊——他不能接近你。但是他那舊日的痛苦的周圍,卻是沒有牆的。
阿李約略看完這一頁。「你不久將死,你仍然逃不出諸般騷擾,也不能逃脫外界事物的傷害,你也不對一切事物存好感;你也沒有僅在公正的行動上運用智慧。」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照你說的去做。你願意留下來陪我嗎?」
「要我念嗎?」
「在競賽中可能會的,」阿李說:「但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誰知道?——一世紀一世紀坐下去,不,卡兒,你會輸的。」
他知道他得告訴父親他的罪狀,要求他的寬恕。而且他得對亞倫謙卑,不和*圖*書僅是目前,而是一輩子。如果他不那樣做,他就不能生活下去。然而當他被喊出去,站在昆警長與他父親面前時,他就和一條驕橫的狗一般粗暴與憤恨。他對自己的憎恨轉而朝向每個人——他是一隻惡狗,不被人愛,不愛人。
二
亞當懇摯地說:「我敢確定他不會要她一樣東西的,我們把它撕掉,忘掉它吧。如果他知道的話,我想亞倫不會要她一樣東西的。」
「阿李!」
昆四周看看這間舒適的起居室,他覺得他不願意再幹下去,他記得一個醫生說:「我喜歡接生,因為如果我做得好的話,結果是快樂的。」警長常常想到那句話,對於他來講,似乎他如果把事情辦好的話,結果就得使某個人憂傷。這個必然的事實對他已經失去重要性了,不久他就得退休,不管他是否願意。
卡兒以前不曾醉酒,沒有那種必要。但是到凱蒂的窰子並沒有解脫他的痛苦,而且他的報復並非得勝。他的記憶是一片旋轉著的雲霧,充滿破碎的聲響、景色與感覺。此時分不清什麼是事實什麼是他的幻想。從凱蒂家出來時,他摸一下啜泣的兄弟,而亞倫的一拳像鞭子一樣把他擊倒。亞倫在黑暗中站在他頭上,然後陡然轉身跑開,像一個心碎的孩子似地尖叫著。卡兒依然聽得見奔跑的脚步聲中嘶啞的哭號。卡兒在他倒下去的地方躺著不動,那是在凱蒂前院高白楊樹下。他聽到車庫旁邊火車噴氣的聲音,以及推貨車時的隆隆聲。然後他闔上眼睛,聽到輕輕的脚步聲,感覺到有人在那裡,他仰視著。有人彎身看他,他想那是凱蒂,那人影悄悄走開。
「第一件我猜疑到,第二件我聞出來了。」
亞當微笑著走進來,伸出他的手。「哈囉,荷瑞斯——你有逮捕證嗎?」這是他難得有,而幾乎成功了的玩笑。
阿李聽到他在門外,他踉蹌地走過大廳,到他房間,仆倒在牀上時,他聞到他身上那股臭味。卡兒頭疼欲裂,他十分清醒。他沒有抵拒憂傷,也沒有抵禦羞恥心攻擊的計策。過了片刻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他在冰冷的水裡洗澡,用一塊浮石擦洗身體,搓洗的疼痛對他似乎是好的。
「別弄複雜了,」阿李說:「你曉得你為什麼那樣做,你氣他,你氣他因為你父親傷了你的感情。那是不難解釋的,你就是卑鄙。」
警長走了之後,卡兒回到他房間去。亞當靠在椅子上,不久就睡著了,嘴巴張開,發出鼾聲。
卡兒滿臉倦容,雙臂因精力耗盡而下垂,但是他的臉色是發皺的,陰險又卑鄙。
昆從信封抽出一張像片,像撲克牌一樣轉一面,然後推過桌子那頭去。
「別管阿李,他總要聽的,就是把門關好他也聽得見,我不對他隱藏什麼,因為我不能。」
他慢慢地念著,動著嘴唇,讀出那些字句。「凡事祇是一日之暫,凡記憶的人與被記憶的。」
「他已成人了,總有一天他要知道,不如他一下子就統統曉得。」
「祇有一樣——一張結婚證書。」
他移動一下臀部,放鬆腿上的壓力。房間裡是沉寂的,除了沸騰著的咖啡。亞當隔了很久才從徵兵處走到家。警長想到一個有趣的念頭,我老了,而我似乎是喜歡老年。
卡兒聽了一會兒講話的聲音,然後阿李囘房間裡來。「他要到郵局去。我們不曾在中午收信,沒有人收到信的。但是撒玲娜的人個個在下午到郵局去。」
以後那些年頭,凱蒂對他很守規矩,漸漸地他對她有了相當的敬意。既然總要有妓院存在,最好還是由肯負責任的人來經營為好。凱蒂時常指出一個被通緝的人犯,把他交出來。她經營一個不惹麻煩的妓院。昆警長與凱蒂安然相處。
「嗯,他在路上,我打電話到徵兵處去過,我等他。」
「沒有。」
「我想我念過了,」他說:「我一定念過了。」他把明信片拿高到眼睛上,然後讓它落在他懷裡。「阿李,我想我得去配一付眼鏡。平生從來不須要用,看不見,那些字在跳動。」
最後卡兒說:「說吧——你要和我說話,說出來吧!」
他扶著欄杆走上特拉斯克宅走廊的臺階。
警長憂傷地說:「沒什麼,我也願意我的朋友為我這樣做的。」
「在他房間裡。」阿李說。
