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十五章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每一個人都是向善的。一個手藝工人,甚至在老年時,不是還渴望隻完美的杯子嗎——薄的、牢固的、透明的?」他在燈光下舉起杯子。「全部污跡焚滅準備好了作一次光榮的傾倒,而為了那個緣故——更多的火。結果若不是給摔在廢物堆上。那就可能是世界上沒有人肯輕易放棄的完美的作品。」他喝乾他那一杯,大聲地說:「卡兒,聽我說。你能想像,不論造成我們的是什麼——它會停止嘗試嗎?」
阿李形容憔悴。他移步到床頭,用床單揩擦病人潮濕的臉。他向下看著合上的眼睛。阿李低語道,「謝謝你,亞當——謝謝你,我的朋友。你嘴唇能動嗎?做出他名字的樣子。」
「我聽到了。」
卡兒站在他面前。「壞到怎麼樣?壞到怎麼樣,阿李,壞到怎麼樣?」
「我會把咖啡拿給你。我有一個法國皇后寫的一些齷齪的故事。它們也許太——」
阿李疲乏地說:「坐下來,等吧,卡兒。坐下來等。習慣下去。我正學著這樣做。」卡兒拿起電報,念出它那凄戚莊嚴的宣告。
阿李說:「謝謝你,亞當。我知道那是多麼難。我要問你做更難的事。這裡是你的兒子迦勒——你唯一的兒子。看他,亞當!」
「我記得的。」
卡兒感覺到酒在他腹中的熱力。「阿李,也許什麼?」
卡兒說:「那麼我不知道要做什麼了。我要做什麼?告訴我做什麼。」
阿李說:「幫助他,亞當——幫助他。把他的機會給他。讓他自由。那是人高過禽獸的地方。放他自由!祝福他!」
「一點點——很困難。別累了他。」
「我以為曾經有一位憤怒的、嫌惡人類的上帝,從坩堝裡倒出鎔熱的火,來毀滅或者淨化他那小小的泥塑的手工。」
他把低垂的頭擱在床邊,躲避那對可怕的眼睛,他仍然見到它們。他知道它們要一輩子和他在一起,成為他的一部份。
「我不要三明治,」卡兒說。「有剩下的餡餅嗎?」
「睡得和娃娃一樣。你們這屋子裡有什麼東西看?」
卡兒說:「給我出去,把門關上。」
護士站在門跟上。「你答應查理什麼?你答應給我一杯咖啡。」
「阿貝拉,我有她的血統。你不明白嗎?」
「我知道。」
「寫一張單子,」阿李說:「若是你須要什麼幫助——和他——」
「別那樣說。我們上那兒去?」
「我要。」
藍眼睛霎動著,慢慢闔上,然後睜開。
「那點我們永遠不知道。」阿李說。
「我現在就做。他怎樣?」
他慢吞吞地走下街道,向回家的路走去。走不到一段路時,阿貝拉追上他。她因為奔跑而喘著氣。「從後門出來的。」她說。
「噓!」阿李說。
「不用你擔心——回床上去。你身體不好,我來處理。」
「我喜歡吃和*圖*書潮的。」卡兒說。他把一整碟拿到桌上,放在面前。
「她使我回來的。」卡兒說。
「涼的枕頭,」她說:「你不喜歡涼的枕頭嗎?喂,那兒是洗澡間?你們有沒有棉布和尿盆?你們可以給我在這裡放一個行軍床嗎?」
「我把我們知道的全告訴你。卡兒,你現在是家長了。你知道什麼是中風嗎?」他沒有等卡兒的回答。「那是腦子裡出血。腦部某些部份受刺|激。以前那裡還有比較小的出血的地方,阿李知道的。」
「你走開,不然我喊警察來。」
「我記得那個。」卡兒說。
「回去,那裡?」
「我的病人在那兒!他在那兒!嗨,你看起來很好!我在這兒幹什麼?也許還是由你來照顧我,你看來不錯。你願意照顧我嗎?漂亮的大漢?」她把一隻有力的手臂挿入亞當的肩膀下,不費力氣地把他移向床頭,右手扶他起來,左手拍拍枕頭,再把他放回原來的位置。
「我知道。你告訴過我了。我父親是個賊。」
卡兒說:「你沒聽到我說的嗎?」
「你把它們和咖啡一起送來,」她說。「幹麼你不睡一下,孩子?我和查理來照顧。查理,別忘了那本書。」
阿李說:「亞當!」
「那不是憂傷。我告訴他我做了的事。我害死我的哥哥,我是一個謀殺犯。他知道了。」
