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８
「我們需要更特別的。」艾利亞露出挖苦的微笑。「最好能在冬天捱過寒冷，在夏天忍受炙熱的陽光與乾旱。你覺得你這隻動物受得了嗎？」
庫許一到溪邊，就再也離不開了。雖然水很淺，但牠堅持站在水中央，讓雙腳泡在水中，鼻子與嘴巴則忙著喝水，一喝再喝，不想走。
然後呢？
艾米又看了庫許一眼，似乎想用這種方式，將庫許刻在她的記憶裡。之後，她朝泰德與希希點了點頭，轉過身，沿著原路走回農舍，留下泰德與希希站在原地，望著她離去。
「儘管說，」艾米說，「但我能做的不多。」
庫許抬起頭，站在那邊，眼光看著他們。
第二天晚上，泰德累到頭昏眼花，希希要使盡拉他，他才能起身往前走。
「救命！」
「可是，如果牠沒有——」希希氣喘吁吁地說。「我不能——」
希希將罐子裝滿水，把它們甩到庫許的脖子上，還有大包小包的食物，艾米滿意地點點頭。
煙囪？
一切會沒事嗎？
希希跳腳。「笨蛋！笨象！你不知道我們就快到了嗎？頂多再幾個小時而已，我們就可以找到凱蒂了。」
「看到了嗎？像爸爸之前說的，路上一望無際，你們不會有任何麻煩，只要確認到了晚上還是認得出路就可以了。」
「庫許！」希希吼叫著。
「不要停下來，繼續跑！」泰德催促希希。
凱蒂？
「我喜歡她，」希希突然以乾脆的口吻說，「而且，她住的地方離凱蒂家不遠。」未來就在他們眼前，但泰德腦中突然出現一個又大又黑的漩渦，彷彿這趟旅程在他心裡就是一個不停延伸再延伸的路途，而他、希希與庫許的下半生就要這麼不停地往西一直走下去。不過，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再過兩、三天，他們就到凱蒂家了。
但是庫許很渴，自從他們離開汲水的貝殼溪後，就再也沒喝足水了。庫許從高處將水一傾而下，潑灑在地，再用腳把罐子踩扁。然後，在一灘水還沒流進乾燥的土壤前，牠馬上吸進鼻子，再噴到嘴裡。
希希伸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團皺巴巴的東西，泰德認出，那是他們整個旅程中希希不停拿出來看的紙。希希唐突地把紙片塞入凱蒂手中，眼睛突然湧出淚水，這是泰德認識她以來，第一
m.ｈeｔｕｂoｏk•cｏｍ•com次看到她哭。泰德往下看著小草上積成一處處的水漬，彷彿也看進自己的內心，忍不住想到凱蒂，那個坐在有白色窗櫺的房子前的凱蒂。
泰德懶懶地躺著，望向天空，希望在盡頭裡看到未來。庫許在他身後踱步，一會兒吃東西，一會兒停下來休息。牠一走近，如高牆般的身體馬上遮蔽星光，但牠一離開，泰德又回到在蒼茫、廣闊、黑暗的宇宙裡。
「我們走吧！」泰德的聲音粗啞。「天黑前，我們至少要走個十到十二哩。庫許，動身吧！」
「走吧。」泰德拖著希希離開溪邊，直到兩人都走到曠野上，看向小溪的盡頭。然後泰德尖聲大喊。「我們要走囉！庫許，過來！」
泰德愣住了。他辛苦穿越幾千哩路，沿俄亥俄河而下，溯密西西比河而上，繞著密蘇里州，穿越整片曠野，為的是看一個在綠色花園裡的高貴婦人，不是嗎？
空氣中某個東西被攪動了，希希再度大喊。
他們就站在一塊不知名的地方中央，敵人緊追在後——沒有任何可以拯救他們的人。泰德終於了解，他過去珍惜的，竟是一個如此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此刻，他跑到雙腳發軟，在揚起煙塵的曠野某處止步，只能眼睜睜等著傑克森先生和艾絲特追上他們。
艾利亞朝他們揮了揮手，預祝他們一路好走。他們出發後一直朝西北方走，如果沒有艾米，他們永遠找不到小徑的位置。突然，艾米在曠野中央停下腳步，指向西邊。
過不了多久，這事情一定會傳到傑克森先生耳裡。
泰德看向天際的更遠處，發現庫許身後突然出現一塊不規則、灰色、平坦、快速移動的東西，橫掃平原。但是泰德忙著繼續往前跑，沒時間看清楚那塊黑影。
兩匹原本只是以平速移動的馬匹，突然加快速度，奔馳起來。
有那麼一秒，泰德一想到庫許要再度將全身力氣砰地一聲放在牠已經裂開的腳後跟上，就覺得心痛，但他還是拖著希希跟上他。「繼續跑！」
「快來！」泰德說。
沒有人有辦法阻止庫許，想阻止牠根本是自討苦吃。牠把罐子高高舉著，在兩人頭頂上盤旋，然後水柱突和*圖*書然沖下，就潑在泰德腳邊，牠再過來吸水。
艾米捕捉到了這一瞬間的眼神，於是她說，「你們會沒事的。路上看到牛糞塊記得撿起來，晚上天暗了以後點燃它們，才能確保狼群不會靠近。」
