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憶舊
向觀世流的浦田師父學習謠曲
因為話說得開門見山,反而令人覺得夠痛快,一點也不會生氣。只不過學能劇的學生絕大多數是女性。微妙的形成一種兩難局面。總之這個我父母親都完全不曾接觸的世界,我已經慢慢踏了進去,雖然還只是站在門口,但似乎可以窺見這個偉大而強烈的傳承世界。
換句話說,就是短肥又笨拙的意思。「tsuchi是什麼意思?你是指土呢還是槌子?兩個意思都通?什麼?唉,算了!」我悲嘆連連,隨即就把吉他轉送給同事了。我也曾想過若是打鼓應該就沒問題吧。不過也不能在家裏「咚咚咚」的打鼓吧。
「為什麼不彈呢?」有一次我忍不住問。
真是殘酷的答案。像我很喜歡聽音樂,自己什麼也沒學過所以什麼也不會,無可奈何之下便只好唱歌自娛,所以我聽到這種答案,真的既訝異又納悶。真是搞不懂他們是怎麼想的。就算彈得再差、會彈錯,只要能彈就很好呀,為什麼要捨棄鋼琴呢?那段時間我只要想到這就會有點生氣。有一段時間,我心想至少學個古典吉他吧,所以就接受高手的建議,到「十字屋」買了一把還不錯的吉他,連教學樂譜都買齊了。然後一點一點的練習。但是我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我的手與別人不太一樣,手指頭又肥又短。我父親有一雙大型的粗手,而我則是小型的。這麼短的手指彈起吉他難度很高,弄得筋疲力竭。每次總是彈得頗為吃力。有一次我的朋友看到我的手說:
人生當中總有難以意料的事情。我真是深有感觸。
「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就是不願讓女人上能劇舞台。如果女性真的想表演,可以去學囃子或地謠,那些從頭到尾都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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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由女人來唱。」平成四年(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六日早晨,父親離世。謠曲的第一次修習是在十三日傍晚。父親從十二日起即感身體不適,便躺臥在床。我向朋友說:「今天有點擔心父親的狀況,所以不去了。」然後去廚房忙些雜事。突然鈴響了,是父親叫我。「妳快去上課吧!」父親說。「是嗎?那課不重要,不去也行。我在這裏陪你吧!」父親說:「妳就去吧!」當天學的曲是〈賀茂〉。我稍稍複習了一下就出門了。第一次上課順利結束,於是我又趕回家。浦田家在下鴨,所以結結實實都得花上一個小時,回到家,父親在黑暗中睡著了。
到了第三天,父親卻在我意料之外的走了。之前他還興味十足的聽我複習,表示對謠的詞文也很有興趣,有些佛教的句子他還加了注釋。一點都沒有潑我冷水、嘲笑我的意思,只是津津有味的聽著。
簡單來說,從現在往回算的數十年前,根本連做夢都想不到能過著這樣的逍遙日子。如果去世的母親看到我今天做的事,肯定會相當吃驚吧!
