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尤金妮婭閃蝶
Ⅲ
哈羅德立起長袍斗篷抵擋寒冷,消瘦的脖子上的一張長臉直視威廉,試圖解讀他閃爍的眼神、緊抿的雙唇、點頭或搖頭的特別意涵。當威廉說完,哈羅德說:「我沒有成功說服你,你不相信——」
我反對法國科學家瑞尼.列歐莫(Reaumur)的主張。據他觀察,螞蟻就像古希臘人,會在陽光明媚的日子嬉戲,沉溺於沒有傷害性的摔跤比賽。我必須承認,我在幾次更仔細的觀察後發現自己看到的不是遊戲,而是真正的戰爭,螞蟻的戰爭經常是為了有限的目標而發動,並不是因為血腥的暴力慾。當時華萊士正在相同的地區旅行,身為一位深信不疑的社會主義者,並且受羅伯特.歐文在新拉納克(New Lanark)實驗成功的觀點和實際成就的影響,他試著用比較仁慈與溫和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他主張,歐文已經以社會實驗證明,環境能大幅並永久改善性格:「如果從嬰兒時期就身處很好的環境,再壞的性格也能得到改善,而社會有力量創造出這樣的環境條件。」
一位蟻后有十到二十位追求者,牠們會狠狠掛在彼此腿上,緊抓對方不放,與其説牠們穿著絲質薄紗跳優雅的小步舞曲,不如説像橄欖球場上的戰鬥。小小工蟻則在一旁等待觀察,偶爾拉拉這部激|情劇中這位或那位演員的衣角。我們可能會想像,有別於有翅膀且性|欲旺盛的蟻后,工蟻會因自己免除充滿殺害、自毀、色情的慾望而洋洋得意。出於事情進展順利,牠們也感到一種組織上的樂趣,因此偶爾拉推擰一下戰鬥中擁抱的其中一方。我們不確定這些干預的目的,儘管我們知道在更原始的媽蟻品種中,如果交配在巢中發生,工蟻會干預雄蟻接近蟻后,並選擇哪些雄蟻允許在蟻后面前出現,那些雄蟻要用頜和刺阻擋在外。
「別擔心,我們會供應的,那是你應得的豐厚報酬。現在還別去想離開尤金妮婭,別讓她失望,她才剛開始享受幸福呢!但當適當的時刻來到,你會發現你所有的需求都能得到充分的回應,因此別擔心。我把你當成我親愛的兒子,我會供應你。在適當的時刻。」
「我本來打算寫一本有關我的旅行的書,我知道這類書一直非常暢銷,但我所有詳細的筆記和標本都在船難中弄丟了。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捏造。」
就像設計和設計者的問題深深困擾哈羅德一樣,這些問題也讓他困擾。他在紙上和自己辯論著,但不太確定他的思索是否值得發表。
「我的意思不是主張。」他無法確定瑪蒂尖銳的聲音中,是否帶有一絲輕蔑。「我的意思是寫一本關於事實的書。一本你才有資格寫的,關於科學事實的書。」
對於整體群落警戒層面的考量,比如決定一個群落在任何期間需要多少工蟻、多少士兵、多少飛行的情侶或處女蟻后,本能支持者與智力支持者的辯論達到最高點。這些決定因素必須包括儲存的食物、育嬰室的大小、蟻后的活動力、其他蟻的死亡、季節和敵人等。如果決定這一切複雜事件的是機率,是一連串快樂的意外造成這個群落的忙碌運轉,那麼這樣的機率必須像當地土地公一樣聰明:如果蟻巢的運作是出於自動化反應,那麼智慧又是什麼?是城市本身的智慧,是這個關心整體福祉的群體,指導蟻后與成年工蟻建造活動的智慧,讓整體在時空中延續生存,即便蟻后和工蟻的生命有限,也能讓群落永恆運轉。
「這小傢伙沒有比一個孩子大多少,而且她從來沒有過童年。」威廉說。
這本書成形了。第一部分是敘述性的,描述孩子對周圍神祕世界的發現之旅,它的第一章將是〈探索者發現城市〉,威廉寫下對孩子、對湯姆和艾咪、對米德小姐和她的詩歌比較的概略。他發現自己無法清楚描繪自己或瑪蒂的特徵,只能在特定的時間點採用一種高高在上或科學性的「我們」的敘事口吻,來指涉兩人或其中一人。克朗普頓小姐則以兩個女孩間一些細節被遺忘的友好競爭,或覓食的螞蟻搬走野餐的片段等細節,讓這個段落更加輕快活潑。
「那,以愛——父母的愛為核心的論述呢?」
我們能從比較人類的社會和其他昆蟲的社會之間學到什麼?或是,我們害怕、退拒學到什麼?我們會把昆蟲的眾多群落視為真正的個體,而其中獨立的生物——牠們會執行各自的功能、有生和死——不過是細胞在不斷更新。這樣的看法,其實也符合莎士比亞的悲劇作品《科利奧蘭納斯》裡米納諾斯説的寓言:全體國民是一個身體,而國家中的所有成員,從腳趾甲到貪婪的肚子,都有助生命和福祉的延續。哈佛大學阿薩格雷教授(Asa Gray)提出相當有説服力的主張,在植物的世界中,比如在珊瑚的分支動物群落中,個體就是變異,因為珊瑚可以分裂和無性生殖,不會死去。螞蟻群落無論是勞力分工或生物形態,都比珊瑚聚落擁有更多變異,但相信最終目的都並不複雜,也別無二致:城市、種族、原初品種的永存不朽。
米什萊相當開心,對他來説,這證實了蜜蜂有智慧一事是不容懷疑的。他將這項發現稱為「野獸的政變、昆蟲的革命」。這項發現不僅痛擊了赭帶鬼臉天蛾,也駁斥了尼古拉.馬勒伯朗士和布馮這類思想家的主張,他們否認蜜蜂有思考或轉移注意力的能力。而螞蟻也能製造並學習人造迷宮,有些蟻種甚至相當精於此道。這是否也能證明小動物有發展意識的能力?螞蟻的社會秩序比人類的更加古老,我們在最古老的石頭中發現螞蟻化石,牠們已經這樣生活幾千年了。牠們以自己的方式來建立社會秩序嗎?不論複雜細瑣。還是牠們是遵循某種像石頭角道僵硬不變的本能模式之驅動力?抑或藉由改變與自身意志,而變得柔軟、可延展、有彈性、具可塑性的?
「你不需要聽牠們發出的叫聲。」考蒂多.潘.迪摩斯女士説。「除非你想,但我不建議,因為牠們會發出非常心酸可憐的咕嚕聲、尖叫、驢叫、雁鳴,你最好忽略它們。我恐怕必須把你跟他們關在一起。你可以睡在這個新鮮的稻草堆裡,這裡有一個只放了一週的美味麵包,還有一些美味的泉水可以喝,所以你沒什麼好抱怨的了。我相信你會同意,好吃的麵包和乾淨的水是世界上最健康的食物。我偶爾會讓家裡的動物傳信息給你,比如鵝可以攜帶小籃子,受過訓練的西班牙獵犬也可以用嘴叼信件。你不需要煩惱怎麼回應我。這裡的規矩是:照我說的去做。每一次你違反規定,都將承受最可怕的後果。至於是怎樣的處罰,我就讓你自己去想像了。我發現,就像從土裡發芽的小種子,想像力會在黑暗中的麵包和水之間茁壯。你可以想像各種後果。親愛的,我希望你不會做噩夢。」
政治、經濟、武器、防禦
「這應該很有趣,會滿好玩的——」
威廉和瑪蒂開始構建整個群落的軍事史,在某種程度上,螞蟻的戰爭與人類有相似之處,比如一支軍隊突然襲擊另一群落的鄰近據點。他們觀察到成功的圍攻和戰鬥造成僵局和兩方的撤退。瑪蒂甚至畫了一些相當生動的螞蟻打仗圖。當她坐在草地的小丘上作畫時,威廉就平躺在地上,辨認一波波的攻擊者和防守者。
「妳之前曾經建議過。我確定妳是對的,我很感激。我打算在春天萬物復甦後,仔細研究榆樹林的蜂窩。但是一項科學研究需要很多年的時間,還要縝密的思考,我希望——」
他的一位同伴吃到打嗝。「女士,妳一定是一位仙女或公主,才能在這片荒野中擁有這麼多食物。」
建造者、打掃者、挖掘者。
威廉不清楚這個懇求的意涵,也許她自己也不清楚。無論如何,艾德格退後一步,艾咪站起身,低著頭,雙手緊張地把鈕扣和腰帶重新扣好。
「這比喻未必恰當。人類畢竟不是螞蟻。」威廉說。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瑪蒂翻閱這幾頁後說:「我喜歡你描寫米什萊有關赭帶鬼臉天蛾的掠奪的段落。令人驚訝的是,因為賦予這些生物名字,而替牠們增添了許多神祕感與童話魅力。」
「我相信這情況現在就在發生。旅行產生的其中一項結果,就是所有曾經以為的信念看起來都更加相對、也更脆弱。我很驚訝地發現,亞馬遜的印第安人普遍認為,所有的社區都建在寬闊的河流沿岸。他們不可能提出『你住在河邊嗎?』這樣的問題,只會提出『你的河是什麼樣子的?你的河的流得快或慢?你住在急流或可能崩塌的陸地附近嗎?』我知道無論我們的描述多麼生動而精確,他們都把海洋想成一條河,這就像試著告訴一位盲人我曾經嘗試透視法。這類經驗讓我好奇自己沒有反思到的地方,在我對這個世界的描述上,我忽略了哪些重要的事實?」
森林社會的自然歷史、
賽斯説他不餓。女士維持一貫的好脾氣,微笑著拿一把銀刀將一盤精緻的水果切成薄片後,平放在扇子上,宛如一朵花似的:切成薄片的瓜,一圈圈剔透的柳橙,芬芳的黑葡萄,清脆的白蘋果,以及點綴著黑檀木般種子的紅色石榴切片。
