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情逐漸有了變化。起先,是每日口糧有些變動。我們覺得奇怪的是,好久沒發一半的麵包,只發三分之一和四分之一的麵包,連加菜都會取消。火車行車速度減緩,最後終於停滯不前。雖然我設法伸頭往前看,可是最多只看到明天,結果明天還是跟今天一樣,如果我們夠幸運的話。我的情緒很低落,力量削弱,起床變得很困難,晚上睡覺的時候總覺得很累。肚子愈來愈餓,行動困難,必須逼自己去做,好像每件事都沒有勁,身體變成一個很大的負擔,拖不動自己。我自己和其他的人,現在都不是好囚犯了,我們可以從德軍的態度上得知,當然也從我們自己選出來的各個職務人員身上,尤其是地位最高的集中營營代表的反應得知。
等我回家以後——想這句話真是非常簡單——
我到了采茲之後,才體會囚犯也有日常生活——囚犯的生活灰暗無趣。我以為在前往奧許維茲的火車上,我算是嘗過類似的經驗:一切看時間,也看個人能力而定。不過在采茲,我體會到的是:火車停滯不前。另一方面,火車又好像開得太快——這樣說也沒錯——我無法觀察或了解面前發生的變化,也感受不出我內在的變化。我只能說,我已經走過來了,我曾經體驗過所有在路上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在集中營所看到的新鮮事,一般人都能欣然接受;我個人就是如此。我的觀點是:先當好囚犯,其他的交給未來——這是我的人生觀,別人也大致如此。有人在奧許維茲說勞動營的設備比較好,我發現這種說法來自於過度誇張的消息來源,可惜我無法從各種結果探討整體的誇張狀況;這集中營裡的兩千名囚犯,也都接受現實(除了自殺者之外)。不過自殺的人很少,而且大家都知道,自殺絕非正常狀況。我偶爾會聽到發生這樣的事件,聽到大家討論,有人表示不贊成,有人表示能體會,認識的人會感到惋惜——整體來說,大家似乎把這樣的事當作非常罕見、遙遠、難以解釋、過於輕率,又應當尊重的行為。
頑固的態度有很多不同的形式,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在采茲繼續發掘下去。我不斷地聽別人談過去、談未來,聽個不停。簡單的結論是:囚犯堆裡最常聽到的話題就是自由。有的人設法從一句諺語、笑話中得到一點快樂。每天集中營裡有一段特別的時間——從工廠回來,到晚點名之前,這段時光最特別,最輕鬆隨興,也是我最期待的時光——這段時間也是吃飯時間。有一次,我左彎右拐穿過一群正忙著彼此聊天的人群,結果跟人對撞。那人身上囚犯服寬寬大大,鼻子很有個性,臉上五官特殊,他兩個小小的眼睛盯著我看。我們兩人定睛一看,認出對方後,同時脫口說出:「嘿,是你啊!」他是倒楣鬼。他很高興地馬上問我住哪裡,我說第五區。「真可惜,」他惋惜地說,他住在另一區。他抱怨到現在還沒看到半個認識的人,我說我也全部不認識,他聽了之後突然很感傷。「我們已經看不到認識的人了,以後一個都看不到了。」他搖頭嘆息說,似乎含有我不能體會的意義。可是他的臉又突然發光,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用手指指胸前的字母:「這個U是什麼的縮寫?」我說當然是「匈牙利」(Ungarn)。「不是,」他說:「是『無罪』(unschuldig)的意思。」他藉著縮寫玩文字遊戲,用一種誇張的表情大笑,不停地點頭,好像很得意這個發現。我在集中營裡發覺別人也有類似的行為,以前我常聽到有人藉著說笑話,企圖從中得到一點溫暖、獲得一股力量;他們說完之後就放聲大笑,表情輕鬆愉快,帶點酸味。並且,每次轉述,或再度聽到,又會自我陶醉,好像聽到優美的音樂,或動人的故事一樣。
有一次我到修理廠小組工作,師傅吃的東西是從家裡帶來的,我緊盯著一隻長滿粗繭的蠟黃手,從一個長型玻璃瓶撈出大扁豆,一根又一根。那隻長繭的手,手還沒伸出,我已經知道手上的繭長在哪裡,手移動的距離——那隻手只在瓶子到嘴巴中間來回移動。可能我的眼光露出不安,有所期待,後來我連看也看不到了,因為那人轉身把背部朝向我。我很想告訴他,別客氣,盡量吃吧,我只會用眼睛看,這樣總比什麼都沒看到好。昨天我向一個「芬蘭人」買來一大碗馬鈴薯皮。他在午休的時候把那碗皮拿得高高的,一派輕鬆,好在那天班迪.席特姆不在我們這組,不能介入。芬蘭人拿出一包皺皺的紙包放在面前,打開後捏出一點粗鹽,每個動作都很緩慢,非常仔細。他先用指尖沾了一點鹽放進嘴裡,抿抿嘴,嚐嚐味道。然後才朝向我這邊,用不經意的樣子,叫著:「要賣!」通常這樣的貨色只值兩片麵包或奶油,可是他要求半碗湯。我費盡唇舌跟他講價,甚至提到公平與否。「你不是猶太人。」他用芬蘭人特有的搖頭方式對我說。我問他:「那我為什麼會來這裡?」他聳聳肩,我怎麼會知道。我說:「混帳猶太人!」他說這樣他也不會便宜賣給我。最後我還是照他開的價買了。我不明白他怎會在我排到湯的時候出現,也不明白他怎麼曉得今天吃的是牛奶醬汁麵。
