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本來還想多問他一點,可是有三個人回來了。前十分鐘,前方發生了一些事,我只聽到許多人高聲喊著:「柯瓦克醫生!」接著一名肉臉肥胖、頭髮稀疏的禿頭男子緩慢出列。他用手指著另外兩名男子,三人便跟著黑衣人一起走了。稍後狀況才傳到後面,原來剛才選出來的一個是「指揮」、「營代表」,還有一個「營房組」——班迪不懂德文,我勉強幫他翻譯了一下。他們現在回來教導我們剛學來的口令和動作,他們三個只學了一次,所以對我們也如法炮製——不教第二次。其中的口令包括:「注意!」「帽子……戴上!」「帽子……拿下!」這些我都已經會了。新的字是「扶正!」(當然是指帽子),還有「立正!」旁邊有人說,雙手要「挺直放在褲子接縫處。」我們一連練習好幾次。營代表還有另一個任務:傳達命令。他在我們面前練習了好幾次,「營房組」一名成員扮演德軍。「第五區,」我聽見他說:「準備點名。本區共兩百五十人……」等等。然後我才發現我屬於第五區,我們有兩百五十人。他練習幾次之後就很順手了,大家也能聽懂他的指令,不會弄錯。接下來幾分鐘什麼事情也沒有,我看到帳篷右邊有一堆土,上面插一根長棍子,顯然後面還有一個大坑洞。我問隔壁的班迪那是什麼。「茅坑」,他望了一眼說。他發覺我聽不懂這個字,搖搖頭說:「我看你是你媽身邊的乖兒子。」他發表意見,然後解釋了一下。他為了解釋完整一點,還多加了一些說明:「等我們還沒把糞坑填滿,已經走人了。」我聽了大笑,可是他一臉嚴肅果決,好像確實有此可能。他無法再多解釋,因為有三名德軍從大門方向朝我們緩慢嚴肅地走來。他們走路的方式毫不心急,十分冷靜,泰然自若,可是我們的區隊長馬上高聲尖叫,這個聲音剛才練習的時候完全沒有出現過,「注意!帽子……拿下!」大家立刻把頭上的帽子給摘下來,當然我也是。
接下來的旅程更是乏善可陳,一切都跟上次一樣。只是這次不是六十人一車廂,而是八十人,沒有隨身行李,也不必留意車上女性。車廂很熱,裡面也有一個便桶。我們都很口渴,也沒吃的東西,糧食配額是:一塊比平日大一點的麵包,兩片奶油,還有一塊看起來有點像我們家鄉的香腸。在火車上發下來之後,我馬上就吃了,一方面我早已飢腸轆轆,加上我也不知道要放在哪裡好。還有,他們並沒有告訴我們這次旅程將長達三天之久。抵達布根華爾德時也是早晨,陽光高照,天上浮雲朵朵,涼風拂面,氣候清朗。看過奥許維茲火車站之後,這裡的火車站最多僅是個可愛的鄉下小站罷了。不過迎接的場面不怎樣友善:打開車廂門的不是囚犯,而是德軍。這是我第一次靠德軍這麼近。他們動作俐落迅速,分毫不差執行任務,只簡單命令我們:「下車!」「走!」「五排縱隊!」「快!」我不時聽到鞭打聲,有時低沉,有時響亮,有時聽見踢皮靴催促的聲響,有時聽見槍拖使力,也不時傳來低聲的呻|吟。就這樣,我們的隊伍十分迅速往前行,好像有一根繩子在前面拉著走一樣。在月台底,隊伍兩邊各有一名德軍壓陣,面朝隊伍。我計算著,五人一排,在第五排條紋囚服旁,也就是二十五人之處,兩端又各站著一名德軍。他們隔隊伍約一公尺距離,眼光直視著隊伍,片刻不離,一語不發,腳步穩定,方向明確,有效控制隊伍前進的方向與速度。隊伍的移動,使我想起小時候用小紙片和細枝小心翼翼操控蠕動中的毛毛蟲,將牠們導進火柴盒裡;我受制這股強大力量,完全遵旨從命行進。我回想起不久前在家鄉,警察在旁邊陪著我們一起走向警察大隊的情景,我們的警察所表現出來隨性不專業的態度,比較之下真可笑。即使那些縣警會使出招數,但頂多也只是裝腔作勢罷了。眼前威嚴不語的德軍,各項動作都展現出整體軍容的協調與專業。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的面容、眼睛或頭髮的顏色、個人神情,甚至某些缺點,例如皮膚上的面皰。但是看了他們,我幾乎開始懷疑,這些在我們身旁的德軍,究竟是真人嗎?儘管跟我們相像,但真的出自相同的人類製造成分嗎?接著我又想,我這樣觀察的出發點可能已經是錯的,因為我自己與他們的製造成分根本有所不同。
我歪歪倒倒站起身,右邊那人問我痛不痛。我故意大聲回答說:一點都不痛。「那麼,」他說:「你何不把鼻子給擦乾淨吧。」我摸摸鼻子。老天!手上都是紅色的血。他教我把頭仰高,然後指著剛才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說:「吉普賽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玻璃圈,錯不了。」我不懂他說什麼,問他是什麼意思。他笑了出來,說:「就是同性戀。」這個字我聽過,應該懂吧。「對了,」他從旁邊伸出手說:「我叫班迪.席特姆。」我也告訴他我的名字。後來他告訴我,他是從勞動營轉過來的。戰爭開打那年他就入伍了,那時他剛好二十一歲,從年齡、血統和健康來考量,他都是勞動營的最佳人選。他去過烏克蘭當掃雷兵,至今四年沒回家了。我問他牙齒到哪去了。「打掉的。」他說。我瞠目結舌,「為什麼呢?」他只表示「說來話長」,就不肯多說了。此外,他的鼻樑是跟火車列車長起衝突,而被打斷的。掃雷工作他只提了一點:要用到鏟子、電線,還得要靠一點運氣;最後他們那群「受罰部隊」的成員所剩無幾。掃雷組原本都是匈牙利人,後來德國人前來支援,他們很高興,還聽說會分配到輕鬆、出路好的工作。當然後來都搭火車去了奧許維茲。