「這點我有共鳴,但我的回答跟費爾巴哈一樣:『人就是神』,上帝,就是人類自己。人類崇拜的其實是自己,但是用一種貌似有理的比喻創造出上帝。先生,我無意冒犯,只是這件事我已經思考多年了。我們製造了關於我們自身、我們的生活和命運的完美圖象,如同畫家描繪著名的『憂患之子』、他在馬廄中誕生的場景,或是如你所說,一個面孔嚴肅、長著翅膀的天使對一個年輕女子講話的情景。然後,我們開始崇拜這些圖象,就像原始人崇拜恐怖面具、短嘴鱷、鷹和水蟒。你可以用類比論證任何事物,先生,結果卻什麼也證明不了。我的想法就是如此。費爾巴哈了解人類心智運作的原理。我們在現實中需要充滿愛的善意,而通常我們無處可覓——於是我們為在黑夜中哭泣的嬰兒杜撰了一個神聖的父親,並使我們自己相信一切都很好。問題是真實生活中,許多哭聲永遠不會被聽見。」
與其起源、擴張、衰落
「我不時會有種感覺。奇怪的是,以前在亞馬遜,我每天都做與英國有關的夢,夢中有和煦的陽光、麵包和奶油一類簡單可口的東西,而不是每天吃無止盡的木薯。現在我人在英國,卻夢到布幕般的森林、流動的河水、還有我的工作。克朗普頓小姐,雖然我目前人生美滿、家庭和樂,我在這卻沒有工作,沒有屬於自己的工作。」
「我是米蟲,可是我也想不到你對這個世界或這世上任何人有任何用處。」威廉的脾氣漸漸上來。出乎意料地,艾德格大笑,然後迅速收起笑容。
威廉這本書在一八六二年冬天初步集結起來,標題最後會訂為——
之後,威廉策畫了一些更抽象的提問章節。他寫下各種可能的標題,呈現腦中精采的辯論:
下一首詩中,丁尼生甚至以更強烈的口吻寫下大自然的殘酷無情——她哭喊:「我一切都漠不關心,一切最後都會消逝。」還有可憐的人類:
「人類多麼忘恩負義啊。」夫人説。「無論我們給他們什麼,他們都不會留下來,不會休息。他們永遠都會離開。我以為你們會想留下來,在我家待上一陣子,或是,永遠。我的房子向所有的旅人敞開。」
「我很感激——」
當她說這句話時,銳利的眼神盯著威廉,他覺得不太自在,覺得瑪蒂回答這個侵入性的私人問題,只是為了引他打開話匣子。他開始害怕瑪蒂的銳利的目光。她的態度和善,從不咄咄逼人,但他感覺到她內在有一股壓抑的強悍,他不確定自己想多了解瑪蒂這一面。她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而他希望保持如此。但因為他需要有人說話,又不能與哈羅德或尤金妮婭談論這些議題,因此他還是回答了。這是錯的,這個時候是錯的,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是錯的。
我們不必是伏爾泰筆下的潘格拉斯教授才能相信美麗、美德、真理、幸福,與最重要的,同情、愛、人性、神性。儘管《創世記》的作者確實給了所有人雲中彩虹的意象,以約定當地球繼續存在播種和收成、冷熱、夏冬和日夜都不會停擺,但顯然,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並不是一切都是為了最好的,若我們試圖從開心蹦蹦跳跳的春季羔羊、毛茛的明亮,或甚至是在雷聲轟隆作響的天空中的彩虹應許中,推衍出上帝,是最愚蠢的癡心妄想。《聖經》告訴我們,因為人類的墮落,地球是受到詛咒的;《聖經》告訴我們,詛咒在洪水後部分解除;《聖經》告訴我們,我們自己破壞的天性能被贖回,被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支付贖金贖回。即便地球透過石頭和花朵之口、透過暴風與旋風,或甚至透過螞蟻和蜜蜂謙卑的勤奮行為向我們傳講上帝,地球並不總是面帶笑容。自從那一日,我們的主人命我們「愛我們的鄰人如同自己」,並將自己顯明為上帝的愛、權能,和特別的旨意以來,有許多的挫折、許多的掙扎,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可以討論,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自己解決,改善我們自己受詛咒的本性。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年秋天的某個清晨時分,一個不愉快事件暴露了艾德格『半人半獸』或好色的本性。威廉很早就起床到馬場,他聽見走廊一側的洗滌室傳來一陣哽咽聲,於是轉過去查看。在洗滌室的人是艾德格。他俯身在洗滌槽,背對著威廉,抓著一個人——是小甲蟲鬼靈精艾咪,雖然還是白色的瓜子臉,但她的鬈髮經過夏天變得更亮麗濃密了,威廉一下子沒認出是她。艾德格把艾咪的身體往後扳,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另一隻手伸進她的胸衣。艾德格翹起屁股,將生殖器挺向艾咪的裙子。威廉發出聲音:「艾咪?」
「當然好玩,孩子們也能派上用場。我很榮幸能幫忙,米德小姐也會盡其所能協助你。我把孩子們當作戲劇中的角色。你知道,如果這項工作是為了吸引一般大眾,那絕對要有戲劇性。」瑪蒂說。
「妳常覺得無聊?」
威廉盯著這幾頁。他一直不停反覆發展他的辯證,沒有真正考慮過出版,他懊悔地想著如果他曾打算出版,至少為了瑪蒂預設的這群想提升自己而閱讀的廣大年輕族群,他必須更留意他們的父母與監護人的宗教態度。他應該附上柯立芝《老水手行》那句有益的引言。
「在這個事件中,我認為這正是我們的目的,藉由寓言口吻,對一群廣大的觀眾講述真理,科學的真理。但我可能有點過頭了,可以稍微再緩和一下。」
「我最喜歡有客人來了。」她大聲招呼。「有意外的訪客,是多麼美好的事。大家吃到撐吧,自己來,別客氣,最好讓酒從杯子裡滿出來。」
「以前我不相信自己有創作的天賦。記錄對昆蟲城市的觀察,激發我成了寫作者。但我還是看不到自己的優點,希望你能毫不留情地誠實告訴我哪裡有問題。」
「非常有說服力。」瑪蒂淡淡地說出她的意見。「我對那些可憐的無用的雄蟻充滿了同情,我必須承認,這之前我從未以那種角度看待牠們。難道你不認為你在修辭的選擇上有一些人格化傾向嗎?」
「我很感謝主教夫人的好意,讓我在主教的教室裡與長輩一起接受教育,而我的父親是家庭教師。」她說,似乎想趕緊結束進一步的私人問題。「如果你有空的話,稍微看一下這篇,我原本的想法是寫一則有插畫的寓言——你將會看到——追溯黑帶二尾舟蛾(Cerura Vinula)和另一隻天蛾——紅天蛾(Deilephila elpenor)的字源,雖然我想寫的是與這些奇妙的昆蟲有關的教育寓言,結果卻一發不可收拾,寫了比原本所計畫的更長的段落,也許,對一個簡單的猜謎故事來說,顯得過分有企圖心了。現在我很苦惱,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希望你也感到開心、滿足。」哈羅德疲憊蒼老的聲音在冷冽刺骨的空氣裡堅持著,等待威廉的回答。
猜字母遊戲也引發一陣歡騰的笑聲,這項遊戲必須以重新拼組字母AMAZON的方式,巧妙地重現「AMAZON」(亞馬遜)一詞:AM由萊恩尼扮演以《聖經》人物「亞伯拉罕」(Abraham)從燃燒的樹叢中聽見上帝的聲音為代表,那是克朗普頓小姐用紫杉樹枝、紅絲線、金屬絲所製成美妙創作;A由米德小姐與孩子們扮演,以教室裡的字母遊戲為代表,從紙做的樹上摘下蘋果(Apple),蜜蜂從蜂窩中飛出,還有一隻栩栩如生的鱷魚啃咬每個人的腳跟。ZON,則是一個愛情的場景,穿著晚禮服的艾德格,以一條美麗的銀色腰帶環繞在尤金妮婭腰間(「環繞」一詞的英文是「zone」)。尤金妮婭穿著銀色檸檬黃的長禮服,引發一陣熱烈的掌聲。代表亞馬遜AMAZON的則是威廉本人,他把紙蘆葦與木藤後方的長凳翻轉朝上,變成一艘獨木舟,他從旁觀察瑪蒂.克朗普頓帶領一幫插著羽毛、身上有彩繪的印第安兒童,這幫部落兒童穿著氣派的斗篷、塗著羽毛、還戴著漆成老鷹的面具。衛生紙做的蝴蝶在舞台上堆放的溫室植物間飛舞,紙與絲帶摺成的彩色蛇類在草叢間嘶嘶作響,劇烈扭動身體。
當他們看見
一株腐爛的樹旁,森林的田埂旁
一座黑螞蟻的城市,
好奇地發出讚歎,並思索:
這是什麼啊?
這兒似乎有政府與思想
有些旁觀,督促其他工作
懶散地拖曳著大量彎曲的莖
有趣的是,當大型負載物傾倒
一兩隻很快地搬運,並呼喚
一群過來協助牠們的同胞
牠們以小到聽不見的語言交談,
證明生活中也有國王,與神話時代
所遺留變形的律法。
一株腐爛的樹旁,森林的田埂旁
一座黑螞蟻的城市,
好奇地發出讚歎,並思索:
這是什麼啊?
這兒似乎有政府與思想
有些旁觀,督促其他工作
懶散地拖曳著大量彎曲的莖
有趣的是,當大型負載物傾倒
一兩隻很快地搬運,並呼喚
一群過來協助牠們的同胞
牠們以小到聽不見的語言交談,
證明生活中也有國王,與神話時代
所遺留變形的律法。
設計或偶然
詩人如何回應這項可怕的控訴?他以「感受的真實」回應,即我們不應該對感受無動於衷,儘管感受看似如孩童般純樸、天真,幾乎沒有作用。當我們遭遇困難的問題,智力因此變得遲鈍時,我們是否能從我們天性的深處相信感受的真實性?
