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與油餅
這些攤子賣餅的,看來不像是原本麵食族群,較像是城市裡新移民臨時起意擺攤維生之權宜計,一如水煎包攤、小籠包攤、米漿飯糰廣東粥早點發財車等之無所不在卻又令人不敢輕嚐。
通常看起來令人不甚有信心的麵攤,不妨只點陽春麵,並囑免放味精。若瞧見他的豬油桶中是混著肉燥或油蔥的,可以囑咐他連豬油也免了,否則吃了噁心。
吃麵,最感可惡事,是以保力龍盛麵,久久熱燙不散,無法酣肆大吃。而小菜方挾完,一陣風吹得碟掀汁濺。
但蘿蔔絲餅倒是必須做成小張,乃它的餡比較飽鼓,信義路四段58號巷口那家只開下午的小攤,製得最佳,一個售二十五元,價不算低廉,見出店主的篤定自信。生意不錯,但還不見排隊;溫州街和平東路口的油餅攤,永遠排隊,味未必稍勝。台北排隊之肆頗多,師大龍泉街夜市的許家生煎包、汀州路的紅豆餅皆是,其味也,必定合於排隊者,如此而已。
吃得多的,還是牛肉麵。當然,牛肉麵已然是台灣的「國麵」了;香港友人來,指定要吃牛肉麵;日本電影工作者來,也指名要吃它。
福州乾麵配魚丸湯,我很愛吃,便因拌麵的油汁有上述情況,以前我能吃大碗的,現在只願偶爾吃小碗了。
這種大張的餅,至少要買半張,二十五元,計四小片。午後晃走路上,有時見油脆麵食,真想吃點解饞,卻又不能只買二片;半張下肚,一個月的味精量頓時補足。
花蓮的一家早點店(德安一街59號)所賣蔥油餅,像是煎花捲,作球塊狀,也頗好吃。這店的工作人員與進出客人,皆成五族共和式,有閩南、外省、客家與原住民。這種球塊狀的蔥油餅,恰好天母和-圖-書忠誠路(一段129號)那家開開歇歇、強調無味精無豬油的蔥油餅,也有此款。前幾年羅斯福路三段近師大路保固大廈的原「大陸牛肉麵」,其中所賣一項「洛陽餅」,也是這一模樣,但開沒幾天又收了。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寫於一九二六年的《江湖奇俠傳》其中講述到一個少年矢志要學驚人武功(大約為報父仇之類),他一心想拜湖南某地的某個武技大師門下,然這大師向不授徒。少年後來打聽得大師深居家中,極少出門,唯有每日巷中叫賣油餅時必開門出來買。這地方的油餅是用米磨粉做的,少年便潛心學做油餅,做得極好,每日在他家門外叫賣,老師傅日復一日的吃下來,吃上了癮,終於拗不過他,授以絕學。
油餅,何迷人之物也。澱粉之物與油相煎,竟有美味如此。
前幾年因新建「最高法院大樓」才整個撤掉的交通部後面桃源街巷子(實是延平南路121巷)麵攤群,四十年前靜心小學的家長會帶著小孩在此吃小吃,三十年前長到成為北一女的學生則可以自己來此挑找東西吃,多年來賣得好福州乾麵,並且有個好幾家。此巷之小吃攤不存,甚是可惜。它已是存留最為晚近的一例。三十多年前中山南路、公園路所夾、今外交部背後的麵食小攤群,或紹興南街(青島東路、忠孝東路之間)的攤群,以及太多太多陋巷卻佳味之風光,早消逝久矣。福州式乾麵,台北多家已慣稱「傻瓜乾麵」,似是自小南門的老店家而來,的確南區是福州乾麵最豐集之地,牯嶺街、晉江街皆見。最佳者,當是現在泉州街11號的「林家乾麵」,清晨開到中午,高朋滿座,他的福州乾麵,油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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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獨到,是白汁,以白瓷碗盛來,最見店家品味。