阿李輕聲問:「他和你說話嗎?」
她把門碰上,響聲足以表明她的憤怒。亞當聽了霎霎眼。
「回你父親的家。」阿貝拉說。
「我不知道。」阿貝拉說。
蒼白的眼睛巡視著,直到找到卡兒。卡兒的嘴巴乾澀地動一動,沒有作聲。
(全書完)
「我不知道。」
阿李把咖啡壺放在煤氣爐上。他走到桌邊說,「卡兒!」
卡兒喊道:「我告訴你我要見阿貝拉。」
「我聽說過這樣壞的腦溢血,但是沒見過一個。」
「噢,是的,他醒了,在休息。我替他洗臉梳頭。他是一個好病人。他想對我笑。」
護士到廚房裡看看。「這些看起來很好,」她說著拿了一個,咬著吃,邊嚼邊說。「我可以打電話到克羅藥房要我須要的東西嗎?電話在什麼地方?你們把桌布之類放在那裡?你們要送進來的吊床在那裡?你們這張報看完沒有?你們說過電話在那裡?」她再拿一個餡餅,退出廚房。
「你不能。阿貝拉已經到她房間去了。走開。」
「你不願意和我一起進去嗎?」
卡兒進來時他問:「什麼事?」
卡兒頭擺來擺去,似乎不能停止。
「他怎麼樣?」卡兒追問。
特拉斯克宅裡的燈全部打開了,大門半開,屋子裡是寒冷的。在起居室裡,阿李像一片枯萎的葉子,坐在枱燈旁邊的椅子裡。亞當的房門打開,從他房間傳出說話的和*圖*書聲音。
「我有他的。」她說。
阿李的聲音岔進去。「亞當,我不知道你能活多久。也許很長,也許一個鐘頭,但是你的兒子要活下去。他會結婚,他的兒女就是你僅有的後裔。」阿李用手指擦擦眼睛。「他在憤怒中做了一件事,亞當,因為他以為你不要他。他憤怒的結果是他的哥哥——你的兒子死了。」
卡兒說:「阿貝拉,我害死我哥哥,我父親因我而癱瘓。」
阿李兇狠地握著他的手腕。「嗨,你這個老鼠——你下流的狗。你四周是良善——你敢說出那種話!為什麼你的憂傷就比我的高貴?」
「你不管?」
「有的,我有。他的眼睛說我做了。」
「他會認得我嗎?」
「幹麼我須要幫助?我們會好好相處的,是不是,乖寶貝?」
「阿貝拉,我母親是妓|女。」
「當然是她。我知道她會的。」
亞當的眼睛發出可怖的亮光,然後他闔眼閉住。在他的眉目間呈現出一道皺紋。
「我想逃開我父親的眼睛,它們一直在我面前。我閉上眼睛的時候,還看得見。我老是看到它們:我父親要死了,但是他的眼睛還會看著我,告訴我,我害死我的哥哥。」
「我們不知道。他可能活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甚至兩年。他可能晚上死。」
「他醒了嗎?」阿李問:「那邊有一個水瓶。」
他又說:「我要你和我走到那棵柳樹裡去。那是我所要做的。」
「你注意到了?」
「你沒有。」
「我不管。」
「叫我的腦子不想我的脚的東西。」
「父親,你聽得見嗎?你懂得我說的話嗎?」眼睛沒有改變。也沒有霎動。「是我做的,」卡兒喊道:「亞倫的死和你的病我要負責任,我帶他到凱蒂那裡去,我把母親指給他看,那是他出走的緣因。我不願意做壞事——但是我做了。」
「你喜歡什麼?」
「那你得自己去發現。我晚上請一個護士來,以後你就得請長期護士。」他站起來。「我很難過,卡兒。忍受下去,你必須忍受下去。」他又說:「我常常驚奇人怎麼能忍受得住。他們常常忍受得住。愛德華明天來。晚安。」他伸出手,摸卡兒的肩膀,但是卡兒避開,向他父親的房間走去。
「我必須做,」阿李說。「若是那會害死他,我還是要做。我有這個選擇權。」他憂傷地微笑著,引用一句話,「『要責怪的話,就怪我。』」阿李挺直肩膀,他尖刻地說:「你的兒子擔負了罪的重負——重負——幾乎比他所能忍受的更重。別用棄絕毀滅他。別毀滅他,亞當。」阿李嘶啞地呼吸著。「亞當,給他祝福。別留下他單獨承受他的罪,亞當,你聽見我說的話嗎?給他祝福!」
「我不習慣聽中國人的命令。」
「你要什麼?」
她轉向卡兒。「現在你離開走廊。https://m.hetubook•com.com若是你再按鈴,我就打電話叫警察。現在,滾!」門碰上了,電燈熄滅,强烈的門燈熄了。