可惜我從來沒睡夠,你看,催促起床大隊已經開始行動:帶隊的就是那個營代表,身著黑衣,鬍子剛刮好,八字鬍直挺挺的,身上散發著香味,德國總管在他後面,之後還有幾個其他各區代表和營房組人員,手裡拿著棒槌、各種粗細棍,正朝著第六區走去。帳篷裡面一片混亂,才幾分鐘,你只聽見哀嚎的慘叫——勝利者狂揍,以完成目標。耳裡不斷傳來動物般的嚎叫,然後愈來愈衰弱,最後不再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獵人又出現了,他們把獵物拖出帳篷,看起來像一堆沒有氣息的可憐蟲。他們把東西丟到最後面,略為排整齊,我盡量不朝那邊看。可是我覺得有那麼一點眼熟的感覺,有些我熟悉的線條,迫使我朝那個方向看過去。結果發現,是那個倒楣鬼。然後我們聽見:「各工作小組排隊!」大家都知道,今天德軍會比平常更嚴厲。
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某種努力與態度——當好囚犯的意願。我們大家都毫無疑問地想當個好囚犯,因為這對我們也有好處,該怎麼說,是生活環境迫使我們設法盡量表現好些。例如,排隊排得好,點名人數正確,花去的時間就少點;工作勤快點,挨打就會少些。
另外一次我與一個抬頭挺胸、精神抖擻的男士擦肩而過,我看到他手臂上的字母,想起他就是那個在奧許維茲的職業軍人。有一天我碰巧在他手下做事,我體會到他願意為好人赴湯蹈火,對軟弱無力者則非常苛刻,hetubook.com.com碰到那種依賴他人幫忙的人,更是不會客氣——他在工作開始之前就如此宣布過了。班迪.席特姆和我第二天就悄悄轉到別人手下工作去了。
最後,還有第三種方式逃避此地生活,就是真正採取行動逃走。我們集中營裡真的有一次有人逃走,也是唯一的一次。有三個拉脫維亞人相約逃走,他們對當地環境很熟悉,也會說德文,比較有把握。大家傳著這個新聞,起先受到了肯定的反應,對守衛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還滋生了某種敬佩,甚至心裡也很想效法,還判斷我們自己的機會。但後來我們全都對他們非常生氣,因為到了午夜兩、三點,大家還因為他們逃走,從晚點名起就被罰站(應該說——站不穩被罰原地搖晃)。第二天晚上返回營區的時候,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不往右邊看。右邊有三張椅子,上面坐著三個人,至少看起來像是三個人。他們脖子上掛著紙板,寫著幾個粗體大字,我實在不忍心細看上面的字(但是大家後來在營裡傳,我不聽也不行),寫著:「萬歲!我又回來了!」此外,我還看到一個架子,看起來好像家中院子裡用來掛地毯撢灰塵的架子,上面掛著三條繩子,都綁成一個環狀——我看懂了,那是絞刑架。晚餐就別提了,只聽到:「點名!」然後是:「全營:注意!」營代表使出全部力氣吼叫著,劊子手也各就各位。等了許久,軍方的代表也出現,然後依序進行——他們在洗手台那邊,離我們很遠。但我左邊突然傳來低沉的咕噥聲,好像有人在唱歌。我在我們這排看到一個伸長的脖子與顫抖的頭;其實是一個側面的鼻子,和一個在奇怪燈光照射下濕潤的大眼睛——那是拉比神父。不久後,我聽清楚了他的語言,也因為很多人開始哼唱的緣故。所有的「芬蘭人」都在唱,還有其他人也在唱。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到的,他們本來在別區,穿過好幾區才來到我們這區,我注意到愈來愈多的嘴唇在動,動作謹慎,但是他們的肩膀前後搖動,脖子、頭都在動。咕噥聲還在人群裡,只聽見一點點,可是沒有斷過,好像從地底下傳出來的低沉聲音:「伊斯卡達,威伊斯卡達。」不停唱著,連我都知道這是猶太人為了尊崇死者而唱的安魂曲。也許這也是一種執迷不悟的頑固,因為前面的那幾個人,除了最後抖動幾下,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對這邊的唱詞完全沒有反應與變化。但是我能夠了解他們的感受,神父的臉色似乎輕鬆了些,他內在的力量甚至使他的鼻翼抬得比平常還高,好像勝利的時刻已經來臨。那個氣氛好像就是他以前在養羊場所說的,等待許久的時刻。不知道為什麼,這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內心有種缺憾,又有點羨慕,第一次,很遺憾自己聽不懂猶太禱告。
