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校舍風波
四
「真的,伊凡兄,」校長說,他脾氣來了,「事情不是很明顯嗎?忽略技術學院,但也要從國家立場去設想呀!」
「誰管它呢?」木匠大聲地說。這時他要他的同伴走出去,香菸已經點燃。「你不知道那是怎樣回事嗎?你被解雇了,你已另有工作——事情就是這樣,伙計!」
費奧多轉身再往前些,他的膝蓋碰著辦公桌,他倚在辦公桌上,用雙手支撑著頭。
「我們停工了,」年輕的木匠欣悅地說,但那位年紀較長的木匠則愁容滿面地繼續走,「給我們一支香菸吧,我們要離開了。」
他唸出記事簿上一張要完成的工作表,道出那些工作要花多少錢。他愈來愈覺得正義是無可辯解地站在他這一邊。
建築商的卡車在那邊,工人們嘈雜地在那裡搬動大石塊、管子和別的東西,但在那個時候,費奧多不瞭解他所看到的是什麼意思。他走進兩邊有休息室的寬敞前廳去,踏上石級時,他聽到自己腳步的回音感到很高興。這個廳可以容納千人之數。鋁製的衣帽鈎擦得發亮,他突然想起一個事實,那是當時他還未曾想到過的,因為他總是先想到學院的事,而沒有去想新主人的事:那個機構要這樣一幢房屋幹嘛?例如說,他們大可以拆掉兩邊的休息室,因為他們的機構人數不過一百。至於大體育館內有護牆板和環欄,窗子有鐵格子和護窗鐵絲網,又有什麼用呢?這些東西如今都要拆掉嗎?特別是為鐵工機械工具所需而做好有水泥基地的工場,他們拿來作何用呢?還有整個的有線電系統呢?還有演講室的設計呢?還有黑板的設計呢?還有大環形演講廳呢?還有大集會廳呢?還有……
「是的,真愚笨。」格拉契可夫很有信心地表達他的意見,他在那兒沒有移動。
就費奧多與格拉契可夫的關係來說,後者不僅是市黨委會的書記,也是前者戰時的戰友。他們一起在同一個軍團服役,雖然在一起的時間不久。費奧多曾是軍團的信號官,格拉契可夫則是在營區指揮官被殺之後取得了那個職位。他們發現他們兩個從相同的城市來,因此他們熟悉了。有時他們晚上互通電話,談家鄉的事。後來,在格拉契可夫的營區中有一個連隊指揮官被殺了,在前線的軍團常是由本軍團的參謀軍官(包括信號官)遞補,所以費奧多就暫時補上了那個連隊指揮官的缺。暫時的意思是兩三天左右,和圖書因為四十八小時後他也受傷了,當他出院時,他已被調到另一個軍區去。
「他們叫我們停工,老闆這樣說的。」
伊凡天生一副粗糙的外形:厚嘴唇、寬鼻子和大耳朵。雖然他的頭髮是黑的,額上的髮卻成一個角形特別突出來,看起來一副非常可怕的樣子,他的臉整個是俄國人那特有的表情,即使他穿了外國西服或是制服,人們仍可馬上認出他是俄國人。
「是的,我聽過。」格拉契可夫仍然用一隻手支撑著頭。「他們春天就在談這件事,後來又延擱下來了。」
.費奧多望著一身骯髒而愉快的木匠走開了。當國家經濟委員會接管這幢命運多舛的房屋時,還只有泥沼中的基地,並且那陷在泥沼中的基地已經好幾年沒有動工了,接過來後,把它建造起來,加以粉刷油漆,現在卻又要交出嗎?校長一想到這種完全無理的改變就憤怒,國家經濟委員會雖然走了、不管了,校長卻有了反抗的勇氣與力量。他知道正義在他這一邊。他幾乎是跑著走向出口的地方,還未到那邊,他的腳步在前廳的地板上已發出空洞的回響。
現在他抓住了一具電話聽筒,但還沒有舉起來。
他的秘書提醒格拉契可夫,他另外還有約會。
當他在想這些時,有幾個油漆工和木工帶著他們的工具打他身邊經過而走出去。
他打電話給國家經濟委員會的教育部門。他們聽了他所說的情形,對這件事感到憤怒,答應要徹查這件事。
當然,格拉契可夫就像這個省裡其他的人一樣,非常害怕維克托這個人。
「你不知道嗎?我們要到別的工地去。我們今天就要到那邊,開始新的工作。」木匠以前見過這位頭髮灰白的校長,他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於是他轉過來拍拍他的臂膀說:「來,給我們一支香菸。」
「工地工頭在哪裡?」
「你聽過有這樣的科學研究機構嗎,伊凡先生?這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該怎麼辦呢,伊凡?他們已獲得了政府的確認,那是事實。到限期我們只剩兩天的時間了。」
他舉起電話聽筒。
他的意識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不說一句話,甚至不戴帽子,光著頭走出去。
格拉契可夫很仔細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之間,他臉上一切嚴重性的表情都不見了,還爆出同情的笑意。他以他最性格的態度說話——他以和氣輕快的聲音和很費思考的長句子說和圖書:
「看看這樣的改變將犧牲多大——我曾在便條紙上計算過了。整個大廈耗資四百萬,對嗎?嗯,變動一下就要花兩百萬,至少也是一百五十萬。且看看……」
大家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大概說來,」格拉契可夫誠懇地說,「我是強烈地支持技術學院這邊的。是的,我真的喜歡他們。在我們的國家,人人都想成為一個有才學的人,除非一個人已具有工程學位否則是不會被認為是受過教育的。而我們的國家最需要的也莫過於技術人員。然而,所有的技術學院卻被忽略,不止是你們的。孩子們是由你們來訓練的!」(他坐在那兒,手舉在空中,高過辦公桌面。)「四年後,」(他翹起大拇指)「你們都被認定是受過訓練的技術人員。在春天時我曾參與這個政策計劃的口試,你還記得吧?」
「是的。」費奧多不愉快地點點頭。當伊凡坐在那張睥睨萬物不可一世的辦公桌後面,旁邊還有一張綠絨的桌子,他的態度是那般的親和,以致使人覺得那鋪有白色桌布的桌面上放的是一碟碟的捲餅、餅乾和凍果子,而不是筆架筆筒、桌上日曆、書、電話、玻璃水瓶、筆盤和菸灰缸。他像一位待客的主人,說服他的客人去吃些他所準備的美味食物,甚至請他帶些東西回家。
費奧多現在覺得太羞愧了,以致不敢面對學生、老師以及所有請來幫忙建造新屋的人們。他曾經是很有信心地向他們答應過他們可以遷入新廈的,並且為了遷入新的事已與他的助理討論了多少個月,甚至多少年了,他甚至高興把自己住的平房換間更差的都可以,只要學院能搬進新廈去。如今這個夢想完全被粉碎了。
他們轉過身來。
「嗨,嘿!」校長驚醒過來,「同志!」
在沉默的時候,費奧多覺得他自己一向堅定的立場,現在有些動搖了。他說出變動一下要一百五十萬的經費這件事好像沒有引起格拉契可夫的注意,未能產生顯著的效果。格拉契可夫沒有抓起那兩隻電話筒,沒有跳起來,也沒有跑到任何地方去。
這又給了他極大的鼓舞,但是代表團的來訪在他們的背後一定另有内幕……
「告訴我,費奧多,我要好的朋友,你對政府這個訓令有什麼看法?你認為部長級的委員會會坐在那長長的會議桌前討論你們的房屋問題而不管其他的事嗎?他們會把你的電報帶進會議室嗎?政hetubook•com.com府的訓令表示某些日子裡總理的代表已經見過了這位部長或那位主委。郡長一定是帶著幾份文件和其他的東西說:『這個科學研究機構,你們知道那是非要重要的。我們已經決定把它設立在這個城鎮裡,順便一提的是,剛巧那邊已經有幢房屋可用。』總理代表而後問:『為誰建造的房子呢?』部長便會回答說:『為技術學院建造的,但學院方面現在配住的房屋已很夠用。我們派了個很有能力的代表團去那邊,那些同志會在那邊當場調查這個問題。』而在同意之前,總理代表還會問一個問題:『地區黨委會沒有反對嗎?』你瞧吧,地區黨委會?他們發還你的小電報紙說:『檢討實情。』」格拉契可夫呷呷嘴唇,「當他們當場調查時,地區黨委會就有最後的決定權了。」
「但是誰來把工程完成呢?」費奧多情緒激昂地說,「你們笑什麼呢?還有多少工作等待完成?」他皺起眉頭時臉露怒容。
「有一個大約十九歲的小夥子,他大概是生平第一次打領帶,而他的夾克又與他的褲子不太相配——也許是現今流行那樣吧?他把所有的圖表掛在黑板上,放著一把有刻度的尺,尺是他自己做的。當這個小夥子上上下下地走著,那把尺在那兒閃閃發亮,他揮著一根棍子,在那兒大吹法螺。我真的很羨慕他。他在那裡所領導的觀念和話語是不適於現存的尺度的。他那把尺所計算的陽極電流量如何?那把尺的刻度如何?它的經濟效益如何?它的結構效能的共同效益如何?而他只是個孩子呀!這件事真使我感到尷尬。我想,我已在這個世界上漏了半個世紀,我的專長是什麼呢?我在工廠能操作機械工具嗎?但他們已廢棄這些機械很久了。我懂得黨的歷史和馬克斯言論?人人都必須懂,這已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了。這還是不夠的!今天你如果不是某種專家,那你就不是真正的黨工人才,像他那樣,在我的舊工廠所有的小夥子也都一樣。我如何來告訴他們增加生產呢?我把眼睛與耳朵張得大大的,盡量聽聞觀察。如果我再年輕,費奧多,我願簽署在你的技術學院上夜間課程。」他注意到校長仍然是非常沮喪,他笑著,「……在舊校舍上夜間課程!」
當他坐在那裡等著,他想起不知是什麼原因,為什麼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常發生在八月底。一九四一年他在格拉契可夫營區www.hetubook.com•com受傷的時候是八月廿九日,換句話說就是那年的昨天;一九四四年他是八月卅日受傷,換句話說就是今天這個日子。
