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十二章
「他要照他所想的實現那個故事,即使他必須移山倒海。」
「你可以削胡蘿蔔。」她母親說:「水是熱的嗎?」
一九一七年與一九一八年之間的冬天是一個黑暗恐慌的時期,德國人擊潰他們前面一切的東西。三個月之內,英國死傷的人數達三十萬,法國軍隊裡許多單位起了叛亂。俄國人退出了戰爭。德國東邊的幾個師在休息及重新裝備之後,再上西邊的戰線去,戰爭似乎是沒有希望了。
「為什麼?」
「那就好。現在要講很難了,我希望我剛才說出來,我再也不愛亞倫了。」
卡兒沒有回答。
「我想把它弄清楚,我們小的時候生活在一個我們想像出來的故事裡,但是我長大以後,這個故事不能滿足我。我還得有別的東西,因為那個故事再也不真實了。」
「你曉得他為什麼走嗎?」
「是的,你哥哥。」
「我一一定要說。不多久以前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在發脾氣?」
「我不好。」
阿貝拉很久以來就放棄了在她的房間裡有任何屬於個人的東西,一樣屬於她自己的東西也沒有。這是那麼長久的習慣,以致於阿貝拉不把她的房間當為私人的地方。她的私有物是在腦子裡。她保存的幾封信放在起居室裡,夾在兩册「格蘭特回憶錄」裡面,她很清楚,自從那部書出版以來,除了她以外,就沒有人翻動過。
「我進去看他好嗎?」
「當然,我見到她的。她走開了。」
「醫生說什麼?」
「你在軍隊裡時,有沒有寫信給你父親?」
「母親,對不起。」
卡兒很快地走回家。「她明天來。」他告訴阿李。
「當你小的時候,你是萬物的中心,一切事情是為你而發生的。別的人?他們祇是供你交談的鬼魂。但是你長大之後,你有了你的位置,你的身分、形態。事情由你傳到別人身上,也由別人傳進來。那更糟,也更好。我高興你把亞倫的事告訴我。」
「也許我是該死的。」
「有不對的地方,她是一個好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
「好到我認為她不會背棄我們,」他又說:「我想念她,請她來看我。」
他幾乎天天提到亞倫。「我了解為什麼年輕人會去從軍,」他說:「假如亞倫和我談過的話,我可能試試說服他不要去,但是我不會禁止他,阿李,那點你知道的。」
人們逃避戰爭是平常的事,有的酖溺於幻想中,有的醉生夢死,狂歡渡日。星相家供不應求,和_圖_書沙龍的生意蒸蒸日上。但是人也轉入他們個人的悲歡離合中,以逃避普遍性的恐懼與絕望。今日我們把這一切忘懷了,豈非奇怪的事?我們記憶中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是一次迅捷的勝利,旗幟飄揚,樂隊、大遊行、狂歡、以及回鄉的士兵,在酒吧間裡與那些以為是他們打勝了仗的英國人毆鬪。我們多麼快就忘掉那一年的冬天,當時魯登道夫是所向無敵的,許多人腦海裡就在準備著,等待戰爭失敗的來臨。
「我希望你要做那一類事的時候先問我。」她母親說:「我正在儲存廢紙,好在早晨把廚房弄暖和。」
「我想你是對的。但是我不明白。我一定得看看我的眼睛,不能請你樣樣念給我聽。」他的眼睛真的有毛病。「我看得見一封信,」他說:「但是那些字亂七八糟。」一天之內,有十幾次他拿起一張報紙,或者一本書,瞇著眼看,又放下。
「什麼?」
卡兒站著看地。
「我——我怕你。」
「不太好,他眼睛有毛病。」
「你能追上她嗎?」