終於,他們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宴會廳,一張黑檀木桌上擺滿了香噴噴的派和茶點、精緻的果凍和牛奶凍、一堆堆熟透的水果,還有盛滿了氣泡酒的酒杯。看到這景象,他們的嘴開始流口水,忙不迭坐下,準備開動。他們因為餓個半死,吃到杯盤狼藉,果汁從嘴角流出。只有賽斯沒有加入他們,因為他的父親告訴他,如果不是確定免費送上的食物,絕對不能吃。他小時候,曾經因為闖入鄰居的果園而被父親狠打了一頓,所以對此特別小心。
「妳認為我該這麼做嗎?」
「許多人,大部分人,缺乏你細心的智慧和謙虛的態度。」
「你希望——」
哈羅德以雙手小心收回他的文件,文件在他手中抖動著。他象牙色的雙手滿是細紋,像蠟上的硬皮,底下透出青紫色的瘀傷、突起的關節,不規則的茶褐色斑點。粗硬的指甲下的肉像蠟一樣暗沉,毫無血色。威廉看著這雙蒼老的手摺起抖動的文件,彷彿看到生病和垂死的生物,內心充滿憐憫。
那些主張螞蟻受「本能」支配而盲目行動的人,他們的本能其實是喀爾文教派的上帝,別名是「預定論」(Predestination)。其實我們也能在人類身上觀察到類似反應——比如身體受傷或休克後會失去意志和記憶,或有人先天就沒有人特有的理性思考,或甚至在極端渴望或對死亡極度恐懼的壓力下,失去上述能力——這些反應是以身體和本能預定論,取代在清澈天堂中,永恆不變的金色寶座上,對人類施以鐵腕控制,充滿慈愛與報復心的上帝。
「我認為你可能會想看一下這段,因為有一定的論據——一些實例——在你的研究領域著墨不少。我是從神祕學和愛的確定性的方向,得出這個論據,也許你看過之後會覺得很棒。」
「確實如此,但我也不是那麼不可或缺,而且我的觀點——簡而言之,我不完全贊同他的觀點。他希望我就他的論述扮演反對者的角色,但我擔心自己會令他失望,工作上也沒有什麼進展——」
「胡說八道。她是多甜美的一團肉,當我碰觸她的身體,她心跳加速,張開熱情甜美的小嘴。亞當森,你什麼都不懂。我發現你根本什麼都不懂。回去研究你的甲蟲和蠕動的爬蟲。我不會傷害這小女孩,你大可放心,只是添加一點天然的刺|激。無論如何,不關你的事,你不過是一隻米蟲。」
還有一、兩次,他發現她努力工作,記錄蜂巢和蟻塚中的事件。在薩里郡(Surrey)那塊地方的木蟻,全選擇在仲夏節舉辦飛行婚禮。一八六一年,沒人對此有心理準備時——事實上,年輕人和教室裡的居民都在草坪上參加草莓野餐——數百隻瘋狂翻滾的有翅生物蜂擁而至,公母都有,從天空掉進黃瓜三明治和銀色奶油壺,成群結隊匆忙奔逃,淹沒在草莓果汁和橙香白毫中,在湯匙和蕾絲餐巾上亂竄。尤金妮婭深受困擾,板起憎惡的挑剔臉孔,在威廉協助之下挑出在她衣領中迷路的幾隻公蟻,並把黏在她頭髮和遮陽帽上的公蟻揮走。小女孩們跑上跑下尖叫地拍打著衣服。克朗普頓小姐拿出素描本開始繪圖。當伊蓮試圖偷看她的幾幅畫作時,她啪地一聲把本子閤上,快速收進她的籃子裡,並將注意力轉向阿拉巴斯特家族成員和一群螞蟻間的戰爭。她劈啪劈啪地用力揮動桌布,並將奶油收好。
你會想,我從榆樹巢與奧斯本巢,紅色要塞與石牆巢的討論離題了。事實上,這些根本問題遺傳、本能、社會認同、習慣、意志的影響——在研究的每個時刻都會出現。我們在大自然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寓言,而且多少都能聰明地運用這些寓言。宗教思想家從母親與嬰兒、父與子的愛,看見最初的人類、人類自身與創造的世界永恆關係的反映。另一方面,我的比利時朋友將這種愛看成一種本能反應,引導社會的形成,而這些社會甚至給予成員更多受限制和功能上的身分。我已經提過以本能當作預定論的角色,以及智能在社群而非個體中的角色。不管我們可能會有什麼答案,當我們詢問忙碌的螞蟻是什麼,其實就是在問我們自己是什麼……
「我確定不需要,這樣寫很出色,會引發很棒的戲劇化情緒反應,我之前想過寫一個自己的寓言,來搭配混血的昆蟲小仙子圖畫。我想模仿拉封丹寓言中的蚱蜢和螞蟻故事,只是更精確一點。我收集了一本文學引文的文選,我想這首詩可以放在你的書的章節開頭。畢竟這本書讀起來必須令人愉快、深刻又真實,不是嗎?我找到約翰.克萊爾一首精彩十四行詩,這首詩就像米爾頓著名的群魔殿蜂巢一樣,暗示我們想像的『仙子』,也許只是擬人化的昆蟲。我喜歡你山下愛神的比喻,維納斯應該與所有英國小仙子傳說裡的山下小人有些關係。我確信許多在教堂牆上飛行的惡魔的靈感,就是來自這些雄甲蟲的面容。啊,我一直說個沒完。總之,讀一下這首克萊爾的詩,告訴我你的想法。你會發現,對克萊爾來說,統治者和勞動者是一樣的。」
令他感興趣的一點是,瑪蒂是無性的。這種想法可能來自工蟻的比喻。她一本正經,她是瑪蒂.克朗普頓小姐。他漸漸發現她也無法忍受愚蠢的人。他開始思考,在她骨瘦如柴的身體下,警戒的黑眼珠後頭,懷抱著許多受挫的企圖心。她對這本書充滿決心和想像,不只堅持威廉寫這本書,也強烈盼望這本書的成功,她的動機是什麼?他自己有一個無法啟口的理由,那個幾乎沒有公開的願望是他憧憬能賺到足夠的錢,離開尤金妮婭與哈羅德,再次往南半球出發,但克朗普頓小姐不可能這麼做,她也不知道威廉的意圖,而在他為她的生活添加這麼多樂趣後,她應該也不會希望他離開,所以她的動機是什麼?他不認為她是這麼無私的人。
幾乎所有模式都取決於我們所認為的被稱之為「本能」的力量、作用或內在精神。「本能」與智慧有何不同?就此而言,我們必須佩服蟻后建造新螞蟻群落的遺傳才能與繼承知識奇蹟,她從來沒離開過父母的巢,從來沒有挖掘、收集食物的經驗,卻能滋養她的幼蟻、餵養照顧牠們、打開蛹殼、建造牠們的第一個家。這是遺傳的智慧,是整體社群思想與智力的一環,給予全體社群以最適合的方式回應整體需要的知識。
那麼雄蟻呢?牠們的命運更加坎坷,更加體現了天擇中大自然女神無情隨機的目的性。人們認為,原始的雄蟻早期在某種意義上也算群落中的工人與成員。但隨著昆蟲社會變得更加複雜、更加相互依賴,生物的性形態也趨向更細緻的分工。我們一般不知道工蟻不僅能而且偶爾會產卵,而且只生育雄性,儘管只有當蟻后病了或巢受到威脅,牠們才會這麼做。一般來説,身體因蟻卵腫脹的蟻后,是眾蟻之母,牠們能在一次婚姻的邂逅之後,產下一整代的蟻卵。
那天晚上,他在一根新蠟燭的亮光下,讀她寫的故事。他聽見門的另一頭傳來全新、規律、舒適的聲音,尤金妮婭最近會打呼,聽起來就像一隻吵雜的斑鳩,像是指甲刮過絲綢的尖銳聲,然後像一隻驢子飢餓地噴氣。
當眾人大快朵頤了一陣子,吃到飽又呆,一陣清脆的鈴響和豎琴聲傳來。最遠處的一扇門打開,一支奇特的隊伍走了進來:其中一位看起來是總管,與其説他長得像人,不如說看起來像一頭山羊,另外還有一隻非常漂亮、白得像牛奶的小母牛,牛角上纏著許多玫瑰花;蒼鷺和鵝排成一列,全身戴著鑲紅、藍寶石項圈;其他還有幾隻非常非常非常美麗蓬鬆、銀藍又淡粉黃的小小貓,以及一隻脖子上掛著鈴鐺的優雅銀色灰狗,還有最迷人可愛的查理王小獵犬,長著一對柔順的土黃色長耳朵,不停眨著牠好看的棕色大眼睛。在牠們當中,有一位打扮有點像牧羊女、戴著褶帽、穿著可愛刺繡圍裙的女士。她有著及肩的白色鬈髮,看上去性格開朗,相當怡然自得的樣子。
《群聚的城市》
死掉的和垂死的螞蟻躺在銀色和黑色的硬挺絲質堆中,廚師用掃帚把牠們從廚房的窗台上掃了下來。當僕人們趕緊帶著野餐的器具進來時,威廉又瞥見了他的小甲蟲鬼靈精,表情嚴肅地拿著很重的茶壺快步越過草地。克朗普頓小姐的責任卸除了,她再次拿出她的素描本。這是威廉第二次蜜月的尾聲,他跟著要去屋子裡換衣服的尤金妮婭進入室內,確保沒有任何成群的生物卡在漿過的棉料衣服的褶邊或皺褶中。
螞蟻也會根據昆蟲社會整體的功能,改變自己身體的型態。有些螞蟻的頭部大小,剛好塞進作為進出口通道的莖;人們稱為「貯蜜蟻」的螞蟻,則因為儲存花蜜而身體腫脹,外表看起來好像掛在酒窖裡面活生生盛酒皮囊;一如工廠中有些機器手臂專門用來製造針頭或支架,雄蟻也越趨向專業化的分工,不過,牠們生命的目的,通常只是為婚禮舞蹈和蟻后受精而存在的。雄蟻的眼睛大而敏銳,性器官幾乎占滿整個身體,當致命的一天來臨時,牠們成為長著翅膀的愛神蒙著眼睛所發射的火焰箭,一群飛翔的戀愛導彈。在榮耀的日子後,這群不被需要也不受歡迎的雄蟻,只好拖著髒兮兮的翅膀漫無目的地遊蕩。大部分的雄蟻會被逐出家門,在夏末秋初的涼爽夜晚,鬱鬱寡歡地死去。和圖書
「的確,但是羅葳娜最近有點鬱鬱寡歡,可能是忌妒尤金妮婭的福氣。你的小傢伙一個個真是典型而且名符其實的阿拉巴斯待家人。」羅賓說。
我在亞馬遜旅行期間交到一個朋友,他是比利時博物學家,也是一位用母語寫作的詩人,喜歡冥想生命中更深層的事物。他相當失望地寫下社交本能高度發展對社群動物的影響。他説,大部分社交本能是從家庭、母子關係、原生族群的保護聚集發展出來的。因為他自己不是社交型的人,是天生孤獨,喜歡浪漫的野人,因此來到叢林。他對社交議題的觀察挺有意思的。他説,群體關係越完善的社會,就越有可能發展出缺乏寬容、充滿限制和激增的法令條文之嚴厲權威體系。他説,有組織的社會會毫不鬆懈地監督工廠、軍營、廚房的狀況,無情地利用生物功能上的優點,直到它們筋疲力盡被拋棄。他將這種社會狀態描述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絕望」,令人印象深刻。
「你結婚還不久,」威廉不太自在地說。「我很確定,你該堅持這個想望。」
「當然很開心,先生。我所有希望的都得到了,甚至得到更多。只是,當我開始想自己的未來——」
英國的蓄奴蟻並不像其他大型的蓄奴蟻有專業的分工。雖然並非源自亞馬遜盆地,較常在歐洲和北美洲發現牠們的蹤跡,不過這些螞蟻被稱為亞馬遜蟻。亞馬遜蟻,比如悍蟻(Polyergus rufescens),從不挖掘巢穴,也不照顧自己的幼蟻。被賦予悍蟻這個名字,是因為牠們像經典的亞馬遜女戰士一樣,由一位凶悍的女王領導,好戰的習性取代了女性的嬌弱婦德。與紅血蟻不同,亞馬遜蟻發展出強大戰鬥、竊盜的能力,以至於其他功能都衰退了,必須完全靠奴隸餵食,磨亮牠們紅潤的盔甲。牠們的下顎無法捕捉獵物,必須向奴隸乞食,但牠們仍可殺敵,也可以搬運。有人主張,是「天擇」讓這些生物成為完美的戰鬥機器,但這個過程卻也不可逆轉地讓牠們變得依賴、寄生。我們要問的是,人類是否能從這個奇怪的極端群落吸取教訓。
最近思想家已經判定,蜂房的六角形構造的功能,不過是與蜜蜂築巢的行為與身體形狀相關。但是有些人希望相信蟻巢中有一種智慧,希望蜂窩除了六角形蜂房的神奇數學,還可以指涉其他事。要是你花一段時間觀察螞蟻解決運送稻草的問題,或運載笨重的毛毛蟲屍體穿越泥地縫隙,就會發現,昆蟲的行動並非隨機的,牠們會合力解決問題。我看過十來隻螞蟻試著操縱一根長莖,對這群螞蟻來説,這根莖其實就像我們的樹一樣高,這群螞蟻的做法跟一群學童一樣,經過多次似乎可行的錯誤嘗試後,終於找到插入的角度。如果這是本能,也與人類用特定方法解決特定問題的「智力」類似。
歐文將個體的責任有限地延伸到他的工人,他對個別工人教育的關心,改善了他們的意志,也就是他們個別的天性。華萊士寫道(我引用一篇未發表的信件):「我們不知道祖先的特徵是否會重複地出現,畢竟遺傳賦予我們無限多樣的特徵,也讓社會生活很有趣味。但是透過環境,包括教育,我們可以改變和改善那樣的特徵,使其與擁有者的實際環境協調,從而使他適應較大的社會組織,發有用和愉快的功能。」
「我可以讓這個宴席在一瞬間消失。」她用銀色的牧羊人杖點了一下桌面,突然間,所有美食都不見了,儘管空氣中仍留著水果的氣息、肉的味道、酒的香氣。
市民秩序與權威:權力和決定的來源為何?
