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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書蹤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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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佛格斯會吞人。我沒有這麼大能耐,不過我可以讓妳順其自然發展,我可以——」
她四下看著這群人,沒有看到有人支持。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說:「如果你真的相信,早該在我挖出來之前就對我進行平民逮捕啊。」
我必須結束了。如果你能夠或願意——請讓我知道你看過這封信。我不敢奢求,請諒解。
「沒有,我沒有在生氣。話說回來,我的確生過氣。妳的生命充滿確定性。文學理論。女性主義。有種社交上安然自處的感覺,是從尤恩那裡帶出來的,是妳隸屬的世界。我什麼也沒有。或者說,以前什麼也沒有。而我那時候,越來越——依賴妳。我知道,男性自尊現在不流行了,也沒什麼重要,但我還是在意。」
她在發抖,雖然她看起來依然——她迷人的五官在作祟——冷漠,有點瞧不起人的樣子。羅蘭說:
「你學到了什麼?」
如果你想聽真話,我寧可一直單獨生活。然而,既然不可能——而且幾乎沒有人有這種福分——我感謝上帝把你給了我——如果注定要出現一條龍的話——他就是你——
「我不太喜歡。這整件事,有種很不自然的命中注定。怪力亂神。我覺得他們附身在我身上。」
他們挖著。他們鏟起的泥土堆越來越高,混合了黏土與燧石,也有樹根被砍斷的零頭,有野鼠和鳥類的小骨頭,有石頭,有小鵝卵石。休德布蘭一面挖一面喘氣,禿頭在月光中閃閃發光。克拉波爾揮動鏟子,帶有一種喜悅。他覺得自己站在受人允許的邊緣,一切都沒事。他才不是什麼頭髮花白的老學者,身上發出油燈的味道,一屁股坐著。他正在動作,他會找到的,這是他的命運。他將鏟子固定在泥土上,然後帶著狂亂喜樂的心境往下戳了再戳,切割刺穿爛泥巴和頑強的東西。他脫下夾克,以愉悅的心情感受到雨水落在背上。他自己的汗水在肩膀鎖骨之間往下流,也流下胸口,充滿喜悅。他戳了又戳,戳了再戳。「別急嘛。」休德布蘭說,「繼續挖。」克拉波爾以氣音說。他赤手拉著一長條蜿蜒的紫杉樹根,取出沉重的刀子來砍。
至於我,她並不愛。除了對你,我還能對誰說?她把我當作女巫師,當作是童話故事裡的老處女,用閃爍的眼睛盯著她看,等待機會來刺她可憐的小手指,誤闖成年人真相的野蠻夢境中。就算我的眼睛因淚水而閃爍,她也沒有看見眼淚。不行,我要繼續寫下去,我讓她感受到某種恐懼,某種厭惡——她的感覺很正確,認為我對她關心太多——然而她做出錯誤的解讀,認為是很不自然的表現。她有這種反應,絕對自然。
「我的感覺和她一樣。我維持防禦工事,因為我必須繼續我的工作。她的感覺我明白,對於她那些『沒被打破的蛋』。她的自持,她的自治權。我不願意去多想。你懂嗎?」
他火熱的美德
從灰燼下倏然燃起火焰
如同夜龍來襲
突襲雞舍
攻擊圈養之物
直撲馴良家禽
「可能她也不知道怎麼辦吧。她沒有把信交給艾許,自己也沒看——這種做法我想像得到——她只是藏起來而已——」
我不停筆不行了。最後還有一件事。你的孫子(也是我的孫子,真奇怪)。他的名字是沃特,他會吟唱詩歌,讓他從事農牧的父母親非常訝異。我教他念大部分的《老水手行》:他會背誦有關蛇的祝福那一段,以及晶亮的眼光閃映出海上月光的景象那部分,非常有感情,他自己的眼睛也因此而亮了起來。他身體很不錯,會活下去的。
「漂亮。」
「我認為……我幾乎確定……」
克拉波爾指著土坑。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
「克拉波爾教授嗎?」這個身影說,聲音清晰,具有權威,是男性的嗓音。「你還好吧?」
到了早上,整個世界充滿了陌生的新氣息。這種氣息是事件發生過後的氣息,是綠色的氣息,是碾碎的樹葉加上汩汩冒出的樹脂氣息,是木頭壓碎加上樹汁噴灑出來的氣息,是種酸澀的氣息,和咬過的蘋果氣味具有某種關聯。這種氣息是死亡與毀滅的氣息,聞起來新鮮、朝氣蓬勃,又充滿希望。
他們要趕快行動才行。這項工程兩個人做起來,可能很費力,要在日出之前完成。他們將草皮切割下來,堆在一起。休德布蘭邊喘氣邊說:「那東西的位置,你知不知道?」克拉波爾這才發覺,雖然他的確非常確切知道,那東西放在那塊比人體大的土地底下的某處,其實也只不過是他熱切想像的產物;他經常看到盒子重新埋葬的場面,經常在腦海中看到,盒子的位置是他憑空編造出來的。然而,他好歹也是靈魂學家和震盪教徒的後代,很信任直覺。「我們從墳墓頭開始挖,」他說:「挖到可以的深度,然後按部就班往腳部挖過去。」
「什麼盒子?」克拉波爾說。
那隻自體繁殖的鳥
鑲嵌在阿拉伯樹林中
獨一無二亦無三
前不久發生過大屠殺,
她蒼白的子宮如今豐|滿
重燃生機、重新繁盛、活力四射
在眾人皆認為最了無生氣之時
儘管肉身死去,她的名聲活下來
一隻世俗之鳥,活過數代。
沒有人出聲。茉德的聲音一開始很清晰而不帶情緒,有如一塊毛玻璃,結束時充滿了壓抑的情感。