碗盤,看似小事,店家良莠,在此見真章。林家連洗碗亦用熱汽蒸洗,教人欽佩。魚丸亦甚佳,只是魚丸湯裡有柴魚味,不吃柴魚如我只好勞煩他換成麵湯。尋吃行家總喜在僻巷裡覓找牛肉麵館。像「商務印書館」背後曲巷中的「劉家山東黃牛肉麵」(開封街一段14巷2號),四十年老店,他的紅燒及清燉皆很有特色。擱蒜苗,所以蔥花、芫荽全免了。好的牛肉麵店,連佐麵小菜也該正宗;這家店的泡菜、豆乾、滷水花生、干絲,甚至滷蛋,全都很好。
一個城市之吃趣好否,端看其麵攤多少可定。
麵攤的豬油問題,也至少有十來年了。這說的是豬油渾濁、觸鼻極腥一節。若有用老派餵養、長時長成之黑毛豬某一部位的肥膘自炸豬油渣而結出豬油的麵攤,當然可放心的讓他在碗中擱豬油,只是這樣的麵攤不好找了。
在這計較下,西方城市顯然不符合。日本雖愛麵,也有精益求精揉製好麵者,但隨興吃麵並不夠理想。
城市之吃趣,也在於油餅攤普遍與否。
潮州街60巷5弄口的「林記」牛肉麵店,人在巷口壓根看不出有店。亦是僻巷老店之例,知音也很多。他的牛肉湯汁裡,有一股濃稠感,想是加了類似咖哩一類的粉醬。地緣上,此店最近和平東路老電力公司背後,或許三、四十年前原開在電力公司後牆。至少現開於潮州街82號的「老王紅燒牛肉麵」,民國五十六、七年時便是開在後牆,恰好此二店口味皆有咖哩濃稠感,倘有懷念昔年電力公司後巷吃麵美好歲月之士,今日可再於此重溫也。
有些市郊式https://m.hetubook•com•com的牛肉麵店,不知如何發展出將牛肉麵與水餃放在一起賣的這種開店形式。並且這樣的店頗多。可見有太多人不約而同在心底認定此二物最適同食或什麼的,亦是賣麵風景之有趣現象。
「牛肉麵就是牛肉麵,別搞什麼『牛筋麵』這一套!」此前兩日與友人聊時我快句脫口之語,狂妄慚愧。然究之於台北眾多牛肉麵店,恰恰確是凡有賣牛筋麵或半筋半肉者,較少佳店。而凡出佳味牛肉麵之店,多不見有牛筋也。
台北,市容改變恁大,而麵攤麵店仍有那麼多,還真不令人失望。
牛肉麵館中,另有一景,便是豪情萬丈之士頗樂於入坐其間,譬似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之暢肆奔放,這造成拘謹文靜或講求情調的淑女紳士吃客不自禁覺得所謂牛肉麵館者,竟亦有一襲「江湖」境氛,此亦有趣反應,實也確是。就好像說到老年代成都茶館,則認定必多是袍哥落座一般。吃麵客中會呈現豪意橫生之勢,當也點出某種昔年勞動階層升斗小民好不容易進一趟大塊肉的小麵肆之乍然縱情乍然粗氣、辣料狂擱蒜瓣大嚼的鄉愁油興情狀也。
——刊二零零三年十月《聯合文學》二二八期
他們其實頗有條理,在家中已將麵調好,甚至一團團捏妥,車一推到定點,拿麵杖一擀,兩三分鐘後就可以在你我嘴上了。他們攤成大張,對切,摺疊,一落落放好。常把最後煎出的那張覆蓋在先前切好的幾落上,像棉被一樣,為了保溫。這麼一來,餅全不脆了。你是不是馬上聯想到生煎包一出爐隨即放到蒸籠裡的景象?
說完麵再說蔥油餅。
牛肉麵是大剌剌的製作m.hetubook.com.com,老實說,不興弄成精益求精、最後只變出幾碗精品這一套。老饕食官若不信,嚐一嚐那些故作神秘、什麼加拿大進口特殊部位、又什麼這麼熬那麼燉、幾十個小時幾百個鐘頭……何曾能嚐到他過人的好味道?