「我可不這麼想。」她説,銀色權杖自動伸長,在廚子肩膀上點了一下,霎時間,他發出了一聲不太像人類的奇怪嚎叫,臉上和肩膀長出豬嘴、獠牙和鬃毛,緊緊夾住椅子的雙手變得硬得有如豬蹄,無法靈活移動,還長出了短毛。夫人繞桌子一圈,觸碰了所有的水手,結果,從大白豬到短小精幹的黑棕豬,從法國山豬到貝德福藍豬,每個水手都變成不同種的豬。儘管自己也將大難臨頭,賽斯驚訝地看著如此多種類的豬,不禁覺得有趣。當最後輪到自己時,他感覺有像被蛇咬到那樣一股灼痛的電流通過全身。他抬手摸摸他的豬鼻子,詫異地發現自己和他的同伴不一樣。他沒有改變。他的臉摸起來還是一樣:鼻子,嘴巴,眉毛都沒改變。但他覺得頭部一陣癢和刺痛,然後頭髮就像噴泉向外噴灑一般瞬間豎立起來,變成奔騰的馬鬃毛。
「我覺得艾咪應該逃跑。我認為她一定會想盡辦法逃跑。」威廉說。
我們可能留意到,關於這些有趣的生物是否獨自或共同擁有任何可稱為「智力」的東西,在人類學生間持續存在著爭議。我們也可以説,學生的態度常常受到想要相信的東西而扭曲,受到他對通常對「創造」一事的態度所影響,也就是以非常大眾化的趨勢用擬人化的措辭來看待所有事物(無論有生命或無生命)。我們想知道其他生物對人類的效用,其中一項是我們將其他物種當作一面神奇的鏡子,反射出人類獨特的面貌。
「確實是。」她説。「正如你所見,我是個喜歡為凡人帶來舒適生活的仙女。我的名字是考蒂潘.迪摩斯夫人(Mrs. Cottitoe Pan Demos),意思就是『為所有人』。這就是我在做的。我是為了所有人而存在。我開放我家,歡迎所有前來的人造訪。不論任何人,我都非常歡迎。」
「我很確定,我只會有滿滿的欣賞。」威廉雖然面無表情,但語意真誠。瑪蒂若有所思地低下頭,避開他的眼神。
「看在她是人的分上——告訴他,艾咪,我弄痛妳了嗎?或許,我的殷勤不受歡迎?」
「我想,我們都覺得自己擁有的能力比日常工作所需的還多。」
《事情不是它們看起來的樣子》
「我覺得這會大大增加人類的樂趣。妳有沒有觀察過螞蟻是怎麼切斷敵人的觸角與腿,快速把對方切成兩半的?妳有觀察到許多螞蟻戰士上戰場殺敵時,有一群幫手會黏在牠們腳上一起前進嗎?那些附在腳上的螞蟻助手,到底對牠們有什麼幫助?難道不會阻礙軍隊前進嗎?」威廉說。
米什萊最近出版的《昆蟲》(L'Insecte)一書中,有一段很棒的論述,提到美國革命時期,法國受到「赭帶鬼臉天蛾」(Sphinx Atropos)這種會掠奪、攻擊的笨重木蛾入侵,可能就是法王路易十四頒布政令保護的寄生於馬鈴薯上的毛毛蟲。米什萊將這個「邪惡生物」的恐怖外貌描繪地栩栩如生,「有個相當清晰而醜陋的灰色骷顱頭記號」,其實就是我們所稱的骷顱頭天蛾(Death's-head Hawk)。這種蛾嗜食蜂蜜,會搶劫蜂巢,並在劫掠過程中吞噬蜂卵、蜂蛹與幼蟲。當時偉大的胡貝爾決定保護他的蜜蜂,他的助手卻告訴他,蜜蜂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比如透過各種障礙物試驗,利用建造窄窗作為新的防禦工事以阻止肥胖的入侵者;或透過一連串障礙物的設計,用狹窄的入口後「之」字形連續壁面形成的扭曲迷宮,讓赭帶鬼臉天蛾無法把頭插|進甬道。
瑪蒂說:「螞蟻的腰細得跟一根頭髮一樣,要怎麼生存,真讓人困惑。毛刺刺的小腳、靈敏的觸角,看起來相當脆弱,但是牠們有刺的武器、殘忍的下顎,因此可以像任何穿著盔甲的騎士一樣切割敵人、把對方刺穿。在這裡,我畫了一隻螞蟻手上拿著一把短劍,還有一隻戴著顯眼的頭盔、拿著沉重的扳手,你覺得這些像卡通的插畫看起來如何?」
「這點稱不上反駁。」
「大自然的確有教導我們。目前正進行橫跨大西洋的可怕戰爭,不僅要確保不幸的奴隸獲得解放,還要確保靠殘酷勞動維持優閒和富有的人能得到道德上的救贖。」米德小姐說。
育嬰室、寢室、廚房。
多麼忙碌、歡樂、有趣的婚禮!結局多麼悲壯!對所有的參與者來説,木蟻的飛行婚禮成為無情的「天擇」的鮮活案例。任何人觀察這項行為,都會對達爾文提出的解釋感到震驚——為了得到有翅的蟻后,雄蟻必須奮力搏鬥,以飛行的優勢、戰鬥的技巧,來吸引、取得謹慎的雌性的信任,受到情人包圍、被寵壞的蟻后則有無限選擇。萬中選一、從眾蟻中脫穎而出的蟻后,必須憑藉力氣、技巧、狡猾、堅韌,在授精成功後的很短時間內,保持築巢的力氣並生存下來。
曾經有一位農夫,很辛苦地耕種他的土地,土地滿是荊棘。他有三個兒子,對他貧瘠的農地來説,繼承人太多了,於是他給了最小的兒子賽斯一包食物與衣服,把他送到世界各地尋求財富。他四處旅行,橫越五湖四海,直到有一天遇到船難,與一些同伴漂流到一片沙岸上。他們不曉得自己在哪裡,因為他們早就漂離航道不知有多遠。他們打包好所有從船上搶救下來的配給,沿著海灘走去,走進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那片廣闊樹林。他們聽到鳥兒和猴子的笑聲,看見樹梢上無數祕密閃動的翅膀,但沒有遭遇任何有人類居住的跡象,當他們正要決定自己是無人島上的新統治者時,他們發現了好幾條小徑和一條通道,順著走下去後,發現它們最後匯集為一條林間的寬闊馬道。
他想到受紅血蟻奴役的木蟻以為自己是紅血蟻的比喻,搖了搖頭。威廉告訴自己,男人不是螞蟻,類比不成立,而且除此之外,被當成奴隸的木蟻外表就是一隻木蟻,而且木蟻可能聞到紅血蟻的味道。我確定牠們的辨識方式幾乎完全依靠嗅覺。儘管木蟻能在太陽底下飛行,不過這其實跟牠們的眼睛有關。
城市的防禦。戰爭和入侵。
「我沒有。至少,沒有個人層面上的私心。看在她也是人的分上。」
出於羞愧,賽斯拿起一片不像蘋果那樣結實清脆的石榴片,吃下它帶有甜味、裡頭有三粒黑色種子的血紅色果肉。
「不太好吧。」廚子説。「夫人,讓我們走吧。我們感謝妳提供一頓美味大餐,現在,我們必須回去修好我們的船,然後再一次上路了。」
「於是他最後選擇了拿著憎惡的『剪刀』的盲目復仇女神。可憐無辜的昆蟲,小小的生命竟然負載這麼大的含意。我確實被這蛾的名字叫做斯芬克斯.阿特洛普斯(Sphinx Atropos)嚇了一跳,因為我也寫作,而我所寫的內容奇妙地與林奈挑選的這些名字有關。我從哈羅德爵士書房架上的林奈著作《自然系統》(Systema Naturae)與湯瑪斯.穆菲(Thomas Mouffet)的《昆蟲劇院》得到許多指導。」
「妳會變魔術嗎?」船廚問。他不過是個發育過快的大男孩,把無中生有的宴席跟魔術、把戲、消失、羽毛撣子這些東西聯想在一起。
人類「先天」註定與其他生物相同,不同之處僅在於創造力和反省命運的能力——上述這個可怕的想法(對一些人來説很可怕,又或者,對所有人來説都很可怕),在傲慢的評論背後,靜靜地將媽蟻當成一具顫動的機器。
「喔,不,我沒有足夠的知識,也沒有多餘的時間,雖然很難說我的時間都用去哪了,我不認為自己是作家。但亞當森先生,如果你願意,我很榮幸擔任你的助手。我可以畫畫,可以記錄,必要時也可以謄寫。」
儘管如此,仲夏一過的炎熱日子,他們仍提高警覺,希望觀察到蟻后與其求愛者的婚禮。這時威廉陷入兩難,他很難不以縮減成小生物的比喻看待自己的人生,畢竟他努力工作、觀察、計算、解剖、追蹤,他的夢中充滿顫搐的觸角、行進的兵團、咬合的頜骨、漆黑不可測的複眼。還有他對自己生物進程的觀點:他交配,狂熱而津津有味,卻突然間終止,他消耗掉一日三餐,綠毛呢包裹著的大門後那些面目模糊、悄無聲息的僕人為他準備食物,他有規律地觀察螞蟻,這種規律取決於蟻巢自身節奏的規律性——這一切使他不知不覺將自己看作一個由神經細胞和本能慾望組成的複合體,他表現出的遵從、或是善意、或是父親的溫情,都是一種自動的社會反應。身為蟻丘裡的一隻螞蟻,他既不在這,也不在那,他是可有可無的,他什麼都不是。儘管他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很可笑,在記錄雄蟻命運的過程中,仍然增強了這樣的想法。他沒有對整個團隊的研究人員朗誦以下的段落,經過幾次改寫後,他在冬天拿給主要合作夥伴瑪蒂.克朗普頓閱讀。
就像蜂巢裡的雄蜂,雄蟻既不勞動、也不紡織,雖然雄蟻也跟雄蜂一樣,是備受容忍的美麗寄生者,在生命初期受到寵愛,弄髒並擾亂巢穴的平靜工作,被餵食蜂蜜後在走廊中被清潔打理,直到秋天來臨遭遇可怕的命運為止。某天早上,巢中一個神祕當權者警告工蟻姊妹後,降臨在一群光滑的熟睡雄蟻身上,撕裂他們的肢體、刺穿、切斷、弄瞎牠們,並在牠們流血奪門而出後,無情地拒絕牠們再進入巢穴。極度浪蕩是她的子嗣、她的兒子的天性,上千次的交合,或許會有一次能將自己遺傳留給子女。
瑪蒂緊抿了尖銳的嘴角一下,又開口說:「我希望你寫的書,不是重要的科學研究,不是一生的研究,但是是一本證明有用的書,而且我敢說,這本書對和-圖-書你未來的收益會很有幫助。我相信如果花一、兩年時間寫一本殖民地的自然史,你寫的內容對一般大眾來說,一定很有趣也很有科學價值。你可以用你廣博的知識論述這些生物的特殊生活,談論牠們的亞馬遜親戚,比較兩者,用流行的語言講述這些軼事、民間傳說和如何進行觀察的故事。」
第二章是〈群落的命名與地圖繪製〉,接下來是描述牠們工作的重點:
偉大的征服行動發生在一個炎熱的六月天,當時氣溫不斷上升了一段時間,這時我們的間諜和把風者向歷史學家報告,紅血蟻的活動逐漸增加。我們猜測,一如大型遷徙和人口變遷,擄掠俘虜的攻擊行動是由太陽的熱量所引發的,因為牠們是冷血動物,需要外在的溫暖維持慾望和身體的運作,如果是涼爽的天氣,螞蟻既不會移動,晚上也不會睡覺,就算最涼爽的夏日也一樣。儘管如此,仲夏的到來依然喚醒了這批血紅的國民的活動力,吵鬧的對話和活動量都不斷增加。消息愈傳愈快,愈來愈頻繁,可以看見愈來愈多紅血蟻的偵查兵觀測木蟻和平的覓食行動,並忙碌地在毫無戒備的受害者巢穴間的小徑上來回踏步。
