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米飯
吾人今日吃得這樣識味曉菜,動輒口味口味云云,是因米飯之發明;吾人幾百年來吃成如此衰弱,也是因為米飯。
在我的年少時代,平日吃的是四菜一湯下飯,然看的電影卻又皆是這種飄灑不羈的景意;小孩心靈想的不是吃,是那種快意野放;暗想若有那種天涯流浪該是多麼快樂,才不枉人生一場,吃好吃惡哪裡放在心上?
——刊二零零三年九月十日「聯合副刊」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由於不下飯,中國人吃不來生菜沙拉。
蘇東坡(1037-1101)的豬肉,倪雲林(1301-1374)的鵝肉,陳眉公(1558-1639)的豆腐,蒲松齡(1640-1715)的煎餅,梁章鉅(17
和_圖_書7-1849)的麵筋,周作人的莧菜梗,盡皆是他們不可沒有的酷嗜,然他們皆必需吃米飯。
熱炒,也為了香氣四溢,助長下飯。並且熱炒,也令油不沉凝。油炒之菜冷了,便難吃矣。
楊東山曾論歐陽修文章給羅大經聽,謂:「飯之為物,一日不可無,一生喫不厭。以其溫純雅正。」
這是炒菜之愈臻優良系統後,益發成為中國家常吃飯的不可取代之獨絕形式也。
米飯與窮國,自然是互成因果。
為了久藏,令四時常備,便有醃菜(雪裡蕻、醬瓜)、乾菜(蘿蔔乾)、風肉(火腿、臘肉)。
因此中國家庭總是壅缸在地,風肉、鰻鯗懸空。似這些「吃飯的傢伙」隨時在望,便有不速客突然降臨,也能立然備出飯菜。而連下多日大雪,足不出戶,https://m.hetubook.com.com也能餐餐堪飽。當然,這一來安土重遷是必然的了。
便因米飯這主食攝取習慣,造成中國人千百年來種種文化情狀如佐配熱炒、嗜鹽喜腴、多人合食、倚戀鄉井、耽於衰落、泥於陳腐……等等,太多太多。
米飯是東方人離開母體後的母奶。人在荒旅倘只有米飯,沒有佐菜,也必甘之如飴。米飯冷吃,看來應是最多滋味。倘將之捏成緊實,外面包上豆皮,飯上澆過薄薄醋汁,並且混上幾分糙米,撒上芝麻,則這種飯糰何啻完美!
便因米之種植,從此中國不憂窮矣。便因米之種植,從此中國不憂衰弱矣。請言其詳。
為求下飯,於是菜宜厚味(太淡便不成)、多汁(乾烤之肉則與飯不甚合)又下飯欲速,則菜之體塊宜細切、宜劃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肉及豆乾切絲必與芹菜之細形相當,方宜同炒同熟)。當然,切齊後,諸菜具備,方下鍋同炒,也為了節約燃料。並且趁熱同時端上。
飯之麗質天成如此,故太多菜餚之功能,在於下飯。有道是:「小菜鹹湛湛,用來好下飯」,「菜滷搭燙飯,勝過鹹鴨蛋」。不論其營不營養、健不健康、賤不賤值、醜不醜相。何也?下飯也。豈不聞:臭魚爛蝦,送飯冤家。豈不聞:菜不夠,湯來湊。
西人的南瓜泥湯(以Moulinex碾泥器碾出者)也因不適與飯共進,無法收列於中式羹湯門牆。
西部牛仔在一天的趕牛之後,露宿而食,錫盤上稀稀的肉泥豆醬,就著雜碎渾湯,所謂「狗娘養湯」(Son-of-a-Bitch Stew),並有黑乾麵包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時還蘸著咖啡吃。這種食物,習於四菜一湯的飯桌食家如何下得了口;但牛仔飯後,把杯中剩的咖啡往營火隨手一倒,捲起毯子睡覺,次日天亮,飄然而去,卻又是何等灑脫。
譬以英國人為例。英國人,三明治及野餐之發明者,並且是遠足的實踐者;他們吃的最是簡陋不講究,也能甘於冷吃,卻是較我國人健強。英國人的吃法,使他們更易於獨立、易於離鄉遠行、易於堅忍寂寞荒涼。
牛油(butter)、乳酪,亦與米飯不堪相攜同和,故少見於中國飯桌。且看西人炒蛋,習以牛油,中國人便吃不來,何也?乃與飯同嚼,口中唾液甚感不合也。
西洋人說的daily bread顯然亦是。太多人說:「只有很少的一兩天我會沒吃到麵包的。」(像Nigel Slater和*圖*書所說)。
然中國人吃臘肉、火腿,並不單吃;而是臘肉少量與時鮮多量同炒,炒蒜苗或炒高麗菜。火腿用來燉湯如「醃篤鮮」(意為醃菜滾燒鮮菜。「篤」在寧滬話裡意為沸燒)。
米飯之為物,最能吸附他物之氣;油腴可入,菜溼可入,辣味可入,鹹味亦可入。米飯,君子也,與萬物皆和,卻又和而不同。
即中國人旅行國外多日,會說:如果今天能夠吃到米飯多好!
這些醃、風之菜皆是抹上重鹽而成,為了久藏也為了下飯。
嗜熱菜成癮,便從此再也離不開飯桌,再也離不開家園了。安土保守之弊生焉。有許多人斷不願在行走中買一冷三明治當飯吃,便是此喻。
非洲、阿拉伯的游牧族,身無長物,移動覓食,隨獵隨掘以吃,相較之下,中國人何其倚戀鄉井。
京戲《魚腸劍》中伍子胥所謂「一飯之恩前世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