「我——我分析過這件事。因為我有這種好看的長相。如果你長相好看,大家對待你的方式,會好像你是他們的某樣所有物一樣。我說的這種長相,不是討人喜歡那種,而是輪廓分明又——」
休德布蘭說:「我不懂,為什——」
「我已經付了明天晚上的費用。」
「有,他拿到了,」休德布蘭說:「噢,救我們出來啦。這裡太恐怖了,我受不了啦。」
「我們也是,要上床睡覺了。晚安。好好睡啊。」
「就算裡面什麼都沒有,價值還是很高。」克拉波爾說。「只為求心安而已。可是,裡面不可能什麼都沒有。我很清楚。」
羅蘭和茉德靠在一起,坐在一張有四根柱子的床鋪邊緣,四面都掛著威廉.摩里斯金百合花氈。他們湊著燭光,看著玫雅的結婚相片,蠟燭插在銀色燭台上。要看清楚不容易,因此兩個頭很靠近,黑髮加金髮,可以嗅到對方的頭髮,還充滿了暴風雨的味道,充滿雨水、翻動的黏土、被壓扁與隨風飄零的樹葉味道。在這種味道之下,是他們自己獨特、個別的人類體熱。
克拉波爾轉身過來,另一道手電筒的光柱出現,穿過樹枝,如同奇怪的花朵或是水果,又濕又白,羅蘭.米契爾、茉德.貝力、李奧諾拉.史鄧、詹姆士.布列克艾德,還有一個如羊毛般白髮飄逸的人降臨,宛如什麼巫婆或是女預言家,是變形的碧翠絲.耐斯特。
他走過教堂墓地。空氣中充滿了雜音。有嗚咽聲、撕裂的聲響,他發現是發自小路旁樹木的聲音,以及灌木樹籬前後抽動的聲音,將上半部垂下來的小枝從地上搖上天,再搖到地上。又有瓦片劃破空氣,發出自己的聲音,跌落到地上,或是撞在墓碑上,發出尖銳的碰撞爆炸聲。克拉波爾繼續快步走,拿著盒子,臉上貼著亂飛的樹葉,還有樹汁的痕跡。儘管如此,他還是繼續走,用手指頭摸著他m•hetubook.com•com挖掘出來的東西,搜尋、撫摸盒子的邊緣。教堂墓地大門精神錯亂似地在鉸鏈上狂舞,他拚命抓住,這時大門從他手中掙脫,因此救了他一命,他聽見某種聲音從泥土中升起冒出,就好像他在德州看過石油湧出的情形一樣,混在一起的還有另一種聲音,撕裂、拉扯、吱嘎可怕又宏亮,如同在哭吼。在他腳底下的地表震動;他坐下來;這時又有扯裂的聲音,在他眼前有一大團灰色宛如山崩一樣垮下來,伴隨著一大團樹葉細枝在活動空氣中抽打的聲響。這一切聲響的最後一種——除了最先那種衝刺的聲音一直持續下來之外——混合了鼓聲、鐃鈸和劇場用的雷板聲。他的鼻孔充滿了潮濕的泥土和樹汁和汽油味。有棵樹直挺挺倒在賓士車上。他的車子完蛋了,他回到旅館的路也封死,罪魁禍首至少有一棵樹,可能還有更多。
茉德說:「妳知道愛倫的為人。妳認為她為什麼要把這封信放在盒子裡,和她自己的情書放在一起——」
「好像被樹木壓住了。」
「我一直都想說,『你被包圍了』。」
「他是個非常討人厭的人。」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說。「軒內塔迪(Schenectady,紐約州)詩文研究基金送給這個教堂艾許在美國巡迴演說時用的墨水池,也送了一些他為美國詩迷簽名的書,裡面還貼了他的相片。他們也送了一個玻璃箱,用來展示這些寶物。結果札克斯先生把東西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上面還蓋了滿是灰塵的厚毛呢罩子,外面也完全沒有標明物品的性質,這樣一來,不知情的遊人會完全錯過……」
「一個放在前面,兩排可以蓋住……我做得來。我會切草皮。我對我們家的草坪很有興趣。你是不是在考慮在事後弄得看起來像沒有人動過?」
你會認為——如果我告訴你的事,震驚到你,使你沒有力氣來關心或思考我狹窄的世界——像我這樣專門寫傳奇故事的詩人(或是像你這樣寫|真實戲劇的詩人),不可能將這樣一個祕密隱瞞了三十年(想想看,藍道弗,三十年),卻沒有來個劇情急轉直下,來個水落石出的收場,來個祕密暗示或是揭開謎底的公開場面。啊,但是,假設你在這裡的話,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不敢。為了她,因為她很幸福。為了我,因為我很害怕——我害怕她美麗的眼睛可能映照出懼怕的神情。如果我告訴她——那件事——而她往後退呢?當時我也對蘇菲雅發誓過,對於她的好心,我絕不反悔我做出的決定——沒有蘇菲雅的善意,她就沒有家也沒有人照顧。
「填滿。我把盒子放到車子後車廂——」
「我又不是一般的小偷。」他很嚴肅地說。「我要的只是那個盒子,因為裡面有什麼,我們只能猜想——一想到我們取得開棺的法律權利之前那盒子在地下腐敗,一想到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
冰冷的手碰到冰冷的手。

「停。回去。這已經——超過極限了。不安全。躲雨。」雨點垂直鞭打下來,切割著他臉頰上的肉。
休德布蘭開始冗長描述起來。克拉波爾四處看了一下餐廳。蜜月小兩口在餐桌上頭碰頭。男方清秀英俊,身上穿的克拉波爾認出來是深孔雀色的克麗絲汀.迪奧的綿羊毛加上喀什米爾羊毛的夾克,握著她的手,拿到嘴邊親了女生的手腕內側。她穿的是象牙白絲質襯衫,在平滑的喉嚨上露出一條紫水晶項鍊,下面是紫色的裙子。她撫摸著對方的頭髮,顯然在那種著迷又不由自主的情況下,將旁觀者排除在意識之外。這種情形在人類一生中發生的時間很短暫。
「她長得像克莉史塔伯。」茉德說。「看得出來。」
茉德說:「我們需要看看故事的結局。」