每次換一個新的集中營,面臨適應環境的煎熬,以及無論如何都得吞下痛苦,以及過程中所消磨的心智與力量,我真的覺得很難承受。采茲集中營非常小,又窮又偏僻,根本就是一個鄉下集中營。這裡甚至連一個浴室或焚化爐都沒看到,顯然這些設備只在較大的集中營才有。附近的環境也單調無奇,只有在集中營後方,才勉強可以看到遠方藍色的山區火車——「特林根森林號」。四方形重工營區沿著馬路用鐵絲網圍起來,每個角落有一處看守塔。這裡其實只是一個破爛的大廣場,往大門和馬路的方向空無一物;另外三方則架設了巨大的帳篷,與飛機棚或馬戲團帳篷一樣大。我們在外面等了許久,等著數人頭、分配。大家跑來跑去你推我擠。分配各屬「區」之後,十人一排,排著隊。我在混亂中分配到某個帳篷,位置是後排右邊靠外,正面朝大門,背面是帳篷。
布根華爾德位於山坡地https://m.hetubook•com•com上,空氣清新,四周大自然的景色變化無窮,地處森林區,山谷下還有紅磚屋頂的農家。左邊是浴室。此地囚犯大都很友善,跟奧許維茲的狀況有點不同。我們抵達之後也要去浴室,理髮、消毒、換衣服。這邊的掛衣勾等各種規定都跟奧許維茲一樣,不過水溫稍好,理髮師剪髮技術也高明些。換衣服的時候,管理員也比較有耐心,雖然他也只是隨便看了一眼,不過至少拿到大致合身的衣服給你。接著我們朝走廊方向走到一個窗台前,裡面的人會問你是否裝了金假牙,然後有一名在這裡逗留比較久的故鄉人幫你做個記錄,這個人竟然還留著頭髮。他把名字寫在大本子裡,然後交給你一個黃色三角形、一塊寬麻布、一塊長麻布。黃三角形中間有個匈牙利的縮寫字母U,長麻布上有一串號碼,我的是64921。有人叫我儘快把這幾個號碼的德文給背下來,因為從現在開始,若有人問我是誰,我就要把號碼背給對方聽。不過這些號碼並非刺在皮膚上的刺青。如果你進浴室前提出擔心的相關問題,老囚犯就會兩手一攤,翻白眼說:「拜託幫個忙,我們又不是在奧許維茲!」儘管如此,無論是號碼或三角形,今晚之前都要縫在胸前外衣上,而且只能由集中營裡唯一手中有針線的裁縫幫忙。如果你受不了要排到晚上才輪到你,可以分一點配額麵包或奶油給裁縫,他會比較樂意幫忙。
無論如何,大家開始圍著營代表和那兩名助理問東問西,聽來的事又馬上轉述給其他人。例如,問這裡有沒有傳染病之類的。「有。」他回答。那麼生病的人怎麼處理?「會死。」死了之後怎麼處理?「燒掉。」我們聽到的就是這樣。儘管我無法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仍逐漸體會到——那些煙囪並不是真的皮革工廠,很可能是某種「焚化場」,也就是把死人燒成灰的地方。於是我更仔細觀察那煙囪:蓋得不高的四方形煙囪,煙囪口很大,看起來像是突然切掉的樣子,我心裡有點敬畏的感覺。當然,我們不時聞得到那股臭味,味道傳來的時候,大家好像陷入泥淖裡那般動彈不得;但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後來我們驚訝地發現,遠方又有一個煙囪,更遠處還有一個,後來在遙遠明亮的天邊,又發現一個這樣的煙囪。其中兩個也像我們這裡的煙囪一樣,冒出濃濃的黑煙,最遠方的煙囪是從淒涼的小森林那頭緩緩冒出黑煙。有人疑惑地問,莫非傳染病已經擴散得不可遏止,才會死這麼多人,我也覺得他們提出的問題有道理。簡單地說,我來到此地的第一天,到晚上躺下來之前,已經將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收在眼裡了。對了,還有那十分簡陋的廁所——那個地方有三處高起的平台,每一個平台兩個洞,全部是六個洞,你得對準洞口,讓東西掉下去。但是沒有多少時間磨蹭,因為很快就會有一個滿面怒容的囚犯前來,手臂上綁著黑色臂章,手裡拿著一根棍子,你最好立刻離開佔據的地方。還有一些老油條、普通的囚犯也會在那裡出沒,他們脾氣不錯,還會提供一點小道消息。營代表指引我們去廁所的路實在很遠,他帶我們去的時候,經過一個特別的住屋區——鐵絲網圍住房舍,畫分界線,與其他屋舍並無二致,但四周有些奇怪的女人(我正好看到一個女人,就立刻把臉別開,因為她正把衣服拉開,露出某個東西,手上抱住的小嬰兒則費力地拚命抓住那東西吸吮,小光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還有一些穿著破舊衣服的怪男人,我是說他們穿的不是囚犯服。