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非關命運

作者:因惹.卡爾特斯
非關命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四章

第四章

我隨意張望,很驚訝於眼前這塊寬闊平地的規模。我處在人群之中,陽光刺眼,無法掌握確實的全貌——譬如從遠處所瞧見壓低的建築物,以及不時矗立的有如高椅座的東西,還看到幾個高塔與煙囪。旁邊有人指著天空——在蒼白無雲的天空,我看到一個長形、閃閃發亮的物體在霧氣裡靜止不動。那是一艘齊柏林飛船,錯不了。旁邊的人都說飛船是防空用——我想起今日清晨呼嘯的警報聲。不過我發覺四周的德國軍人,面色都相當沉穩,毫不畏懼。我們在家裡若是聽見警報聲,總是大家慌成一團。這些軍人卻面無懼色,完全不為所動,令我不禁心生敬意,他們不愧是德國軍人。我現在才發現他們制服領子上有兩枚閃電般的裝飾,那是有名的德國精衛軍的標誌。我在家常聽到大人提起,如今親眼看見這些軍人,覺得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他們輕鬆地在人群中來回走動,回答各種問題,點頭,還會伸手拍拍我們的背或肩膀。
臉上表情並不悠閒,穿著總是毫無瑕疵。
我承認神父的證詞非常清楚,但是我也發現,他雖然苦口婆心,卻沒有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具體去做,而他似乎也無法提供那些期待聽他意見的人什麼建議——大家應該去登記報名參加這趟旅程,還是應該繼續待在此地。我也不只一次看到了那個倒楣鬼,有一回看到他穿梭在人群中,後來又在另一群人裡面。我發覺他細小的兩眼充血通紅,如驚弓之鳥,隨時隨地惶恐地張望著四周的人群。我不時聽見他的聲音,因為他會把別人攔住,以他極為緊張認真的表情,同時不斷搓揉雙手,問:「對不起,請問您也要參加旅程嗎?」然後是:「為什麼?」還有:「您覺得去比較好嗎?很抱歉我這樣問。」
我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我們這夥青少年都排在一起,大家安心地互相打招呼——我在這裡,一切沒問題。天氣燥熱,我張望四周,觀察狀況,看此地的環境如何。車站很漂亮,腳下是普通常見的鵝卵石,遠一點,綠草地賞心悅目,還看到草地上點點黃花。寬敞壯觀的白色大路則通向不知名的遠方。我也注意到,這條路被裝置鐵絲網的圍籬切斷,裡面似乎是個廣大無垠的區域,鐵絲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馬上猜到,那邊想必就是囚犯區了。我第一次(也許因為我第一次有時間)想觀察那些人,我很想知道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
可是眼前的德國軍官完全不同,他們狀似愉快,似乎——有點神秘。我甚至注意到有些小地方不太對勁……
但是另一批人卻深表懷疑,他們聽到的訊息是另外一套,說德國人的個性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有一部分的人,在此前途未卜之際選擇聽他們的意見,覺得很有道理。還有的人,面對各種爭論,主張要有理智,反求諸己,主張在官署面前表現出有尊嚴的態度。這些主張論點,包括反對意見,以及許多其他的新聞、資料、各種跡象,都使得大家在廣場上不斷討論,有的圍著小圈子竊竊私語,有的聚眾頗多,談論不休。總之,這些圈子一下子就散開,然後很快又重新組合,與另一批人圍起來繼續討論。聽說還有人提到上帝,說上帝的決定就是這樣「深不可測」。這口氣與拉尤斯大舅如出一轍,他也是談到命運,談猶太人的命運,那個人就跟拉尤斯大舅一樣,認為我們已經「被上帝遺棄」,這就是何以我們會面臨這種災難的緣故。那人神采異於常人,身材壯碩,精力充沛,我留心觀察,他外貌不凡,狹長臉,勾鼻很寬,兩眼炯炯有神,灰色八字鬍修整得整潔漂亮,下巴鬍子則修得圓圓短短的。我發現總有一群人圍在他旁邊,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後來才知他是個猶太神父,我聽到有人喊他「拉比先生」,這是對猶太教經師的尊稱。我注意到他的言語措詞扣人心弦,譬如,他說「張開的眼睛看得到、跳動的心感覺得到」,這令他不得不承認,「我們身在塵世間,或許應該問問,何以懲罰會如此巨大」。儘管他平常說話鏗鏘有力,此時卻無法繼續言語,淚水盈眶。我說不出心中的感受,我認為他本來要說別的事,結果卻說了這些話,連他自己也感到錯愕。可是他力求鎮定,繼續說下去,他說:「我不願意欺騙自己。」他說只要四周張望一下,「身在此苦難之處,面對大家受苦的臉」——他這麼表示同情令我驚訝,畢竟他自己也身在其間——他內心明白任務是多麼艱鉅。但是他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萬能的上主爭取新的靈魂」,這沒有必要,因為他說,我們大家的靈魂原都來自上主。接著他又呼籲:「不要埋怨上主!也不要因為今日發生的罪惡而埋怨祂,因為這樣做意味著『否定生命最高意義』。若果如此,『內心的否定』將使我們無法生存下去。讓內心這樣想很簡單,因為它是空的,有如沙漠中的荒涼。另一方面,可走的道路雖然艱難,卻將是唯一的安慰,也就是在災難中看到萬能上主深奧的智慧。因為,」他一字字地說:「上主勝利的時刻將會降臨,他們全部都會懊惱後悔,在塵土中,他們將呼喊祂的名字,只因他們忘卻這裡應該由上主來統治。」既然他說我們應該相信,上帝未來將會憐憫大家的苦難(這份信仰就是我們現在面對試煉的依靠,是我們源源不絕的力量來源),他也說出了我們現在應該如何生存下去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否定拒絕」,因為我們已經「迷失」了,我們感到絕望,但同時我們應該堅持這個信仰。唯有如此,才能從中獲得希望,並堅信上主將憐憫、原諒我們,最終得到祂的寬恕。