還有一項轉變如針刺般令我痛苦,而且偏偏是那些外面工廠工作的人,還有我們的監工,尤其是營區裡幾個地位崇高的人。我發覺,他們全都變了。起先我無法解釋我看到的狀況,他們似乎突然都變得漂亮起來了,至少在我眼裡是如此。然後我才從蛛絲馬跡中感覺,是我們自己變了,只是我自己沒有察覺到而已。例如,我看班迪.席特姆時,原本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但是我設法回想剛認識他的時候,再把現在跟以前比較一番(那時他就站在我的右邊)。以前,他的肌肉和肌腱非常明顯,好像是大自然的產物,肌肉凹凸有致,線條起伏富彈性,皮膚緊繃,我還看得到他手臂肌肉的起伏。可是現在,我怎麼也無法從他身上想像他當初的模樣了。直到那個時候,我才體會到,時間真的會欺騙我們的感官。我就是這樣逐漸忽略了整個過程。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還有一個戴著黃臂章、穿著熨燙整齊條紋囚服、管理我們這群囚犯的德國總管,幸好我不常看到他。此外,偶爾會看到我們的人,手臂上綁著黑色臂條,寫著「工頭」。我們這區有一名孔武有力的健壯男人,平常我不太注意他,他也不算受人歡迎或引人矚目,可是有一次晚餐,我看到他手臂掛上了全新的黑布臂章出現。然後,我發現那人的行為有如脫胎換骨,不再是先前那個默默無名的小卒了;他身邊擠滿了認識的朋友,所有人都滿懷熱情祝賀他高升,伸手向他恭賀,有的手他握了,有的他裝作沒看見。那些他沒理會的人馬上二話不說溜走了。之後,他在全場注視之下,以無比尊貴的態勢,從容不迫、安詳緩慢,在四方投來欽羨的眼光中,神氣無比地去領第二次湯點。他的地位容許他可以去領第二次,而且這份湯點還是從鍋底撈上來的,分菜的人用一種與他平等的態度把菜舀給他。
其實變化很容易察覺,例如,發生在柯爾曼一家的事。集中營裡每個人都認識他們家,他們從一個叫做科斯瓦達的地方來的,很多人都是他們的同鄉。我會看到很多人與柯爾曼家談話,或聽到有人提到他們家,我看得出來,他們家應該是很受敬重的一個家庭。他們三個人一直在一起:禿頭爸爸個頭小小的,兩個兒子,一個大一點,一個還小。兩兄弟跟爸爸一點也不像(我想應該是跟母親很像吧),但是彼此很像,同樣是金髮藍眼。他們三個人常常手牽手一起走。過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那個爸爸動作落後,兩兄弟常得扶著爸爸,好像拉他走一樣。又過了一段時間,爸爸已經不在旁邊,哥哥似乎得拉著弟弟走,又過了一陣子,弟弟也不見了,只剩下哥哥一個人拖拖拉拉地走。最後我連那個哥哥也沒看見了。就像我先前所說的,這整件事我是後來回想才留意到的。一切都是慢慢發展的結果,每進入另一個階段,我都重新適應調整,所以並沒有特別留意到什麼。我相信自己也有很大的改變。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可是這確實是真相:囚犯用心維持日常生活中的規律。保持嚴謹的模範,或堅持美德,比什麼都重要。要分辨哪些囚犯來得比較久,只要到第一區張望一下,看他們胸前的黃色三角形就知道了,「L」表示從立陶宛來的,聽說從里加城。他們裡面有幾個怪人,我剛接觸時,還嚇了一跳。遠遠看他們,好像一群超級耄耋老人,高鼻縮脖,聳著雙肩,骯髒囚服下垂,在最熱的夏天裡,看來還像一群冬天樹梢上被冰凍結霜的烏鴉。他們每走一步,蹣跚難行,讓人不禁想問:這樣活著幹嘛呢?這群人在集中營很受矚目,因為他們的外表,也因為他們總是聚在一起,我聽到有人稱他們「回教徒」——我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來描述他們。班迪.席特姆很早就警告我,別看他們,否則連活都懶得活了。他的話雖有道理,不過我自己逐漸體認到:想活下去和圖書需要更多的能力。
我知道,有三種方法可以在集中營裡活下來。我自己用第一種方法,我認為是最溫和的方式了。真相是——我們的想像力即使在牢獄中也是自由的。我的手拿著鏟子或鋤頭,我的動作一定是非常省力,分配均匀,只做最必要、最少的動作,而且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但是想像力也不完全沒有限制,至少對我而言,還是有些阻礙。雖然我可以幻想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去,去加爾各答,去佛羅里達,到美麗的地方去渡假。但我覺得那不夠實際,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那會是真的,所以我想像最多的,就是我在家裡的時候。當然,即使腦袋如此想,也不見得比想像飛去加爾各答更清醒;但是這樣我比較可以繼續沉思,比較收斂,好像一份工作,使我的活動有所依靠,努力才有意義。例如,我很快就明白,我在家裡並沒有真的生活過,我從未好好利用我的日子,有很多很多事情都令我後悔。譬如說,如果我不喜歡面前的菜色,就會在盤子裡翻翻攪攪,最後盤子一推,不吃了,只因為我不喜歡吃。每次想到這裡,連我自己都不了解為什麼會那麼做,而且那是一件永遠無法再平反的錯誤。還有,我想起父親與母親為了我的事常常起爭執,討論沒完。