「也許祇要你打破隔閡就好了。有時候那個隔閡是那麼薄,祇要一碰就沒有了。追上她,告訴她我要見她。」
卡兒喊道:「你要我把我所做的告訴我父親嗎?我就做,如果你叫我做的話。」
突然間卡兒說:「阿貝拉——你恨我嗎?」
卡兒說:「我得想想看。」
「現在沒有理由來了。」
他們一直走得很慢,接著阿貝拉停步,卡兒也不走,她面對著他。
「亞倫怎樣?」
「母親,對不起,」阿貝拉說:「我沒有想到。」
「嗯,那麼追她好了,告訴她我要見她,我想念她。」
「好,」他苦惱地說:「我告訴你好了——而且我不要你忘了,是你要我說出來的。我們的母親是一個妓|女,她在鎮上開了一家妓院,我很久以前發現的,感恩節晚上我帶亞倫去,把她指給他看,我——」
「他看起來並不疲倦。」阿貝拉說。
「住嘴!」阿李冷酷地說:「那可能是最卑賤的自我陶醉,你停止那樣想!」
「積蓄就是賺錢。」她母親說。
「你真的知道?」
「不。」
她聽了很高興。「真的嗎?告訴他我會來的。你父親怎樣?」
她回到廚房裡。「又是拿得遜法官。」她說。
阿李讀報給他聽,除去他的不安。常常在他讀到一半時,亞當睡著了。
「你可把她想得很好。」
第二天,卡兒整日打算在阿貝拉單獨時找她談,等到放學後,他才看見她走在他前面回https://m•hetubook.com.com家去。他拐一個彎,跑過平行的街道,然後走回來,他判斷時間和距離,於是當她走的時候,他轉彎後恰好走到她前面。
阿貝拉覺得很高興,她並不追究這個緣因。她毫不懷疑地知道某些事情,那些事情她是不是出來的。譬如,她知道她父親沒有病,他在躲避一件事,就好像她很清楚亞當.特拉斯克確實病了,因為她見過他在街上走。她懷疑她母親是否曉得她父親沒有病。阿貝拉脫下衣服,結上一條圍裙,那是在屋子裡工作用的。她梳梳頭,踮起足尖走過她父親的房間,下了樓。在樓梯下她打開書夾子,拿出亞倫的明信片。在起居室裡,她把回憶錄的第二部中,亞倫的信抽出來,緊緊摺在一起,拉起裙子,把它們塞在吊褲帶裡。那一包信使她顯得有點臃腫。在廚房裡時,她圍上一條大圍裙,以掩飾隆起的地方。
阿貝拉踮起足尖,走過她父親的房間,到自己的房間。裡面的油漆使光線明亮刺目,裱糊的紙很鮮艷。衣橱上的鏡框擺著她父母的照片,牆上掛著裝框的詩,她的壁橱——每樣東西放在一定的地方,地板是油漆過的,她的鞋整整齊齊地並排放著。她母親樣樣替她做好,堅持要那樣——替她計畫,替她打扮。
「你要是這樣繼續下去,你會覺得不舒服的,不會更好,你最好坦白。我在警告你,你最好坦白。」
四
「那是血液的循環。」他說:「血液恢復循環就好了。是我的眼睛有毛病,我的眼睛向來沒有毛病,大概得去驗光配眼鏡。我帶眼鏡!要習慣起來一定很難。我今天去,但是覺得頭有點暈。」
卡兒問:「我們現在不談我父親的眼睛好嗎?」
「不,」阿李輕輕地說:「祇有幾個女人一生下來就是女人。阿貝拉具有女人的可愛與勇氣——還有力量——和智慧。她認識事實,也接受事實。我敢說她不會小氣,卑鄙或者愛虛榮;除非為了漂亮才愛虛榮。」
「是的。」卡兒說。
阿貝拉說:「你相信我嗎?」
「你怎麼停止它呢?」卡兒問。
「你認為這麼講就讓我無話可說了,是嗎?不錯,我沒有,但是我有一個理由。我並不願意從軍,我父親勉强我去,我很不滿。你看,我有一個好的理由。但是亞倫——他在大學裡念得很好,喂,他們寫信來問他。你讀過那封信。他沒拿走一件衣服,他沒有把金錶帶去。」