「可是,我們非看一看不可。」茉德說。
「我們要等到多晚才要出發?」休德布蘭說。
休德布蘭也大喊:「救命,救命。你在哪裡?」
「不應該去干擾盒子。」碧翠絲說。「應該放回去才對。」
尤恩說:「很不幸地,那個時代的私生子沒有繼承的權利。否則的話,妳,茉德,就是這一大批文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本來就在懷疑,實際情形有可能就像這樣。維多利亞時代的家族,通常會以這種方式來照顧私生子,把小孩藏在合法的家庭裡,給他們公平的機會——」
「繞了一大圈,妳還是那麼膽小。我會照顧妳的,茉德。」
「你好像在生我的氣。我不知道為什麼。」
十月十五日,這裡的客人很少,天氣比往年這個時候來得暖和——樹葉都還在——不過非常潮濕。有五個房間住了人,其中兩個房間住的是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和休德布蘭.艾許。克拉波爾的房間最好,位於雄偉的正門上方,向外看可以望見通往教堂的小路。休德布蘭.艾許住進他隔壁。他們已經來了一個星期,在各種天候到當斯去漫遊,穿著長統靴、油布夾克以及輕便的連帽防寒外套,保護妥當。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在酒吧裡面說了一、兩次,他想在這附近買棟房子,一年可以撥一段時間過來休息寫作。酒吧有著木板牆,光線暗淡,微微的燈光外面套著暗綠色燈罩,黃銅閃出黃金光彩。他去找過幾家房屋仲介,看了幾個房地產。他很懂森林學,對有機農業很感興趣。
「你講得很棒。」克拉波爾說。「我不認識你,不過我看過你。在餐廳裡。」
「什麼接下來怎麼辦?」
我們兩人分手的時候,我知道——但是並沒有確切的證據——知道後果會如何——也知道當時已經造成的後果是什麼。我們同意——在最後那個陰暗的日子——要離開,離開彼此,一刻也不回頭。我是打算,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為了自尊心,也為了你,我要保留自己的這一部分。所以我安排遠行——你不會相信我算計策畫得多麼仔細——我找到可以借住的地方——(這地方後來被你發現,我知道)在那個地方,我只讓自己為我們的命運負責——她和我的命運——然後我跟唯一可能幫助我的人商量——我的妹妹蘇菲雅——她編出一套謊言,比較像是羅曼史,而比較不像我先前那種安靜的生活——有了必要,頭腦會變精,決心會加強——因此我們的女兒誕生在布列塔尼,在修道院裡,然後蘇菲雅帶她到英國,視同己出,就和我們先前同意的做法一樣。我能說的是,蘇菲雅對她疼愛有加,那樣的母愛,她的親生母親可能辦不到。她在英國的原野自由奔跑,嫁給一個住在諾福克的表親(當然了,當地人不認為他們有血緣關係),現在是大地主的妻子,長相美麗。
他們離開教堂墓地時,經過了兩個遊客,一男一女,身穿綠色,夾克裡面縫了襯料,鞋子是長統靴,阻擋無孔不入的雨水,兩人身影融入背景,頗具英國風味。他們在查看的是兩個高聳傾斜的巨石上歡笑的天使或是小天使雕像的頭部。小天使將軟乎乎的腳放在腳凳型的骷髏上。「早安。」他們以相同的音調回應。沒有人和對方四目相接;非常有英國風格。
「當然也有。」
「好吧,你要這樣講也行。總之,別人因此把你當成一項財產或一個偶像。我不要這樣,但這種事一直發生。」
布列克艾德說:「完全正確。」
克拉波爾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很大的——」
上樓到臥房途中,他們撞見那對年輕男女,兩人從大廳裡的木頭電話亭中走出來。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偏著頭。休德布蘭說:「晚安。」
「她長得像妳。」羅蘭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接著又說:「她長得也像藍道弗.艾許。寬額頭,寬嘴巴,還有眉尾,這裡。」
「沒有人能證明那就是我們會找到的東西。」布列克艾德說。
玫雅.貝力對著他們倆安詳地微笑著。看過克莉史塔伯的信後,他們現在用信中的資訊來解讀玫雅的臉。相片上到處都是銀色的光點和年代久遠的光澤。他們現在看得出來,她有張快樂自信的臉龐,在厚重的領圈下仍神態自若,享受著那個場合的歡樂,而非戲劇性。
噢,我親愛的,我坐在這裡,一個住在角樓裡的老巫婆,在粗野的妹婿許可下創作詩文。我從來都沒有刻意要攀附妹妹,享受她的財富。我寫這封信時,感覺往事歷歷如昨,所有的怒氣正如鋼圈套在我胸口,燃燒著怨恨與愛(對你的愛,對玫雅的愛,也包括對可憐的白蘭琪的愛)。可惜現在並非昨日,現在的你病情嚴重。我希望你的病情能夠好轉,藍道弗,我祝福你,也請求你或許能夠原諒我。因為我以前一定知道,你為人慷慨,會照顧我和玫雅,但是我當時還是在心底恐懼——現在全都曝光了——現在實話勝過一切,不是嗎?——我當時很害怕,你知道嗎,你會希望收養她,你和你的妻子,自私佔有——而她是我的小孩,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小孩——我沒辦法放她走——因此把她藏起來,不讓你發現,如果你們見了面,她會喜歡你,她生命中永遠都有一個位置,為你保留的。噢,我當時究竟在做什麼?