近日來媒體都說鋼琴乃無用之長物。我聽了半生氣的想,「什麼話嘛,真是不懂珍惜,既然是好不容易才有的東西,彈一彈又何妨?」我一向覺得會彈琴是多麼美妙的事。我的母親最討厭沒什麼用處的技藝學習,即所謂的「淑女才藝」(或是更小一點的孩子的短期修業)。我對朋友們「叮叮噹噹」學鋼琴很羨慕,但母親仍是用嚴厲的家教來管束我。母親說的話確有她合理之處。朋友家也放了一架幾乎沒有彈過的鋼琴。為什麼不彈呢?心裏鬱悶的時候,想哭的時候,或是滿心歡喜的時候,打開鋼琴蓋,讓手指在鍵盤上奔馳是多麼棒的事啊!不過我只能在一旁默默欣羨著。
說到「能」就想到「狂言」。我有幸能與大藏流狂言中極優異的傳承者茂山家其中一位——千之丞結緣,因此能近距離看著茂山家族近年斐然的成績表現。藝能是如何傳承下去的?那種能量是如何創造出來的呢?狂言和能一樣都是男性的世界,那麼女性在其中又掌握什麼樣的力量呢?京藝的世界在京都人之間蓬勃的發展著。儘管如此,茂山家還是擁有許多優秀的男兒,從無後繼無人的問題。這對所有人來說真可說是值得慶幸的事。我是屬於一年看兩次狂言的成員之一,所以總是不由得想著這些事。因為能夠安心的跟別人閒聊些「逸平先生如何如何,童司先生又這般這般。」並且快樂的欣賞狂言,那對京都人來說,真是無上的幸福啊!和*圖*書
「因為彈鋼琴很麻煩嘛。」
「哎呀,老師您的手指是tsuchi手!」
想起這種種回憶,我應該會繼續學一段時間吧。所幸我和同伴都相處愉快,老師對我們這些急躁的弟子總是不厭其煩的陪著一起練。有時候,我穿著不同平日的襯衫去練習時,老師還會逗趣的說:
花道方面我也是有樣學樣。花道是有各種流派的,光是京都的流派就多得令人咋舌,有時候新幹線京都站前的穿堂會舉辦京都各流派的大型插花展,除了池坊、專慶、未生、小原之外,還有諸多門派,真如字面所形容的——「百花齊放」,多到令人不禁倒吸一口氣的地步。像是民營鐵路車站常常舉行各流派的示範教學,店面的櫥窗用某流派的花來裝飾,我只要經過便把它看在眼裏,學在心裏:哦,原來可以這樣組合;是那樣處理枝幹……然後再向已成一家的朋友,請教該如何讓花吸飽水分,或是如何固定別讓花朵搖晃等,這樣過著我的花道生活。最近終於在某個展覽會上買了一口白色的大花瓶,把店家給我的劍山放在裏面,再插了一大把野春菊放在玄關。若是遇到沒經驗的人,野春菊很容易就會凋謝,所以離水後要在莖的末端敲一敲,再放進水瓶中和-圖-書,這樣它才會吸水。我在附近的花店買玫瑰,老闆還教我要把外側的花瓣先剝掉,這樣才能持久呢。
京都畢竟是個小地方。許多流派掌門家、技藝傳承者的風采,都會變成逸話流傳,或是像在眼前搬演一般。雖然它就像一部遠在天邊的電視劇,但也不是仰之彌高的那種形態,而是可以在相當近的地方觀賞,這應該是京都特有的一種現象吧。果真是有地利之便。
在謠曲教室,我終於被收為最低階弟子了。鋼琴可以丟,但花盆、花瓶、茶碗卻是誰也不會丟棄的。只要在京都,就不得不為茶與花的世界感到驚豔。 一如其他,我對茶、花毫無研究,前面也提過,我按日泡抹茶來喝,是從來不管任何規矩儀式的。「怎麼泡才能泡出漂亮的好茶,而不會起一堆氣泡?」或是「這種麻布巾是用來做什麼的?」我常常拿這些粗淺不過的問題,去問身邊對茶很有研究,甚至膝下已有數名弟子的人,後來逐漸可以泡出不會起泡、味道醇厚的茶來。就算沒有「裏」和「表」,還是武者小路或藪內也沒什麼關係,在糕點得天獨厚的京都,我從不缺乏指導的老師,是以都能過著快樂的品茶生活。我最難忘的是,有人送來了一個碗座,以搭配我放在過世父親供桌上的天目茶碗。我這個大外行竟然問:「天目茶碗是哪一只?」對方查看了我家所有的茶碗後說:「是這只。」「啊?是它!」看我一臉狐疑(這只碗是在舊日本時代,我為了解救一些遭到治安維持法迫害的人,便在他們開的特賣會上,從一堆字畫美術品中挑出來的,當時我
m.hetubook.com.com根本不知道它是天目),客人莞爾的點點頭,隨即熟練的將那立著的天目茶碗嵌在碗座上。即使喝著我所泡的拙劣抹茶,也會瞇著眼細細鑑賞的父親,現在在另一個世界看到這馥郁的好茶,不知會如何高興呢!