我想,等我回家以後——想這句話真是非常簡單容易,好像是天下最簡單的事——等我回到家,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再為我的事煩心,絕對會平安無事。我如此打定主意。還有一些讓我緊張的事,譬如,學校某些科目、某些老師,還有我在課堂上被叫起來,回答不出問題等等,回家要報告成績給父親聽等等;我發誓,儘管我害怕擔憂,也要為了享受這些過程而撐過去,然後日後回憶那些糗事時,嘲笑自己。雖然我最喜歡想像我在家順利過了完整的一天,盡量從早晨到晚上,但是我大多練習想像其中的一小段。我不敢把一天想像得太特別或太完整,那會花掉太多力氣。所以我常常想著過了糟糕的一天,譬如必須早起、上學、心情不痛快、午餐很糟糕,這樣我就可以繼續修改幻想,將我過去錯過的許多事,做錯的事,甚至以前沒有注意到的事,都在心裡重新安排。總之,我盡力將所有的事想出完整結局。我曾聽人家說過,而且也獲得自己親身體認——監牢的圍牆也不能夠阻擋想像力飛馳。問題只是,有時我幻想得太入神,忘了該繼續動手,馬上就會出現心狠手辣、明確強調現實的作為,把我狠狠拉回眼前。
我必須強調,有些觀念是我到集中營之後才真的了解。我小時候常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童話故事,裡面總有個「流浪漢」或某個「窮光蛋」想娶國王的女兒,而且要在七天之內完成任務。「對我來說,七天就像是七年那麼久!」心急如焚的國王會對他這麼說。我在集中營也有這樣的感覺,可我從來沒想過,我竟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變成一個老頭子似的。如果在家裡變成這個樣子,可能需要五十到六十年的時間;我在這裡才過了三個月,就覺得身體已經快要棄我而去了。沒有什麼比日復一日發現自己身上又死了什麼,更令人難過失望了。
剛才說過,囚服配備中最令我頭痛的是那雙鞋子。剛開始是因為泥巴地惹的禍,不過我承認是我自己的認知太差。我在家的時候見過泥巴地,當然也在上面跑過,可是我沒想到泥巴地竟然有一天會成為我生命中難以承受的一大重擔,生活的絆腳石。我一腳踩下去就陷入泥巴地裡,必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腳拔|出|來,然後又繼續往前行進二三十公分,再度重新陷入泥巴裡。我完全束手無策,就算我早已知道要面對這樣的黏土泥巴地,可能也毫無對付辦法。隨著時間,木頭鞋子的跟竟然黏在泥裡斷掉了。本來這種鞋的鞋底是厚的,這下我得適應突然變薄的鞋跟,好像荷蘭鞋一樣,只好往前彎,有點像踮起腳尖走路。此外,鞋跟處因為變薄,慢慢的就裂開了。這樣一來,每踩一步在泥地裡,就會踩一腳爛泥巴加尖銳小石子等雜物到腳心,磨得我的腳後跟軟皮部分早就受傷脫皮了。這些傷口因為是濕的,還加上黏黏的泥巴,最後連鞋子都脫不下來,鞋子已經跟腳黏在一起,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了。我白天穿著鞋子,晚上睡覺也不脫掉,反正這樣比較省時間,爬起來就直接跳下來。晚上我要這樣爬起來兩三次,有時候四次。這還算好的,白天工作的時候想拉肚子該怎麼辦呢?又不能忍住。這要鼓起最大的勇氣,向監工開口:「報告,去廁所。」條件必須是附近有一間廁所,而且是囚犯可以用的。就假設附近有這麼一間,而且監工也好心答應讓你去,答應去一次之後又答應第二次,可是我真要問,誰有那麼大的勇氣,敢第三次開口要去上廁所?這時只有咬緊牙關,忍住發抖的肚子,看最後是肚子還是意志力贏得勝利。
此外,我不得不對班迪.席特姆佩服有加。無論工作、休息,我總是聽他唱著一首歌,是他從勞動營「受罰隊」裡學來的。我也很快學會唱,開始的兩句歌詞是這樣的:「在烏克蘭找地雷/我們膽大如虎」,最後一段更令我動容:「夥伴,好夥伴倒地不起,請告訴家鄉人/無論發生何事/最親是故鄉泥土/我們永遠忠於你。」這首歌真的好美,曲調有點憂傷、緩慢,可是一點也不繞口,歌詞也深深打動了我。只是我忍不住想到那些我們會在火車上遇到的警察,他們提醒我們是匈牙利人;可是別忘了,嚴格說來,他們也是被祖國處罰的一群人。我跟班迪.席特姆說過這件事,他起先沒有說什麼,可是他很尷尬,其實他是很生氣。第二天,他一大早又忘我地開始吹口哨,哼唱起歌曲來,好像什麼都忘了。另外有個想法,他說過一次就沒再提,他說他「有一天會再站在尼非雷街上」,因為他家在那裡。他曾經很多次以不同的方式提過他家的門牌號碼,連我自己都感覺到街道與房子號碼的吸引力,連我都想到那裡去走一趟。其實在我記憶中,那條街在火車東站附近,默默無名。倒是他常常提到那個地方,喚醒我對某些角落的回憶,想起某些櫥窗裡一些特別,或大家都知道的字樣或廣告,他說:「布達佩斯入夜的五彩燈光真美。」有時我會糾正他,或向他解釋,那些燈光因為夜間宵禁,晚上不准開燈了,而且布達佩斯有的地方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了。他雖然聽我說,可是聽了之後並不怎麼接受。第二天一有機會,他便又開始談起布達佩斯的夜晚燈光。
