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入夜，赴銀泉造訪小倩喬治夫婦。小倩者中妞也，喬治者洋男也，小倆口紅豆湯圓待客，十分開胃。奇哉！嫁洋老公者多舉家說國語，娶洋老婆者多舉家操英語，豈弱者男人又一證乎？不解。

下得塔來，赴林肯紀念堂拜會。林公雕像目炯炯，雙顴聳，兩頰無肉，主貴有餘而福不足，果然；過阿靈威紀念橋，遙見龐然巨物，五角大廈是也。運籌帷幄，取光榮和平於千里之外，能不肅然起敬，留影紀念乎？

慈祥美麗的母親大人思兒心切，關山萬里自台北飛美探親，趙某人手舞足蹈，心花朵朵開。連日來灑掃內外，噴水吸塵。笑傻樓（趙某人常笑自己太傻。租樓而居，名笑傻樓。又隱含「自命瀟灑」之意。）窗明几淨，氣象為之一新；並斥資赴安娜堡選購七五年格蘭特瑞諾一部，紅身白頂，（此色非等閒，曰：懷抱浮雲白日，有我情如火之謂也。）冷氣音響等小資產階級設備應有盡有，務使母親大人北美之旅舒適愜意也。赴菜場購紅蘿蔔、辣椒、葡萄、瓜子等家母嗜食之物，返笑傻樓施出平日深藏不露的真功夫，料理得三味美妙酸辣小菜，置於冰箱。萬事俱備，整潔儀容，匆匆駕車赴底特律恭迎母親大人也。

回到笑傻樓，母親大人各室巡查。見桌椅井然，一塵不染，十分欣慰，頻頻點首表示讚許，並頒佈一項嘉獎，二點指示。一嘉獎者，三味酸辣小菜，雖然賣相古怪，然一片孝心殊屬難能，特予嘉獎以資鼓勵。二指示也者，第一指示，酒架上琳琅滿目，美酒過多，殊屬非是，飲之成習，有害無益，宜避之。第二指示，萬年鍋自出國以還，用之有年，極不衛生，宜換之；八寶菜諸味雜陳，有傷脾胃，宜戒之。趙某人唯唯諾諾，連連點頭稱是。後來三味古怪小菜換來各種山珍海味，自是不在話下。可憐各式美酒也在母親大人的烹餚五大原則：蔥、薑、蒜、辣、酒之下，陸續的化做了海珍山味。至於八寶菜萬年鍋，則早已數月不知其味矣。

話說趙某人成日與讀者諸君一樣，在家中吃吃喝喝。不知不覺長hｅｔｕboｏｋ•com.ｃoｍ冬已過，春天竟然來了，好不樂煞人也。

下午又去無線電城音樂廳、洛克斐勒中心、時報廣場等處玩耍。今日台北街頭：「人人開口ＡＢＣ，家家有子洛杉磯。」提起新大陸來個個如數家珍一般，趙某人魯班門前弄大斧，不好意思，就此打住。次晨在風雨中出發。母子二人駕車竟日，返抵密西根已是萬家燈火了。

吾等在「四五六」清蒸黃魚一番，便與王公同去攀登帝國大廈。登斯廈也，居高臨下，但見密密麻麻，匆匆忙忙，行人車輛穿梭如螞蟻一般，不知在神經兮兮忙碌些何事。忽生一想，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巍巍中華，「人才」外流，所求者不過一飯碗一公民而已，君不見多少「壯志」得酬兮，多少「英雄」白頭。而此二求，縱目街頭，正是人人皆有。嗚呼哀哉！吾國四民之首夢寐以求者，不過彼邦三教九流不假外求與生俱來之物。談什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豈不是掛羊頭賣狗肉乎。後世有白牙赤嘴小兒黃梅調對唱以誌其盛。問：「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兮依呀喂？」答：「披髮左衽兮依呀喂！」

晨起，洋風徐來，洋鳥亂鳴。母子二人在吳嚮導率領下，四處賞玩名勝古蹟。先赴憲法大道，攀登華盛頓紀念塔，該塔也，光禿禿，灰濛濛，塔尖似劍，聳入雲表。吾等大排長龍，繞塔三轉，入得塔內，登高望遠，林肯紀念堂、白宮等建築盡收眼底。波多馬克河蜿蜒東來，聽說昔日加州尼氏常常泛舟河上，正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觀其地勢，土水相連，支離零碎，具東吳之秀，無石頭之險，當年華盛頓公若請得風水先生一看，或定都費城亦未可知。

次日，建生武官仁兄相陪赴白宮、國會、甘迺迪中心等處遊玩。並至阿靈頓公墓盤桓，但見芳草碧碧，藍天如洗，甘迺迪靈前一火寂寂，青煙嫚嫚，正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人生幾何，對酒當歌」。文明古國多少貞節牌坊和-圖-書可泣可歌，豈不要活活把賈桂琳肚皮笑破！