除此之外,稍一留意便不得不覺得這個家真是特別。包括我這種最低階的眾弟子,和其他人在這個家裏的進出、出外教學、到地方上的聚會去出差等,都是夫人暗地裏張羅的,而且她所支持的是這樣古老的技藝,再怎麼說都是男性本位的世界。
總而言之,京都最令人驚訝的是,各類師匠真是多,有研究、有心得的人也很多,雖然這並非京都的專利,但是我再次覺得京都真是一座優雅的城市,而支撐其優雅,並以此為業的人更是何其多呀!
其他流派的能樂師表示:
不過第一天上課著實緊張了一番。再怎麼說我之前完全沒學過,而且還是特意與它畫上界線的人。教我們的老師是什麼樣的人?會不會在意我禮貌周不周到?於是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門。不過,我的朋友說,老師對新入門的學生都很親切包容;而見到了老師之後,發現他果然親切和藹,雖然他是古典技藝的權威,卻一點架子也沒有。了不起的老師反而能讓人學得愉快,我總算放下了一顆心。這位老師名叫浦田保利,聽說是觀世流的「大腕」。我曾經去觀賞過幾次舞台表演,像是〈弱法師〉、〈蟬丸〉等戲碼,情之所至真的掉下淚來,確實讓我們一睹情感與壓抑融合為一的藝術。
「這洋裝真特別啊!」
原本我的研究就是專攻日本中世,與謠曲並非完全沒有接觸,更何況我對謠曲的詞句特別有興趣,便抱著學學謠曲「應該也不錯」的心情開始。www.hetubook.com.com後來確實發現,除了學曲子過程的快樂之外,在學問的意義上也收獲頗多。它不是「淑女才藝」,可以叫做「阿婆才藝」了。總之,做做看再說吧,我抱定了決心這麼想。
所以我趁著退休之際,終於進入技藝修習的世界。到現在已經有五個年頭了。我學的是謠曲。我有幾個稱得上十分尊敬的女性朋友,其中一人在孩提時代曾經親灸能樂的世界,過了五十歲之後,更是熱中的勤加學習。她就是史學家脇田晴子女士。她的工作非常忙碌,是個活力充沛的人。幾乎是在她強力的推薦下,我才終於開始每個月學習謠曲兩次。由於這種技藝必須要跟對老師才能學得好,所以我和脇田一同向一位技藝高超的老師學習。她已經不間斷的學了五十年了,而我才五年。從發聲到所有步驟,她和我簡直就是雲泥之別。完全不一樣。不過,既然沒有人叫我別學,我就盡可能的再學下去。反正就是毫無忌憚的學。
浦田家原為佐賀鍋島家的能樂師。上京都後,遂成為觀世流能樂的一代宗師,這是我和老師熟悉後慢慢才知道的。受老天眷顧的是他有兩個才華洋溢的兒子,不用擔心後繼無人。我剛開始學習的時候,他的長公子正在東京的觀世家修業,所以不曾見過,但偶爾會因為一些小事麻煩他的二公子保親先生。當我問他直接繼承父業是怎樣的心情,選擇工作時會不會感到迷惑時,他都給我非常正面肯定的答案。看來才華的代代傳承、謠曲和能樂本身的魅力,自然就會將年輕人送上舞台吧。「能」這種技藝確實有時候十分神祕,充滿了各種擁有特別牽引力的元素。帶我進謠曲世界的脇田女士也是中世史的研究員。我最近看到她表演的「能」,是〈自然居士〉的戲碼。她對我說:「妳一定要來看哦!這部戲劇隱含著中世的世界。妳看了就能明白。」果然如她所說。能樂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透過它的「形式」將過去的歷史完美重現。能樂果然是一種極高明的戲劇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