其實也沒有太多選擇。養羊場實在過於狹窄,終究會影響健康,何況食物的供給最後也會有問題;我眼見的實情就是如此。我們離開縣警隊(很多人說那裡是「安達賽縣警隊」),抵達養羊場之後,發現此地早已人滿為患,男男女女、各個年齡層的孩童,甚至還有許多老先生、老太太。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踢到被子、背包、各式行李、大包小包的東西。除此之外,各種抱怨、惡意叫罵、吵架,顯然這種團體生活難免會發生一些衝突,我很快就感覺疲累不堪。在那個地方,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呆呆地等,無聊之至。如果叫我回想在這裡度過的五天,我無法分辨哪天做了哪些事,事實上,我只記得一點零碎的事件。但是至少我們那群青少年都還在一起,這使我感到很安慰,覺得好過一點。「羅絲」、「緞子」、「皮雕」、「菸槍」、莫斯.柯維斯和其他人全在,他們也跟我一樣很守規矩。在養羊場裡,我們跟縣警似乎毫無關係,他們總是在棚欄的另一端站崗,中間還夾著一些警察。大家在養羊場常常談到警察,因為他們比縣警更容易接近,而且只要約定好,無論是以金錢或其他值錢的東西,都可以得到他們合情理的幫忙。我聽說,這些警察主要是幫忙傳遞信件或消息;此外,有些人很想知道逃亡的可能路線(當然,馬上有人指出,逃亡困難又危險),這些警察似乎也能提供一點線索。不過詳細內容就不是我能夠知道的了。我想起在海關見到的那個海狗臉男人,老是想找警察說話,如今終於比較明白他的用意了。我也確定,海關那名警察是個不卑不亢的正派人士。我會這麼想,是因為我在養羊場期間四處走動,或是在餐廳附近排隊,在無數陌生臉孔中,有那麼一兩回認出了那張海狗臉的男人。
但是——他又開口了——洗澡之前,他說,凡是身上帶著錢、黃金、寶石或其他有價值物品的人,此時應該先出列,把東西「交給上級領導長官」,這是最後一次「自首無罪」的機會。他說,私下交易買賣,或擁有任何物品,或將值錢之物帶進「營區」,都是嚴格禁止的。「營區」,這個詞我從來沒聽過,但是一聽馬上就明白。洗完澡之後,每個人都要照「X光」,而且還是用「專屬的X光照相機」。他說話時,那名軍人在旁用力的點頭,顯得心情愉快,尤其是聽到「X光照相機」時,更是明確地點頭同意。我現在想起來,我們在火車上出海關時,那名警察對我們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了。囚犯繼續說,他還可以一直說下去,告訴我們每一件走私案件,當事人都會面對「最為嚴厲的處罰」。然而,我們若是企圖以自身的尊嚴和德國官方開玩笑,那麼根據他的經驗,這完全「無望且無意義」。雖然這個問題與我無關,但是,我也和圖書覺得他說的話有道理。此時屋內一片寂靜,甚至安靜得有點令人不舒服。然後前面一陣騷動——有人移動身體讓出位子,因為有一個男的走出去,拿出東西放在桌上,然後立刻退回團體中。那名軍人對他說了一些話,聽起來是在讚美。那個東西很小,我從這邊看不清楚。德國軍人迅速檢查了一下,大概是估計了價值吧,然後立刻打開抽屜收進去。我看他似乎很滿意。然後又是一陣寂靜,接著又開始騷動,另外一名男子走上前;接下來,一波接一波,更多人鼓起勇氣走向前,把東西交出來,放在桌上。有的閃閃發光,有的發出清脆的聲音,聽起來硬硬的,也有的沙沙作響,全部都放在鞭子與公事包中間的小塊空間裡。整件事,除了走路與東西放在桌上的聲音,還有德國軍人發出的簡短、高昂、歡喜以及鼓勵的聲音之外,一切都在寂靜無聲中進行。我還注意到,那名軍人處理這件事都是用同一個程序。他先瞧那些東西一眼,即使有人一次就拿出兩樣東西來,他還是一件一件地審查,然後打開抽屜把第一件審查的東西放進去,用肚子關上抽屜,再檢查第二件,然後重複剛才的動作。我非常驚訝,這時還會出現這麼多的東西,畢竟先前已經經過那麼多的警察檢查。除此之外,這些人的急切、突如其來地撤出所藏的物件,也使我相當詫異,畢竟他們先前曾千辛萬苦把這些東西藏起來。所以當他們轉身面向我,回到隊伍之中時,我看到他們的臉上都混雜著共同的表情——有點羞愧、有點慶幸,又有點輕鬆。好吧,我們畢竟面對一個新生活,我認為新生活將與縣警隊那邊的生活完全不同。我仔細計算,這整個過程,大約花了三到四分鐘的時間。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需多說了,主要都是剛才那名囚犯解釋過的事。對面那扇門打開之後,我們魚貫進入。裡面有長板凳,有掛衣勾,我很快看到號碼,還用心牢牢記住,以免忘記。兩隻鞋子也仔細地綁在一起,就像那名囚犯建議的一樣。然後我們走進一間很亮、天花板很低的房間,沿著牆壁有許多理髮師——全部都是囚犯——已在那兒忙著剪頭髮,電動剪髮器嗡嗡作響。我走向右邊一名理髮師,我聽不懂他的話,但是他好像叫我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才剛坐上去,他就已經拿著電剪朝我脖子上一推,把頭髮給剃掉,推得一乾二淨。然後他把電剪拿在手上,叫我站起來,雙手舉高(他示範給我看),接著用電剪在我腋下推動。之後他坐在我剛才坐的板凳上,一把抓住我全身最為敏感的器官,然後在四周推一圈,把全部的毛都剃光了,也把我僅有的那點男性驕傲給剃掉了。這些毛髮前不久好不容易才長出一點,別人可能無法了解,這點損失比剃光頭髮更令我難過。我有點訝異,更有點生氣;但是我又覺得,如果為這麼一點小事發脾氣,豈不惹人笑話。況且,我發覺其他青少年也無一能倖免,還有人對緞子說,哇,不知道女孩子怎麼辦?