「妳的才能讓我很驚訝,不只精通拉丁文、希臘文,擁有高品質的製圖技術,還對英語文學有全面認識。」
「我希望能再次踏上一段國外的旅程,收集更多沒有到過的地方的資訊——我希望這麼做。哈羅德先生可能出於同情,會或多或少承諾——」
只有熱愛人類、飛禽、走獸的人
才能做出合神心意的禱告。
才能做出合神心意的禱告。
「我從來都不知道,對那些只吃一小口的人,魔法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她説。「你頭上的鬃毛看起來還挺帥的,至少比起豬鬃和獠牙好多了,但是你仍然必須成為我們的一員。你要負責當我的豬隻飼養員。因為豬不需要日光,我的豬隻都藏在這座宮殿下方的岩洞深處,我會告訴你怎麼餵牠們飼料、清理豬圈。如果你沒有好好照做,恐怕會受到嚴厲的懲罰。你知道,為了這個家,我們必須合作。親愛的,跟我來。」
「不,謝謝妳的好意。」廚子説。「我現在想走了。」
「在森林裡,我曾常常想到植物學家家林奈。他把新世界的發現與舊世界的想像緊連在一起,用希臘和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為鳳蝶命名,把天堂鳥花取名為繆斯女神。於是,在英國人從未進入的土地上,圍繞我飄揚的是海倫與墨涅拉俄斯、阿波羅與祂的九位繆思、特洛伊戰爭的主角海克特(Hector)、赫庫芭(Hecuba)、普里阿摩。在我抵達以前,科學家已經透過想像力,殖民了這座杳無人跡的叢林。為一個物種命名的過程相當美妙,如同將一個野生而珍貴、迄今沒有被觀察到的品種,納入人類觀察與人類語言的大網裡。林奈的命名方式機智而有秩序,靈活生動地運用神話和寓言故事中的角色。他原本希望以骷顱頭蓋(Caput mortuum)來取代阿特洛普斯(Atropos),作為赭帶鬼臉天蛾的學名,後來因生物命名法需要單音節的字眼而作罷。」
瑪蒂直視威廉的眼睛。她的黑眼珠閃閃發光。威廉試圖補捉她的想法。
當他把最後幾段沉思的段落拿給克朗普頓小姐閱讀時,他發現自己焦躁地等待她的意見。她把這幾頁拿走,第二天拿回來時說,就是要這麼寫,要考慮到這麼仔細、嚴格的地步,才能增加對廣大讀者的吸引力,並引起各界討論迴響。她補充:「你認為後代子孫是否可能樂於相信自己是有限的生命,沒有來世?或是否相信只要透過在整個社群生活中扮演一個角色,就能完全滿足自己的天性?」
夏天的結束讓他埋怨起身為雄蟻的命運,不只就他自己和螞蟻而言,還包括家裡其他的男性成員。哈羅德在本能和智力的問題上打轉,他的大腦能力似乎癱瘓了。萊恩尼打賭自己能跳過花園圍牆,結果腳踝骨折,成天躺在露台的藤躺椅上大肆抱怨自己行動不便。艾德格騎馬出門,長途跋涉造訪鄰近的鄉紳。羅賓.史威那頓和羅葳娜回到家附近,兩人仍然沒有孩子。羅賓邀請威廉一起騎馬,說羨慕威廉的運氣:「你知道的,身為男人,到了適當的時候還沒有子嗣,真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不像艾德格,他在整個郡都有私生子,我就無法像他一樣,證明自己可以成為父親。」
湯姆說,他留意到幾隻紅螞蟻在石牆巢「附近徘徊」。有一天,湯姆叫艾咪跑過草坪,艾咪大叫:「來吧,快來!湯姆說紅血蟻正大肆揮軍,他說……他說……快點過來,他說要發生大事了。我看到牠們像煮滾的肉汁一樣移動,來吧!」當時她還算是個瘦削、乾枯的小傢伙,但這個計畫和湯姆讓她的兩頰上有了色彩,她渾然不覺自己正如一隻美麗的鳥兒般成長著。
他說這話時,蒼白的嘴角沒有笑意,只是陳述事實。艾咪低頭,對這兩個男人點了一下頭,就急忙離開了。
「敬愛的先生,可能因為自己情緒上的缺陷,我無法感受到您論證的力量。生活與工作的模式改變了我很多。我自己的父親是一位可怕的法官,他會傳講血流成河與人類毀滅的故事,而他本身的職業也很血腥。之後,我經歷了亞馬遜雨林中極度混亂的生活,對人性尺度和人類關注之事根本漠不關心,因此我沒有在面對事情時,尋求他人善意的傾向。」
「我告訴你。」他說。「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以事情的本質來說,根本不可能,根本仍在原點,沒有往前推進。我們希望如此,於是我們創造出一個故事,一個圖像,用來說我們是這樣那樣。但你也可以說,我們就像螞蟻,螞蟻也能發展成我們這樣。」
我不認為,主張那些「修女」蜜蜂耐心工作以發展蜜蜂原始群落這種利他主義、自我犧牲或充滿愛意的善是愚蠢的。對於工蟻的「姊妹情誼」來說更非如此。牠們對彼此表現極大的情感,並以溫柔的愛撫互相問候,總是匆忙攜帶花蜜給無助依賴的育嬰室住客飲用,並從收集花蜜的酒杯中汲取一小口餵食。雖然原因不明,螞蟻也能決定牠們育兒園中住客的性別,以便整體群落在不同時期能補充理想數量的工蟻、雄蟻或能生育的蟻后。如果要認為這是有意識的,或一種道德的抉擇,牠們對同胞的照顧本身就可當成一種特殊天意了。為了區分這些群落中的權威聲音,倒需費一番功夫——究竟是女王、工蜂,還是更普遍、無所不在的隱形「城市精神」,決定了這些行為?
「你有點心不在焉。我提議我們出去騎馬,如果你願意的話。」羅賓說。
其他居民:寵物、害蟲、掠食者、臨時訪客、螞蟻牲口。
她手裡拿著用銀色、玫瑰色、天藍色蝴蝶結裝飾的牧羊人杖,並且露出最甜美的笑容和閃耀著光芒的眼神。這群遭遇船難的水手被她的出現迷惑,沾著果汁和油脂的嘴和下巴立刻浮現愚蠢的傻笑。不難看出她並非真正的牧羊女,而是一位高貴的女士,紆尊降貴打扮成牧羊女。
威廉原本想偽善地表現憤慨,但當他回想起在炎熱夜晚所愛過那些金色、琥珀色、咖啡色肌膚的女人,也只能尷尬地笑笑。
「讓我看看。」她邊說邊跪在他旁邊。「哦!牠們是這樣做啊!多麼有趣。看看這個可憐的傢伙想刺殺一個頭上長著可怕鉗子的敵人。我想,就像亞瑟王故事中悲慘的騎士兄弟巴林與巴蘭一樣,這兩隻都會死。」
「也許你應該寫一本自己的書。」
「我認為一個人必須盡可能真實,不然永遠不會發現真相。你必須說出真實的想法。」
「我記得我在不同情境下跟你說過,你必須說出真實的想法。」
「我要稱讚你,」《詩篇》第一三九篇的作者呼喊:「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你的作為奇妙;這是我心深知道的。」好似知道當今生物起源和胚胎發展的爭論似的,《詩篇》作者繼續說:「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處被聯絡;那時,我的形體並不向你隱藏。我未成形的體質,你的眼早已看見了;你所定的日子,我被造的肢體尚未有其一,你都寫在你的冊上了。神啊,你的意念向我何等寶貴!其數何等眾多!我若數點,比海沙更多;我睡醒的時候,仍和你同在。」
艾咪仍在水槽上後仰著。艾德格從容地把手臂從艾咪的衣服抽回,像爛熟於逗弄鱒魚的人,離開一條滿是鱒魚的小溪。艾咪嘴巴與下巴周圍的肌膚都可看見艾德格留下的指印。艾咪喘著氣:「不是,先生,沒有關係,亞當森先生,我很好,求求您。」
「我確實會。」她説,發出清脆的笑聲。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迴避。艾咪發出一陣口齒不清的哭泣聲。艾德格說:「我不知道你對這小東西有興趣。」
「你一定要吃一點,」她説。「否則你會餓到暈倒。我看得出來,你剛經歷了一段很糟的旅程,讓你心力交瘁。」
然後,在一八六二年的春天,差不多是羅伯特.艾德格誕生的時候,有組織的螞蟻觀察行動開始了。威廉與瑪蒂在地圖上標示蟻塚與衛星巢穴,並仔細紀錄所有蟻穴的出入口。晚上螞蟻城市的大門關閉時,睡在後面樹枝障礙物上的觀察者就開始繪圖,將覓食螞蟻的路徑製成地圖,對構成城市眾生與活生生的珍寶的育嬰室、蟻卵、幼蟲和繭展開調查,對群落裡的住客與寄生者進行普查。
瑪蒂為他的甲蟲小鬼靈精取了個名字。她招來這孩子是為了在她不在的下午,密切觀察血紅色螞蟻的巢穴。小鬼靈精的名字叫艾咪。克朗普頓小姐說,既然她沒有家也無處可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賺些零用錢總是好的。她和那個園丁的男孩坐在一塊。儘管必須好言勸說,才讓男孩打消將雄甲蟲放進艾咪衣領的念頭,不過男孩的觀察力卻相當敏銳。正是他們兩人,提醒了威廉和瑪蒂蓄奴蟻在行為上的改變。
他拿出這幾頁,上面微小、清晰的字跡,顯示出哈羅德上了年紀的雙手顫抖、神經和肌肉逐漸衰弱的跡象。這篇論文經過長時間的寫作,又經過大量重修,看起來像一針一線縫合的拼湊物,其中有些段落用黑色線條刪除、圈起、分開,重新插入到更高或更低的字句中。威廉坐在他岳父的椅子上試圖理解內容,內心越來越惱火。這完全是在新瓶裝舊酒,當中還有一些是哈羅德在之前的談話中已經承認站不住腳的論點。
然後,她快速穿過地下室那道門,腳下那雙鑽石舞鞋輕點過地面,雪白鬈髮上的那頂大帽子搖曳著。不幸的賽斯完全被黑暗籠罩,周圍環繞著瞪視、悲傷的眼睛,那些毛茸茸臉上的半人類雙眼,或是在豬皮的皺紋間張望、閃爍著亮晶晶的淚水。
「表演魔術給我們看吧。」廚子一邊説,一邊舔著自己的嘴唇。
「先生?」艾咪小聲叫艾德格。
他擠開威廉,往外面的馬廄走去。