克拉波爾從紫杉的樹枝間看到休德布蘭,在墳墓之間的草地上往教堂爬行。在等待他的,是一個漆黑的身影,拿著手電筒,燈光往他的方向晃過來。
「我寫的東西是閾。門檻。棱堡。要塞。」
他們告訴我說,你病得很嚴重。我很不希望在這個時候以不合時宜的往事來打擾到你,但是我發現,我畢竟還是有事情非告訴你不可。你會說,你早該在二十八年前就告訴我了——否則就永遠什麼都別說——因此或許我早該說了吧——只是我說不出口,或是不願說。如今我不斷想著你,也為你祈禱,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知道——我辜負了你。
「大家都這樣認為。佛格斯以前是這樣。現在也還是。」
「可以是可以。我曾經答應要捐龐大的捐款,為的只是外借一下那些東西。那些書在史坦特收藏中心裡面已經有了,不過這個墨水池很獨特。他的回信說,很可惜的是,當初贈送的條件,不包括可以處置這些物品。他沒興趣更改贈禮的條件。他這個人脾氣古怪得可以。」
就這樣,在旅館房間裡,她湊著燭光唸出克莉史塔伯.勒摩特寫給藍道弗.艾許的信,給這群奇怪而多樣化的追尋者聽,外面強風呼嘯而過,有飛散的小碎片打在窗戶上,在不停歇的風勢下弄出嘎嘎聲,也在高地上呼呼作響。
尤恩說:「妳這麼認為嗎?我想也是。看看信。那筆跡妳看得懂。」

碧翠絲說:
就這樣,我受到了某種懲罰,因為我將她藏起來,不讓你知道。
「晚安。」那對男女一起說。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是曼露西娜。我等於是在這座城堡的城堞四處飛翔,對風哭喊著我盼望做的事,希望能看看我的小孩,餵餵她,安慰她,而她卻不認識我。她生性快樂——有著陽光普照的個性,感情上單純,本性直率得出奇。她深愛養父母——也深愛喬治爵士,而喬治爵士和她並無血緣關係,不過對她的美貌與善良本性仍然著迷,我對她也同樣著迷。
茉德說:「我覺得——」然後停了下來。
在大家都無法想出為什麼不能拆開之前,克拉波爾拿過信封,用刀子拆開了信。裡面有封信,還有一張相片。相片邊緣有污漬,蓋滿了銀色的小點,有如下了大冰雹或是開了白花,上面還有深色煤灰狀的記號,有如多面鏡子,然而,在這一切之下,微微閃出新娘如鬼魂般的身影,手裡捧著一束百合花和玫瑰花,從厚紗和沉重的花冠裡面向外看。
「妳啊,會有一大堆法律問題。還有很多東西等著妳去編輯。我呢,我已經做了一些計畫。」
大家看著茉德。她坐在那裡,兩眼盯著相片。
李奧諾拉說:「如果她不想要別人打擾的話,為什麼她要放在那裡等人去找?為什麼不緊抱在胸前,或是緊抱在他胸前?」
山梨樹旅館距離禾德旭大約一哩,坐落於北當斯彎曲處的庇蔭中。這個旅館是十八世紀的燧石與石板建築,狹長而低矮,屋頂是長滿青苔的石板。旅館前面有條蜿蜒的馬路,如今現代化後拓寬,穿越植被稀疏的丘陵地;馬路對面有條長長的青草小徑,走上一哩,就可以到禾德旭教區教堂,是十二世紀建造的低矮岩石建築,屋頂同樣是石板,教堂的高塔並不會給人壓迫感,風向儀的形狀是飛龍。這兩棟建築物遠離禾德旭村,在丘陵支線的後面。山梨樹旅館有十二間房,其中五間面對前面的馬路,另外七間在現代的擴建屋裡,以相同的本地岩石建造,蓋在原先房子的後面。這裡有個果園,裡面有餐桌和木鞦韆供夏天的客人使用。所有的美食指南中,都會提到這一家。
他叫休德布蘭繼續挖,不過休德布蘭聽不見他,也沒有注意看;他坐在一個墓碑旁邊的泥巴裡,抓著自己夾克的脖子處,不讓空氣鑽進去。
「真怪。」休德布蘭.艾許說。
「妳的好意我心領了。在這個故事裡,妳後來變成主角,而我只是因為偷了東西才牽扯進來,一開始的時候。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所有人看著茉德。她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看著相片,手裡拿著手稿。
「碧翠絲——」
之後我來到這裡——在我倆見最後一次面之後沒多久——最後那一面是在雷依夫人的降靈會,你發了很大的脾氣,怒火沖天——我也很生氣,因為你把我靈魂傷口上的包紮撕開,而我以女人的想法來猜想,你可能會為了我的好意而稍微難過,因為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的大半部分,都屬於我們——由我們來承擔。我當時對你說,你害我成了殺人凶手——我指的是可憐的白蘭琪,她可憐的下場讓我日日飽受折磨。然而,我發現你認為我的意思和葛蕾卿對浮士德講的話一樣。我當時心想——當時我身心俱疲,產生了冷酷的小惡意——就讓他那樣去想算了,如果他對我認識這麼淺的話,就讓他用這個想法去折騰自己算了。生產中的女人對胎兒的父親放肆哭喊,當作是女人自己的不幸,片刻激|情或許不會留下紀念,不會對身心造成重創——這是我當時的想法——現在我心情比較平靜。現在我年紀大了。
長久以來,我一直很氣憤——對我們所有人生氣,對你,對白蘭琪,對我可憐的自己。如今盡頭將至,「熱情消磨殆盡,心境祥和」,我再度想起你,心中帶有清澈的愛意。我一直在看《大力士參森》,看到那段有關毒|龍的部分。我一直認為你就是那條龍——而我是「馴良家禽」——
「是你之前告訴過我的。別管了嘛,你的庭園是什麼樣子的?」
茉德說:「我沒辦法再想下去了。我非去睡覺不可。我累壞了。明天早上我們再來想吧。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讓我這麼震驚。總之,」她轉頭看羅蘭。「請你幫忙找個房間讓我睡覺。這些文件應該全都交給布列克艾德教授保管。但可以的話,這張相片我想留下來,今https://m.hetubook.com•com天晚上就好。」