除此之外,無論身在何處都有可能會被打,我當然也不例外。我被打的次數不比別人多,也不比別人少https://m.hetubook.com.com,平均每天都有,別人也是一樣。這不能用個人的聰明與否來檢視,只能說這就是集中營的正常狀況。本來打人是衛隊的本分工作,他們肩負管理處罰囚犯的任務,不過有一次我被穿黃色制服的德軍打,聽說是屬於一種叫做「死亡」的神秘組織,專門負責監工。當時我背上的水泥袋掉下去,被一個穿黃制服的德軍看到,他的聲音與反應相當驚人。說真心話,背水泥在任何一個工作小組,都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工作,還有特別的活動機會,大家都心照不宣。你只要把頭低下,有人把一個水泥袋放在你肩膀上,你走到卡車那兒,另一個人把肩膀上的水泥袋拿下來,然後你就可以慢吞吞的拐彎抹角繞路回去,當然要看當時的狀況。總之,回去的時候,運氣好的話前面還有好幾個人排隊,你不必馬上又扣著水泥袋走。一個水泥袋大約是十到十五公斤重,這重量在我家鄉根本不算什麼,我還可以把這樣的袋子往天上丟,當球來玩;可是我在這裡竟然撐不下去,最後水泥袋掉到地上,紙袋竟然摔破了。昂貴的水泥從破縫中撒到外面,我愣了一下,還沒回神,那名德軍已經衝到我面前,對準我的臉一拳揍下去。我不支倒地,之後,他用軍靴踢我的背部,一把抓起我的脖子,把我的頭朝地上的水泥壓進去。他吼著叫我把所有的水泥收拾回去,吃乾淨;他毫無道理這樣要求我。然後又把我抓起來說:「我會教你,你這個屁|眼、混帳東西、下地獄的猶太狗!」他保證說,他要教我永遠也不會再掉下任何一包水泥袋。從此之後,他親自把水泥袋放在我肩膀上,只注意我一個人,仔細盯著我把水泥送到卡車再回來。等我回來之後,還特別關照我,讓我插隊到前面去背水泥。最後我們兩人培養了足夠的默契,互相認識,我在他臉上隱約看到某種滿意,甚至可以說是得意的神色。我承認從某個角度來說,他很成功;無論我是多麼左右搖擺、全身彎曲、眼前發黑,我終究還是撐了下去,搬走了又回來,回來了又扛走,而且沒有再掉下來一包。我了解,這些對他而言就是一種肯定。這天結束的時候,我感覺內在某種力量完全消失。從此之後,每日早晨,我都希望這是最後一天起床,每走一步,我都希望不必走第二步,每做一個動作,我都覺得做不下去;可是,每次我都還繼續往前。
這段時間,在我們的集中營裡偶爾會發生早點名的時候,人數不對,譬如,我們隔壁第六區。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集中營裡若是早上叫不起來,那就永遠不必起來了。他們被神召喚去了,這也是第二種不用繼續受罪的方法。誰不會受到這種吸引,只要一次就好了。誰有能力一直堅定留在床上,尤其是在早上,不被新的一日嚇醒。新的一日開始,帳篷裡面吵嚷不堪,四周都是費力打起精神的人群。我就受不了那個誘惑,想躺著不動,我真想試試看,但是班迪.席特姆不讓我放棄。我們當然不能待在床上,誰能像小孩子一樣賴床,我們得像其他人一樣正經八百起床。我們知道有一個地方,我保證很安全,我跟你賭一百比一。昨天,可能更早之前,我們找到一個好地方,沒有計畫,不是故意的,就是湊巧發現那個地方,只是在腦袋裡想著好玩。現在又想起來了,譬如我們爬到硬板床最下層躲起來,或是找到一個百分之百安全的裂縫、角落或洞穴。然後用稻草和被子蓋住,然後一到早點名就出現,不缺席。比較有膽量的人也許還會想,身為人還是有機會躲起來,例如可能有人算錯,畢竟大家都是人;或躲在某個安全的地方,誰也找不到。但是即使什麼結果都接受的人,大家還是不會去做,而只是幻想著。
真相是——我們的想像力即使在牢獄中也是自由的。
集中營裡還有某種冥頑不靈的生活態度,雖然情況互異。而且在采茲,五花八門的狀況,什麼都有,不過有時候這種態度還是有其意義。例如,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族群團體,我一來就察覺到我那排有個怪人,就是屬於那個團體的,我聽到有人叫他們「芬蘭人」。問他們哪裡來的(如果他們願意理你),他們會用芬蘭話回答你「芬米卡斯」,或「芬薩達拉達」,你還得猜猜究竟在哪裡,幾乎不知所云。班迪.席特姆以前在勞動營就認識這種人,他並不欣賞他們。無論何時,工作、行進或是排隊點名時,都可以看到他們按照節拍搖來擺去,口中喃喃有詞地唸著經,好似罪惡永遠無法消除。如果他們開口說話,例如說:「賣刀子」,我們一定別過頭不理他。即使是早上他們說:「賣湯。」(這賣點很有吸引力),我們也絕不去招惹。很奇怪,他們不喝湯,甚至連難得發下來的香腸都不吃;只要宗教有禁令,他們就不吃。我很好奇他們吃什麼過活,可是班迪.席特姆會說:「這就不勞你費心了。」可不是,他們都還活著。如果他們是自己人在一起的時候,就說猶太語,不過他們也會說德語、斯洛伐克語,或是別的語言,就是不會匈牙利語;除非是做生意的時候。