我們究竟該將螞蟻和蜜蜂的行動視為和阿米巴原蟲的吞嚥和游泳動作一樣,是受到一連串本能組合的控制,或者將牠們的行動視為本能、習慣和受引導的智慧的組合,不存在於特定的媽蟻個體,而是需要時就可以使用?人類的身體也受這樣的組合控制,我們的神經細胞會回應刺|激,並對極度恐懼、愛、痛苦、或智力活動的刺|激有強烈反應,通常會激發我們學習過去未曾聽聞的新技能的可能性。靈魂和思想住在人體的哪裡?在心還是在腦?每一代哲學家都在思考這些深入的問題,至今仍未有令人滿意的答案。
幾小時的藍天時光後,這些披戴薄紗暈頭轉向的木蟻,就像年輕女孩褪去婚禮面紗,很快啪地一聲脫掉翅膀,匆忙跑到一處安全的地方建立新的殖民巢。大多數木蟻會遭鳥類捕食,少數則喪命於昆蟲、青蛙、蟾蜍、刺猬和人類的踐踏。很少木蟻能再次進入地下產下第一批卵,養育一批早產遲緩的雛蟻。工蟻會在適當的時機接管育兒與提供食物的工作,牠們變成身材臃腫白吱吱的孵卵機器,成為真正愛的囚徒,無休止地舔舐、撫摸、撫慰幼蟻,並忘記自己曾經見過日光、為自己思考、在一條路上奔跑過,或在盛夏的藍天中飛翔。這是山下愛神的真實本質,在這微型世界中,生物因為愛慾的繁殖功能動彈不得,受制於盲目激|情的暴力。
威廉寫下觀察到的現象,之後朗讀給瑪蒂和教室裡的其他人聽。
「先生,我覺得你應該道歉,然後離開這裡。」艾德格冰冷、氣息濁重地說。
是否真正是上天帶領,讓丁尼生再度成為一名嬰孩,感受到萬軍之父的父愛?我們如何解讀詩中是否真的是上天帶領丁尼生再度成為一名嬰孩,感受到萬軍之父的父愛?相對於心臟的溫暖組織、細胞與血液循環的提升,「理性凍結」的原因真的如此重要嗎?在夜晚哭泣的嬰兒沒有受到大自然的啟發,卻因父親的手溫暖的碰觸,於是因此相信,因此實踐他的信仰。我們以祂的形像受造,這受造奇妙可畏,以神祕的命定從父到子,子到父,代代相傳。
窗戶內緣結起了霜,陰鬱雙眼的紅色眼眶周圍不由自主地濕了起來,盈滿水汪汪的眼淚。
「妳這麼認為嗎?那些不接受達爾文調查結果的人,分為兩類:非常生氣但確定自己正確的人,像反駁柏克萊(Berkeley)的強森博士(Dr Johnson)那樣踢除虛構想法的人;還有那些像哈羅德爵士那樣,一再尋求信仰保證而充滿困擾、極度苦惱的人。」
「我盡量不要無聊。」
「我也可以不用鎖鍊,就把你們綁在椅子上。」她說,笑得更開心了。她驕傲地用棍杖再點一下,於是水手們發現自己無法從椅子上起身,也無法把手抬起來。
和圖書
無論在這世上還是太陽底下
無論是老鷹的翅膀還是昆蟲的眼目
甚至人類問題結成的狹隘蜘蛛網中
都絲毫沒有祂的蹤跡
信仰沉睡多時後,
聽見上帝的深淵中
傳來海浪不斷拍打海岸,海水翻騰的聲音
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別再相信。」
胸中的溫暖會融化
冰冷理性比冰更冷的寒意,
就像一個憤怒的人,心靈
挺身而起,回答說,「我感到了」。
不,如一個充滿懷疑恐懼的孩子
以盲目的吵鬧引起大人注意,
於是,我像一個哭泣的孩子,
但儘管哭泣,卻知道他的父親就在近旁
是什麼再次注視我?
無人知曉。
從黑暗中伸出手掌,
穿越自然,塑造人類。
無論是老鷹的翅膀還是昆蟲的眼目
甚至人類問題結成的狹隘蜘蛛網中
都絲毫沒有祂的蹤跡
信仰沉睡多時後,
聽見上帝的深淵中
傳來海浪不斷拍打海岸,海水翻騰的聲音
我聽見一個聲音說:「別再相信。」
胸中的溫暖會融化
冰冷理性比冰更冷的寒意,
就像一個憤怒的人,心靈
挺身而起,回答說,「我感到了」。
不,如一個充滿懷疑恐懼的孩子
以盲目的吵鬧引起大人注意,
於是,我像一個哭泣的孩子,
但儘管哭泣,卻知道他的父親就在近旁
是什麼再次注視我?
無人知曉。
從黑暗中伸出手掌,
穿越自然,塑造人類。
他再次偷偷、悄悄地吸了一下鼻子,嗅聞克朗普頓小姐戶外身分的氣味。後來在臥室裡,當尤金妮婭重新得到他時,你將自己埋進床單,嗅著新鮮的床單上性流動的氣息,還有尤金妮婭發熱的秀髮和喘息的嘴的氣味。當他把尤金妮婭壓進厚實的床墊時,忽然間,幽微而刺鼻的戶外氣味像幽靈般突然造訪,他一時對味道的出處感到困惑,想起戶外細密的觸鬚和瑪蒂忙碌的手腕。
「妳跑啊!」艾德格說。「反正當我想要的時候,永遠可以找到妳。」
她說。「如果你連一口蘋果、一顆表面帶霜的葡萄都不肯嘗嘗,連一滴石榴汁都不肯喝,你就太不領情,也太失禮了。」
「那不是答案。」
本能或智能
一八六二年,我們很幸運觀察到好幾千隻有翅膀的蟻后,與充滿抱負的追求者的婚禮舞蹈奇觀,彷彿聽到訊號、號角聲、或鑼聲的響聲似的,奧斯本巢和榆樹巢擠滿了螞蟻。幾天前,一位機警的兒童觀察到,有一些年輕的雄蟻試圖在預定的時間前率先離開巢穴,結果受到一群保護者堅定制止。因為留意到去年夏天婚禮的確切日期,我們應該可以猜到今年婚禮的時間。去年一對對旋轉的螞蟻像伊卡洛斯或墮落天使從空中直直墜落,不是跌進奶油裡窒息而死,就是掉進我們的草莓野餐派對中央,活活溺斃在一個香味與熱氣四溢的大鍋中。
她驅趕所有的生物,這些新來的豬隻、鵝、蒼鷺、小母牛和老山羊以輕快的小跑步穿過走廊。看到他們笨拙地用蹄子滑行時,她發出音樂般的爽朗笑聲。她美麗的權杖所到之處,無情地刺痛牠們的每一處皮毛。他們來到宮殿下方,找到一長串驚人的圍欄、洞穴、籠子,裡頭有各式各樣病懨懨的生物:溫馴的家兔、簌簌發抖的野兔、尾巴垂地的消沉孔雀、幾隻驢子、一些紅面鴨,甚至還有一窩白老鼠。
威廉的產出相當穩定,瑪蒂閱讀並修改草稿,而且複寫了最後的版本。他們打算再花一個夏天左右的時間檢查、修改去年夏天的觀察結果。兩年的數據比只有一年來得好,威廉解答了比較觀察過世界上各種螞蟻後的提問。出於默契,這本書的發表計畫從頭到尾只有威廉和克朗普頓兩個人參與:事實上,沒有特別需要保密的原因,只是其他人把研究螞蟻當成一種家庭教育的娛樂,一種紳士打發時間的方式,但作家有不同的認識,因此他們從一開始就暗中進行。
最後,一聽到信號,等待已久吱吱喳喳的一群紅血蟻密集衝向山頂上的廣場,分成四個部隊,直線穿過地表上我們懷疑以前攻擊行動走過的路線。當四個部隊都占據榆樹巢周圍的位置時,可以觀察到四個團隊的領頭者像小拿破崙一樣激動地衝向隊伍,以敲打觸角和激動的肢體動作,激發部隊的勇氣和決心。突然間,第一批血紅色戰鬥人員採取一致動作,猛烈衝向入口,夜間小心放置的障礙物現在對陽光大大張開。第二、第三、第四部隊則以越來越凶悍霸道的姿態,巡邏牠們占領的地盤。
看到這幾幕,威廉決定第二天向克朗普頓小姐道賀。當時她正捲起紅絲線,摺起燃燒樹叢的金屬絲。
瑪蒂說:「為了維持每日生活所需,我們被鼓勵站在奴隸製造者的一方,保護自己的工作,也保護棉紡廠工人的工作。然後,慈善家想拯救那些機器的奴隸免於專業化的勞動。不知道這些想法會把我們引到何方?」
當瑪蒂全神貫注作畫時,威廉聞到她身上猛烈的特殊體味,是一股在陽光照射下,棉花袖裡略帶酸味的腋臭,夾雜著檸檬馬鞭草的酊劑與一股薰衣草味,這氣味若不是來自她使用的肥皂,就是擺放襯衫的抽屜裡放的藥草。他更深地吸了一口。他體內的獵人雖然暫時休眠,仍維持一種高度敏銳的嗅覺。皮膚的刺痛、柔軟鼻腔內的波動、頭皮的起伏、平衡感的擾動……他以都會英國人從未開發的全副感官,感應叢林生物的存在。這類經驗讓他深受折磨,在倫敦的街道,他總是對炸洋蔥、下水道的汙水、城市中窮人的衣著、女士的香水反應過度。
「確實有可能。我相信我們的生命充滿了上帝的愛。我相信,我希望。」
威廉心想,瑪蒂熱心又聰穎。他因此有些希望自己能向她傾訴最近領略到自己的雄蜂本質,儘管,因種種原因他無法說出口。他不能背叛尤金妮婭,或向瑪蒂抱怨尤金妮婭貶抑自己。再者,這樣的抱怨方式也會令自己看起來很愚蠢。他渴望尤金妮婭,他擁有她,連克朗普頓小姐這種無男女之分的人,一定也會發現,在這個封閉社會中,他的身體由尤金妮婭支配。
他決定把這幾頁交給克朗普頓小姐,可能的話,判斷一下她的反應。他突然想到自己對她的宗教觀點一無所知。達爾文的一位朋友曾對達爾文說過,幾乎沒有女人會質疑宗教的真理。然後,他想,剛才寫的內容,比表面上看起來的更違背哈羅德的主張,因為幾乎所有與他同時代的人,都害怕完全表達內在真實的想法(甚至對自己也一樣)——所謂的宿命,其實就是本能,人類像任何天上飛的、地上爬的生物一樣,受本能的驅動、影響與侷限。他寫了有關意志和理性的文章,但骨子裡對此缺乏體會,他無法在地球一群掙扎的生命中,感受到自己的重量,他不像十七世紀活在上帝眼光下的神學家,也不像新星發現者對自己的能力欣喜若狂,感受到自己強大而重要的存在。他的神經刺痛、手部疼痛、黑雲罩頂。他覺得自己正通過短暫的掙扎,當他匆忙跑過黑暗的通道後,絕對能進入光明。
除了賽斯之外的水手,都對她表示感謝,並且表示因為她的話,他們又開始感到飢腸轆轆。現在他們正式受到主人邀請了,所以賽斯就算開動,也不算違背他父親的禁令,但他仍然對這場盛宴食慾缺缺。女士敏説地察覺到他沒吃東西,山羊立刻為他拉開椅子,使他不得不坐下來。當女士看到賽斯還是沒開動,便搖曳著美麗的裙子靠近他,硬要他嚐嚐各樣菜餚,還為他倒了幾杯香甜的薄荷酒和芬芳的糖漿,液體在水晶酒杯裡看起來就像跳舞的火焰般。
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一道光滑的高牆前,牆上有個上鎖的門,而牆實在太高了,他們看不到裡面。他們彼此爭論了一、兩個小時,終於決定敲門,而它也應聲開啟,並在他們進入後又靈巧地關上,儘管沒有看到任何人控制這扇門。當他們聽見門栓在身後卡上的聲響,一名成員想作罷回頭。另一人則想就地解散躲起來,但其餘成員包括賽斯在內,都認為應該繼續大膽前行。於是他們繼續往前探索,走過大理石地板與涼爽的大廳,聽見中庭的噴泉飛濺的水聲。他們低聲談論這棟建築有多奢華、家務怎麼分配委派。
什麼是個體?