無聊等待時,我還想到其他的事。以前我在家也常看到德國軍官,可是那些德國軍官總是匆匆忙忙,臉上表情並不悠閒,穿著總是毫無瑕疵。可是眼前的德國軍官完全不同,他們狀似愉快,似乎——這是我觀察到的——有點神秘。我甚至注意到有些小地方不太對勁,軍帽、靴子、制服等,有時候有點過鬆,有時候太翹,有時候過分光亮,有的好像隨便戴戴應付一下。每名軍官在腰際都掛著武器,這是應該的,他們畢竟是軍人。然而我還發覺很多軍官手上拿著一根棍子,那種一般散步拿在手中的棍子,棍把有點彎曲。我很驚訝,那些軍官本身已經人高馬大,看起來力大無窮,精神抖擻,何必用棍子。後來我有機會進一步觀察棍子,如此一來卻更令我吃驚。有個軍官站在離我有點距離的地方,側面朝著我,兩手拿著棍子兩端,橫放在背後,無聊地上下擺動。我隨著隊伍往前走,愈來愈接近他。然後我才驚覺那根棍子不是木製,而是皮製品。那根本不是棍子,而是鞭子。我覺得奇怪,可是又沒看到他們使用鞭子。繼之一想,此地還有許多其他囚犯,可能是這個緣故吧。
他走了之後,我眼睛一亮。嘿!這不是那個倒楣鬼嗎?好像從籠子裡逃出來的魔鬼,咻的一聲跟著專家走了。更正確的說,他跑在專家的前面。我看他那股熱情的態度,臉上果決的神情,心想,好傢伙,他準是要去攔住專家,不像在海關那般對他不理不睬了。結果不是,他跌跌撞撞地朝著一個手上綁著白臂章、拿著鉛筆和名單的矮胖男人衝過去。那個男人停下來,後退了幾步,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端詳了一陣,欠身問了他幾句話——後來發生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羅絲」喊我過去,輪到我們了。
最後縣警把我們全部帶出軍營,塞在電車的專車車廂中,送到多瑙河畔裝船,下船之後走了一段路——就這樣抵達了養羊場。更正確地說,到達之後,我才知道這裡叫做「布答卡拉茨養羊場」。
經過一個鐵絲網門,院子裡另外一個柵欄後面,向左轉就到了浴室。大家已經在等我們,他們向我們仔細解釋許多細節,還告訴我們很多其他的事。我們先進入一間地上鋪著石板的準備室,裡面塞滿了人,有些人我在火車上看到過。現在我明白了,他們不斷地把各方團體送過來,輪流用浴室,毫不間歇。這裡也有一個囚犯協助我們(我承認很特別),這名囚犯看起來頗高雅。他雖然身穿條紋囚犯衣服,但是肩膀墊肩、衣服有腰身、熨燙整齊,簡直就是高級訂製時裝。這還不算,他的頭髮梳理得非常整齊乾淨,又黑又亮,跟我們這種自由人沒什麼兩樣。他遠遠站在屋子另一頭,左邊桌後坐著一名軍人,身材矮小、相貌溫和,挺個胖肚子,大肚子似乎從脖子下面就開始發胖了。他的雙下巴把領口擠得發皺,滿是橫紋的蠟黃臉上沒有鬍子,細小的兩隻瞇瞇眼看來可笑——他真像是火車站廣播尋找的侏儒。他頭上戴著一頂高軍帽,面前桌上放著一個嶄新的公事包,旁邊一條用白色皮帶編成的鞭子。憑良心說,這條鞭子品質相當高級精緻,顯然是他個人的財產。這些細節,是我們進屋之後,我在擁擠的後方人群中找到一席之地站好,再透過許多頭與肩膀中間空隙所看到的。那名高級囚犯突然從對門跑出去,不一會兒又進來,神秘地屈身向軍人附耳報告。軍人面露滿意神色,然後用又急又快的尖細聲調,好像小孩子或女人的聲音回答了囚犯。之後,那名囚犯站起身,舉起手,要求大家「安靜注意」。此時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別人所描述的人生經驗——在異鄉聽到自己的匈牙利家鄉話,內心感受到無比的慰藉。這名囚犯竟然是匈牙利人!我馬上有點同情他,他看起來年輕聰明,又如此英俊,卻竟然是個囚犯。我很好奇他到底犯了什麼罪?他接下來宣布一些大家該注意的常規事項,以傳達「上級領導長官」的願望。他說,如果我們努力以赴,符合長官對我們的全心期望,那麼一切將會「迅速且順利」進行。他認為這是為了我們自身的利益,但是也同時符合「領導」對我們的期望——他現在稱呼領導,我感覺這種簡稱似乎更親切。
登記日下午,我聽到了不少關於旅程之事。這裡也有很多手臂別上臂徽的人,他們都很客氣地回答各方疑問。他們不停四處遊走,與年輕人、好動人士,以及獨行客搭訕。我也聽到他們向問話人保證,婦女、孩童與老人都可以去,也可以把所有家當都帶著。他們表示,主要看我們是否能盡量自行解決問題,或是我們寧可等待,等縣警作出決定。他們解釋說,無論如何,全部的人都必須送走,如果名單上有遺漏的人,縣警就會檢查體格。因此大部分的人,包括我,都認為我們這些人最好先走。
行進中,偶爾聽見各種呼喚聲,例如,要求裝配工出列,呼叫尋找雙胞胎姊妹、身體不適者,甚至還會呼叫侏儒出列,如果有侏儒在場的話。這呼喊還引來一陣笑聲,然後又呼叫兒童,因為據說他們將受到特殊待遇,可以去上學,不必上工,還有其他各種優惠等。我們隊伍中有幾個大人還鼓勵我們出列,叫我們不要放棄這樣好機會。可是我還記得那幾個囚犯對我提出的警告,所以算了。何況我還更願意工作,不想被當作兒童看待。
漫長的等待未必就能獲得快樂的結果——至少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的感覺確是如此。也許因為我實在太hetubook.com.com累了,而且我可能過度期待,所以反而忘了到達應該很興奮——反正我根本無所謂。具體說來,我似乎錯過了。我記得我突然醒來,也許是因為附近突然響起尖銳的警報聲。外面透進來一絲微弱的光線,應該是第四天的微曦晨光。我的脊椎因為躺在地上,現在不聽使喚,有點痠疼。火車停了,窗邊擠滿了人。火車一停,大家就會擠過去看。人人都說看到了什麼東西——每次都這樣。過了一會兒,我也擠到窗邊看,可是什麼也沒看見。外頭清晨的空氣非常清涼,聞起來令人神清氣爽,窗外田野寬闊,有灰濛濛的霧氣。然後,好似短促的喇叭聲,遠處乍然出現一道尖銳、細長的紅線,原來這就是日出。真漂亮,實在很有意思,平常這個時候我還在家睡覺。接著我看到一棟建築物,這裡是個偏僻無人的火車站,或許是一個大車站的前哨處,就在我左邊,佔地很小,灰色的,一個人也沒有。建築物的屋頂尖得很奇怪,窗戶緊閉,我在前一天已經在這個地區看到類似的建築——眼前先是灰濛濛的一片,然後看到一個物體,從灰色變成紫色,窗戶因為陽光照耀而呈現紅色。其他人也看到了這棟建築物,後面的人問我有沒有看到地名。我在火車對面那棟建築物最上面的牆上,迎著微曦,看到了幾個花體德文字母寫著:「奧許維茲─畢肯惱」。但是用我的地理概念,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是在哪裡,其他人也說沒聽過這個地方。接著我又坐了下來,因為後面的人也想親自看看。由於時候還早,我也很累,所以很快又睡著了。