回程時,我已經知道那是吉普賽人的住區。我在家鄉的時候,大家多多少少對吉普賽人抱持著保守的想法,可是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聽說他們是罪犯。我們面前正巧有人拉車經過,是一群小孩子,他們肩上揹著餐具,旁邊有一個蓄鬍子的男人,手上拿著一根鞭子。車上的貨物蓋著一塊布,因為布有許多破洞,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裡面是麵包,而且是白麵包。我可以從這裡得出結論:這群吉普賽人的待遇比我們還高一等。這趟認識環境之旅還有一件事:另外一邊大馬路上,我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他的白長褲邊鑲著紅條,頭上戴著一頂很大的藝術家黑帽,應是中古時代畫家模樣的打扮,手上拿著一根粗棍子,神氣十足,眼睛不斷打量四周。大家都說,這個看起來身價較高的人,其實也不過跟我們一樣,是個囚犯。
在這段路途中,我沒有跟任何陌生人談過話,但是我卻在此時有了深刻的認知——冒濃煙的煙囪裡面燒的就是跟我們一起搭火車的車友、那些想搭汽車的人、被醫生認定年紀太大或其他原因不能工作的人,還有那些小孩與他們的母親、那些未來會有所作為的人、那些從外表就可以看出特別氣質的人。他們跟我們一樣,從火車站走到浴室,也有人告訴他們掛衣勾、號碼、進浴室之後如何如何,就像告訴我們一樣。理髮師也在那裡等著,也有人拿肥皂給他們,然後進了浴室,我聽說浴室裡也有水管和蓮蓬頭。只是,從蓮蓬頭流出來的不是水,而是毒氣。這些細節並不是我馬上就全部得知的,而是後來逐漸拼湊出來的。有些細節令人懷疑,有些地方獲得證實,甚至還有補充說明。我聽說,在那過程之中,他們受到友善的禮遇,體貼的照料,有人陪孩子唱歌玩球。毒氣室附近風景優美,有草坪、小森林和花圃……。我有種感覺,這有如一場荒謬的鬧劇,像大學生開玩笑。除此之外,要是我觀察得沒錯,他們確實費盡心思設計了我們換衣服的場景。故意用掛勾和號碼,說要照X光檢查值錢之物等語,其實全是騙人的空話。當然我也明白,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整件事,這當然不是開玩笑,特別是我的胃部總是難受得不停反胃。這雖然只是我的印象感受,但基本上應該八九不離十。畢竟主事者先前應該坐下來討論過,互相腦力激盪。他們絕對不是大學生,而是成熟男人,很可能是穿著體面西裝的紳士,口中叼著雪茄,胸前掛勳章,都是開會時屬下不得隨便打擾的那種指揮官;我這麼想像著。其中一個出主意使用毒氣瓦斯,另外一個建議用浴室,第三個出了肥皂的主意,第四個建議種花,這樣一直激盪出新點子。有些可能討論得比較久,討價還價半天,有的說出來大家都立刻欣然同意,還興奮得跳起來,彼此握緊了手。這些指揮官的點子交代下去之後,許多聰明能幹的人努力執行任務。我很清楚明白,整齣戲絕對可以成功。沒有人會心生懷疑。譬如在火車站和*圖*書那名聽從兒子話的老婦人、穿著白鞋子的小男孩和他金髮高雅的母親、戴黑帽的老紳士,或是那個跑到醫師面前的精神病患。還有那個「專家」,我突然想起他,他一定大驚失色,真難為了他。羅絲遺憾地搖頭說:「可憐的莫斯.柯維斯。」我們大家都深有同感。緞子在旁喊叫:「耶穌瑪莉亞!」聽他說,他跟那個養羊場的女孩子真的「什麼都做了」,現在他在想可能的後果,因為隨著時間也許會出現某些跡象。我們也了解他為她擔心,他臉上除了擔憂之外,還有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其他青少年此時都對他十分尊敬,當然我也可以體會他的心情。
隊伍逐漸往綠意盎然的坡地上緩慢前行,又轉上一條修築優良的大公路上。但這條路不比奧許維茲的公路直,而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道路。我發現附近有許多綠樹,渾然天成,建築物令人欣賞,遠處有別墅矗立在綠蔭之中。此地花園、公園,四周風光,在搭配、比例上顯然經過精心規畫,令人賞心悅目:至少看過奧許維茲後,使人感覺如此。馬路右邊,有個小小的動物園,裡面有梅花鹿、齧齒動物等,還有一隻關在大籠子裡的棕熊。牠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便興奮地在籠子裡上下走動,還站直身來做了一些逗趣的動作,想要點搞賞;可惜努力當然白費力氣。接著走到岔路口,我看到石座上有個雕像,石雕的底座與石雕本身都是用同質的白石頭雕刻而成,有粗粗的顆粒感,相當有藝術氣息。雕像衣服似乎有條紋,光頭,尤其從他的動作可以確定:這是個囚犯雕像。他的頭往前伸長,腿在後,好像在用力跑步,兩隻手在前面,拿著很大的四方石塊。起先看到這座雕像時,我只想到藝術層面,沒有想到別的;我們在學校都是這樣學的。但是過了一會兒,我才想到這個雕像一定還有別的意義,應該不只是放在這裡供人欣賞。然後我看到一排密密麻麻的鐵絲網,雄偉大門兩邊有巨大石柱聳立,敞開的大鐵門上有棟玻璃建築物,很像船隻指揮橋。我們從下面經過時我才明白,這兒就是布根華爾德集中營。