「謝謝您。」
「不敢當。但我相信只要有心,加上努力,會有回報的。」
這一年的婚禮日期是六月二十七日,從薄薄雲層中現身的婚禮佳賓,搖搖晃晃地旋轉飛行。許多螞蟻在飛行中完成交配,在高中彼此擁抱。木蟻似乎在地面上交配,雄蟻的身形與蟻后接近,有許多其他種螞蟻的蟻后體型超過配偶二十倍,甚至更多,因此可以輕鬆地載著她的情人穿越九重天。儘管知道其他蟻種有一妻多夫的情況,在這個場合我們無法觀察到木蟻蟻后是否與多位伴侶交配,希望明年能更仔細觀察這一點,但我們確實觀察到包覆在半透明的薄翅下的一堆激烈掙扎的黑色屍體。
「我沒有任何特定想推動的主張,也不希望任何人對事情的觀點轉換到連我自己都不確定的看法上。」
威廉說:「很容易猜到誰是這些美麗物件背後的創造者。」
我們在昆蟲的群落中尋找與人類相似之處,尋找指揮結構和溝通的語言。在過去,我們認為媽蟻和蜜蜂擁有國王、將軍和軍隊。現在我們知道得更多,並且依照選擇,將雌性工蟻描述為奴隸、護士、修女、工廠操作員。我們得出以下結論:昆蟲沒有語言、沒有思考能力、沒有「智力」、只有「本能」,我們將昆蟲的行為描述為自動機械化裝置,描繪為上緊發條後呼呼作響的小型機械發明。
「但我希望你能在這找到善意。因為你一定知道,我們的確把你的到來當成一項特殊的天意,讓親愛的尤金妮婭能展開新的生活,還有你的孩子們——」
木蟻勇敢出發擊退竊賊和綁架者,牠們揮舞觸鬚,憤怒匆忙地前進,啃咬忙碌進攻的紅血蟻的腿、頭、觸鬚,試圖(通常成功地)抓住入侵者並將牠們刺死。我們觀察,除非進攻行動受阻,不然紅血蟻不會報復。牠們只有一個目的——從育嬰室搶奪未孵化的雛蟻,用纖細的下顎將牠們攜回自己的堡壘。木蟻士兵使用拖延戰時,弱不禁風的年幼木蟻抓起牠們的幼蟲姊妹,揹到安全的地方。最奇怪的是看到外觀和榆樹巢居民一模一樣的木蟻,衝進蟻塚迴廊,抓住蛹,不是把牠們送到安全的地方,而是再走回堡壘,與在那等待為了能安全回到紅色要塞而留守殿後的護衛團會合。從對個別紅血蟻和木蟻的反覆追蹤,我們能確定,榆樹巢的居民並不區分紅潤的外來蟻和與自己同種的奴隸,一視同仁攻擊他們。
個體與全體
「妳應該以自己的名字發表這一整套故事。」
可以從教室的玻璃窩看到整個巢穴內部的過程——女王辛勤分娩;工蟻不斷地梳理餵養女王,並搬運、照護蟻卵,將蟻卵和幼蟲轉移到較溫暖或涼爽的育嬰室。年輕女孩心情愉快地在那用一、兩個小時記錄育嬰室或女王的變化。這段時期,威廉對從兩個特定入口進來的食品進行研究,他觀察到螞蟻對分泌物或昆蟲肉的選擇或供應,會依據幼蟲的需求,而出現明顯的季節變化。比如今年下半年,嗷嗷待哺的眾口大幅減少,需要供應的也因此減少了。
「他是名符其實的『半人半獸』,我的意思是好色之徒,他就是個獵豔者,據說除了最無可挑剔、家教良好的年輕女孩,沒有女孩是安全的。那些家教良好的女孩會天真的挑逗他,但對他來說,她們如瘟疫一般,避之唯恐不及。他說他喜歡鬼混、放蕩的類型。我不認為男人應該有他這種行徑,雖然無法否認,很多男人——也許絕大部分的男人——都是如此。」
「我盡量用手邊能用的。這些活動能打發無聊。」她說。
我們並不完全知道「本能」或「智慧」一詞的含義。我們將自己的行動劃分為受「本能」控制的行動——比如新生兒吸吮乳|房、跑者轉身避開危險、嗅聞麵包和肉類以發現危險的腐敗跡象;以及受「智慧」控制的行動——前見之明、理性分析、事後反省。居維葉與一些思想家曾經比較「本能」與「習慣」的作用,達爾文也提出過細微的觀察:「就人類而言,這種比較可以精確描述出依本能行動的心理狀態,卻無法説明這狀態的起源。我們會出於習慣而無意識地做出許多行為,而我們的行為卻常與意識相反!同時,我們的行為也會受意志或理性的修正。」
在榆樹樹幹中,一群蓬勃生長的蚜蟲在飼養員辛勤撫摸與寵愛的誘導下,分泌甜蜜的甘露,並急切地將其啜飲儲存。還有許多流浪的住客的存在也受到螞蟻們的鼓勵或容忍——露尾甲蟲(Amphotis marginata)會向回來的工蟻請求啜飲花蜜,牠們反過來也會分泌一些奇妙的甘露,讓宿主用力刮除舔去存在於牠們翅膀和胸部的;而另一種名為Dinaida的甲蟲則會安靜地躺在通道周圍,在沒有螞蟻注視時,偷偷吞下幾顆蟻卵。整個巢穴清潔的過程都被詳細觀察記錄,成群的螞蟻艦隊湧向巨大垃圾堆,那裡堆滿著腐爛的食物、討厭的糞便、還有牠們死去或垂死的姊妹們的屍體。
我們都有這類直覺,這些氣息,敬畏受造的奇妙可畏,我們天生的本能會假定有這麼一位複雜精細的造物主,因為我們發達的頭腦,難以相信我們是盲目的機率所造成的。在這裡,《詩篇》作者透過他對物質的完美,和生命被持續塑造的認識,搶先阻止了發展理論家。稍早,他在第十三節裡寫過上帝對未出世的嬰兒的愛護:「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而據達爾文表示,「我們可以這麼說:天擇無時無刻在運作,遍及整個世界,觸及所有變種,即使是最微小的變異……它拒絕劣處,保留並增加所有優勢;它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下,在機會所到之處,改進每個有機體……」這讓人不禁要問:「《詩篇》作者筆下的那個神,跟達爾文先生所稱的天擇,究竟有何不同呢?」
是什麼導致人類渴望神聖的寬慰、上蒼關愛的確定性,和神聖創造者和作惡者的籌劃織手?如果不是我們自己的小腦袋與宇宙中某些真實的存在呼應,我們如何以智慧設想出如此令人敬畏的概念,難道我們沒有模糊地感知到、甚至更重要的是需要這樣的存在嗎?當我們看見生物對後代的關愛,一位人類母親溫柔凝視她無助的嬰孩,如果沒有她慈愛的看顧,這名嬰孩將無法度過一天的飢渴,我們心中難道沒有感受到愛是最高的秩序,而我們也是這美好秩序的一環嗎?桂冠詩人使我們瞥見一個由偶然性和盲目的命運隨意驅使的世界的新面孔,他用悲傷的吟唱呈現給我們一種可能性,即上帝可能只是我們自己的發明,而天堂不過是一個虔誠的虛構。他對魔鬼製造的懷疑情緒進行公正而充分的展示,使他的讀者因無能為力的焦灼而顫慄,而這種焦灼是我們時代精神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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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早就知道,在蜜蜂和螞蟻的國度中,只有一位真正的女性,即女王,群落的工作是由無法生育的雌性工蜂來進行的,她們參與餵養、建設、培育整個社群和巢穴。人們早知道昆蟲似乎能根據牠們對胚胎的關注,來確定胚胎或幼蟲的性別。我們觀察蜂房得知,女王蜂的準備期要十六天;那些無性的要二十天;雄蜂則要二十四天。蜜蜂似乎會擴張雌性幼蟲的房間,製造出一個金字塔形的空洞,讓幼蟲占據一個垂直而非水平的位置,因此讓雌性幼蟲比其他種幼蟲更溫暖,並且以一種特殊的食物餵食牠們。這種照護方式,包括胚胎狀態的縮短,產生出一位真正的女性,一位命定的女王,以柯比(Kirby)和斯賓賽(Spence)的語言來說,女王的一生即「享受愛、妒火中燒、被煽動報復,並無所事事過日子。」達爾文先生坦承他苦惱於蜜蜂社群的野蠻行為——嫉妒的女王蜂監視、謀殺蜂巢中新出生的妹妹們。他質疑此般新生兒的謀殺,此種名副其實的屠殺無辜者的行為,是否能證明大自然本身殘忍又奢侈浪費。相反地,我們可能認為,女王的生存有一種特殊的天意,因為她最適合為蜂巢提供新的一代,或為蜂群供應一位新的指揮官。儘管如此,可以肯定的是,擁有更長生命週期的工蜂是與女王蜂相當不同的生物,以柯比和斯賓塞的語言來說,是「熱心於群落利益,享受性欲的刺|激與分娩之痛豁免權,一位公共權益的捍衛者;勤勉、刻苦、耐心、聰明、熟練;不斷培育幼體、收集蜂蜜和花粉、精心製作蜂蠟,和建造細胞等等。對其照顧對象——女王,盡最大尊重並殷勤關注。不過一旦女王的卵巢成形,她會以最具恨意的憤怒形式憎惡追擊工蜂,直到摧毀牠們!」
讓我們像祂一樣,用寓言說話。祂的寓言來自自然的奧祕,如果我們要相信祂在其中的福音,那麼祂就是創造者與支持者。祂告訴我們既不耕種、也不紡織的麻雀和田間百合的墮落;祂以掉落在雜草間或石頭地上的種子寓言,告訴我們讓桂冠詩人如此驚恐的大自然的揮霍浪費。如果我們思考一下群居性昆蟲的卑微生活,我想我們可以辨別真理,那是我們理解的奧秘之事的範例。我們習慣於將利他主義和自我犧牲視為美德,本質上是「人類」的美德,但顯然非如此。這些小生物也以牠們的方式實行上述兩者。
