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讀者的牛津一瞥
誠然不錯,牛津便有這濛濛佳氣,它的草、它的露,薰陶了眾多佳士。
這種規範的逐漸丟失,看在童年嚴受學校規範(體罰當時是自然不過的事)並總是名列前茅的窮家孩子德克斯特眼中,當然不免會投射在其偵探小說中。尼克拉斯.昆恩看來不是富家出身,應該也是苦學有成,以真才實學謀得工作,並且如德克斯特述說自己求學時一樣,是一個「書呆子」(swot)。
哪國人不騎馬用馬?但馬帽馬褲之制,亦只有英國人方能令其嚴律成模樣。
四
二
英國原是善於規範的民族,如今舉世所有服務業(如侍者等)所穿的西裝西褲之標準黑色,便是由英國人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後制定形成並傳播於世界各地的準則。
三
(刊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九至三十日 中時「人間」)
若是不經意走進了Worcester學院,一兩個穿梭,竟來到一片林子,古樹參天。再往深處,潭水碧綠,有雁鴨棲息。繞著潭水行去,綠野開闊,又是一片洞天。人在牆外,何曾料到這樣一場見識?
這毋寧是十分有趣的。而這抹印象實也是牛津的本色。
一
這種規範之習,也見於倫敦地鐵靠站時車掌頻頻拉慢聲調所唱的「Mind the Gap!」(「留心月台隙縫」);巴黎地鐵也有隙縫,但極少播音提警。又倫敦地鐵上處處是扶手、吊環,防人晃動跌倒;巴黎地鐵裡少有扶手,且完全不設吊環。民族性好規範不好規範於此立判。
人不用看到鐘、不用看到學院內室,只和-圖-書需在街上聽到鐘聲看到院牆,便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一個城。牛津本色,沈靜分隔。而牛津的雨,更增添這份沈靜分隔。人在這個大型街巷迷宮中走路,三年或是三十年,必然很受襲染這特殊氣氛;一旦沾上了,搞不好倚戀它一輩子。
英國的全境,只得蕭簡一字。而古往今來英國人無不以之為美,以之為德;安於其中,樂在其中。
至於從最熱鬧的主街High Street走進「植物園」(Botanic Garden——全英最早的植物園),形制古樸,格局嚴正,有一襲荒疏卻端雅的迷人氣質,令人不願須臾離去。它也臨著一條河,恰渥河(Cherwell River),河旁樹影迷離,沿河向南,走沒多遠,竟見一條寬闊砂石步道伸往遠處,便是有名的「寬路」(Broad Walk)。行於「寬路」上,教人不願快走,深怕把它走完,乃路兩旁的遼瀚「草原」太美了。它的美,正是英國特有的蕭簡,無怪Max Beerbohm在「Zuleika Dobson」(1911)一書中要說:「這些草原溼潤的香氣,便即牛津的香氣。……即是牛津的靈氣所在。」他還說他寧願讓英國的其他山川沈到底,也不願令牛津離異這片濛濛佳氣之福地。
於是他活在英國這種酒館處處的北國正是適得其所,並且活在教堂尖塔處處、學院壁壘嚴陣密佈這種神聖莊正外表卻人類心靈隨時可能腐化的牛津老城更是適得其所。條頓式的(Teutonic)人性壓抑與爆發,何等確切的場景牛津其是。
也因此走在牛津長牆緊夾的街道,總不自禁行色匆匆,譬似行於雨中。鶼.墨里斯(Jan Morris)在一九六五年的《Oxford》一書就引過某人說的一句話:「牛津這城市,那兒總是有太m.hetubook.com.com多鐘聲在雨中敲得噹噹響。」
每天晚上Christ Church正門的Tom Tower上的鐘,七噸重的「大湯姆」(Great Tom)會在九點零五分敲一百零一下。一百零一下是為了喚回一百零一個創校最初學生的數字,而之所以是九點零五分,乃為了牛津比格林威治稍西,於是將宵禁的九點,多移後那稍差的五分鐘。
即牛津如此雅馴古城,離開人群商店幾十公尺,便見牆海冷冽,長巷幽寂。北京傳統上亦是牆海之城,牆與牆之間是為人穿梭之徑,是為胡同;然北京之牆,是矮牆,牆上有石榴花果含愁帶笑,牆內時有炊煙人聲,渾然安居氣象;牛津這牆海,牆高如城,牆內聲響隔絕,森嚴如禁,人步經此處,不是穿過家園。老舍的《我這一輩子》小說中警察所時時巡走的北京胡同,與同樣中年蒼涼的莫爾斯探長(Inspector Morse)——推理小說家柯林.德克斯特(Colin Dexter)筆下主人翁所時時開車經過的牛津石路,風味迥然不同。老舍的警察時時探看尋常人家的戶口家居,頗具柴米油鹽人情之常;德克斯特的探長時時探看的,倒像是神與法理這種謀求持平的科學哲學之實證業作。
英國的各種制服,您是能長久襲用。如今太多的女校仍多戴著端方直硬的西班牙草帽。
牛津大致看去,餐館也不怎麼見有奢華者,這點也看出它的好教養,英國教養。然並不意味此地沒有好菜,據行家評說,全英國最好之一的法國館子竟是在東南郊Great Milton村的Manoir aux Quat Saisons,可惜在牛津盤桓的時日太短,只好待以來日了。
雖然觀光客極多,然它的旅館並不狂野的飆增,城中心的老旅館The Randolph Hote和_圖_書l,建於一八六四年,屬「哥德復興式」,當年頗受文人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的讚賞,如今其外觀與內部仍保持簡淨形樣,不愧是老派風格。