我腳上這雙鞋子令我疲於奔命。集中營發給的全套囚服時常令我大惑不解,不知道這些衣服用意何在,捉襟見肘造成的難受簡直罄竹難書。簡言之,沒有一樣設計管用。譬如,最近灰色的雨水下個不停(每年此時都是雨季),我身上德里西集中營的囚服本來有如僵硬的烤箱管,可是淋濕了之後,大家都不能忍受接觸皮膚的難受感覺;想避免皮膚碰觸當然不可能。囚服的圍裙也不管用,淋濕後只會變成一個沉重的枷鎖,班迪.席特姆跟不少人拿了水泥紙袋穿在裡面擋雨,可是我覺得這樣還是不能解決問題,何況很容易被逮到;棍子打在背上,或前胸會聽到紙袋的沙沙聲。如果被打卻聽不到紙袋的聲音,就表示紙袋已經被雨水淋濕了(那還要這紙做什麼)——裡面已經變成稀飯,回去還要設法把濕紙慢慢撕扯掉,這不是自找麻煩。
有一次,命運安排他們問我:「你會猶太語嗎?」他們第一句話就這麼問我。我很老實地說,很抱歉我不會。然後就玩完了,他們從此再也不看我一眼,把我當空氣一樣。我企圖說些什麼話,讓他們注意到我;沒用。「你不是猶太人。」他們用濃厚的口音對我說,還搖著頭。我非常驚訝,像他們這麼懂得做生意的人,竟然還會如此頑固,這對他們有何好處?想必要付出很大代價。就在這天,他們的態度又讓我再次體驗到那種我曾在家裡感覺到的不舒服、不安、刺刺的、無助之感——好像是我哪裡不對勁,是我跟一般人的觀念格格不入。
最重要的是如何自立自強。畢竟每件事總會和*圖*書有個結束,這世界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班迪.席特姆說這是他在勞動營學到的態度——無論發生什麼事,最重要的是把自己洗乾淨(集中營前方室外,有一排排平行水槽,鋼管上開了許多流水小洞)。還有,謹慎小心分配自己的口糧很重要,無論下一頓還拿不拿得到。分到麵包(即使非常困難),也別忘了要留一點給明天早上配咖啡吃——這要靠我們老想著夾克口袋的思緒,與不斷觸摸口袋的手嚴格監督。千方百計留一小塊給明天上午當點心吃,這樣才不會覺得什麼東西都沒吃到,而感到更加痛苦。要搞清楚狀況,譬如,我會搞錯了一開始拿到的那塊布,不是用來洗臉,而是擦腳用的;點名或集合的時候,要站在中間的位置比較安全;領湯的時候不要往前跑,要往後面排,因為後面拿湯,才會舀到湯鍋下多一點料;湯匙另一端敲敲整整後可以當刀子用。這些細節都是班迪.席特姆從勞動營那裡學來的求生術,我處處跟著他學,盡量應用在我的生活裡。
然而,無論是固執己見,或虔誠禱告,或採取其他逃避方式,都無法使我忘卻飢餓。我以前在家的時候,也嚐過挨餓的滋味,至少我以為那就是餓。在養羊場也餓過,在火車上,在奧許維茲,甚至在布根華爾德,常常都吃不夠;但是,像這樣長期挨餓的感覺卻沒有承受過。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洞,空無一物的洞,全部的奮鬥努力都毫無作用,我企圖從沒有底的空洞、擺脫不去的空洞裡爬上來,我想堵住這個洞,叫它閉嘴。我眼裡只有飢餓,理智只用來想著飢餓,所有的活動也只有一個目的。我不能吃木頭、鐵塊或是石頭,因為咬不動也消化不了,可是我試過吃沙子。看到草我絕不手軟,可惜工廠和營區裡都沒什麼草。一個小小的洋蔥要用兩片麵包來換,幸運富有的人可以拿到甜菜蘿蔔和飼料蘿蔔來賣,開價兩片麵包。有人說甜菜蘿蔔營養比較豐富,但是我覺得甜菜蘿蔔纖維太粗、味道又辣,我喜歡多汁又碩大的飼料蘿蔔。總之,我很欣慰可以吃得到蘿蔔。我們監工的午餐是外人送來工廠的,每次都讓我看得目不轉睛。老實說,他們哪懂得享受吃;吃得太快了,根本沒咀嚼,沒多久便把食物一掃而空。我覺得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一定不會讓他們再為我的事煩心,絕對會平安無事。
營代表仍跟以前一樣,只穿黑色衣服,隨時都看得到他的蹤影。他早上吹哨子叫我們起床,晚上會再仔細檢查一遍。有關他的公寓也有不少傳言。他說德語,不過是吉普賽人,我們私底下叫他「吉普賽人」,這也是為什麼由他來領導集中營的主要理由。還有另一個理由,他的個性與眾不同,這是班迪.席特姆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說的。據說,胸前掛的綠色三角形的意思是說——他曾將一個有錢的老太太給殺了,是一樁謀財害命的案件。不過有人說,那要感謝那位老太太,他才有今天。我可是生平第一次跟謀殺犯這麼接近。他的工作是監督大家遵守規定,並處理營裡公平正義管理規矩;一般認為這個人不怎麼好相處,我也覺得。但另一方面,我得承認,就某程度而言,誰來做都沒有很大的差別。拿我自己來說,實在難以忍受營房組的某個人,雖然那人在道德上毫無瑕疵,他也是這樣才被朋友簇擁選出來的。