「他們會發現你走掉了。」
他的眼睛闔上,他睡了。
「我要見阿貝拉。」卡兒說。
卡兒站在黑暗中微笑,因為他想像到湯姆.邁克慢吞吞地走上來說,「哈囉,卡兒,你想幹什麼?」
「是的,」阿李說。莫輝醫生瞥他一眼,然後回視卡兒。「左邊麻痺了,右邊是部份痲痺。可能左眼沒有視力,那點我們不能決定。換句話說,你父親幾乎是殘廢了。」
藍色的大眼睛尋搜著聲音的來源,最後發現到阿李褐色的閃亮的眼睛。
「他不須要說出來,那在他眼睛裡面。他用眼睛說了。我沒有地方可以躲——沒有地方。」
「你不能吃三明治。」
阿貝拉的手臂擱在廚房的桌子上。「幫幫他吧,」她說:「你能接受現實,阿李.幫他吧。」
「很多——在麵包箱裡,也許有點潮了。」
三
他說:「柳枝像帳幕一樣垂下來,樹梢碰到地。」
亞當疲憊無力地仰視著。他的嘴唇分開,做不成後再試一次。然後他的肺部充滿了氣。他吐出空氣,嘴唇像急促的嘆息。他低聲說出的字似乎懸盪在空中。
阿李站起來。「卡兒,來吧。阿貝拉,我要你也來。你必須來的。」
阿李看看他,把頭轉向桌上放拆開了的電報的地方。「你哥哥死了,」他說:「你父親中風了。」
「我要見阿貝拉。」
卡兒掙扎著說出來。「他能好起來嗎?」
亞當的頭擱在枕頭上。他的臉色平靜,皮膚蒼白;嘴巴合成一條直線,沒有微笑,也沒有不偷之色。他的眼睛睜開;它們非常深邃明亮,彷彿人能看到它們的深處,又彷彿它們能看透周圍的東西。眼睛是平靜的,有知覺的,但是不感興趣。它們慢慢地轉向卡兒,當他走進房間時,看到他的胸膛,然後升高到他的臉,於是就停留在那裡。
卡兒開步向大廳走去。
眼睛慢慢地霎動著,和青蛙霎眼一樣。
卡兒說:「阿李——你不能。」
卡兒對他笑。「假如你勉强我吃的話,我會生病的。不過你既然那樣說,我想我就吃一片三明治吧。」
阿李、卡兒和阿貝拉站在床端,亞當的眼睛遲緩地一個一個看過去,他的嘴唇略為動著,表示歡迎。
阿李喟然嘆息,放鬆他的手腕。「卡兒,」——他耐著性子說——「聽我說。亞當腦部中心受了傷。你在他眼睛裡看到的任何東西可能是管理他的視力的腦部的壓力。你不記得嗎?他不能閱讀。那不是他的眼睛——那是壓力。你不知道他控告你。你不知道的。」
「找阿貝拉去。」
「我要把這個報告醫生。」
二
https://www.hetubook•com•com護士在水槽裡灌滿她的水瓶,倉惶地走在他們前頭。
「我不是。」卡兒的聲音平板枯燥。「我受不了。不,我受得住。我沒有那種能力。我必須要——我必須要——」
「我不能接受,」卡兒說:「目前我可不能。」
「哭?你?」
「我不知道,」他說,似乎在回憶一件遠古的事。「他疲倦地回來,但是我必須把電報念給他聽。那是他的權利。大約有五分鐘,他大聲地一遍又一遍說給自己聽。然後那個消息似乎鑽進他腦子裡,在那裡爆發了。」
「噢,當然,我注意到。」
「他控告我,我知道。他說我是謀殺犯。」
「都成功了,」阿李說:「激將法。說來好像是侮辱,每個人的反應大致是一樣的。」
「走遠一點。那邊有一條溝和一個抽水機房和一棵柳樹。你記得那棵柳樹嗎?」
「我們要回去。」她說。
「他能說話嗎?」
阿貝拉問:「我們到那裡?」
「那麼他會饒恕你的。我答應你。」
阿李和卡兒回到廚房。阿李說:「她來以前我正想催你吃一點飯——你知道,就像那種用食物當藥品的人,不管目的是好是壞?我敢說她就是那樣。你吃也好,不吃也好,隨你的意思。」
「你是說他就要死了?」
護士沉重的脚步在起居室裡響著。她一陣風地走進門來,看到阿貝拉手靠在桌上,手掌扶著臉頰。
卡兒站在乾淨的走廊上,手指按著電鈴,直到前門的燈卡嚓一聲閃亮,培根太太探頭出來。
「情形將會很可怕。但是醫生是對的,你能忍受任何事。我們人在那方面是奇妙的動物。」
「你會聽嗎?」
她挽著他的胳膊,雙手握著。