「我是不會的,」荷瑞斯說:「那是說,除非你覺得你非那樣做不可。那不是我來的目的。」他從口袋裡拿出摺好的遺囑,遞過去給亞當。
阿李買了一隻燒咖啡的壺,昆聽得見水衝著玻璃頂的聲音。他那受過長期訓練的腦子告訴他,阿www.hetubook.com.com李所說咖啡是剛煮好的並非事實。
就在大廳門口他發現亞當靠在臂上,帽子低覆著眼睛,雙肩下垂。
「不,」阿李說:「我並不。如果你不須要和我談的話——我呆一會兒就走,我坐在這兒。」他坐在一把椅子裡,摺著手等待。他對自己微笑,帶著那種所謂不可思議的表情。卡兒背向他。「我能坐得比你久。」他說。
阿李抬起頭來,他回答這本書,似乎他在回答一位耄年的親友。「那是事實,」他說:「那是很難的。我很抱歉,但是別忘了你也會說:『常常抄捷徑走,因捷徑是自然的。』別忘了那句話。」他讓書頁從手指中滑過去,翻開到扉頁,上面有木匠用的粗鉛筆寫的字,「山姆.漢密頓。」
卡兒的頭轉向阿李,他不復繃緊著臉。他微笑著。阿李知道他沒有完全瞞住這個孩子。卡兒此時知道那是一件工作——一件幹得完善的工作——他是心懷感激的。
「謝謝你。」亞當說。
警長一邊注意諦聽,一邊看著房間——花紋的印花布鑲花邊的窗帘,白的抽紗枱布,臥榻上的墊子是鮮艷奪目的印花布,這是一個祇有男人居住的女性化的房間。
「你過於自我陶醉,你正在驚奇迦勒.特拉斯克的大悲劇——偉大的迦勒,獨一無二的迦勒。迦勒所受的痛苦該有它的荷馬。你有沒有想到過你祇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有時候卑鄙,有時候是令人不可置信的慷慨,有齷齪的習慣,卻有純潔的思想。也許你比一般人的精力多,不過是精力,但是此外你和其他乳臭未乾的小伙子是一個模樣的。你是不是想獲得尊嚴與悲劇因為你母親是妓|女?若是你哥哥遭遇了什麼事,你會不會私下自負你是個謀殺犯,臭小子?」卡兒慢慢轉向桌子去。阿李注意著他,屏息著,帶著醫生注意病人皮下注射的反應的神情。阿李看出來卡兒身上閃過的一些反應!——對他所加的侮辱的暴怒,掙扎,以及由之產生的受傷的感情,並且從其中產生開始輕鬆下來的感覺。
卡兒喊道:「為什麼我那樣做——為什麼我那樣?」
幾分鐘後,那個無名氏站在他桌子旁邊,法庭後面舊日郡立監獄前的辦公室裡,昆警長把遺囑放在他面前。「你是律師,你說這個有沒有用?」
「不,我不知道。」卡兒說。
「我想好吧。」
一點一刻昆警長轉過大街到中央大道去,在雷諾麵包店買了一塊法國麵包,還是熱的,發出可口的香味。
「不,我不那麼想。亞當,那個女人和你還是夫婦嗎?」
「你永遠不會自殺的,你太卑鄙了,」阿李說:「話說回來,亞倫在那裡?」
「天曉得,嗯,你覺得怎樣?」
「我祇能給你一個例子。年輕時候我打網球,喜歡它,而它對一個傭人也是一件好差使,他能在雙打時接他主人的壞球,雖然得不到一聲謝謝,卻拿得到幾塊錢。有一次,我想那次是葡萄酒,我推想出一個理論來:世界上最快最不可捉摸的畜牲是蝙蝠。那次我半夜在聖李安得諾的美以美會教堂的鐘樓上被捕,我手裡有一個球拍,似乎我對逮捕的警官解釋說,我是在改良我反手打的球法。」
「你從來沒告訴她?」
亞當問:「你知道你哥哥在那裡嗎?」
「嗯,喊他,叫他來。卡兒要曉得的。」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沒有人在勒索我。」
阿李拿盤子進來,他飄渺地對自己微笑。當他倒了咖啡走出去時,亞當重問道:「有什麼不對嗎?荷瑞斯。」
寒冷的黎明時分,卡兒被霜凍醒,他渾身不適,像一隻臭蟲掙扎著回家,他不用走很遠的路,祇要走出巷口,然後過街。
亞當變得僵硬了。「是的,」他說:「什麼事?」
「沒有別的?」
「當然沒有,為什麼她要呢?」
他想到自己的起居室,除了一隻煙斗架,裡面每一樣東西都由昆太太選擇購置弄乾淨的。想到它,那也是昆太太為他買的,那也是一個女人的房間。但這裡的是一個贗品,過於女性化了一個由男人設計的女人的房間——過份的矯飾,過份女性化。那可能是阿李做的,亞當看也不看一眼。
「你身上還有那股味兒。」阿李說。
「而你是不是從這種自我懲罰中取樂?你是不是以你的絕望為樂?」
「老是畜牲——」
阿李在回廚房去之前端詳他一會兒。他掀起麵包箱,拿出一本皮面的小册子,上面的金粉幾乎完全褪掉——英文譯本的馬卡斯.奧里略斯的默想錄。
「我怎麼知道?」卡兒說:「我難道是看守他的嗎?」
阿李出來開門,腰部圍著一條圍布。「他不在家。」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