出發時連縣警隊也在場。他們腰間配帶武器,神情嚴肅,臉色幾近不悦,穿戴全副武裝,好似他們肩負重要任務,必須看守重要的禁臠。我感覺,他們頭頂上有一股莫大的權勢指揮操控著他們:德國人。接著,他們把貨運車廂的拉門拉上。只聽到外面跑步的吵雜聲音,然後是指示開車的哨音,就跟一般火車出發一樣,車廂碰的一聲出發了。我跟其他青少年就近找地方坐下,我們大都站在車廂前方,一上車,大伙兒就不約而同佔據了那個地方,只有這裡兩邊的高處還有窗口,用鐵絲刺網攔住阻斷出口。
關於那些德國人,我也聽了各種說法。很多年紀較大、經驗豐富的人認為,先不論德國人對猶太人所持觀點如何,基本上——人盡皆知——德國人整齊清潔、守秩序、準時、勤奮,也欣賞別人擁有這樣的特質。大體說來,我所聽到的狀況,跟我自己親身體驗的內容差不多,我也認為,我在高中德語學得不錯,應該對我很有利。尤其我認為,他們安排的工作一定是井然有序,會為我帶來新知識與樂趣,也一定是更合適我的某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何況在這裡,他們也都這麼說,而我們這些青少年也就互相討論,描繪未來。此外,我還想,也許我會因此有機會見見世面、開開眼界。而且說真心話,過去這幾天發生的事,譬如那些縣警的態度,尤其是對待我那張合法的證件,讓我覺得沒什麼公平正義。想到這些遭遇,我決定不要拘泥自己,離開祖國也在所不惜。
啟程不久後,有人問有沒有水喝,以及火車要坐多久的問題。我對這趟旅程無法多作描述,就像在海關或是先前在養羊場,我們得自己設法在火車上打發時間。可是以目前的狀況來看,此處顯然要比先前都困難多了。另一方面,大家心裡多少都對行車目的地感到好奇,儘管火車顛簸難受,擁擠不堪,所有人都無事呆坐。然而火車不斷往前行駛,隨著時間,愈接近目的地,想到快要知道目的地,眼前的問題與困難也就不那麼重要了。我跟其他青少年還頗有耐性,羅絲不斷對我們開玩笑說,等我們到達時,就知道一共要多久的時間了。緞子因為追某個女孩的緣故,被大家嘲笑。女孩是緞子先前在養羊場認識的,她跟父母親一起來。剛上火車的時候,他還常一溜煙不見蹤影,跑去車廂中間找她,給其他青少年嘲笑的機會。還有,老菸槍在這裡居然還能偶爾從口袋掏出些皺巴巴、東拼西湊的怪菸頭,一兩根火柴什麼的。老菸槍把臉湊到火光上,雙眼有如老鷹看到小雞那般飢渴,有時半夜裡也看得到他這個模樣。莫斯.柯維斯的額頭汩汩流著汗水,流到眼鏡、大鼻子、亂鬍厚嘴唇邊,還摻雜黑炭粉——這點其他的人和我都一樣不可避免。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我們往前走了一大段。我注意到四周的德國軍人與囚犯數目愈來愈多,到後來,我們這五列大隊成了單人縱隊。接著他們叫我們脫下夾克與襯衫,接受醫生目測檢查。自此前進速度增快。前方出現兩排隊伍,右邊人數較多,成員比較複雜;左邊人數較少,但感覺很整齊,我看到有幾個一起來的青少年在這邊。這個隊伍——至少在我眼裡——顯得比較能夠做事。我們的隊伍往前快速移動,整個混亂浮動跑來跑去的人堆中,我看到一個固定發亮的點,最後才看出是一名德國軍官高聳的軍帽前沿。沒多久,我也來到他的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把我們叫醒上路。今天是個陽光普照的日子,火車緩緩從月台門口駛入。這火車是典型的磚紅色貨運車,上方與四周都是密閉空間。我們六十人一個車廂,還要加上行李,以及那些掛臂章的人交給我們的東西——一堆麵包、肉罐頭——我得承認,這些食物在養羊場可是屬於高級食品了。我在前一天已發覺,我們這群準備離開的人基本上受到了非常特別的優惠待遇,甚至受到尊重,現在還能領到這麼高級的食品,更令我感覺受到禮遇。
我們又等了幾分鐘,醫生前面還有一大堆人。我們這一組有成年人,也有青少年,大概四十人左右。有人過來叫我們去「浴室」。一名德軍向我們走來,那人個頭很小,年紀很大,臉上表情雖然和諧,身上卻掛著一個大武器,看起來實在有點俗氣。「走!往走前!」他口齒不清地叫著。我很高興聽到他這麼說,因為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並非期待肥皂,而是可以用水。我們穿過鐵絲網大門往裡面走,就是往那個柵欄區走(浴室想必在裡面)。現在大伙兒三三兩兩輕鬆地走,不急不徐,彼此有說有笑,後面跟著那個面無表情、悶不吭聲的德軍。腳下踩著寬敞但慘白得刺眼的大路,眼前一望無際,看了令人疲勞。太陽高照,四周的空氣有一種叫人窒息的悶熱。我感覺這趟路未免也太長了吧,可是有人說,浴室距離車站才十分鐘腳程罷了。在這段短短的路途中,我觀察著四周的景觀,整體而言,還算相當滿意。尤其是看到了一處足球場,就在大路右邊一塊很大的草坪上。綠油油的草地,白色的足球門,白色的界線,看了令人心動,一切都很新,而且是標準配備。我們這群青少年馬上有人說:「好耶,下工之後可以來踢足球。」不遠處,我們看到街道左邊另一個更令人興奮的設施:水龍頭。毫無疑問,那是個可以玩水的噴水池,就在馬路邊。旁邊還有一個牌子,紅色大字標示:「不可飲用。」——不用說,大家根本無法克制,一窩蜂衝上前去喝水。那名軍人很有耐心地等著。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嚐到水的滋味了,但是喝了水之後,嘴裡卻有一股奇怪、刺鼻、噁心的化學味道。我們繼續往前走,看到很多房子,在火車站我就看到這種房子。說真的,不論從什麼角度看,這都是相當古怪的建築物:長方形,屋頂不高,顏色很難描述,屋頂似乎架設了某種空調或照明設施。每棟房子四周都有鋪著紅色鵝卵石的小路,從房子到大路之間還有一塊綠色的草坪。我驚喜地發現,草地中還有小小的茶園,冒出包心菜幼株,花圃裡綻放多樣可愛的花朵。這兒到處乾淨整齊又精緻——我必須承認,在養羊場的決定是對的。只有一件事有點奇怪——那就是這些房子的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什麼人也沒看見。但是我又想,理當如此,畢竟現在是上班時間。