「你要拿我的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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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笑著。她母親打開一隻貯物箱,拿出三個預備烤的馬鈴薯,帶到洗濯槽去,「你父親很勇敢,親愛的。我應該早就知道的,他在自己的工作之外還做了許多有關戰爭的工作。醫生說,有時候人一下子就垮了。」
「是的,」她停下來。「打開我的書夾子,看看第二本書的第一頁。」
「嗯——」
他們沉默地走著,直到卡兒再也忍不下去。「你知道亞倫的事吧?」
「他在軍隊裡不須要什麼衣服,他們那邊也用不著金錶,樣樣是褐色的。」
「你知道,阿貝拉,我覺得他不願意見任何人。拿得遜法官打電話來,你父親說,告訴他睡了。」
她嚴肅地打量著他。「你不用跑過街也辦得到的。」
「不。不過我想我算得出來——把發生的事都拼在一起。但是我不要算,我沒準備好——那是說,除非你願意告訴我。」
當她母親拿著沸騰的杯子上樓時,阿貝拉打開煤氣爐燒廢紙的那一頭,把信放進去燒掉。她母親回來說:「我聞到煙味。」
「不,卡兒,但是你有點恨我,那是為什麼?」
「我傷害你比你所知道的更深,而且你是我哥哥的女朋友。」
阿李說:「卡兒,你見過阿貝拉沒有?」
「你曉得?」
「我從你臉上和你走路的樣子看出來。你現在不生氣了。」
「我來問她。」
「寫一張明信片用不了多少時間。」
「等一等——讓我統統說出來。亞倫沒有成熟,也許他永遠不會。他要那個故事,他要它照他的樣子實現,若是它是別的樣子,他受不了的。」
」
「你不喜歡她嗎?」卡兒沒有回答。
「我哥哥?」
「我告訴過你,她避開我。」
「你在發脾氣,我不要在你發脾氣的時候和你談。」
「快開了。」
五月時,我們在戰場上才有了十二個師,初夏我們的部隊才開始渡洋出征。協約國軍隊裡的將官明爭暗鬪,潛水艇屠殺過往的船隻。
他頭暈的感覺比他自己願意承認的更厲害。他若不用一隻手扶著牆,就不能在房子裡走動。阿李必須幫他從椅子裡站起來,或者早晨幫他起床,結鞋帶,因為他麻木的左手不能打結。
「訓練很吃緊的,我聽人家這麼講,也許他們不給他時間。」
「沒什麼。」
三
「去把衣服換掉,親愛的。你不要弄髒你漂亮的衣服。」
「現在我明白他了。」她平靜地說。
「放一塊牛肉,——在那個杯子裡,好嗎,親愛的www•hetubook.com.com?醫生說那會叫你父親强壯起來。」
進到屋裡時,阿貝拉就踮起足尖走。在大廳時,她靠近牆走,避免使地板發出吱吱的響聲。她踩上舖著地毯的樓梯最下一級,又改變主意,到廚房去。
二
「你認為那是什麼?」
「你覺得非常有罪,是不是?」
亞當.特拉斯克的惶惑甚於憂傷。他不須要向徵兵處辭職,卻因為健康欠佳被許休職。他整天坐著揉他的左手背,他用粗刷子刷它,泡在熱水中。
「哈囉。」他說。
「因為你不好。」
「不,」阿李說。
「我能幫幫你嗎?」
卡兒咕嚕著。「我告訴過你我見過她,你也變傻了。我有三次想和她講話,她走開了。」
「他發瘋了——他瘋了。他向她大叫。在外面他把我打昏跑了。我們親愛的母親自殺了,我父親——他——他有點不對勁。現在你知道我,現在你有理由避開我了。」
「我認為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檢查出來可能叫他操心,暫時讓他去。他受了很大的刺|激,讓他好一點再談。我把他要知道的唸給他聽。」
他翻開書本,書夾子裡有一張一分錢的明信片。「親愛的阿貝拉,」上面寫道:「我覺得不乾淨,我配不上你,不要難過,我在軍隊裡,不要走近我父親。再見,亞倫。」