「鼎泰豐」雖以小籠包馳名遐邇,但他的「紅牛湯麵」也甚好,頗有三十年前成功中學對面那些店的風味,即「甜香式的紅燒」,與近二十年大多店家偏於「黑褐」、大料雜加之製湯法頗不同。「鼎泰豐」全是細麵,不用寬麵,實是恪守江南麵條之舊日一貫制式,可謂深有品味也。其多年之品質嚴求,更令人折服。老老闆前些年猶常侷坐樓下,吃著一碗毛豆澆的乾的麵疙瘩,頗見簡吃卻耐味的風采。至若牆上掛的書畫,雅淨中尤是最佳佈置。此店有一道麵點,稱「原盅土雞麵」,十多年來,常見備供於鄰桌,麵白湯淨,色韻甚佳,然雞隻看來腿粗軀巨,「土雞」云云,與我自小所見之土雞甚有出入,不免揣想滋味會否因此減色。說來有趣,時光飛馳,多年這麼過去,至今猶未點過,不知會不會錯過了佳味。
「秦記」的乾烙,火必須慢,看來不大能達成量產的效率。東區竟有這樣古風小店,也不枉台北了。
台灣的麵碗文化還不夠世故。麵碗宜大;即使是乾麵(如四川擔擔麵、福州乾麵)也宜用略大之碗,並且宜闊口淺底之粗瓷。牛肉麵這類大開大闔的湯麵更應用寬闊大碗。金華街111號之14的「廖家牛肉麵」調湯下麵,已頗用心,是後起之秀中燉肉製湯最具天份者,常常座無虛席,每日的蔥花便切出好幾簍;但麵碗口窄底深,麵相不能開展臨人,肉又不時淹沉碗底,取挾扭捏,不自禁透露出湯麵文化之乏薄。而小和_圖_書菜良莠相去懸殊,海帶極好,滷得又細又潤;泡菜卻太甜,豆乾更是以重料蘇打催之使其多孔,狀似「入味」,實則味頗人工。殊是可惜。
台灣很有趣,每隔幾年全島會不約而同把一些舊日原有的營生又復甦流行一番,狗不理包子啦,X師傅鍋貼啦……而蔥油餅,這十年來又興盛了;並且不約而同做成大張(如大張唱片),再切開賣,不同於以前做成小張(如單曲唱片),每人按單個來買。
再說麵碗。
麵與油煎炸一起,照說最是香美涎人,然消受它也需福份。四體不勤、少操勞力者吃不多。數年前在河北唐縣太行山群嶺間偶嚐山民的油炸粿子(有點像短胖的油條,又捲曲像軟膨的麻花),油清(因地勢高爽)麵優(北方麥子歷九月方熟,據云最養人),攀山耗力之下,連盡數個,全不感油脹撐腹。
四十年前東門町「民生醫院」(約當今日「國際西點麵包店」位置)門口的油餅攤最令我難忘。他把和了蔥的麵糰一條條圈繞起來,使成「油旋」,先下油鍋去煎,黃熟後挾起立放鐵網上瀝油,再鉗到其下的桶型泥壁烘爐裡去烤。吃起來外脆內潤,並且層層蔥香,小時候看完醫生打完針能吃到這張油餅,剛才那一番煎熬也不枉了。
仁愛路圓環邊窄巷內的「秦記」(四維路六巷12號),是許多嗜餅老饕的私房小店,去買前總宜先打電話訂,以免向隅。他的蔥油餅很特別,不是放在鍋中油煎,而是放在泥爐的鑄鐵蓋上乾烙。於是酥酥脆脆的當下誘人感,表面上不及油鍋煎出的餅來得香,卻有另一份雋永的發自麵之本色的滋味。有人一、二十個的買回去,冷吃、隔日吃、做成炒餅吃、擱在肉湯裡吃,全都適宜,並且沒有出自油鍋所煎者的那股油ㄏㄠ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