克拉波爾等到一點才出發。萬籟俱寂。壁爐仍在冒煙。空氣很沉重,靜止不動。他之前把賓士車停在停車場門口旁邊;回到旅館時也不會有問題,因為房間鑰匙都附上了前門的耶爾牌鑰匙。他的大車很平穩地噗噗開走,越過馬路,開到通往教堂的小路。克拉波爾把車子停在教堂大門旁邊的樹下,從行李箱裡取出防風提燈和剛買的工具。這時下著小雨;腳下的土地濕滑。他和休德布蘭在黑暗中走向艾許夫婦的墳墓。「你看。」休德布蘭說。他站在教堂和長了紫杉與西洋杉的圓丘之間的一片月光中。有隻巨大的白色|貓頭鷹在教堂鐘塔上空盤旋,不急不徐,威武又全然安靜,全心專注在自己的事上。
「價值多少,有部分要看我要多少。」
碧翠絲.耐斯特哭了。淚水湧上她的眼、閃爍,向下滑落。茉德伸出手。
「我可以看嗎?」
尤恩說:「如果沒有打開過,信件的擁有權就變得很有意思了。究竟是寄件人的財產——如果沒有收到的話——或者是收信人的財產,因為這封信畢竟還是沒拆開,躺在他的墳墓裡?」
十四日,艾許和克拉波爾走進雷德海,拜訪丹雪與溫特邦的辦公室。他們出城之前順路參觀一個庭園中心,用現金買下幾種不同的重量級鏟子和叉子以及一支鶴嘴鋤,放進賓士車的行李箱裡。十四日下午,他們散步到教堂,而教堂和往常一樣上了鎖,防止外人破壞。他們在教堂墓地裡漫步,看著墓碑。小墓園以搖搖欲墜的鐵欄杆圍住,入口處有張告示,表示這個聖湯瑪斯教區是三個教區的一部分,而這個教區的牧師是朴西.札克斯。聖餐與晨禱於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天舉行;晚禱在最後一個星期日舉行。
休德布蘭說:「明天啊,美國,我們就要來了。你知道嗎,我從來沒去過美國。只在電視看過。在演講方面,你可要教我幾招。」
「輕一點。別打擾——打擾到——盡量不要。」
「我們應該可以救你出來。你拿到盒子了嗎?」
「愛情有時候的確相當狡猾。」羅蘭說。「我們可以想想辦法——現代的方法。阿姆斯特丹也不算太遠——」
這件事——寫出來並不容易——至少很簡單。不過,歷史呢?講出了這個事實,我也虧欠你這個事實背後的歷史——或者說虧欠我自己——我對你罪不可赦——要不是因為後果——
「還有他們兩人的頭髮。」李奧諾拉說。「再加上克莉史塔伯的頭髮,那撮金髮是她的錯不了——」
「就在這裡。我知道就在這裡。」
「每次我有——任何感覺的時候,就會全身冷下來。我就結冰了。我沒辦法——說出來。我,我這個人——對於維持感情不是很拿手。」
「我不是這種人。我有我自己的孤獨。」
休德布蘭拉著克拉波爾的袖子。
李奧諾拉說:「哇!」
「噢,我當然懂。」
「我還沒跟妳說過,我找到了三個工作。香港、巴塞隆納、阿姆斯特丹。這個世界等著我去開創。我以後不會在這裡編輯那些信。它們和我沒有關係。」羅蘭說。
她大笑、玩耍的模樣,活像柯立芝筆下身手敏捷的小矮人「獨自歌唱、舞蹈」——你可記得我們寫到克莉史塔伯的信件嗎?她一點也不喜歡看書,一點也不。我寫給她小故事,裝訂成書印刷出來,送給她,她微笑得很甜美,謝謝我,然後放在一旁。我從來沒有看到她看那些書當作消遣。她喜歡坐馬車,喜歡射箭,也會和她(名義上)的兄弟玩男生的遊戲……最後嫁給一位前來拜訪的表親。她在五歲時,小小的一個娃走路跌跌撞撞的時候,就和他一起在乾草堆上打滾。我希望她能過著沒有困擾的生活,而她的生活的確如此——只是,這樣的生活不是我的,我並不包括在其中,我是她不愛的老處女阿姨……
「價值——」
茉德說:「接下來怎麼辦?」
強風在教堂屋頂上再度撬下幾塊瓦片。樹木在哭叫在搖擺。克拉波爾的手指頭不聽使喚,還是推著盒子,用刀子砍盒子的一個角。風颳起了他的頭髮,在他頭上瘋狂轉動。休德布蘭.艾許雙手捂住耳朵。他挨過來,對著克拉波爾的耳朵大喊:
羅蘭摸摸她的臉。「不說我還沒看出來。沒錯,長得像的地方一樣。這裡,眉角的地方。那裡,嘴角。現在既然看出來了,以後我永遠都會注意到。」
「如果我去那邊的話,當然。我不會威脅妳的自治權。」
茉德慢慢說:「不對,不對,我開始覺得是——」
「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讓交接的地方亂糟糟糊成一片——」
「我愛妳。」羅蘭說。「這樣很不方便。現在我獲得了未來,所以這變得很不方便。不過,情況就是這樣,最糟糕的情況。我們從小就不相信的東西發生了。這種完全的著迷,夜以繼日。當我看著妳,妳是那麼活力充沛,其他的事物都——慢慢消失、不見了。這類的事。」
李奧諾拉說:「是哈維善(Havisham)小姐。是科林斯新娘。」
他往艾許墳墓的方面走,迎面而來的是如呼嘯狂潮的空氣,還聽見其他樹木在四周倒下的聲音。他來到圓丘,打開放在上面的防風提燈,看見紫杉舉起手臂,在略呈紅色的樹幹上短暫出現一個巨大的白嘴,張得很開,出現在靠近粗大的樹根附近,而紫杉本身則暈沉沉倒向一邊,繼續緩緩裂開,緩緩裂開,倒在一大叢針葉上,最後終於啪嚓折斷,橫躺在墳墓上發抖,將整個墳墓遮住。他現在進退不得了。他大叫:「休德布蘭!」自己的聲音似乎反彈回來,如同臉上的煙霧一樣。比較接近教堂的地方,是不是比較安全?能走到那邊嗎?休德布蘭哪裡去了?風勢暫時減弱時,他再度大喊。
「沒有用了。」身影以驚人的語氣說。「你被包圍了。有棵樹倒在你的賓士車上。」
「冰冷端正,漂亮空虛。」
「我以前對妳的看法就是那樣,妳怎麼知道的?」
另一個聲音說:「這裡,在教堂旁邊。撐著點啊。」
「現在怎麼辦?」
「我們也可以聲東擊西,留下一連串假線索,看起來好像我們信奉邪教,在這裡舉行黑色彌撒之類的東西。」休德布蘭又用鼻子哼一聲,獨自高聲咯咯笑,笑聲拉得很長。克拉波爾看著他粉紅色的肥臉,感覺到對這個人徹頭徹尾的厭惡。他和這個低級動物還要再多混一段時間,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很漂亮。」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說。他這樣說,將自己很興奮、感覺到肌肉與頭腦中充滿力量與確定感,拿來與貓頭鷹做比較,認為自己和貓頭鷹篤定揮動翅膀、輕輕鬆鬆的飄浮很類似。在貓頭鷹之上,飛龍稍微動了一點,一下子往這邊,一下子往那邊,發出吱吱聲,停止,在不連貫的風勢中移動。