鐵絲網的另外一邊,就是集中營的主要區域,範圍很大,有許多柏油公路相連,綠色的木屋、矮平的石造屋就在這個地方。每天晚上在地的囚犯都會集中此地來賣東西:湯匙、刀子、碗、衣服,還可以殺價。有個人想賣給我毛衣,他比手畫腳對我解釋,表示只要我給他半個麵包就行了;但是我沒買,夏天要毛衣做什麼,冬天還早呢。我在這裡發現,此地有很多種不同顏色的三角形,字母也有很多種,最後我已經搞不清楚各是來自哪個地方的人。我有時候會聽見匈牙利語,卻帶著某種地方腔調。我記得在奧許維茲火車站,也會聽到來接我們的那些古怪囚犯用這種奇怪的語調說話。布根華爾德的帳篷營晚上沒有晚點名,洗臉的地方在室外,更正確的說,是在樹下。設備跟奧許維茲差不多,可是洗臉槽是石塊做的,而且水管裡整天都有水,有時候大,有時候小。這是我從養羊場至今,所見過最接近奇蹟的一件事。我隨時都能喝到水,即使不渴,只要想喝都可以去喝。當然,布根華爾德少不了也有焚化爐,不過只有一處,因為這不是此地的目標,至少不是本質或主要意義——只有在普通集中營裡生活還會死掉的人,才會被送去焚化爐。這是從住得比較久的囚犯口中傳到我耳裡的——在布根華爾德,要小心採石場。他們還補充說,好在採石場跟以前不一樣,現在已經很少動工了。
這些大馬路最後通往外面的道路,
令我驚訝的是鐵絲網竟然通電。真的!
稍晚,我還聽來不少寶貴的訊息,也學會了不少實用招數。當天下午我聽到四周的人說了不少關於我們未來動向、各種可能性與發展希望等等問題,煙囪的事反而談得少。有時候我根本沒太注意煙囪,好像煙囪不存在似的。很多人說,這要看風向而定。這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性。有一群男人圍著鐵絲網栅欄,在那兒指指點點,叫我也來看。有一群女人,可是我覺得辨識有點困難,因為她們看起來不像是女人。我們之間隔著一大片光禿禿的泥土地,遠遠的,我只能依稀看到她們。她們引起初步騷動之後,我四周的男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不再出聲。我耳朵附近有一個沉悶又顫抖的聲音,說:「她們全剃光頭。」四周出奇地靜默,在夏日晚間微風中,我聽見細細的,但卻溫和而快樂的歌聲,一波一波從遠方傳來;我們所有人都望著同一個方向,卻只有目瞪口呆的分兒。此外,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我們簡陋的房舍前面排隊,這裡有數十排房子,我們的房舍在後面,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在等什麼。其他囚犯站在我們左邊、右邊、前面、後面,視線所及之處,都是排隊的人——我聽命把帽子摘下。晚間時刻,日曬餘溫猶存,不遠處的大馬路上,三名德軍騎著腳踏車悠然出現;真是優美又令人難忘的一刻。我心想,看啊,有多久沒看到德軍了。但是我有點驚訝地發現,在栅欄另一頭的這三個德軍,高高在上的模樣,臉上掛著蔑視冷漠的態度在聽著。其中一個還在手中本子裡作記錄,將我們的營代表(他也把帽子拿在手上)報告的話給記下來。這三名德軍不發一語,連頭都懶得點一下,就這樣走回空曠的大路,離開。態勢有如宣告世人厄運當頭的萬能上帝。我很難想像他們和今早在火車站十分健談、熱情溫暖歡迎我們的那群德軍屬於同一夥人。我突然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響,循聲轉頭,看到旁邊有一個胸膛挺直高聳的側影——是那名前軍官。他正在自言自語,雙唇輕微顫抖地說出:「晚點名。」然後點點頭,嘴角帶著微笑,一臉贊同的表情,彷彿他完全了解,清楚狀況。雖然天色有點暗,我還第一次看到了此地夜晚的顏色和現象——在遙遠天邊左方,爆發出火焰般的光芒。我附近的人耳語頻頻地說:「那是焚化爐!」語氣有點像是讚歎自然界現象。但是我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到:「解散!」此時我實在也餓了。可是不久之後,我居然聽說,晚餐就是那塊早上發下來的麵包,而我早上一拿到就已經吃掉了。進入簡陋的各「區」房舍,才知道裡面什麼家具也沒有,連電燈也沒。水泥地上空空洞洞,跟縣警隊、養羊場的條件沒兩樣。我把背靠在我後面的青少年的小腿上,坐在我前面的人也把背靠在我的腿上。我今天看到的、經歷的太多,筋疲力竭,沒多久就呼呼大睡了。