眼前是個寬敞空曠的平坦區域。地方太大,陽光很強,一時之間我還不能適應,眼睛很不舒服。我還沒有時間仔細張望四周,就被周遭混亂的景象弄糊塗了。此地到處是人,吵吵鬧鬧、你推我擠、七嘴八舌,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定位。我聽到——女人與男人忙著道別,因為大家不能一起洗澡;老的、體弱多病的、帶著幼兒的母親,以及旅途特別勞頓受累的人,要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有汽www•hetubook.com•com車在等著。我發覺,這一切都由囚犯執行,循序進行。我也注意到,戴著綠軍帽、穿著綠衣領的德國士兵,在一旁揮動手臂指引方向,掌握著一切。我看到他們的眼睛,甚至覺得安心點,因為那些德國軍人看起來整潔有序,在這一團吵雜中顯得鎮靜穩定。我聽見很多大人警告我們,叫我們動作快一點。他們的話我也認為有道理,除了動作要快,不要給德國軍人帶來困擾之外,問話或是告別之語要盡量簡短,讓他們看到我們很明理,可不是隨隨便便的烏合之眾。
接著他向我們說明一些簡單而理所當然的內容,那名軍人則在旁點頭同意,似乎是某種證實,同時以他友善的面孔與眼睛,一會兒轉過去看看他,一會兒轉回來朝我們看。我們聽見囚犯說,下面一間房間,就是「脫衣室」,進去後把衣服脫下,排在勾子上,我們會看到掛勾上有號碼。等我們洗澡的時候,衣服都會消毒。他特別對我們解釋,一定要仔細看清楚掛勾上的號碼,這點很重要,但是他又說,其實並沒有必要解釋這麼清楚——我也有同感。然後他「建議」我們把鞋子的鞋帶互相綁起來,「以避免事後混亂成一團」。最後他說,之後理髮師會幫我們理髮。他終於說完話讓我們去洗澡了。
話沒說完,就聽到下一步指揮:洗澡。門口一名囚犯塞了一塊小小的棕色肥皂給羅絲,指示說:三個人用一塊。澡堂地板用木條鋪設,踩在上面感覺黏黏滑滑的,頭頂上方有許多管子,以及淋浴的蓮蓬頭。光溜溜等著洗澡的人非常多,氣味不怎麼好聞。包括我在內,大家都在找水龍頭開關,但是都沒找到。然後,有趣的事就發生了,水突然從四面八方流出來。水不怎麼夠,不過很涼快舒服,尤其現在是大熱天。我先是張開嘴盡情喝,馬上嚐到那股先前在噴泉處的怪味道。喝了之後,我才讓水流到皮膚上。四周的人跟我一樣都很快活,大家噼哩啪啦拍打玩水,有人打噴嚏,不過笑聲不斷。此時此刻真是無憂無慮,我們青少年還彼此嘲弄對方的禿頭。肥皂搓了半天也沒什麼泡泡,裡面含有很多沙礫,刮到皮膚很痛。儘管如此,我旁邊的胖子——他的頭髮胸部都是濃密的黑捲毛,顯然理髮師放棄了——很開心地用勁擦肥皂,動作還配上愉快的節奏。我覺得除了頭髮之外,他好像還有點不對勁。然後我才發現他的下巴和嘴巴四周都有點白,剃光的臉上到處是紅色斑點與線條傷痕。原來他就是那個在養羊場的猶太教牧師,我確定是他沒錯。沒了鬍子,他看起來真古怪,一個普通的大鼻子男人,外表十分平凡。他正忙碌地給雙腿擦肥皂。然而,就像剛才天降甘霖一樣,水說停就停——牧師驚訝地抬頭看,然後低頭不語,好像某個人面對上司突如其來的安排,不得不接受現實。
我盡量跟緊我們那群青少年,密切注意「羅絲」的聲音,絲毫不敢掉以輕心。他不斷發出叫聲,提出信號,我們便跟著他走。此時出現一個胖女人,穿著無袖碎花洋裝,從我們中間穿過去,朝著據稱是汽車的地方走。然後又來一個個子不高,頭戴黑帽,打黑領帶的老紳士擋在我前面,左推右擠,跟著人群前後推動,他不斷伸長了脖子一直叫著:「伊莉卡!我的小伊莉卡!」之後,我又看到一位高個子瘦臉男人,跟一個黑長髮女人緊擁,難分難捨,臉貼臉,唇貼,身體貼著身體,弄得大家都七竅生煙。最後那個女人——應該說那個女孩——終於還是與男伴分開,隨著前移的人群前行,不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我後來還從很遠的地方看到她拚命伸出身子,向這邊招手道再見。
我也無能為力,只有跟著大家你推我擠步出浴室。接著進入一間昏暗的房間,一名囚犯遞給我們每人一條毛巾,不,其實是手巾,還指示我們:用完還給他。另一個囚犯用一支油漆筆朝我頭上塗抹了一下,從嗆鼻的氣味與刺痛的感覺,我判斷是消毒水,還塗了腋下,處理敏感部位時,倒是非常迅速又有技巧。我們沿著走道往前走,右邊有兩個入口,每個入口前站著一名囚犯,手上拿著衣服分給大家。人人相同,我接過來,這是一件上衣,以前應該是藍白條紋,衣領有如祖父時代的樣式,沒領子也沒釦子,長褲像是給老頭子穿的,在腳踝處有一條開口縫,我還領到兩條綁褲帶,一件很舊的外衣。總之,藍白條紋說明了這正是如假包換的囚犯裝,我怎麼翻轉都一樣。再下去一個房間裡全是鞋子,我得在一大堆怪模怪樣的鞋子裡找合適的來穿。我找到一雙鞋身是麻布、鞋底是木頭,旁邊有三個鈕釦,沒有鞋帶的鞋子。時間很趕,我在匆忙中選了這雙看起來合腳的鞋子。另外又領來兩塊灰色的抹布,我想應該是手巾。最後還有一個必要的配備——一頂又破又軟、圓圓的條紋囚犯帽。我心中相當遲疑,可是四面八方都是催促動作快的聲音,其他人也七手八腳的穿戴完畢,如果我想趕上其他人一起行動的話,就不能光站在那裡不動。穿上長褲後,發現實在太寬了,而且缺了皮帶,所以得一邊跑一邊把褲子打個結。我這才發現那雙鞋竟然硬邦邦毫無彈性,根本跑不動。為了讓兩手空出來,我一邊跑,一邊把帽子戴在頭上。我看其他的青少年也都穿戴妥當了,我們彼此面面相覷,不知該大笑還是訝異。可是沒時間了,我們已經走到戶外。不知道命令是誰下的,也不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只記得有一股龐大的壓力推著我前進,這股潮流拉著我走,一直往前。我因為鞋子不順跌跌撞撞,四周塵土飛揚,後面響起清脆的聲音——好像有人被鞭子抽打——我們只好一直往前跑。跑過許多院子、穿過許多大門、經過許多矮樹叢,以及無數鐵絲柵欄。混亂中,我的眼前出現一個逐漸明顯且封閉的空間。
除此之外,到了第三天,我還從別人口中聽到幾句安慰的話,開點玩笑,「皮雕」偶爾也會冒出幾句,說些有氣無力的玩笑。我很疑惑那些大人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們要去的目的地叫做「森林湖」。不過我悶熱難當、口渴難捱的時候,一想到這個地名,馬上覺得好過一點。有不少人一直在抱怨車廂擁擠,不過有人提醒他們,下一批車廂準備每車裝八十人呢。這話真有道理。我自己私底下想,其實我曾經歷過更擠的情況:在縣警隊的馬槽裡。那時也是太多人,大家被迫蹲坐在地板上,學「土耳其盤坐」法。在火車上已經算好多了,難受的話還可以站起來,甚至走動幾步——譬如去便桶那邊。這個便桶放在車廂右後方。起先我們大家發誓只有上小號的時候才用,但是時間一久,誰都不能忍受本能的號召,這比我們的發誓還強硬。大家別無選擇,我們這群青少年,還有其他成年男性,後來當然也有一些女性去使用過了。