克拉波爾繼續挖掘。「我會的。」他說。「我會的。」
「我們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茉德說:「我覺得——」
「原來如此。」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說。「當然了,裡面可能什麼也沒有。或者只有灰塵而已。我們要不要一起看看裡面的東西?既然走不開這個地方,也無法脫隊……」
「那些東西我們也能拿。」休德布蘭說。「順便嘛。」
「或者留在這裡愛我。」茉德說。「噢,愛情這東西真可怕,專門破壞好事——」
女孩微笑,握住男伴的手臂。
「對。我們沒有必要去打擾。繼續挖。」
布列克艾德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發展對妳來說真的很奇妙,茉德——這樣一路追到最後,發現妳是他們兩人的後代。妳一直在探尋的『神話』起源——而不是真相——結果竟然是你自己的出身——就這麼恰巧,真的很神奇。」
他碰到金屬了。他往下跳進土坑,用雙手亂扒一通。挖到了——是一個橢圓形的東西,蓋滿了腐蝕的痕跡,這種形狀他能認得出來。他坐下來,坐在附近的石頭上,抓著這東西。
「那些東西,你可以用錢買回來啊。」
他笑了一下,而莫爾特模.克拉波爾皺了眉頭。
她說:「我以前看過這張相片。我們家有一張。原來,克莉史塔伯是我的曾曾曾祖母。」
「以後會變成我的。」休德布蘭說。
「每個人對祖先的感覺都是這樣的,即使他的祖先只是很普通的人也一樣,如果他有幸知道關於他們的事。」
「真抱歉,我情緒失控了。他從來就沒有機會看到,對不對?一想到這裡,真令人難過。她寫了那麼多,結果誰都沒看到。她一定在苦等回音,結果石沉大海——」
他們在教堂墓地裡轉了一、兩個彎。一切都很寂靜,很有英國風味,到處滴水。這裡的墳墓多半是十九世紀的墳墓,有些年代還要更早,有些比較晚。藍道弗和愛倫的墳墓在教堂墓地的另一端,有長滿青草的圓丘,或是土丘,作為屏障,圓丘上長了一株古老的西洋杉,還有一株年代更為久遠的紫杉,遮掩住了這個安靜的角落,任何人如果走在通往教堂大門的小路上,都不會看見。教堂的欄杆就在墳墓後面,欄杆之外有片田野,修建整齊,長了柔軟的青草,有幾隻行動遲鈍的綿羊,還有一條小溪,將田野一分為二。已經有人在挖了;綠色的草皮整齊堆放在欄杆邊。休德布蘭數了一數,總共十三片。
「覺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全。」
「反正遊人也進不去。」休德布蘭.艾許說。
「你的賓士停在哪裡?」休德布蘭問。
「就是啊。這個札克斯,如果研究艾許的學者和艾許迷向他借鑰匙,他的脾氣就變得非常衝。他說——他寫信給我——說教堂是上帝的房子,不是藍道弗.亨利.艾許的陵寢。我倒是看不出有什麼矛盾之處。」
克拉波爾撥弄一下那一大包信件,說:「他們的情書。照她的說法來判斷。」他看著沒拆開的那封信,交給茉德。茉德看著上面的筆跡,說:
「那樣我也害怕。」
就這樣,他們脫下不合身的衣服,是從克拉波爾那裡借來的五顏六色衣服,光著身子爬進被帳裡,往羽毛床下面鑽,吹熄蠟燭。羅蘭以極為緩慢的方式,以無限溫柔的拖延戰術,手法細膩的聲東擊西法,以及各式各樣間接攻擊,最後終於——套用一個不合時宜的說法——終於進入並佔有她所有蒼白的冷淡。溫暖起來的她,依偎在他身邊,兩人之間似乎再沒有界線。接近破曉時分,他依稀聽見茉德清透的叫喊聲傳來,肆無忌憚,毫無羞赧之情,帶著歡娛和凱旋之意。
「今天晚上真好,很安靜,月亮很不錯。」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連你也——退縮了。現在我預期會發生那樣的事,所以我利用它。」
十五日,克拉波爾和休德布蘭一起在餐廳用餐,餐廳的木板貼得和旅館的酒吧一樣,在岩石壁爐裡用木頭燒了一盆火,令人愉悅。克拉波爾和休德布蘭坐在火爐的一邊,另一邊則是一對年輕情侶,只注意到彼此,面對面在餐桌上握著手。木板牆壁上掛著十八世紀油畫,畫的是牧師和士紳,從上往下看,畫像已經開始龜裂,顏色被蠟燭煙和變濁的亮光漆弄得暗淡。他們在燭光中用餐,吃的是鮭魚慕斯淋上龍蝦醬、雉雞加上所有配料、斯提耳頓乾酪、招牌黑醋栗冰砂。克拉波爾帶著遺憾的心情品嚐這一切。他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不準備回到這裡,而他很喜歡來這個地方。他喜歡山梨樹旅館;這裡一樓的地板凹凸不平得很浪漫,上面鋪了地毯,在下面吱嘎作響;這裡的走廊很低很窄,高頭大馬的他必須被迫彎腰駝背。這裡的水聲沉重喧譁,讓他很珍惜,他也同樣珍惜的是在新墨西哥州家中那道銀色流水,在裝設黃金水龍頭的流線型浴室裡川流不息。兩種流水各具風情,小巧、擁擠、古代煙燻的英國,乾燥烈日、玻璃、輕鋼鐵、寬廣的新墨西哥州。他熱血沸騰,很興奮,而他真正有所動作時,他的想法像月亮一樣高掛在一地到另一地之間的拋物線上時,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時,總是會有這種感覺。只是這一次,他比往常都還要來得興奮。晚餐之前的時間他在房間裡做運動,做柔軟體操,扭曲肌肉,轉體、搖擺、打擊,強迫自己的身體柔軟起來。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外表仍然很不錯。他穿著運動專用的衣服,黑色長褲,毛巾料的毛衣,站在古鏡前面。他長得很像以前從事海盜生涯的祖先,或者像是電影當中的海盜,銀色的頭髮很浪漫地散亂在眉毛上。
「不應該這樣。」
「覺得什麼嘛?」羅蘭說。
「就這個了?是不是?」
那樣不是很好嗎?我們難道沒有——你難道沒有發出火焰,我難道沒有引火上身嗎?我們能否逃過一劫,從灰燼中重生?像米爾頓的浴火鳳凰一樣?