希希用力搖晃泰德的手臂，想要往回走，但就在那一刻，庫許突然邁開步伐，往前跑。牠似乎在同一時間下定決心，使盡全力朝他們的方向跑來。
他們氣力盡失，動作緩慢，大家都走得相當吃力。庫許拖著牠的腳，邊走邊看著泰德。但泰德連發脾氣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機械性地將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
希希扮了個鬼臉，泰德推推她，要她別多話，自己則伸出手。「我們非常感激您的款待，現在只剩一個忙需要您幫我們——」
泰德聳肩笑笑，但這個問題盤旋在腦中沒有離開。庫許搬運木材的時候，泰德就一直擔心這問題，現在他們就要離開了，這問題還是揪在泰德心上。
「最好把這個帶在身上，隨時都用得上。你們還有五十哩的路要走，而且天氣漸漸變熱了。」
「如果我們停下來，庫許也會跟著不跑了。如果牠繼續跑，我們應該可以——」
但是，身旁的希希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把他拉回現實。
「凱蒂！」
泰德和希希全力在曠野上奔跑，庫許也漸漸趕上他們，但同時，他們身後那個小灰點也愈靠愈近。希希絕望地大叫，泰德則感覺整個肺隨時會爆開，但他們不敢放慢速度，只能盡全力加速，希望再拖延一些時間，不要太快被趕上。
但希希抱住凱蒂的樣子，就像抱住聖母一般。希希不停地擁抱凱蒂，嘴裡一直說著話，像小孩子牙牙學語一般，說著一些沒有意義的話。
眼前看不到任何東西，只有一排深色的草，比周遭的草都短，延伸到天際。希希抬起眉毛，看了泰德一眼。
「但是那些馬——」
泰德笑笑，一手摸著繞住庫許脖子的繩子。「你們這邊，似乎很需要庫許。」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
突然，靠近天際線的地方出現一支黑色、長管狀的煙囪，矗立在平原上，一縷縷細小的煙圈圍繞在煙囪上方久久不散。泰德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看清楚眼前的景https://www.hetubook.com.com象。
他們已經如此靠近凱蒂家了。歷經了千辛萬苦的幾千哩路，他們就快到目的地了。但他知道馬匹代表的意義。雖然馬匹的影子仍是模糊的一小點，但艾絲特的那根紫色羽毛，以及傑克森先生矮壯的身體重重地跨坐在馬匹上的樣子，已經出現在泰德眼前。那群追趕在後的人一定就是他們。馬匹們一看到庫許消失在小溪附近，出於本能，一定會邁開腳步，急馳追趕。
她從馬房裡取來兩個罐子。
每個他們遇到的人都見到庫許了，而這麼精彩的故事怎麼可能被浪費呢？所以，整個內布拉斯加曠野上的人，幾乎都在談論庫許。
庫許連頭都不抬一下。
一到晚上，氣溫驟降，每片草葉的尖端都結了霜，但他們還是無法停下腳步，只能披星戴月地往前進，把廣袤的曠野拋在身後。泰德已經相當習慣這片單調、不停往前蔓延的曠野，而他們走的小徑像是一枝箭，指向曠野的盡頭。
「泰德！」希希尖叫出聲。「看！我們得——」
泰德還拉著希希的手，他開始拖著希希，逼她加快腳步，往曠野跑去。
「不客氣，再見。」
但是泰德睡不著。
東西是冷的。一塊燒焦、隔夜的鬆餅。泰德咀嚼著，吞下它，伸手想拿其中一罐還殘留煤油味的罐子，裡面是他們在最後一條溪汲取的水。
泰德因為飢餓、口渴與精疲力竭而頭昏眼花，感覺所有東西全都撞在一起，爆炸成一片煙塵，消失在曠野上。
希希很快就入睡。她總是將手蜷著枕在頭底下，將毛毯拉到肩膀，但睡容並不安穩。在火光下，泰德看到她滿臉愁容，瘦小、疲倦的臉上雙眼緊閉，不悅地皺在一起，彷彿夢境裡有什麼東西困擾她。
但庫許搶先他一步。牠偷偷走過來，長長的象鼻把罐子一把捲走，高舉到空中。
希希也看到了，但在泰德聯想到煙囪所代表的意義之前，她已經迫不及待大叫出聲，邊跑邊呼出一大口氣。
「救命！有人嗎？」
庫許站在一旁，長長的象鼻輕輕摩擦泰德肩膀，搔弄他的耳朵。
但眼前完全不見高貴婦人的蹤影，只有一個樸素、穿著印花棉布洋裝、皮膚曬成棕色、與其他農婦無異的女人。沒有金色頭髮，也沒有白色窗櫺的房子，更沒有www.ｈｅtｕｂｏｏｋ.coｍ•com涼風習習的綠色花園。遠遠地，泰德看到凱蒂從一個洞裡出來，奔跑而來。
泰德再度用力拖著希希，兩人手牽手一起跑。他們和庫許之間的距離已經愈來愈遠了。