我只記得我跟著羅絲走回我們住的地方,天邊山丘的夕陽已將天色渲染泛紅,在此地逗留最後一天的黃昏,顯得一片寧靜安詳又溫暖。河的另一端,木籬笆外遠處,綠色的長程火車正疾駛而過。我雖然身心俱疲,不過既然已經決定登記,心裡多少帶點期待之感,其他青少年看起來也是滿意的神色。那個倒楣鬼又來了,臉色有點興奮,他用一種勝利的神態,加上一點探究的眼神宣布說,他剛才也去辦過登記了。我們都表贊同,他也很得意,不過後來我就沒注意他說什麼了。養羊場後方,比較安靜,四周人們三五成群,還在互相探詢討論。不過有的已準備鋪床睡覺,有的還在吃飯,有的看守行李或只是呆坐,沉默望著外頭的星空。我們旁邊正好有一對夫妻,我已經見過他們好幾次,所以不算陌生。那位女士外貌清秀,個子嬌小,顯得弱不禁風,男的高瘦,臉上掛著一副眼鏡,相貌斯文,不過嘴裡缺了幾顆牙。他常常滿頭大汗,緊張兮兮,好像隨時準備面對緊急事件的發生。現在他也沒閒著,半蹲在地上,與他太太七手八腳一起收拾行李。他全神貫注,費力綁緊行李,對旁人視若無睹。這時倒楣鬼走到他身後,倒楣鬼開口問他們是否也準備出發。那個男士只是迅速抬頭,透過眼鏡望了他一眼,眨巴著雙眼,汗流浹背,夜晚燈光昏黃,看起來臉色緊揪一起。他只回答了一句令人詫異的話:「我們非走不可,不是嗎?」回答直截了當,言簡意賅。
我記得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在海關認識的「專家」過來辦登記。在養羊場我也常看到他,他的西裝皺兮兮的,領帶不見了,臉色灰暗起皺,但是整體而言,他依然散發出和圖書一種令人尊敬的非凡器宇。他一現身就引起四周一陣騷動,許多人走上前來圍著他,儘管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發問,他卻絲毫不為所動。據說他曾經跟一名德國軍官談話,這幾天我的確在前面指揮處辦公室、縣警隊,以及其他檢查機關,不時會看到一名德國軍官的身影。據他解釋,他曾與縣警溝通,設法「與公司聯繫」,我們聽說縣警「嚴厲拒絕」了他的要求。雖然他的職位與「軍備工業部」有關,而且「生產部門沒有他的領導無法推動」,這些官方應該很清楚,因為他已經把所有重要的文件都附上去,手中「沒有證明」了。可惜他說的話我只是大略聽到,因為他說起話來斷斷續續,老是被其他人打斷。他看起來憤怒異常,不過他強調他不能「透露細節」。聽說他後來又去找了德國軍官,將他的情況一五一十與之報告。我們也正好聽到他說,那個德國「專家」就在附近,他說:「我特地去找他。」而且有不少證人在場看到,都說他真的勇氣十足。他反而聳聳肩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總算有個機會「與一名負責人說話」。「我是工程師,」他說:「而且我的德語非常流利。」這些話他也跟那個德國軍官說了。他告訴那名德國軍官:「來到這個地方,道義上與實際上都不可能繼續他的工作任務。」他鏗鏘有力地說:「即使根據目前的行政命令,也無任何法律效力與權限可以將他留置在此地。」「這樣做誰能獲利?」他向德國軍官提出這樣的質疑。他還告訴我們,他對那名軍官說:「我不是為了凸顯我個人的優勢或特權,但我也並非無名小子,我有專業能力。我期待表現我的專才,我全心全意希望展現個人的努力。」那名德國軍官建議他參與那群志願工作者的團體,他說,那名軍官並沒有提供任何「具體承諾」,但是他保證,德國目前的狀況非常吃力,需要各方力量投入,尤其歡迎受過專業訓練的人才。他又告訴我們,因為德國軍官的「客觀態度」,他覺得他說的話是「正確且真實」——他的確用了這個詞彙來描述。他還仔細地敘述了德國軍官的「禮儀」,比起那些「粗枝大葉的」縣警,他描述德國軍官「頭腦清楚,舉止合宜,從任何角度來檢視都是完美的」。不過有一個人提出另一個問題時,他也承認,除了對德國軍官的個人印象之外,「其實並沒有任何保證」;不過他也說,以目前的狀況,他已感到滿意,他不相信自己會看錯。「除非,」他還說:「我識人有問題。」無論如何,他說到連我也認為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我聽見他們在說話,說的應是德語,或很像德語的話,七嘴八舌地在交代我們。據我判斷應該是要我們下車,但結果卻是那群人擠上車;不過我什麼都沒看到,只是聽到聲音。然後傳來消息說,行李與包裹都要留在車上。後來——有人解釋,經過翻譯,一個傳一個——大家最後當然會拿到自己的行李,但是現在要先消毒,我們人要先進浴室。的確,我也認為我們該洗洗了。然後我就看到那群人擠過來,擠到我的面前來。我很驚訝,畢竟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至少是這麼近距離——真正的囚犯。他們穿著條紋囚犯服,剃光了頭,頭戴囚犯的小帽子。我馬上往後退了幾步。他們有些人回答乘客的問題,有的在車廂裡東張西望,還有的已經很熟練地抬起行李往外走,動作很勤奮迅速。我看到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號碼,大概是囚犯號碼,但是他們胸前還戴著一個黃色的三角形。這個顏色的意義要我判斷並不難,但是我仍然十分驚訝。他們的臉看起來有點獐頭鼠目:大耳朵、尖鼻子、低低小小的眼睛,看起來有點陰險。但是,怎麼看他們都像是猶太人。我覺得他們模樣狡猾,很陌生。當他們看到我們這群青少年的時候,突然非常激動。他們彼此很快地互相對談,我突然發覺猶太人的語言並非只是希伯來語,我還一直以為就是希伯來語呢。他們的問題我慢慢聽懂了,他們用濃重的口音問:「你說猶太語嗎?」一連問了三次,我才聽懂。我跟其他的青少年都說:「聽不懂。」我看他們臉色不太滿意。可是後來——我發現猶太語跟德語很像,不難懂——他們很好奇我們的年紀。我們回答說:「十五、十六,」結果他們的反應更激動了,搖頭晃腦,做手勢,大呼:「十六歲。」我感到很納悶,問了其中一個:「怎麼呢?」「你是要來工作的嗎?」他反問我,眼光直楞楞地盯著我的眼睛。他眼睛凹陷,眼眶兩邊都是深深的皺紋,無力的眼睛望著我。我說:「那當然了。」要是我沒記錯,我就是為了工作才來的。結果他用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抓住我的手臂,用力搖晃,還說:「十六歲…………你懂嗎?……十六歲……」他似乎很火大,而且我覺得他認為這件事非同小可。我與兩旁的青少年簡單交談了幾句,最後我走開了,心裡有點得意,「十六歲又怎麼樣呢?」此外,我們之中也沒有兄弟姊妹,尤其是沒有雙胞胎。他們說:「每個人都要工作,不能說累,不能生病。」——這就是我擠到門口前,與他們照面的短短的兩分鐘,也許連兩分鐘都不到的時間裡聽到的話。之後,我跟著人群往車廂外面走,終於一大步跨進陽光與新鮮空氣中。