「你沒看錯。我跑過那條街走到你前面,我要和你談話。」
「你要說?」
「不須要怕我。」
餐室裡的電話響了,她母親去接。阿貝拉聽到她母親說,「不,你不能見他,那是醫生的命令,他不能見任何人——不,誰也不能。」
卡兒拍地一聲闔上書。「狗娘養的。」他咕嚕著。
「因為現在我明白這一切不是我想像出來的。他受不了知道他母親的事,因為那不是他要那個故事發展的樣式——而他不願意有別的故事,於是他毀滅了這個世界。他也同樣把我——阿貝拉——毀滅了,當他要做牧師的時候。」
「哈,你興奮了。」阿李說。
「是的,我不。」
「我聽見你講的了。」
「隨你怎麼辦好了。」卡兒說。
他會醒過來說:「阿李?是你嗎,卡兒,你知道我的眼睛一向沒有毛病,我明天就去檢查。
「我們談亞倫嗎?」
「我放學後要留下。父親好一點嗎?」
「你回來了,」她母親說:「你沒有一直回家。」
「嗯,我想在學校裡和你談,你走開了。」
「為什麼?」
「我想研究出來。」
「我不要知道將來會怎樣,但是只要我有份就够了,而,卡hetubook•com•com兒——我們好像是陌生人,我們維持下去是因為我們習慣了,但是我再也不相信那個故事。」
「你應該學學想這些事情的。我覺得你最近很沒有頭腦。」
「我想是吧。」
「你怎麼傷害我?而且我『不是』你哥哥的女朋友。」
「我聽到我父母談起,在他們以為我睡著的時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很難講出來的,但是講出來會很舒服。」
他覺得溫暖起來。「好的——好的,我來拿。」他把她的書本夾在脅下,走在她身邊,「阿李要看你,他要我告訴你。」
阿貝拉激動地岔嘴說:「他做了什麼?」
大約在二月中旬,卡兒到廚房說:「阿李,他老是這樣講,我們去檢查他的眼睛吧。」阿李在燉杏仁,他離開爐子,關上廚房門,再回到爐子前面。「我不要他去。」他說。「為什麼?」
「他從前很好。為什麼我要說『從前』?他好,他不像我卑鄙下流。」
「卡兒,」她說:「我曉得你母親很久很久了。」
「是的。」
「不,卡兒。目前不要,但是他好起來時你就得做。你必須為你自己的緣故做,你單獨一人不能負擔下去,那會把你弄死的。」
「那不像她的樣子,有點不對的地方。你見到她沒有?」
「和他第一次說的一樣——工作過度,須要休息一下。」
「我不願意說。我想過,也許愛德華醫生可以來作一次友誼的訪問——問一聲好。」
「我不願意。」
「那就是我所不了解的,為什麼他偷偷走了呢?為什麼他不寫信來?我本來以為我了解他得更多一點。他寫信給阿貝拉沒有?他一定會寫信給她。」
「把我的書給我,」她說:「告訴阿李我要來。我現在覺得自由了。我也要想一想,卡兒,我想我愛你。」
「你去問,現在就去。」
我們那時才知道,戰爭並非迅速的英雄戰鬪,而是遲緩的,難以置信的複雜的勾當。冬季裡那幾個月,我們的士氣低落,我們喪失了興奮的火燄,我們還沒法得到維持長期戰爭的堅忍。魯登道夫是不可征服的,沒有一樣東西能阻遏他。他對英法的敗軍作一連串不斷的攻擊。於是我們想到,可能我們太遲了,可能不久我們就得與無敵的德軍單獨作戰。
「她是一個女孩子,」卡兒說:「聽你喚她女人真滑稽。」
「哈囉。我想我看到你在我後面。」
「當然可以——我可以把她摔倒,打她一拳,叫她和我說話。但是我不願意。」
「你呢?」
阿李轉換話題。「我不懂阿貝拉為什麼不來——一次也不來。」
「我把廢紙點燃,裡面是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