他們還選了柯瓦克博士(我本來以為博士就是醫生,其實他是一名律師),我聽說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從風景優美的巴拉洞的縣城西歐福來的。營代表是個紅頭髮,大家都知道他叫伏迪。無論對錯,他使用棍子或拳頭都隨他高興,那些自認有經驗的人謠傳說,他會因此得到快|感——因為他和其他的男人、男孩,甚至跟女人都不行。對另一個人來說,管理秩序並非藉口,實在有其必要,他之所以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大眾的利益。可惜秩序從來無法完美,最近還愈來愈糟,這迫使他必須拿著大湯匙的長柄衝進你推我擠的人群裡處理。若有人不遵守秩序,排隊領湯,或不懂得如何正確拿著自己的湯碗,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使手上的湯碗飛出去。這種事難免發生,通常背後還會發出責難的聲音,因為這樣會使分湯進度緩慢,影響到下一個排隊的人。他也會把睡懶覺的人從硬板床上拉起來,畢竟所有的人都會因為某個人的錯誤而跟著受罰。人的彼此差別,還是要看動機,不過到了某個點,細節就不重要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結果都一樣。
有一天,我無意中在廚房帳篷裡看到皮雕進來,我聽他說他終於得到了削馬鈴薯這個令人羨慕的工作。他看到我的時候,故意不認識我。我向他說了半天,保證我是殼牌公司員工,然後問他廚房裡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也許有點剩菜,湯鍋底什麼的。他說,他會去幫我看看,雖然他自己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但是如果我有香菸,廚房裡的助理「想香菸想到要發瘋了」,他這麼說。我只好承認我沒香菸,他沒說什麼就走了。我等了一會兒,發現再等下去也是白等。友誼大概也有個限度,嚴苛的生活戒律總有一天會破壞友誼;當然這也屬正常。另外一次,對方也沒認出我來,那人跌跌撞撞,大概正要去茅坑。頭上的帽子差不多要蓋到耳朵了,滿臉都是疤痕,坑坑巴巴,鼻頭黃黃的,鼻尖還冒著汗珠。我大叫:「緞子!」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只低頭往前走,另外一隻手抓著褲子,我心想:天哪,我真不敢相信。還有一次我看到另一個人,皮膚更黃、更瘦,眼睛更大,雙眼通紅,我想,那應該是老菸槍,錯不了。這個時候,營代表在早晚點名使用了新字眼,後來也每天用,新說法是:「本區兩名」或「本區五名」,或是「本區十三名」,還有一個新的名詞,把「迅速解散」改為「解散」。我在家的時候,曾看過書上寫,只要努力,隨著時間,也能夠適應牢獄生活。我相信如果是在家鄉,在一處正規的普通監獄裡,這樣的說法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是,根據我的經驗,在集中營裡,那種機會實在不大。而且我也可以說,我非常努力,也有很高的意志力,問題是,他們只給我們非常少的時間,問題就是這樣。
有人指向不遠處一個躺著的胖子給我看,他用手肘撐著自己,氣喘咻咻,正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咬過的麵包。這些消息就是那個胖子說的。後來有人提到他,都說他以前曾經擁有本廠大批股票,雖然我從來沒聽過那男的自己說過什麼。據說,他們準備使用褐煤,而不用石油來生產汽油——難怪這裡的臭味令我想起賽帕爾的煉油廠。我覺得這個想法很有創意,不過反正也沒人問我的意見。通常大家分配到的「工作小和_圖_書組」並不固定;有人希望拿鏟子,有的人想拿鐵叉,有的喜歡搬運線材,有人比較喜歡操作泥漿攪拌機,還有人有怪癖,不知道出於什麼神秘的理由,竟然願意去做排水工程的工作。那份工作經常要站在高達臀部的黃泥漿或黑色石油裡,大家都相信其中一定有特別的理由,因為做這些事大部分都是拉脫維亞人,還有跟他們同類的「芬蘭人」。每天只有一次會用低沉、傷感又甜蜜的長音呼叫「集合」,聽到這聲音令人雀躍不已,表示要下工回家了。水槽邊萬頭鑽動,班迪.席特姆擠進去,大吼:「讓開,你們這些回教徒!」他會仔細檢查我身體的每個部分。「把下面洗乾淨一點,有蝨子!」他說,我笑著聽他的話做了。
有三種方法可以在集中營裡活下來。