檢查大約兩三秒鐘。我前面剛才還站著莫斯.柯維斯,才一下子,醫生就用食指指著另一個方向叫他過去。莫斯.柯維斯設法解釋:「……工作……十六……」可是旁邊伸出一隻手抓住他,把他拉開。我眼前馬上就空出來,輪到我了。醫生看我的眼光仔細多了,他的眼神十分嚴肅,眼光銳利,充滿睿智。我拉直了背脊,挺出胸膛給他看,而且——我記得我還面露微笑,尤其剛才看到莫斯.柯維斯的下場之後。我蠻欣賞這位醫生,他看起來英俊體面,瘦長的臉上鬍子刮得很乾淨,雙唇稍薄,眼睛灰灰藍藍,色彩明亮,看起來很高雅。我可以很仔細地觀察他,因為他以戴著手套的雙手扶著我的臉頰,用大拇指把我眼瞼往下翻——這跟我在家被醫生檢查的動作一樣。他同時輕聲問我,顯示出他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你今年幾歲?」只是他的語氣又像是順便問的。我說:「十六歲。」他輕輕點頭,不過看起來好像只是認為我的話合理,不是因為我正確回答了他。我還注意到一件事,也許是個膚淺錯誤的認知——醫生好像很滿意,甚至感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喜歡我,不過下一秒,他馬上推開我。一隻手還在我的臉上,另一隻手指著街道的另一個方向,那群有工作能力的隊伍。我到了之後,其他早來的青少年都為我歡呼,大聲笑著。我看到那一張張開朗的臉,發覺我們跟另外一個隊伍的差異:我們這邊是勝利者。
以前我在家也常看到德國軍官,可是那些德國軍官總是匆匆忙忙,
火車車廂裡最缺的就是水,食物倒是足夠,似乎早就準備好了;可是我們什麼也沒得喝。那些在車廂裡的人一開始就說過了:第一次感到口渴,一下子就會忘記了,的確如此。但是後來又覺得口乾舌燥——他們說這次就很難熬。在急難時候,不喝水——據專家表示——而且在天氣溫暖,健康情況良好的條件下,大約可以撐六到七天,不過條件還包括沒有流太多汗,不吃肉也不吃調味料。目前——他們說——大家還有時間。不過,他們也說,一切還要看這趟旅程要持續多久。我自己真的有點好奇,在養羊場的時候,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們。他們最多只說,有興趣到德國去工作的人可以去登記。我和其他同齡青少年,以及養羊場裡許多人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無論如何——有一群手臂上別著臂徽自稱是「猶太委員會」的人表示——不管選擇哪個結果,不管願意不願意,所有的人最後都會移送到德國去。那些早些登記願意去工作的人,會分配到較好的位子,還可以搭乘六十人的車廂,後面的人要乘坐裝載八十人的車廂,因為火車車廂數量不足。這就是他們解釋的內容,而我自己覺得實在沒什麼多考慮的空間。
我穿上襯衫,跟其他青少年聊了幾句,坐下來繼續等。現在我可以仔細安心地看街道對面的人在做什麼,角度與先前完全不同。那群人不斷往前推動,從寬變窄,到醫生面前速度增快,之後迅速分成兩列。其他青少年陸續走向我們這邊,現在我也跟著大家歡迎他們。更遠處的隊伍是女性。她們旁邊也站著軍人、囚犯,面前也https://m.hetubook.com.com有醫生,也跟我們一樣檢查,只是她們不必脫掉上衣。整個廣場的人都在行動,無一例外,人人都有事做,一切進行非常順利。我看到很多人的臉上帶著笑容,有謙虛,有自信——基本上也是一再重演同樣事件,我的臉上也不外這些表情。我看到一個棕髮女人,長得很漂亮,戴著耳環,她胸前的手扶著白色的風衣,正詢問著一名軍人,臉上就是這麼一抹自信的微笑。我們這邊又來了一名英俊的黑髮男性,他面對醫生時,臉上也是這類的笑容——顯然有用。我很快就可以體會醫生的作業方式了。
要繼續描述狀況有點困難,因為一大群有如滾滾煮沸的人潮將我吞沒,把我推向前方,我根本不能自主往前移。我後面有個女人高聲叫著:「小包包,」似乎要告訴某人說東西在她那裡。我前面有個蓬頭垢面的老太太,一個小個子年輕男人對她說:「媽,盡量跟他們配合吧,我們馬上就會見面的。軍官先生,不是嗎?」他面帶親熱笑容,朝著前面一個德國軍官說話:「我們馬上就會再……」然後我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原來是一個金髮捲曲、穿著體面,可是已經髒兮兮的小男孩在狂吼,他正全力掙脫一個金髮女士強烈的拉扯,那名女士顯然是他的媽媽。他拚命想甩掉她的手,「我要跟爸爸走!我要跟爸爸!」他就這樣扯著大嗓門嘶喊大哭大叫,腳上的白皮鞋踩著白色鵝卵石,將地上的白灰搞得煙灰四散,左蹬右踏個沒完。
接下來輪到一位老先生,不必多說——去那邊;後面是一個年輕人——到我們這邊來。接著上來一個有點小腹的男人,儘管他拚命縮小腹(我看不勞費事)——喔,不對!醫生叫他到我們這邊來。我心裡有點不滿意,因為我認為他年紀太大了。我還發覺我們這裡的男人大部分嘴上留短鬚,看起來並不體面,令人印象不佳。如此這般,我以醫生的眼光審視這群人,大多年紀太大,無甚用處,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有一個好像是野兔投胎,不停聳動著鼻子和嘴巴,看了真叫人難以忍受。輪到他的時候,他用一種既熱絡且搖擺的奇怪腳步上前,儘管外表乾淨清爽,面帶微笑,最後還是被指定到那群沒用的人堆裡。還有一個人的夾克和襯衫都太長,褲帶掉到大腿,皮膚明顯下垂,醫生毫不猶豫地把他指往不行的那群人。但這個滿臉大鬍鬚的男人上前一步,走近醫生,臉上帶著一種特別的表情。他面帶幾近親熱的微笑,雙唇則已乾燥不堪,我回想起他的微笑,覺得他似乎想跟醫生說些什麼話。但是醫生沒有理會他,繼續看下一個人;這時,先前抓住莫斯.柯維斯的那隻手,如大爪般伸過來把他拉開。他身體晃動,轉過身來,臉上出現非常驚訝與生氣的表情——沒錯,他就是「專家」,我不會弄錯。
這一切景象,吵雜的聲音,發生的事件,都使我筋疲力竭,頭暈眼花。最後只留下一團混亂、令人眼花撩亂的印象,其他可能更重要的事件,就在這種情況下不復記憶了。譬如,我就不太記得到底為什麼我們最後大排長龍,在我的四周全是男士,以五人一排的方式,一步一步往前移。有人說,最前面就是浴室,可是我聽說,在進浴室之前還要給醫生檢查。有人說,只是簡單目測,我認為當然就是檢查工作能力。錯不了!