泰德努力要自己這樣相信著，但即使是現在，他還是不確定是否真能這樣。
「我們走吧！我會帶你們到小徑的入口。」
他們繼續穿越這片曠野，許多農田已經被荒廢閒置，但一路上還是有許多人圍著他們看。
希希的眼光移到庫許背上的大包小包。「只剩最後一個利器了。我們把鉤子放在哪裡？」
當他們跑離小溪半哩遠處，泰德回頭看了一眼，庫許的頭終於出現了。牠已經攀上溪岸，高到能夠找尋泰德與希希的蹤影。
第一天，他們先是遇到一個從遠處駕著小馬車過來的男人，之後要越過貝殼溪時，在溪邊遇到兩個婦女跟他們聊天。第二天傍晚，他們遇到整群農夫，一起在一個馬房裡工作。
「我們需要的也不多，只是——」泰德遲疑了一下，「請不要將我們的行蹤告訴任何人。」
當泰德再次往回看時，庫許已經走上曠野，靜靜站在那邊，被一片巨大、空寂的空間包圍，看起來顯得渺小。而牠身後那塊黑影，又再度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的方向移動。
「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牠留在這裡——」
但庫許已經做完所有動作了。牠把希希推到一邊，捲起另一個罐子。
「爭氣點好不好！只要我們能在中午前穿越鏡像溪，晚上就可以到目的地了。把這東西吃完，我們就走。」
一個穿著褪色洋裝的婦女自煙囪後走出來，瞪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突然拔腿跑了過來。
泰德記起之前庫許大發雷霆的那一幕。那天早上，牠跟泰德和希希一樣疲累、不耐煩，怒氣一觸即發。牠一把捲住希希，是泰德硬把希希拉下來的。
到了隔天中午，他們的步伐已經不穩，除了他們走的綠色小徑外，沒有其他東西相伴。庫許在他們身後，距離愈落愈遠，牠的腳傷更嚴重了，不得不跛著腳走。當泰德與希希到達溪邊時，庫許距離他們幾乎還有半哩遠。
「這隻大象已經做了一隻馬三天才做得完的事，我想我也欠你們一些人情。」
只要到了凱蒂家，一切都會沒事的。
「謝謝您，太太。」
「噢，算了。」泰德和圖書無力地說著，喉嚨渴到不行。「我們得盡快趕路。要走了，庫許！」
她用力甩開泰德的手，往前衝去，將自己拋向前方那個纖瘦的女人懷抱裡。
中午過後，艾米準備領他們上路。她準備了一些蛋糕，等大夥兒吃完，她脫下圍裙，吊掛在門把上。
每天傍晚，他會做好幾個鬆餅，逼希希一定要吃一些，然後盯著她用毛毯裹起自己，睡在火堆旁。
整個曠野以泰德為中心旋轉起來。他在跑，希希跟在他身邊跑，庫許拖著腳步跟在他們身後，而那位婦女也在跑，後方追趕的馬群更是朝他們飛奔而來。
「艾米希望你們來幫忙我，」艾利亞跟泰德並肩走在庫許身後，用他慣有的緩慢音調說，「一聽說你們會經過這，她滿腦子都是點子，如果你們想聽的話。」
「這邊，凱蒂——你已經——噢，好難解釋——」看到不遠處，馬匹正飛奔而來，希希越過凱蒂看到這景象，不禁倒抽一口氣。「太多事——我不能——」
「希希，你一定要跟著我跑。」
「快來！」泰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樣走就對了！」
泰德忍不住回頭看。他們並非走得很遠，但庫許已經被小溪遮住，完全不在他們的視線中。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們和庫許之間的距離愈來愈大。
那天，以及之後的一天，他們白天走得精疲力竭，晚上則拿出一路撿拾的動物糞便，在曠野中央，升起小小的火堆。
「別這樣！」泰德大叫。
花園裡，各色花朵在綠色的樹葉下迎風搖曳，一陣微風輕柔地吹過，令人神清氣爽，彷彿可以聽到泰馬廣山谷裡，溪水在石頭間流動的聲音。
凱蒂一手緊緊地握住紙片，另一手環住希希的肩膀。她的臉上突然閃出光芒，夾雜某種泰德無法了解的驚訝與溫柔。泰德把眼光移開，朝向那兩個騎馬狂奔而來的人，他們正拉住韁繩，要馬兒停下。
「但是——我一定要看到庫許——你不了解——我需要——」
艾米看著泰德，思索這句話的含意，但她沒有多問，只是朝庫許點了點頭。
隔天早上，他們很晚才離開。為了回報這一夜好眠，以及豐盛的食物，泰德牽著庫許到溪邊，幫艾利亞搬運木材，而希希在農舍裡幫忙劈柴。
「不能用鉤子，那很危險。只要我們開始走，牠會跟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