當天我還想到了另一件
www•hetubook•com.com事:據我了解,這個地方與設備已經存在好多年了,日復一日都在發生同樣的事。從某個程度來說,這些設備一直在等著我來;同意這個想法有點誇張,但是事實如此。有很多人都用一種恐怖的心情提到,我們那個營代表已經在這裡工作四年了。四年前正是我人生的一大轉捩點,我剛進入中學就讀。我記得開學典禮那天,我身著匈牙利學校傳統深藍色小西裝,校長在典禮上致詞;校長是一名優雅高貴的紳士,戴著一副眼鏡,嘴上留著灰白鬍鬚。我回想起校長的神色有點像指揮官。記得典禮最後,校長引用了中古時代智者的珠璣良言說:「讀書不是為了學校,而是為了我們的一生。」這麼說來,我那幾年讀的書,不就是為了來奧許維茲?這樣一想,所有的事都有了解釋,清楚明白。只是過去四年來,我在學校一個相關的字都沒聽說過。但是我也明白,這件事若說出去可能丢人現眼,何況這也不是普通教育該學的一部分。缺點就是我一直到現在才學到相關的字,例如我們現在正在一所「集中營」裡。可是聽說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是這樣,聽說這裡是「毀滅營」。另外還有一種——馬上就有人補充說——「勞動營」;那邊的生活比較好,環境好些,吃的也好。總之,一切都好多了,畢竟目標不一樣。四周的人說,如果沒有發生別的事的話,應該會把我們送到那種地方;然而在奧許維茲什麼事都難預料。人家也說過,絕對不能生病。醫院營區就在其中一個煙囪的旁邊(後面),詳知內情的人只是簡單的稱呼醫院為「第二號」。其實從供水這事就可得知隱藏的危險,我們喝的水都是生水,我從火車站走到浴室途中就曾經喝過生水,可是我不知道危險性。噴泉旁邊雖然有一張警告牌,可是那名德軍並沒有警告我們不要喝。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感謝上帝,我目前感覺一切安好,其他的青少年也沒抱怨身體不舒服。
也許每一個新到的囚犯都會感到不知所措。我們這群青少年離開浴室,來到此處的空地,驚魂未定,還彼此目瞪口呆的四處張望。附近一名年輕男子,望著自己一身衣裝,還上下緩慢地撫摸著衣服,似乎在檢查衣服的質地,看一切是否是真的。然後他抬起頭,好像準備說些評語,但是當他發現四周的人全都穿著這樣的服裝,他閉上嘴了,不再說話。由於時間短促,我的觀察當然也可能有誤。他是禿頭,因為個子高,囚犯衣顯得捉襟見肘,我從他削瘦的臉龐認出他就是那個依依不捨的男情侶。在約一個小時之前——我想,我們從抵達此地,到全面變裝為止,大概就花了這麼多時間——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擺脫那個黑髮女人。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心裡很懊惱。我曾經在家裡的書架上看到一本書,那本書藏在書堆裡不容易看到,誰知道已經丟在那裡多久沒人看了,那本書的作者就曾經是一名囚犯。我沒有看完,因為我不太了解他寫的內容,還有那些人的名字實在太長,大多都有三個名字,我實在搞不清誰是誰。也或許是我對那個題材沒興趣,以及我覺得囚犯的生活有點恐怖,所以沒看完。這下可好了,如今我面對眼前的狀況可說毫無心理準備。我只記得,作者似乎對於很久以前那段初入獄的時光,記憶十分鮮明,甚至比他後來寫作時所發生的事還更清楚。那時我就覺得有點誇張,認為是作者矯情虛構的。然而我現在覺得他寫的是真的——我自己就記得當囚犯第一天的所有點點滴滴,印象深刻。起先,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來此地作客——這很容易理解,因為事實上,這是過去我們欺騙自己的習慣使然,也十分符合人性。我們眼前的廣場,太陽十分刺眼,顯得呆板枯燥。這裡沒有足球場,沒有蔬菜花園,沒有草坪,也沒有半朵花的蹤跡。簡單地說,眼前只有一個方方正正像倉庫的木頭房子,這顯然就是給我們住的房子,我聽說只有到晚上睡覺時才能進去。在這個方正大房子前後都是同樣的房子,一整片延伸到地平線那麼遠。左邊也是相同的一排房子,距離均等,前後左右四周留了點空間。再往外就是寬闊的大馬路,可能也是像我們現在走的路一樣,從浴室走到這裡,所看到的馬路、廣場,以及所有模樣相同的房子,都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區域裡,根本無法分辨其間的差異,至少在我眼裡無法分辨。這些大馬路最後通往外面的道路,有一個像玩具般漂亮的紅白色欄杆阻擋住聯外通路。右邊是有鐵絲刺網的欄杆,令我驚訝的是鐵絲網竟然通電。真的!我現在才看到那些水泥柱上有許多小小的陶瓷帽,就像電線桿上面電線接頭的陶瓷頭一樣。他們保證,上面的電流足以致人於死地。其實,只要我們走到沿著欄杆下鋪設的窄小沙路上,高塔上面(解釋者手指著高塔,我發現原來就是我在火車上看到的那些以為是高椅子的東西)當班的守衛將不會提出任何警告,即直接朝我們開槍射擊——這些訊息是那些比我們先來、知道得比我們多的人,七嘴八舌告訴我們的。