我還碰見了那個倒楣鬼。他常常跟我們這群「年輕人」在一起,他說,好讓自己「覺得年輕一點」。他就在我們附近歇腳,我們所待之處,是大院子裡各個一模一樣的碑頂建築物的其中一處。這些建物只有屋頂,四周沒有牆壁,空空如也,聽說以前是用來風乾羊隻的地方。他的模樣有點淒慘,鼻青眼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聽他說是在縣警隊檢查的時候被揍的,因為他們在背包裡發現一些藥品與食物。雖然他解釋這些東西都是存貨,只是給他病重的老母親準備的,但他們還是認定他打算到黑市裡去做買賣。他說,即使他出示許可,而且從未有半點前科,都沒有用。「您有沒有聽說什麼消息?我們會發生什麼事?」他到處打聽。他也提到他家人,又說他有多倒楣。他花了許多時間才申請到許可,還高興得半死,他回想起這些痛苦的源頭,沒料到事情會有「這樣的結果」。一切就出在那五分鐘。要是他不那麼倒楣就好了……要是巴士……,我一直聽他反覆說個沒完。談到處罰時被揍,他反而很安慰,「我是最後一個,很幸運了。」他說:「他們有點趕。」最後結論是「本來可能會更慘」。他補充說,他在縣警隊看到「更慘不忍睹的事」,這話沒錯,我自己也看過。最好不要自以為是,縣警晨間調查時警告說,誰若企圖隱藏什麼秘密,無論是隱藏罪過、錢、黃金或其他值錢的東西,都會有嚴重的後果。輪到我的時候,他們也叫我把身上的東西——錢、手錶、小刀,以及其他所有的身外物都放在桌上給他們看。一個威嚴十足的縣警還以專業手法,從我的腋下到短褲大腿處迅速觸摸檢查,桌後坐著先前穿馬靴的那個人——我剛才聽到其他縣警稱呼他撒卡中尉。接著,我又注意到他左邊站著一個袖子捲得高高的、長得像肉販的大鬍子縣警,手裡拿著一根圓柱形小棍子,看起來有點可笑,讓人想起廚娘手裡的桿麵棍。中尉倒是非常友善,他問我有沒有什麼證件,可是他的眼睛並沒有因為看到我的證件而眨動一下,旁邊那個大鬍子縣警明確地比了一個要我立刻離開現場的手勢。我很驚訝,但是,我認為最好還是不要提出任何異議的好。
第二次醒過來的時候,是被身旁人聲吵醒的。明亮的陽光已經照進車廂裡了,火車又緩緩開動。我問其他的青少年現在在哪裡,他們告訴我說還在原地,現在才要開進站。他們補充說,不會錯,眼前有不少工廠,好像還有住宿區。靠窗戶的人不斷向大家報告,我們現在正轉彎駛進某個大門。之後火車停下來,窗邊的人急忙告訴我們,這裡是個車站,看到很多軍人和人群。車廂裡許多人開始收拾行李,把衣服整理好。有幾個人,特別是女性,企圖把自己多少弄乾淨些,梳梳頭之類的弄得好看一些。我聽見外面有沉重的聲音,應該是開火車門,然後是乘客下車的噪音。我對自己說,沒錯,我們真的到了。我當然很高興,但是我也感覺,這麼說吧,這分高興與前幾天的高興有點不一樣。不久,有人把我們的車廂門碰的一聲打開了;應該說,有好幾個人一起把沉重的鐵門拉開。
我們坐了一天火車後,有一次火車停了很久。我頭上左邊窗戶的地方,突然出現一名警察的臉,把我嚇了一跳。那名警察拿著手電筒照我們,時間可能是晚上,或是半夜,我們聽得出他是好意。「嗨,」他只是要告訴我們:「你們現在到匈牙利邊境了!」接著他趁此機會呼籲我們(不過聽在我們耳裡好似懇求),他說,如果有人手中還有錢或其他值錢的東西,應該交給他,「你們去的地方不需要用到值錢的東西。」他保證說,我們手裡的東西最終都會被德國人沒收。「那又何必呢,」他接著從車廂的窗口說:「還不如交給匈牙利人吧?」他停了一下,我覺得氣氛有點感人。接著他又用一種更為親密溫暖的口氣,一種既往不咎的誠懇態度說:「畢竟你們都是匈牙利人啊!」這時,車廂裡出現一點雜音。經過一番討論之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表示,他說的很有道理,不過如果警察能提供一點水作為交換條件也很好。那名警察似乎也願意,但是他說:「這樣其實是違反規定的。」結果兩人並沒有達成任何協議,因為那個男人要求先給水,而警察要求先付費,誰也不肯讓步。最後那名警察粗暴地說:「你們這些猶太豬,即使是最神聖的寶物也能拿來做生意!」——這就是他的看法。他怒斥的聲音高昂,憤怒到幾近無法呼吸,最後又惡狠狠的丢下一句話:「你們全渴死算了!」這話不幸一語成讖——至少聽說如此。事情是這樣的:我從第二天下午就一直聽到後面車廂不斷傳來某種聲音,那聲音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車裡有人這麼說,一位老太太生病了,而且據猜想,毫無疑問是因為口渴而幾近瘋狂,我相信這樣的說法。現在我才明白上車前有人說過一些話的意思,他說我們的車廂裡幸好沒有小孩,也沒有很老的老人,實在很幸運,希望也沒有生病的人。到了第三天早上,那位老太太終於不再出聲。聽說,她因為沒水喝,已經過世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她本來就又老又病,所以撐不下去也是理所當然。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