是什麼因素決定了我體內所有細胞一致性的活動?儘管我有意志、智力和理性,卻不是「我」決定的,我是遵守某項不能改變的定律成長並衰敗,地球上較小的生物也是如此。我們如何為指揮牠們行動的這股力量命名?是盲目的機率,還是上帝慈愛的天意?一直以來,我們宗教中人心中只有一個答案。現在,我們該氣餒嗎?試圖「解釋」諸如螞蟻胚胎生長等現象的科學家,已經採用了「形式構成」(forma formativa)的想法,是一種可能存在於無數眾多小芽中的生命力量。我們難道不會合理地懷疑,在這股形成力量的背後,生命力與物理學的作用是什麼?一些物理學家已談論到未知的X或Y。難道不會是這個X或Y指揮螞蟻和人類行為的奧祕,如但丁所記載的,是移動太陽和其他星體橫越天空的靈魂、上帝的呼吸,或是愛自己。
「魔鬼的智慧可能會建議用一個可能的解釋來加強你的論據,這解釋要與預定論相符。」
看到這幅景象,考蒂多.潘.迪摩斯夫人開懷地笑了。
「我有時覺得,環境似乎決定了一切,遺傳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他們吸吮阿拉巴斯特家的食物,長成完美的阿拉巴斯特家人,我在他們臉上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對艾德格的私生活一無所知。」
在冬天,天氣的寒冷和人(尤金妮婭)的冷漠都令人煩躁,威廉和哈羅德.阿拉巴斯特有了第一次真正的爭論。寒冷對哈羅德的影響也不好。為了讓房子的主人遠離炊食的氣味與油煙,哈羅德的研究室距離廚房和暖氣設備都相當遙遠,但也因此,即使壁爐中生著火,裡面還是相當寒冷。冬天為屋子裡的年輕人帶來了活力,艾德格和萊恩尼總是外出射擊或狩獵,扛著流著血的沉重生物回來,羽毛和毛反上濺滿鮮血,他們的雙手和衣服上也都經常沾染著向跡。相對他們的活力充沛,他們的父親更顯得與世隔絕。當哈羅德沿著走廊散步或徘徊在他妻子熱烘烘的小窩門口時,看起來幾乎就像是一位受困於研究工作的隱形人。他差派一名僕人讓威廉來看看一些他新寫的段落,是關於神聖旨意的一些證據。
這一切結束得很快,傷亡數字很少。紅血蟻沒有展開屠殺,牠們迅速且一心一意地移動,以至於木蟻防衛者(牠們會對侵略領土的同類進行報復)感到挫折、困惑,讓攻擊者在未受到有效回擊的情況下,進行了幾次成功的攻擊。取得勝利的入侵者小心背負捕獲的雛蟻,這些雛蟻一生將如紅血蟻般生活、死亡、餵食、養育小紅火蟻,在夏日來臨時,集體攻擊遭牠們遺忘的父母和姐妹。紅血蟻沒有徹底耗損育嬰室的居民、中斷榆樹巢的生活方式,在一陣興奮擾亂後,生活恢復了原貌。螞蟻沒有像人類士兵那樣強|奸、掠奪、殺害和摧毀。牠們來了、看到了、征服了、完成目標後就離開了。人們認為,蓄奴蟻的襲擊,每年最多不會超過一次,因此我們很幸運有稱職的間諜通報這個有趣的事件。
愛的囚徒:蟻后、雄蟻
瑪蒂身穿一條棕色棉裙,一件袖子捲到手肘的條紋襯衫,她的臉被襤褸的草帽遮住,帽子上繫著一條鬆散的深紅色絲帶,這是她觀察螞蟻時穿的衣服。他現在知道她的衣服有限:通常是兩件棉裙,一件夏季深藍色府綢假日禮服,搭配可替換、漿過的白色衣領,她或許還有四件淡黃褐色與灰色的不同襯衫。她天生骨瘦如柴;她畫畫時,威廉發現自己仔細觀察她的手腕骨,和手背上的棕色肌肉線條。她的動作迅速果斷,輕輕一彈、一掃、一些小彎、小鉤,就描繪出一隻逼真的螞蟻,以嘎吱作響的下顎,咬嚼敵人疼痛扭曲的腿、胸、胃。除了這些能應用在教學上的圖畫,還有小巧擬人化的螞蟻戰士拿著劍、圓盾、三叉戟,戴著頭盔踏步前進。
婚禮飛行和新群落的基礎。
我們還是相信,無論如何,
無論是大自然的苦難還是意志的罪愆,
無論是信仰的裂痕還是斑斑的血痕,
所有的惡,終將不過是善的手段。
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其目的,
當創世的上帝完工之時,
沒有一個生命會被廢棄,
會被當成垃圾投入虛空。
相信沒有一條小蟲會被白白劈斬,
沒有一隻飛蛾的生命徒勞,
在毫無意義的火焰中凋零枯萎,
更不會僅僅為別人作了奉獻。
看哪,我們任什麼都不懂;
我只能相信善總會降臨,
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眾生,
而每個冬天都將化成春風。
我這樣夢著,但我是何人?
一個孩子在黑夜裡哭喊,
一個孩子在把光明呼喚,
沒有語言,而唯有哭聲。
無論是大自然的苦難還是意志的罪愆,
無論是信仰的裂痕還是斑斑的血痕,
所有的惡,終將不過是善的手段。
相信萬事萬物都有其目的,
當創世的上帝完工之時,
沒有一個生命會被廢棄,
會被當成垃圾投入虛空。
相信沒有一條小蟲會被白白劈斬,
沒有一隻飛蛾的生命徒勞,
在毫無意義的火焰中凋零枯萎,
更不會僅僅為別人作了奉獻。
看哪,我們任什麼都不懂;
我只能相信善總會降臨,
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眾生,
而每個冬天都將化成春風。
我這樣夢著,但我是何人?
一個孩子在黑夜裡哭喊,
一個孩子在把光明呼喚,
沒有語言,而唯有哭聲。
「我認為,妳應該自己來寫,這全是妳的點子,功勞應該歸給你。」
「談不上相信不相信。您這番有說服力的說辭,只是一種感覺,但我不覺得事情是如此。」
在了解螞蟻時,我們有發現用個別的自我來比喻,會比用合作的身體細胞更有幫助嗎?我相信我能觀察到一些媽蟻習慣比其他螞蟻更有活力、更慌張地移動,更深入探索接近其他螞蟻,引發對方對新活動的興趣或勤勉對方付出更多努力。這些螞蟻是否是社群中較不安分、較有創造性的個體,或其實只是整體神經中心營養充足的大型細胞?我自己的傾向是想將牠們視為充滿愛、恐懼、野心和焦慮的個體,但我也知道牠們的天性,可能會因環境的變化而改變。在一個試管中搖晃十幾隻螞蟻,牠們會掉落在彼此身上瘋狂戰鬥;將一隻工蟻與牠所屬的群落分開,牠會漫無目的地轉圈,或不超過幾天就會悶悶不樂陷入昏迷而死亡。
這種看顧,不正是我們傳統上被教導要相信的,出於「上帝恩典的旨意」的另一種描述嗎?我們難道不會主張達爾文先生對於這些帶來天意改變的手段的全新理解,本身不是一項天意?畢竟這樣的天意,既有助於人類的進步和發展,也有助於我們懷疑與認知的能力,進一步推動並修正那些上帝所啟動的力量,還有理查.歐文先生描述為「命定生成的連續運作」的力量。我們的上帝不是一位隱身漠視人類痛苦的上帝,把我們留在一個荒地中漸漸變暗,也不是一位冷漠的製錶匠,上緊彈簧後,冷漠地觀望彈簧緩慢地自己鬆脫直到最後停止跳動。祂是一位慈愛的工匠,不斷從祂所給他們豐盛的恩典與原始材料中,設計出新的可能性。
「亞當森,這房子裡的僕人不關你的事。你沒有付他們的工資,我希望你不要干涉他們。」艾德格說。
他相信上帝與慈愛一體,
相信愛是造物的最終法則,
儘管大自然染血的爪牙無情,
深谷尖聲反對祂的教義——
相信愛是造物的最終法則,
儘管大自然染血的爪牙無情,
深谷尖聲反對祂的教義——
「近在手邊——你手邊應該就有你能觀察、能寫的。」
威廉和瑪蒂帶著輕便的折凳和筆記本,及時趕到現場觀察蓄奴蟻的力量。螞蟻興奮地揮動觸鬚和腿,瘋狂來回奔跑後突然出洞,在一個特別興奮的偵察兵前鋒的帶領下,穿越牠們的小土丘與榆樹幹間的三十碼空地。威廉留意到螞蟻分成幾路兵團行進,還伴隨數量可觀、行為與主人一樣的奴隸木蟻。
「依照艾德格的說法。野生燕麥比培植的品種來得更香醇、更可口。我一直試著保持忠貞,只要羅葳娜一人。」羅賓.史威那頓說。
「我以為你和哈羅德先生正在一起寫書。」
雖然尤金妮婭著穿著天鵝絨長袍騎馬參加聚會,並紅著臉微笑地笑著回來,不過威廉並沒有受邀參加萊恩尼和艾德格的娛樂活動。暗地裡似乎有一項陰謀在暗地裡進行著(威廉幾乎可把它稱為陰謀),他們假設認為無論他多麼足智多謀,能長年忍受亞馬遜的生活,但畢竟他不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因此並不具備從事這類紳士消遣活動的技術或勇氣。他經常在鄉間長時間散步,大部分時間自己一個人,有時和瑪蒂與教室的年輕人一起。他還參與晚上阿拉巴斯特夫人在客廳裡的遊戲,她喜歡玩骰子、挑棒遊戲、或撲克牌遊戲,偶爾充滿雄心壯志會熱切地組織玩看手勢猜字謎遊戲。他把這些娛樂活動比喻為印第安人的村莊盛宴,每個人都打扮得非常漂亮,他曾在亞馬遜遇過一位棕皮膚的人穿著紅格子襯衫、戴著草帽跳舞,並模仿威廉帶著一張網子和一個盒子,威廉轉述這件事把大家都逗笑了。
他觀察到,在白蟻的城市,沒有用的白蟻同胞會被合理地轉為食物,他將白蟻城市視為是對人間天堂的拙劣模仿,人類城市和公社的社會設計者正滿懷希望地朝著這天堂努力。他曾說過,大自然並不追求幸福。當我反駁夏爾.傅立葉的社區概念是建立在有理性地放任對歡愉和愛好的追求(確切地説是一六二〇年的激|情)時,這位比利時博物學家沮喪地説,這些群體注定失敗,若不是因為分裂成內鬥的混亂,就是因為理性的組織會被軍國主義取代,這是遲早的事。
「我相當感激。妳讓我的未來發展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