德克斯特小說中的「馬與喇叭」(Horse and Trumpet)酒館,看來充滿各式人等,並多的是中下階層(傳統上,上層社會及矜持淑女仍以上大飯店的酒吧為宜),然踏遍牛津,不見這個名字;有的只是King's Arms,只是Nag』s Head,或是那家始於十七世紀的Turf Tavern。與「馬與喇叭」起名意趣相近的還有Eagle & Child(「老鷹與小孩」),Lamb & Flag(「羊與旗」)。酒館中坐的人形形色|色,點Morrell's Bitter啤酒的也多的是,卻看不出哪個是莫爾斯。
鐘聲,永遠製造一股氛圍,如同雨。牛津的城中心,叫Carfax,有人說來自法文的quatre voies,意謂「四條路」,即由High St., Queen St., Cornmarket St.及St. Aldate's交會構成,四條道路簇擁的高塔稱Carfax Tower,塔上有鐘,鐘上有兩個機械小人,每十五分鐘(quarter)敲一次鐘,故被稱為「Quarter Boys」。若莫爾斯探長恰在近處經過,聽到鐘聲,或許會低頭看一下錶,對一對時。推理小說,先天上便和時間極有關係,不但要究whodunit(誰殺的),也要究whendunit(何時殺的)。自古以來,推理小說便不能排除時間這個道具或甚至這個主角。
「The Silent World of Nicholas Quinn」(《尼古拉斯.昆恩的無聲世界》)寫成於七十年代後期,正和-圖-書是牛津這古城開始鄙俗化之時,路上汽車聲愈來愈大,酒館裡已漸少酒客喧唱『Come All Ye Tender Ladies』或『House Carpenter』這類蘇格蘭民謠而代之以擴音機傳出的囂鬧的美國搖滾樂,尼克拉斯.昆恩(這名字正巧顯示他的古板)當然不想聽見。他的半聾方得勉強保持一個古遠平靜的牛津,就像我們用攝影機不收音的拍攝下的牛津。
然近年來英國的規範也亂了。公共場所的大門,由外入內究竟是拉抑是推,完全沒有準則(這點美國全國一致,由外入內必拉,由內出外必推),倒是頗令外人驚訝。再就是水龍頭究竟是左熱水右冷水抑或是右熱水左冷水(台灣全國一致,左熱右冷),居然也極混亂,我幾乎不敢相信。
英國傳統強調的「公平競賽」(fair play)既在鄙俗化的七十年代來愈見其消落,生長於林肯郡史坦福(Stamford倫敦以北二小時車程)清苦家庭的柯林.德克斯特,父親開計程車營生將他們三個小孩拉拔向上,柯林總算考上Stamford School for Boys的獎學金,在少年時有幸被授以拉丁文、希臘文及古典這種貧家孩子不易獲得之素養,遂造成他日後小說中於世道不公(如特權、賄賂)之獨特描寫,並且將他的英雄——莫爾斯探長——設置得不僅極其平民階級,甚而有些中低階級的頹唐陋習了。
牛津的城市格局雖然冷峻,人煙並不稀疏,甚至它的近郊頗有工業氣象,摩里斯汽車廠(Morris Motors)便在此。當然城中心仍然文化氛圍很重,美術館、劇院、電影院豐富,書店更是多,位於Bodleian圖書館與Sheldonian劇院對面的Blackwell's書店,成立於一八七九年,據稱有十七萬冊存量,亦是外地客的https://m.hetubook.com.com遊逛重點。近年來,牛津的舊書店看來已漸低落,也就是,若你千里迢迢來此以為可以買到選擇豐藏的舊書,失望之情可能不免。單Blackwell』s這種名聞遐邇的老字號的舊書部已然縮小,除了「凡人文庫」(Everyman's Library)所藏尙豐外,其餘較之尋常小鎮的舊書店未必稍勝。
牛津的牆,圍的是教堂般的學院,牆內種種,外人只能猜度是莊嚴肅穆。若自半掩的古舊木門窺探,只見片面的綠地方場,及方場後的樓牆。這樣的門景,東一處西一處,幾十處,遊人窺之探之,一、兩小時下來,便約略得到一抹牛津的初始印象——沈靜分隔。
然而多半時候,人還是走在牆外的牛津街道上。這些古樸斜曲的街道,在大片的學院用地區隔下顯得狹小不夠用,令人總覺得汽車太多,並且覺得開得太快(每等完一個紅燈,必須迅速開過)。
牛津依然是個清麗的地方,即它的「有頂市場」(Covered Market),貨色鋪擺極有品味,也令人逛看怡然,非荒陋市鎮堪有。
所有英國城鎮的通景,是酒館(pub),牛津這學術重鎮,也不能免。觀察英國人不能只在馬路上及公園裡,這類地方英國人比較不易呈現多重表情。酒館才是英國人共同的放情客廳。學生去,教授去,三教九流的人去,於是警察辦案也必得去。德克斯特筆下的莫爾斯探長不時要在酒館裡稍停,不論是約人、打探情報、觀察過往人客,或是思考線索,但看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愛喝個兩杯。
當外人推門進入,不管是Balliol學院、是Magdalen學院、是Corpus Christi學院、或是The Queen's學院,眼前馬上一亮,不覺一步步巡走於雕壁拱廊與如茵方場之間,不覺時間之靜悄流逝,只是備感這修學境地沁浸人心,一進又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