我現在就是這樣站的,站了非常久,人已經麻木了,陽光又大又烈。我四處張望,想看有沒有我們那一群青少年,可是眼前全都是陌生人。我左邊的男人個子高,身材瘦長,人很古怪,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說什麼,還不停搖晃著上身。右邊矮個兒、寬肩,老是朝著面前地上吐口水。他看我一眼,先是瞄了一下,後來緊盯著我不放,兩隻銅鈴大眼咕嚕滾動,打量著我。我發現他眼睛下方的扁塌鼻子很小,好像沒有骨頭,囚犯帽歪歪地戴在頭上。然後,他一連問了三次,問我從哪裡來,我才注意到他上排牙齒全光了。我說我從布達佩斯來的。他馬上興致勃勃問我,布達佩斯那個大圓環還在不在,六號電車還有沒有,以前「他在的時候都還有」。我說當然都還在,他露出滿意之色。他也問我是怎麼「混」到這裡來的,我說:「很簡單,他們把我從公車上叫下來。」「然後呢?」他又問。我告訴他:然後沒了,我就這樣一路被送到這裡來。他看起來有點驚訝,好像他對家鄉的事情實在不能了解。我原想問他話,可是不行,因為另外一邊有人給我一個大耳光。
分湯由他親自執行,他手持一把古怪細長的湯杓,好像一根長長的漏斗。旁邊還站著兩個可能是助理的男士,也不是我們的人,在一旁分發塘瓷碗和破湯匙——聽說總量不夠,所以兩人一份,這些餐具用完就要馬上歸還。等了好久才輪到我。接過湯、碗、湯匙,我跟皮雕同一組。但是我不怎麼開心,我不習慣跟另一個人共用湯匙和碗,和_圖_書可是我也明白,人這麼多,大概無法避免吧。皮雕喝了一口,臉上表情古怪,馬上把湯推給我。我問他味道如何,他說我自己吃就知道了。我也看到四周的青少年各個神色驚恐,有的差點把湯噴出嘴,互相對看。我也舀了一大湯匙喝進嘴裡,發覺實在是難以下嚥。我問皮雕該怎麼辦,他說,隨便我要把湯倒在哪裡。後面傳來一個高聲解釋說:「這就是所謂的乾燥蔬菜。」我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一個飽經世故的男士,他的鼻子下方還看得出以前留過鬍子,現在刮成一片白色的痕跡。他似乎很了解我們的心事。不少人已圍在四周,手上拿著碗與湯匙,臉上出現嫌惡的表情。他對大家說,他參加過才結束不久的世界大戰,貴為軍官。「我有足夠的機會,」他報告說:「認識這樣的食物,而且是跟德國軍隊一起在前線,並肩作戰。」他用充滿同情與體貼的口吻笑著說,對匈牙利人的胃來說,這種乾燥蔬菜湯,確實難以下嚥。但是他對我們說,大家以後會習慣這樣的食物,他認為也應該習慣,因為食物裡面「有許多營養與維生素」。他說,德國人製作乾燥蔬菜的技術與知識相當進步。「尤其是,」他再度展開微笑:「對一名好軍人而言,第一戒律就是:今天有得吃就吃,誰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這就是他說的話。而且他真的一湯匙、一湯匙把眼前的湯送入口中,慢慢地把碗裡的湯喝得一滴也不剩,臉色正經八百。我最後還是和其他幾個青少年和大人一樣,到屋外的牆邊把湯給倒掉。我有點不安,因為我發現那個總管從遠處看我,我有點擔心這個動作使他難堪;可是據我偷偷觀察,他的臉色平和,並無異樣。隨後我把餐具送回去,得到一塊厚麵包,和一塊白色的東西,好像是積木裡的長方塊,厚度也差不多——是牛油吧——不對,有人告訴我說是植物油。我很快全部吃光,雖然我從來沒看過這種麵包——四方形,好像是黑色的糊狀物烤出來的,裡面還有稻草跟穀粒,牙齒不時咬到雜質,嘎嘎作響。管不了太多了,反正這是麵包,搭車這麼久了,我實在太餓了。因為沒有更好的用具,我直接用手指把奶油塗在麵包上,純粹是《魯濱遜漂流記》裡的老辦法。而且我發現其他人也是這麼做。吃完之後我四處張望,想找點水來喝,結果毫無所獲。我非常生氣,想不到現在我們還是像在火車上一樣,必須忍受口渴。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聞到一股臭味,很難形容,有點腥甜,有點黏,加上之前聞到的化學味道,我開始有點害怕,覺得剛吃下去的麵包令我反胃想吐。我很快就知道異味的來源:那是從大馬路左邊煙因冒出的黑煙傳來的,可是距離很遠。那煙囪看起來像是工廠的煙囪,我們的督察曾說過,那是一座皮革工廠,很多人馬上點頭稱是。沒錯,我想起以前星期天的時候,常跟父親去悠派斯特足球場,電車經過一家皮革工廠時,我總是屏住呼吸。