母子二人談笑風生，在各地遊山玩水，十分的開心，又乘著春暖花開，決定赴美東玩耍。週五上午十一時卅分自德維遜出發。母親大人特備各式中西美點置於凍箱，計有麻辣腰片、京醬肉絲等美不勝收。並提麻將一盒，以備不時之需。

二天走馬看「華」，又匆匆作別華府，馬不停蹄上九十五向紐約市進發。新澤西收費大道。三步一小收，五步一大收，十分的傷感情。母子二人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行行復行行，傍晚時分殺抵普林斯頓城下榻妹夫之姊夫處。妹夫之姊夫開業行醫，攻精神科，專門修理洋神經病，生意十分興隆。

過了匹茨堡，看看腕錶，已經是晚上十時卅分，而我們也已開了六百八十一哩了。賓州收費公路曲折難行，四野漆漆，夜色寂寂。收音機裡約翰丹佛在唱：「謝謝上帝，我是個鄉下孩子。」剛來台灣時，趙某人才四歲，靖弟才兩歲。爸爸好像有部三輪的汽車，下班回家時嘟嘟的響，老遠就聽得到，我們三人總是坐在門口台階上等，並猜第幾部是爸爸的車子。爸爸一回來就帶著我們瘋，在地板上賽爬。爸爸的性格好動，是籃足球健將。前幾天父親大人手諭上說：「近日看電視常至夜半，週末與健兒赴機場小作散步」等語。爸爸從何時開始不打籃球了呢？父親大人從何時開始變得年老了呢？我們有張在新公園的全家福照，我們兄弟穿著漂亮的小西裝，爸爸把我舉在頭上，媽媽抱著靖弟。父親大人英挺瀟灑，母親大人年輕美麗。算算看，母親大人來台時才廿幾歲呢？向右看去，母親大人因車行疲憊，已靠著車墊沉沉睡著了。望著母親滿頭如銀的白髮，我不禁難過得掉了英雄淚。從小學到大專聯考，我們兄妹五人都是由雙親陪考的。父母親為我們辛勞了大半生，如今他們年事日高，我們為人子女大半寄居國外，不能承歡膝下盡人子之孝，只在他們赴美時陪著到處玩玩，表示一丁點心意，聊勝於無而已。有位返國旅行的友人被親友譏為「不忠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孝」，無言以對，抱頭痛哭。罵的錯了呢？還是被罵的錯了呢？是罵的對呢？還是被罵的對呢？是都對了呢？還是都錯了？大洋兩岸的同胞，有誰能給我一個誠實的回答呢？趙某人生性迷糊，甚少思想，稍微思想，肚皮便餓。小思小想肚皮小餓，大思大想肚皮大餓，忍無可忍，輕輕搖醒母親道：「母親大人餓否？」母親大人曰：「甚餓。」於是母子二人便駛離公路，覓得旅店，大快朵頤。點烤通心粉二客，佐自備八寶辣醬進食，津津有味。就寢前打電話向華府有關同胞打個招呼，明兒個一大早有趙老大、趙伯母蒞臨，要好生招待云云。上午十時十五分，媽媽與我食飽睡足，神清氣爽，登車向華府進發，沿著四七五公路，不知不覺中就進入了《今日世界》雜誌上常見的所謂「賓州大道」，傍國會大廈停車，但見櫻花含苞，遊人如織，好一片繁榮景象。母子二人十分興奮，下得車來，東張西望之餘不免咔嚓咔嚓胡亂作狀，留影紀念。正在忙碌之時，遙見荻華仁兄駕紅色香車前來迎接。想當年荻華兄在內華達州駕車時速一百哩，撞翻黃牛一頭面不改色，名震中外，素為趙某人所敬仰，此番相見少不得把酒請教一番。於是，大家相見互道：「胖了，胖了。」然後登車赴吳府小休，紐約街頭，都是人頭。冷盤熱茗，暢敘離情，好不開懷。「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趙某人感慨萬千自是不在話下。

家在台北，朝見唐人，暮見唐人，朝朝暮暮唐人如故，彼此你看我，我看你，不怎麼稀奇。寄跡新大陸，千里迢迢由中西部殺到紐約，赴唐人街觀賞唐人便為第一要務，短短小小，來來往往十分的過癮。此中有道理焉，蓋芸芸老中，客居莽莽美洲，身體不自保重，常易得一怪症曰：「三日不見老中則言語乏味，面目可憎。」非半年一載赴唐人街一遊，左繞三圈，右繞三圈，深呼吸七七四十九次，將那鹹魚臭皮蛋之味盡收肺腑，自然脫胎換骨，神智清明，無復變種來亨雞嘴臉矣。此方靈驗，藥到病hｅｔuｂoｏｋ.cｏm.ｃom除，凡我學人，不可不察，如果諱疾忌醫，遷延時日，及至病入膏肓，則成不治，縱華佗再世亦束手矣。