阿李轉身對她說:「出去,把門關上。出去寫你的報告。」
他走出廚房,不一會兒又回來。「他還在睡。」阿李放一個石瓶和三隻透明的小瓷杯在桌上。
「下午的時候——晴朗的下午——你和亞倫分開柳枝到裡面去——沒有人看得見你們。」
「我想是的。」卡兒說。
他們一行走進臥室時,亞當高高靠在枕頭上。他白皙的手向下放在身邊,從臂彎到手腕的肌肉緊扭著。他的臉是蠟白色的,突出的五官更形突出。蒼白的嘴唇緩慢地呼吸著。他的藍眼睛反射出集中在他頭上的夜色。
「不要,若是你逃避的話——不,我不。」
「我不要你們累壞我的病人。」
「我以為繼承了火的疤痕,以及使火成為不可缺少的工具的不潔品質——人類都繼承了,我想,全都繼承了。你們有那種感覺嗎?」
他們默默地走著,他試圖平靜下來。風是冷的,他們加緊步伐,以保持溫暖。他們走過撒玲娜邊界最後一盞街燈。前面是一片黑暗,道路上是崎嶇不平的泥漿。
阿李說:「回來。愛德華醫生和莫輝醫生在裡面,別打攪他們。和*圖*書」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接受現實,」阿李說:「從來沒有試驗的機會。我常常發現自己——不是比較缺少自信,而是比較不能照管不確定的事。我也得哭——獨自一個人。」
阿貝拉說:「他自己也會回來的。」
「他說了沒有?說真話——他說了沒有?」
他說:「山姆.漢密頓死的時候,世界像蠟燭熄滅了。我再把它點燃,看看他可愛的創作。而我看到他的孩子,受蹂躪毀滅,就如復仇之神在工作一般。讓五加皮流入你舌根下吧。」他說下去:「我得為自己找出我的愚昧。這些就是我的愚昧?我以為善人毀滅,而惡人生存興旺。
她止步,手拉著他停下來。「不,」她說:「那是不對的。」
廚房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阿李把烤爐燒熱,暖和料峭的空氣。
愛德華醫生出來,搖著他的皮包。他禮貌地點點頭走出去,輕巧地把他後面的門關上。莫輝醫生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坐下。他嘆一口氣。「愛德華醫生要我告訴你們。」
「不。」
門鈴響了。不一會兒阿李到臥室來,後面跟著護士——一個碩健肥壯的女人,兩道濃的黑眉。她打開皮箱時,也打開了活潑的氣氛。
「他有知覺嗎?」
培根太太在屋裡喊道,「我看到你。現在就滾!滾出去。」
護士說:「你們有水瓶嗎?他口渴了。我要隨時有一瓶水,你看。」她解釋道:「他用嘴巴呼吸。」
他們走到柏油路的盡頭,走到街燈的盡頭。他們脚下的街道滑膩,一片春雨的泥濘,擦著他們腿部的草沾滿了露水。
培根先生喊道:「什麼事,是誰?」
「你應該記得的。」阿李倒出黑色的液體。「祇喝一小口,讓它潤濕你的舌頭。」
阿李搖頭。「那是不够好的,那種想法是不够好的,也許——」他沉默了。
卡兒坐在床邊的板凳上。他說:「父親,我對不起你。」
護士說:「看他。他看起來不是很好嗎?他是我的寶貝。我的甜餅。」
她驚訝地張大嘴巴。「你要什麼?」
阿李說:「亞當,我不知道你能聽見什麼,明白什麼。在你手痲痺、眼睛不能閱讀時,我盡我所能的發現每樣事。但是有些事情除了你,就沒有人知道。你也許,在你的眼睛後面,是清醒敏銳的,也許你是活在一個混亂的灰色夢境中。你也許像一個新生的嬰兒,祇能見到光和動作。你腦子裡受傷,也許你在世界上是一件新的東西。你的仁慈現在也許是卑鄙,而你的誠實可是煩躁、縱容。除了你,沒有人知道這些情形。亞當!你聽得見我說的嗎?」
「出去。」阿李說。
一
「TIMSHEL!」
整張床似乎在這緊張的時刻下搖撼著。亞當的呼吸因他用力的緣故急促起來,然後遲緩地,他舉起右手——舉高一吋又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