他摸著她潮濕的頭髮,輕柔的動作帶著不經心的感覺。
寫到這裡,我可以告一段落,或者早在幾行之前就應該停筆,寫到請求原諒的部分即可。這封信我託你的妻子轉交——她可能會看到這封信,看不看由她決定——我任憑她處置——經過這麼多年才坦白說實話,感覺甜美到很危險的地步——我自己託付給她,也託付給你的善意——這也可以算是我的遺言。我一生中朋友不多,其中讓我信任的只有兩人——白蘭琪——以及你——這兩位我愛得太深,其中一人死得很慘,死前痛恨我和你。但是現在我老了,最令我悔恨的,不是那幾天激烈甜蜜的熱情——換成任何人,似乎可能都會有相同的激|情,歷經同樣的過程,產生同樣的結局,就算不是如此,上了年紀的我看來似乎就是這樣——我最悔恨的,要是我寫起文章來沒有變得這麼囉嗦,這麼容易離題就好了——我悔恨的是我們以前的通信,寫了詩和其他東西,我們彼此心有靈犀一點通。我在想,可憐的《仙怪曼露西娜》一書賣出了幾本,你是否讀過,然後在心裡想——這個女人我以前認識——或者以你的本性最後可能會說——「沒有我,這個故事可能永遠不見天日」?曼露西娜和玫雅,都是我虧欠你的東西,我沒有償還這筆債。(我認為我的曼露西娜不會死,某個具有洞察力的讀者會來解救她吧?)
「對。大小。對。就是這個了。」
你記不記得我寫信告訴你雞蛋的謎語?是我孤寂與冷靜的幻象,讓你擅自進犯,加以摧毀,對我有益無害,這一點我堅信不移。我很納悶——假設我把自己關在城堡裡,躲在自己在小山上的城堡防禦工事裡——我會成為像你一樣的大詩人嗎?我很納悶——我的靈魂會受到你的鞭策嗎——如同凱薩受到安東尼的鞭策一樣?或者是和你原先的打算一樣,讓我因為你的慷慨而成長?這些事情全都混雜在一起——我們相愛過——為了彼此——只是後來變成為了玫雅(她不想用這個「奇怪的名字」,所以大家只叫她玫,很適合她)。
克拉波爾挖著。休德布蘭開始緩慢爬行到克拉波爾挖掘出的土坑邊緣。紫杉和西洋杉的根基開始動搖,開始橫向移動,開始喊痛。
「交疊。」
這時颳起了一陣風,稍微擺動了一、兩棵樹木,發出吱嘎聲,呻|吟了一下。突然來了一陣和-圖-書強風,短暫颳起克拉波爾脫下來掛在一旁石頭上的夾克,掉落在地上。克拉波爾心想——他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想過這一件事——在他們挖掘的這個泥土坑底下,躺著藍道弗.艾許和他的妻子愛倫,或是說躺著的只是他們剩下來的遺骸。防風提燈只顯示出他們鏟子鏟出的痕跡以及粗糙、氣味冰冷的泥土。克拉波爾嗅嗅空氣。有個東西好像在空氣中移動搖擺晃動,彷彿準備要一巴掌朝他打過來。他頓時感覺到,非常單純的感覺,有個形體,不是人類,而是某種會移動的東西,因此稍微倚在鏟子上休息,知覺遲鈍,感覺受到禁止。在這個時候,強烈暴風侵襲薩塞克斯。一長串風呼嘯而過,有如一堵牆壁似的風打在休德布蘭身上,害他突然跌坐在黏土上,喘著氣。克拉波爾再度開始挖掘。一種沉悶的呼嘯聲和口哨聲吹起,然後又是一群呻|吟以及吱嘎嘆息聲,還有樹木的聲音,發出抗議之聲。有塊瓦片從教堂屋頂滾落下來。克拉波爾開口,然後又閉上。吹進墓園的風,有如從另一個空間闖進來的生物,被困住了,尖叫不停。紫杉和西洋杉的樹枝拚命比手劃腳。
「入侵。擅闖。」
「不,不對。我愛你。我想我寧可不要愛上你才好。」
「我們能希望的最好情況,就是沒有人會注意到。如果發生任何事就大事不妙了——如果任何人發現墳墓被動了手腳,也會注意到我們很可能會來到這裡。如果我們找到盒子,拿走盒子,沒有人能證明盒子的確存在,就算他們再挖一次去看一下。他們不會去挖的。札克斯不會允許他們去挖的。不過,我們希望最好的情況——我再重複一次——是希望不要引起注意。」
「除非你有主教的認可,還要經札克斯先生的允許,經艾許爵士的許可,以盜墓的方式取得,可判重刑,我可以從你手中把盒子拿過來,以平民逮捕的方式將你扣留下來。另外,布列克艾德教授也有封信,在裡面的東西確定是否為國家遺產寶藏之前,不能輸出國外。」
你有個女兒,現在人很好,也已經結婚了,生下一個漂亮的男孩。我附上她的相片。你看得出來——她很漂亮——而且我喜歡這樣想——她長得像她的父母親。她並不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
「妳為什麼會冷下來?」他讓嗓音保持柔和。
「在香港、巴塞隆納、阿姆斯特丹嗎?」
「是為了茉德,」布列克艾德說。「從結果來看的話。她把信保留下來,是為了茉德。」
「我還以為——我們可以一起編輯那些信,你跟我?」
「妳覺得怎樣?」
「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
「對,他在這裡。對,他拿到盒子了。我們全都被倒下來的樹木擋住去路了。你們還好吧?」