次日，善昌小弟率領母子二人至曼哈頓南端搭輪渡赴勝利女神像遊玩。立足船頭，海風清涼，精神為之一振。女神高舉火炬，寶相莊嚴，象徵對移民之歡迎。從女神像遠眺紐約，但見藍天白雲，高樓櫛比，海鷗穿梭其間，直如人間天堂一般。登上彼岸，鑽進數十呎深地下車站，則車聲震耳欲聾，壁上「鬼」畫連篇；及入夜也，雞鳴狗盜，人蹤罕至，又活似人間地獄。「出則天堂，入則地獄」，吾人呱呱墜地，辛苦一場，對人生亦當作如是觀。為人要想得開，看得遠，則「人生何處不天堂」。看得近，想不|穿，則處處地獄矣！是則天堂地獄操之在我。金剛經上說：「無我見，人見，眾生見，壽者見。」上下不過一念之間而已，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晚上，赴吳老闆寶號小坐。該老闆年輕時候追求蜜斯，無大成就，十分灰心，後來「學而優則商」，開餐館一，噱頭十足，生意不惡，聽說最近又紅鸞星動，趙某人聞之十分嫉妒，故特往道賀也。

次晨穿林肯隧道進入紐約曼哈頓。駕車東繞西轉，眼花撩亂，如入迷魂陣一般，紐約客橫行霸「道」，喇叭亂鳴，好不驚心動魄，幾經突圍，殺赴王府稍息，然後逕奔唐人街，觀賞唐人。

母親大人情感豐富，文筆流暢，歌喉更是美妙，尤其擅長黃梅調，一曲「遠山含笑」，里鄰震動，以為凌波蒞臨，其造詣之深有如此者。在家中閒來無事，時與父親大人情歌對唱，十分纏綿，錄音寄美，吾等百聽不厭。俗語說的好：「有其母必有其子。」又云：「虎父焉生犬子。」趙某人在趙府歌壇堂堂排名第三位，歌喉僅次於雙親大人，而遙遙領先諸弟妹。所以沿途便與母親大人舉行歌唱擂台，你來我往，彼此不肯相讓，唱得十分激烈。自廿三轉八十下俄亥俄收費公路，已經唱了三百四十二哩了。母親大人唱的多是些抗戰歌曲，聞所未聞，但是慷慨激昂，令人熱血沸騰。趙某人只會來些「窗外下www.hetubook.com.com著濛濛雨」、「昨夜一場藍色的夢」，相形之下未免見拙，自己聽著覺得膚淺，也不好意思再唱下去了。過了賓州收費公路，一個實力懸殊的歌唱比賽已勝負見分曉自然結束，而變成母親大人的歌曲發表大會了。我們父母親這一代生於憂患，成長於戰亂，青春年華在烽火流離中度過。從母親大人的筆下與歌聲中，我常隱約的看到一個苦難、倔強的中國的影子。顛沛流浪，救亡圖存，生活是苦澀的，而生命的意義是輝煌而嚴肅的；豐衣足食，靡靡之音，升學鍍金，日子是甜如蜜的，而意義是……是什麼呢？趙某人茫然的望望窗外。賓夕法尼亞的綿綿丘陵在春陽下青翠欲滴，金黃色的蒲公英在碧綠無垠的草原上像星星般的閃爍。望望窗內，拍拍新車，趙某人啞然失笑。母親大人正唱得高興，被趙某人笑聲打斷，不悅道：「吾兒何事好笑？」趙某人忙道：「沒什麼好笑。」有什麼好笑呢？

到得機場，母親大人座機已抵達多時。她老人家容光煥發，精神抖擞，正小立櫃台與黑姐兒英語會話呢。趙某人遲到甚是難為情，急急上前迎接。母子二人數年不見，十分親熱，互道發福聲中，一名紅鼻空中少爺匆匆趕到，畏畏縮縮，雙手呈上精美包紮菜刀一把，鞠躬離去。趙某人正自詫異，母親大人笑曰：「吾兒有所不知，原來為母行前見吾兒在皇冠中透露，成日食八寶菜，萬年鍋，讀之心中難過，故特地訂製精美菜刀一把，置於行囊，決定親自出馬，赴美為吾兒調製一些佳餚。沒想到洋人有眼不識菜刀，在雙子城機場被安全人員搜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場擠眉弄眼大呼小叫，引得眾洋人少見多怪，圍觀讚嘆不已，以為是劫機花樣翻新。幸為母處變不驚，保持大國民風度，含笑力爭，並以圖文並茂食譜一本見示，始解眾疑。唯有安全人員職責在身，半信半疑將精美菜刀親交駕駛室保管，俟飛機著陸，方才交還云云。」趙某人聆言，心念慈母一片愛心，費了如許周折，深深為之感動。想到日後口福不淺，心中不免大喜，口下連道：「不敢當，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