據說,好在我們不必到工廠裡去工作;他們安慰我們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沒有傷寒、痢疾,或是其他傳染病發生,我們很快就可以去另外一個比較好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的衣服,尤其是皮膚上還沒有編上任何號碼;我們的指揮官,那個被稱為「營代表」的人,身上就有號碼。很多人親眼看到過他的號碼,大家傳說——那個號碼是用藍色染料寫在他的手腕上,再用一種特別的針將顏色刺進去,據說這樣就洗不掉了。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我也聽那些志願搬湯的人說了類似的話。他們在廚房看到很多號碼,那些人也是囚犯,在這裡比較久,號碼都像刺青一樣刺在皮膚上。有人問那些號碼是什麼,有一名囚犯的回答讓我們到處口耳相傳,他說:「那是天堂的電話號碼。」這件事使大家都陷入沉思,我也感到大惑不解。
就像在養羊場一樣,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事,細節已經忘了,但那股氣氛、感受,以及整體的印象還在,只是很難仔細描述。這些天依舊發生了許多從沒看過,從沒想過的事,有時我感覺一股莫名的寒意襲上心頭。例如第一次看到那些女人時的感覺,我覺得四周的人彼此面面相覷,驚愕得說不出話,互問:「你覺得怎樣?你說呢?」回答若不是沉默,就是老套:「太可怕了。」但是我並不想用這句話,或是這個經驗,來描述奧許維茲。我們住同一區的幾百人中,那個倒楣鬼也在裡面。他的囚犯服又寬又長,披掛在身上,帽子也太寬,老是掉到額頭。「您怎麼看?」他也問:「您怎麼說?」我們當然說不出所以然。後來他又急促地說了一堆混亂的話,我聽也聽不懂。他強調,大家不能想太多,但是有一點不得不想,就是想著「留在家裡的人」。他有太太和兩個小孩,他得為他們而「堅持到底」,因為家人都在等他回去。此地最令人煩惱的是,這裡跟海關、養羊場、火車上一樣:夏季天亮得早,白日漫長難熬。奧許維茲的清晨寒意逼人,我們在鐵絲網柵欄旁邊的木板牆壁蹲著,彼此緊緊相依取暖,看著天際紅色的日出;幾個小時之後,則是盡量找避蔭之處。不論如何難熬,時間仍舊會慢慢過去。皮雕跟我們在一起,大家偶爾也說些笑話。沒有馬蹄釘,就用鵝卵石來取代,鞭子還是大贏家。羅絲偶爾會說:「唱日語!」每天上廁所兩次,早上還要去洗臉(設施和淋浴的地方差不多,不過平台上是鋅做的水槽,每排鋅槽上有長銅管,上面有許多小洞,流出汩汩細水),用餐,晚點名,當然還有宣布事項——每天大約就是如此。第二天晚上的「全區警戒」,我看到營代表很沒耐心——遠處傳來喧鬧聲響,一陣混亂,隱約還可以聽到尖叫聲、狗叫聲、開槍的聲音,屋裡的黑暗、緊張教人喘不過氣來。鐵絲網柵欄另一邊來了一個隊伍,據說,那群人正下工返回。我不得不相信我的眼睛,我看到歸來隊伍最後面抬著的架子上,躺著死人,像傳言所說的一樣。我腦海當然無法不反覆思考,可是這樣做仍然不足以打發整個無事可做的漫漫長日。我明白了,即使在奧許維茲還是可以覺得無聊,當然你得屬於特權階級。我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現在回想起來,從頭到尾只是空等。無聊感,加上奇怪的等待——就是我對奧許維茲的印象。
沒過多久,「志願軍」抵達此地,他們帶來巨大深紅色、看起來十分沉重的容器。之前大家都熱烈討論謠傳,說:「馬上就有熱湯可以喝了!」真心話,我也覺得應該要吃點東西了。然而,當我看到因這個消息而熱切歡喜的臉、感激涕零的神色、單純的快樂,我還是驚訝萬分——這歡樂並不是因和-圖-書為有湯可喝,而是在發生了這麼多驚愕的事件之後,終於有一件令人感到體貼的事情。我確定這個消息是其中一名囚犯宣布的,他好像是代表的身分,我不好直說他就是總管。他穿著一身剪裁得宜的服裝,就像浴室裡那個囚犯一樣。他的頭上還留有頭髮,與眾不同,帽子是那種厚厚深藍色的毛氈料,在我家鄉稱作厚呢帽。腳上穿的拖鞋也十分精緻,手臂上還有紅色的臂章,一切都令他的尊嚴與眾不同。我在家鄉的時候,人們常說「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其實並不正確。他胸前戴著一個三角形紅色胸章——連這個都跟我們不一樣。這個胸章說明他不是因為他的血統而在這裡,只是因為他的思想特殊。這也是我後來聽說的。他與我們保持距離,回答簡短,可是整體說來還算友善,他也回答了所有必要的問題。當時我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畢竟他只是比我們早到——我這麼想。他個子很高,又瘦又長,臉形瘦削,略帶愁容,有點歷盡滄桑之感,不過面容尚稱溫和。他常常站在一旁,有一兩次我還遠遠地看到他的眼光充滿某種疏離,似乎與眾人畫清界線。他的嘴角帶著一種不以為然的笑,彷彿有點驚訝於我們所做的事。有人說他是斯洛伐克人,我們之中有些人會說斯洛伐克語,於是圍著他形成一個小圈圈。