但是我認為,並非這些好處使我們願意配合,我很肯定,至少開始的時候不是這樣。就拿第一天下午去上工來說,我們的工作是把貨車上的灰石塊卸下來。班迪.席特姆脫掉上衣(當然要經過監工的同意,這次德軍監工年紀較大,看上去稍微溫和點),我第一次看到他曬成棕色的肌膚,強壯的肌肉,以及他左胸膛的胎記。他爽快的說:「好,我們秀給他們看,布達佩斯的人在集中營多管用!」他說話的神情十分認真。儘管我是生平第一次拿著鐵鈸,不過我們的監督以及另外那個四處查看,類似工頭的男人,對我們露出滿意之色,這使我們更賣力地埋頭苦幹。可是後來我覺得手心刺痛,檢查之後發現手指下面的皮膚破皮流血,德軍監督看到我停下,喊著問我:「怎麼了?」我把雙手掌舉高給他看,他臉色馬上一沉,手甚至靠在腰帶上的槍,命令著:「工作!快!」不過我現在腦袋裡只有一件事:如果他不願意讓我們稍微休息一下,我應該如何盡量少動鏟子、鐵鈸子、鐵鍬。
可是這樣的經驗還無法擊垮我,火車還是繼續往前開;如果我往前看,會看到遠方的目標。剛開始的時候——後來班迪.席特姆和我稱呼剛開始的這段時光是「黃金時期」——采茲的生活方式還可以接受,它只是一個過路站,暫時逗留地,直到我們未來有一天被人解救為止。每週兩次可以分到半個麵包,三次分到三分之一個麵包,兩次四分之一,不過常常加菜。每週一次煮馬鈴薯(六塊,放在帽子裡計算,當然這樣就沒有其他的加菜了),吃一次牛奶醬汁麵。夏日日出伴隨黎明的露水、清朗的天空、熱滾滾的咖啡,使得早起的憤怒很快平息下來(這段時間最好先去糞坑,否則很快就會聽到「點名!排隊!」的口令)。早點名時間很短,因為要準備上工。工廠位於沙地山坡上,走路大約需要十到十五分鐘,工廠的側門就在馬路左邊,我們囚犯從側門進去。遠遠地就可以聽見工廠傳來各種金屬碰撞、鍋爐冒氣的聲響,好似從鐵咽喉發出的聲音——這是工廠在向我們道早安。到了裡面,四處展開的道路有如迷宮,搖晃朝前垂下的吊車、狂吃泥土的怪手機器、軌道、鍋爐、大鋼管小鋼管、冷水塔、廠房,看起來就像一個小都市。噴煙口、坑坑洞洞、泥土堆、廢料堆,各式各樣的管道與線路管線,看來就像是飛機廠房。工廠的名稱我在第一天午休的時候就打聽到了——叫做「褐煤汽油股份有限公司」,甚至還曾「股票上市」。
以前在家的時候,沒特別注意,但我覺得我跟身體很貼近,四肢運用自如,我很滿意自己的身體。還記得某夏日午後,我在陰涼的房裡看小說,因為緊張而伸手來回摸著自己的大腿,我的大腿曬成發亮的棕色皮膚,肌肉緊繃,摸起來感覺真好。現在我的皮膚鬆弛,枯黃發皺,皮上很多腫塊、褐斑、裂傷、皺紋、凹洞、碎皮,尤其手指中間癢得難受。「這是頑癬。」班迪.席特姆看了之後用專家的口吻說。我非常驚訝一切發生得這麼迅速,保護我的彈性皮膚、連接骨頭的肉,都不見蹤影了。想不到它融化得這麼快,迅速腐爛消失了。每天我都發現自己身上又有新的缺憾,我的身體變成一個愈來愈陌生的古怪東西,我總是找得到新的發現,我不相信這身體一度是我的好朋友。我看到自己的身體,心中五味雜陳,驚恐無比。所以我愈來愈不願意脫衣服,也不想洗澡,內心抗拒所有的活動,何況水也很冷。還有我的鞋子也有問題。
現在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處理瑣事、開玩笑、彼此抱怨、探視、討論、上廁所,還有傳新聞,只有敲鍋子的聲音,會使大家全丟下手中瑣事。接下來就是令大家興奮的口令:「點名!」——點名會點多久,全憑運氣。一、兩個小時,最多三小時之後(此時探照燈已打開),全體便在帳篷裡奔跑,朝著兩邊三層高的硬板床奔去。然後,帳篷裡就有一段時間燈光昏暗,耳語聲四起——現在是彼此聊天的時刻,談過去、談未來、談自由。據我所知,很多人在家鄉都非常幸福,而且大部分的人都很有錢。我聽他們敘述家居生活,甚至還可以想像他們豐富的晚餐,以及其他生活的事。我還曾經聽說,有人懷疑湯裡面加了布洛姆鎮定劑。他們堅持湯裡面有加,說的時候口氣還挺神秘。班迪.席特姆在這段時間一定會提到布達佩斯的尼非雷街晚間燈火通明,或是那些「布達佩斯的女人」——這只在剛開始會講,但是我對這話題常無話可說。有時我會聽見奇怪低沉的話語,聲音微弱,好像有人在祈禱的聲音,偶爾唱歌的聲音比較大,會傳過來,甚至還看到隱約被覆蓋的燭光;聽說星期五晚上,猶太教神父會祝禱。我曾好奇地從硬板床上往下張望,真的看到了那個以前就認識的猶太拉比,一群人圍著他;他穿著囚衣、戴著囚帽,帶領大家禱告。我沒有張望太久,因為我懶得禱告,寧可上床睡覺。班迪.席特姆跟我睡在最上層,我們的硬板床一共睡四個人,另外兩個人很年輕,人不錯,也是從布達佩斯來的。我們睡的硬板床放些稻草,然後鋪著麻布當床單。兩個人合蓋一床被子,不過現在是夏天,所以不用蓋。床很擠,如果我想翻身,旁邊的鄰居也得跟著我翻身,我的鄰居若是想把腿彎曲,我也得這麼做。儘管如此,大家躺下去一睡就睡得深沉,一切煩惱雲消霧散。真是黃金時間。
我必須承認,我後來在摸魚的花招上頗有成績,至少在對付分配給我的工作方面,累積了許多心得與實用方法。我想起以前「專家」提出的問題——誰是受益者呢?只要一句話、一個象徵、一點肯定,偶爾一點鼓勵,我相信對我更受用。仔細想想,我們怎麼會責怪自己呢?那點驕傲心理在監獄裡仍舊存在,誰不希望獲得別人一點友善的回饋,我覺得只要多一點體恤,我們就能繼續奮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