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室内那些靠背椅都由格拉契可夫下令搬出了辦公室,因為那些靠背椅人們坐上去,仰起臉面來都不及他那張辦公桌的桌面高),開始告訴格氏一切事情的經過。格氏一手支著頭,臉頰依在手掌上,悉心地聽著。
格拉契可夫嘆口氣:「一旦簽署了就無容懷疑,我們的計劃是很重要的。」
他們正要走出去。
「真是不幸,伊凡兄!」校長以粗啞的聲音警惕地說,並一邊步入他的辦公室内,「真是不幸!」
「這是什麼機構?是很重要的機構嗎?」費奧多粗聲地問。
費奧多又步行起程了。當他一路走著的時候,他的心裡卻是走在新廈的地板上和所有的授課室裡,後來他在等著走進格拉契可夫的辦公室,對他來說,這兒似乎不應該是那個研究機構可以改變一道牆或是另添一道新牆的地方。
「嗨!」
「你說的什麼意思——他們把你們解雇了?」
「但是你們到哪裡去呢?」
他放下話筒,把手在話筒上前前後後地這邊摸摸,那邊摸摸。他望著電話金字塔的稜形面,而後又望著費奧多。費奧多這時仍然用雙手捧著頭。
他走到交叉路口的平交道上,不知要往哪裡去,大學喪失新廈,許多重要的事湧上心頭。平交道的欄木在他前面放下來,雖然費奧多可以從木底下過去,但他卻站定在那兒。一列貨車在遠處出現,向他滾過來似的,而後下坡呼嘯而去。費奧多的心中對這情景無所感受。欄木升起,他繼續走。
他的世界頓時崩潰,代表團這一仗贏得這麼快,以致他找不出可以講的話來反擊他們,後來他無法想像他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路線。
「你們要到哪裡去?還沒有完工呀?」
「是諾尼夫斯基嗎……我是格拉契可夫。請問,是維克托的辦公室嗎?他什麼時候回來……我明白了……如果他今天回來,請告訴他,如果他今天可以接見我,我會很感激他的……是的,我甚至今天晚上會從家裡去見他。」
他突然意識到他正站在新廈的門外場地。他並非是自願地走到那邊。新完成上釉的大門已經鎖上。費奧多開始走出那場地。學生會將那塊場地清掃過,計劃留作運動用。那是塊很大的地,他們想把它變成很好的運動場。
但是費奧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笑。他又把頭縮在兩眉之間,很憂愁地坐在那兒。
人們開始從辦公室走出來,費奧多被請進去。
「我知道。為什麼我們不趕緊發電報給部長級的委員會呢?我們還來得及……談到學校與日常生活的關聯性……我會簽署這件事的,我不怕。」
「他已經走了,他是第一個離開的。」
電話總機房已經被鎖起來了。費奧多急急地走出來。開始起風了,旋動的風聲呼呼地響。建築商的卡車正在駛出大門,但是校長禁不住回頭走。他在口袋裡摸零錢,走向電話亭。
格拉契可夫聽著,高興地默想著,身子動也沒有動一下。他會對費奧多說過,他最大的愉快大概是當戰爭結束之後,他不必在頃刻之間來決定生死關頭的事。格拉契可夫喜歡有充裕的時間來對事情作決定,把事情理出條理來。他會一再思考問題,而後再聽聽別人的意見。如果命令結束會談,這是有違他的性情的。他要使他的對方相信,不管是說「你是對的」或證明給他看「他是錯的」,這樣的結論都是痛苦的結果。然而,他們對他的話不管是多麼頑固地反對,他談話的語調總是友善而不拘形式。當然,這是要花時間的。地區黨委會的第一書記諾洛佐夫首先注意到他這一個弱點,他以無可抗辯的警示態度猛烈攻擊他說:「你太軟弱了。你的行為不像是蘇維埃式的。」但是格拉契可夫站住他自己的立場:「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正相反地,我的作為正是蘇維埃式的呀——我是在與人民磋商。」
費奧多拿出皺皺的一包香菸。
「我不高興的是地區黨委會的檢驗員在那邊並沒有說反對的話。如果維克托已經同意,我們就很糟糕,兄弟。他從來不改變他的決定。」
「但是他說了什麼?」
在上次區委會中,格拉契可夫已成為市黨委會的書記,原因是他幹工廠黨書記時有過顯著的成就。
他打電話給格拉契可夫,格氏是市黨委會的書記。他的女秘書回答說,格氏在開會。他把名字告訴她,並詢問可否請格氏接見他,可以的話,是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她給他約了個時間,一個小時後見面。
「是的,」校長抱怨說,「如果那時卡巴林金接收了這幢房屋,我們就已經在八月二十日搬進去了,他們現在也就不會來排擠我們了。」
校長也嘆口氣。
格拉契可夫在思考。
「他說,收工吧,這兒已不是我們工作的地方,有別的一批要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