「你怎麼會知道我草坪的事?」
他看著茉德。她的臉龐在燭光下宛如大理石雕刻一般,冰冷端正,漂亮空虛。他以前經常這樣告訴自己。
爆裂聲。爆裂聲。
「照你這麼說,我不就長得像藍道弗.亨利.艾許了。」
「對。可是,妳不想要一直自己一個人,是吧?」
「現在不行。」克拉波爾說。他把鏟子固定住,有如占卜用的棍子,然後再往下挖。
「很高吧。」休德布蘭口氣中帶有疑問。
「不要在這裡討論。」克拉波爾說。「跟我談談有關——」
「我們要退房,你告訴他們了嗎?」

克拉波爾決定來個沒命狂奔。他回頭看。一定有可能繞過小路上的樹木——只不過那邊似乎還有其他樹木,一個樹叢,一個先前沒有的巨大鱗狀障礙物,豎立在那邊。
這時出現了爆裂聲,好像是在荷拉.雷依的降靈會上出現的靜電。
克拉波爾取出一罐油,將油塗在接合處,用自己的刀子撬開,削下了鏽粒。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他以刀尖抵住接合處下方用力推。盒蓋就此跳開,顯現出藍道弗.艾許的標本玻璃箱,模糊又骯髒,不過安然無恙。克拉波爾也打開了標本箱的蓋子,很細心很細心地以刀子繞著盒子切開,取出裡面的東西。裡面有個塗油的絲袋,裝了:一條頭髮手環、一個兩手交握的銀夾子、一個藍色信封裝著一長條極細的淡色金髮辮,另一個上油的絲袋裝了厚厚一捆信件,以緞帶綁著,一只長信封,曾經是白色,沒有打開過,以棕色的字體寫著:致藍道弗.亨利.艾許,同封信附上。
「還有,在庭園中心,在丹雪與溫特邦,昨天在教堂墓地也是。沒錯。我是尤恩.麥克英太爾。是貝力博士的律師。我相信我可以證明她就是那些信件在法律上的所有人,雙方信件都算,目前信件由喬治.貝力爵士持有。」
「但是,這個盒子,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們上床好了。」羅蘭說。「總會想出辦法的。」
「我們要早點上床。」休德布蘭說。「運動後累壞了。」
他們花了一個半小時才赤腳踉蹌走回山梨樹旅館。這些倫敦人從莫特雷克開兩輛車在暴風雨之前出發,在前往教堂之前才發現風雨強烈的程度,他們從布列克艾德的標致車裡拿來小鋸子,也帶了尤恩配給他們的對講機。有了這些東西,再加上克拉波爾的鏟子,他們蹣跚行進,爬過也鑽下躺平的樹幹以及嘆息的植物,伸出手來幫忙、又推又拉,直到他們來到馬路,看到串串電線和陰暗的窗戶。停電了。克拉波爾讓他們全部進去旅館,手裡仍然緊抓著盒子。大廳裡已經聚集了一群受困的卡車司機、機車騎士,以及兩、三個消防隊員。旅館主人在大廳中走來走去,手裡拿著裝了蠟燭的瓶子。廚房裡的阿嘉牌瓦斯爐上燒著大鍋開水。在凌晨時分,闖進了這麼多濕答答又髒兮兮的學者,外人卻沒有大驚小怪,這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情形。一壺壺咖啡和熱牛奶——還有尤恩建議的一瓶白蘭地——都帶到克拉波爾的房間,大家守著他。大家在克拉波爾的包包和休德布蘭嶄新的行李箱裡找出了睡袍和多餘的毛衣,給所有人穿。一切都很不真實,有種共同歷劫歸來的感受,強烈到讓他們乖乖坐著,微笑得很吃力,又濕又冷。奇怪的是,克拉波爾和其他人都沒有力氣發脾氣,甚至連生悶氣的力氣都沒有。盒子放在兩根蠟燭之間,放在窗戶邊的桌子上,長滿了鏽,蓋滿了泥土,又濕答答的。三個女人全都穿著睡衣——茉德穿的是克拉波爾的黑絲睡衣,李奧諾拉穿的是他的紅色棉衣,碧翠絲穿的是休德布蘭的薄荷綠加上白色條紋的衣服,三人靠在一起,坐在床上。凡兒和尤恩穿了自己的衣服,代表了正常狀態。布列克艾德穿的是休德布蘭的毛衣和棉褲。尤恩說:
「跟我談談你的——」克拉波爾說,心裡到處搜尋一個安全的談話主題。「談談你的園藝,談談你的草坪。」
克拉波爾在想,或許他可以,或是早該自己一個人包辦。不過這樣的話,就是不折不扣的竊盜罪,不折不扣的入侵,而用現在的方式,他只不過是加速了自然的程序,以後,沒有多久的以後,就可以向休德布蘭買過來,反正這東西遲早都要歸休德布蘭所有,如果艾許爵士的健康狀況確實堪慮。
「這個札克斯我不認識。」休德布蘭.艾許說。
「噢,是從艾許和維科那裡學來的,關於詩的語言。我啊,我——有東西非寫出來不可。」
克拉波爾心想。「我們是可以試試看。整齊放回草皮,上面撒一些枯樹葉和其他東西,希望能在別人注意到之前恢復原狀。我們應該試試看。」
所有的歷史都是實實在在的事實——再加上其他東西——由人類添加上去的熱情與顏色。我即將告訴你的是——至少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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