從布根華爾德搭夜貨車去「采茲集中營」需要一夜時間,然後由德軍壓隊,繼續走約二十到二十五分鐘的路途即可到達。采茲是個地名,集中營以此為名。聽說路上的農田清爽宜人,我很快就親自體驗到了。有人說,我們到那裡就不會再搬家了,名字第一個字母在M以前的人都要去;M以後的其他人要去一個叫做瑪格德堡勞動營的地方——這個地名同樣頗有歷史文化,我也耳熟能詳。第四天晚上,大家集合在一個以弧光燈照明的大廣場上聆聽分配。我很傷心,因為這回我將和許多青少年徹底分開。我尤其捨不得離開羅絲,還有我們在火車上認識、還幫他們取了綽號的那些人,當然還有其他的人。
布根華爾德的溫度比奧許維茲還低,白日天色灰濛濛,經常下著毛毛雨。在布根華爾德,早餐可能會得到熱濃湯。我還聽說,麵包配額通常是每人三分之一個麵包,有時候還可以分到半個(不像在奧許維茲通常是三分之一,有時候只有五分之一)。中午的湯有時候有料,甚至有些紅色的肉纖維飄浮,如果幸運的話,還可以看到一兩塊肉出現。這裡偶爾會聽到「加菜」這兩個字,也就是除了奶油之外還可以得到香腸,或一湯匙果醬。在布根華爾德要住在帳篷裡,所以這裡也叫做「帳篷營」,或是「小營區」。睡覺睡在乾草上,大家擠在一起,不過總算可以平躺著。營區後方的鐵絲網沒有通電,但若在那邊附近逗留,或企圖半夜從帳篷裡跑出來逃走,他們會放狼犬出來攻擊。有人好意警告我們,就算你是第一次聽到這種事,而感到驚訝,也最好別懷疑後果的嚴重性。
還有一件事我得老實說:第二天我就把湯喝掉了,第三天我甚至期待喝湯。我對奧許維茲的飲食安排完全搞不懂。清晨很早就有某種液體送來,他們說是咖啡。午餐是湯,也是很早就送來了,大約在九點鐘的時候。可是從喝完湯之後,到黃昏之前都不會再有任何東西可以吃,晚點名集合的時候才會分到麵包跟奶油。到了第三天,我已經很清楚飢餓是什麼感覺了。其他的青少年也是抱怨連連,只有老菸槍說這個感覺對他不是新鮮事,他只是更想抽菸;姑且不說他作風突兀,那臉上幾乎有點幸災樂禍的神色,使我有點火大。但其他青少年趕緊對我使眼色,叫我算了。
右邊是有鐵絲刺網的欄杆,
其實,我聽見耳光的聲音時,已經跌坐在地上,左邊臉頰火辣疼痛。我跟前有一名男子,從頭到腳一身黑色騎士裝,頭戴藝術家小帽,蓄髮,甚至還有稀疏的鬍子在棕色的臉上。他身上傳來一股味道,我瞪大了雙眼——他竟然滿身香水味。他對我大吼大叫,我只聽得懂中間重複「安靜」兩個字。面前這人顯然地位很高,身上的號碼似乎很高級,與眾不同,綠色三角形上的字母是「Z」,胸前另一邊垂掛著銀色哨子金屬鍊,手臂兩邊清楚地印著白色的「LA」字樣。我挨打之後非常生氣,因為我從來沒被任何人這樣打過。雖然跌坐在地上,但我企圖瞪大眼睛,盡量表達出我無比的憤怒。我想他也接收到這個訊息了,因為他的深色大眼睛變得溫和了些。最後,雖然他還在斥罵,但眼神已經有點道歉之意。他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眼光令人有點不自在。然後他突然轉身,像風一樣乍然離去,行動如同剛才出現那般突兀,大家連忙讓路給他。
我回憶時,很驚訝地發現:我在奧許維茲事實上只停留三整天。第四天晚上我就坐上火車走了(就是那種已經領教過的運貨車廂)。聽說,這次的目的地叫做「布根華爾德」,意思是樺木森林。地名很美,但是我現在謹慎多了,不多作幻想。倒是有幾個囚犯在跟我們道別時,臉上出現了微微的善意、溫暖,像作夢一般,有點羨慕我們。我發覺不少囚犯在此地很久了,了解狀況,有的甚至受到褒獎,例如手臂上綁著布條,帽子或鞋子上別著與眾不同的徽章。他們在火車站協助處理所有的事。月台邊我看到幾名中階德軍,在這個安靜的小地方,平靜的夜色溫和,什麼都不出奇,沒什麼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我最多只記得車站的規模、興奮的人潮、燈光、聲音、沸騰的角落、轟隆作響的車站;三天半前,我曾在這個地方下車。
有一個像玩具般漂亮的紅白色欄杆阻擋住聯外通路。
據說這裡的集中營有七年了,也有從其他更久的集中營轉來的人,例如「大豪」、「奧拉尼堡」、「薩克森豪斯」等集中營;我至此才終於了解,鐵絲網那頭有些人號碼達到上萬號,身上別著獎章;不過也有三位數或四位數的號碼。據我所知,我們集中營附近有一處歷史悠久的知名城市——威瑪。以前我在家鄉時,在課本裡讀到過威瑪,此地有個大詩人寫過一首詩「誰在狂風呼嘯的深夜裡騎著馬」,這首詩我可以倒背如流。有人說,那名大詩人曾在這附近親手栽種了一棵樹苗,現在已經長成了綠蔭茂密、枝椏壯觀的大樹,旁邊還立了紀念碑。據說,這棵樹就在集中營區裡,為了怕我們這些囚犯破壞石碑,還加裝了柵欄保護。我回想奧許維茲那些面孔,簡單地說,我很快就喜歡上了布根華爾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