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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心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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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在這方面,你們現在能比我當時看得更清楚。你看到『我』,你們認識的『我』……」
「……不,不可能;不可能傳達一個人生存的任何時代的生活感覺——那種製造存在真理和意義的存在——存在所具有的精妙而銳利的本質。不可能,我們生活,就像我們做夢——孤獨……」
「有一天他低著頭說,『你在內陸一定會碰到庫茲先生。』我問他庫茲先生是誰,他說他是第一流的代辦;他看到我聽見這個消息時表情顯得失望就放下筆,慢慢補充說:『他是一位很有名的人。』我又問了一些問題,知道庫茲先生現在正主管一處商業哨站,很重要的一個哨站,在真正的產象牙鄉村裡,就在『那兒最內部的地方。送來的象牙與其他哨站的象牙加起來一樣多……』他又開始寫了。病人病太重無法呻|吟。蒼蠅在一片非常沉靜的氣氛中嗡嗡叫著。
立刻洋水起了變化,寧靜氣氛顯得更淡暗卻更深沉。古老的河流多少年代以來為沿岸居民默默地服務著,現在是日薄崦嵫的時辰,河流在寬廣河域裡呈現一片沉靜,然後安靜而尊嚴地伸展開來,似那通向地球兩極的水道。我們不是在逝者如斯的短暫白日的生動輝耀中,而是在永久記憶的莊嚴光亮中,看著可敬的河流。實在說,對於以尊敬之心和感情「追隨海」的人而言,在泰晤士河的低河域喚醒過去的偉大精神是最容易的事了。潮水來回流動,不停地為人們服務著,塞滿了關於人和船的記憶,它把這些人和船帶到根據地的其餘地方或帶到海的戰鬥中。潮水曾經歷過並且服務過國家引以為傲的所有人們,從德拉克爵士到弗蘭克林爵士,都是勇士,有頭銜的、無頭銜的——海上偉大的遊俠騎士。它帶領過所有的船隻,它們的名字像閃耀在夜裡的珠寶,從「金鹿號」數起吧,她的圓形船腹滿載財寶回來,等著皇后參觀,就如此傳為美談,最後數到「厄利柏斯」號和「恐怖」號,她們出發去進行其他的征服任務——而從此就沒回來過。潮水曾經歷船和人。他們曾經航行自德培福德、格林威治、伊雷茲——冒險者和殖民者;國班的船和交易所人們的船;船長、海軍上將、東方貿易的黑人私商,以及東印度艦隊的委任「將軍」。淘金者和獵名者,他們都從那河流出去,佩著劍,有時帶著火把,他們是陸地裡「力量的信使」,聖火火花的使者。什麼樣的偉大事蹟不會飄浮在那河流的退潮上,流進一個無知世界的神秘裡!……人們的夢境,國家的種子,帝國的胚芽。
「話說你還是個小孩時,對地圖頗為熱衷。我會花幾小時的時間看著南美洲,或非洲,或澳大利亞,使自己迷失於探險的光榮裡。那時候地球上有很多空間,而當我在地圖上看到一個特別有吸引力的地方時(但所有的地方看起來都有吸引力)我就會把我的指頭放在上面說,『我長大時一定要到那兒。』北極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我還記得。嗯,我還不曾到那兒呢,現在也不去試了。榮光已遠去。其他地方散佈在赤道附近,遍佈於兩半球的每條緯線。我到過其中幾個地方,而……嗯,我們不說那。但還有一個地方——可說是最大、最空曠的地方——我那時很想去。
「第二天我就去工作,可以說,把那駐所視若無睹。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把握住生活的可取事實。但人們還是必須時而到處走走看看;於是我看到了這個駐所,這些人在庭院的陽光底下無目的地漫步著。有時我自問這一切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們到處遊蕩,手中拿著荒謬的長棍,像是一群無信心的朝聖者在一道腐朽的籬笆裡被魔法迷住了。『象牙』兩個字在空中鳴響,人們耳語著這兩個字,人們嘆息說著這兩個字。你會認為他們正在對著這兩個字祈禱。一股癡愚的貪婪氣味吹穿它而過,像是發自屍體上的一陣惡臭。上帝呀,我生命中從沒看過如此不真實的事物。而外面,環繞著地球上這個清楚的汙點的寂靜荒野,使我觸目驚心,像是什麼偉大而無敵的事體,像是罪惡或真理,耐心地等待這種奇異的入侵消失。
「我沒有馬上看出那次沉船的真正意義。我認為我現在是看出了,但我沒有把握——一點也沒有。真的,事情顯得太糊塗了——我想到此事時這麼認為——太糊塗了,無法顯得完全地自然。仍然……但那時刻事情出現時只是一種可咒而麻煩的事。船沉了。他們兩天前匆匆忙忙向河流上游出發,經理在上面,由一位自願船長指揮,而出發不到三小時,船底就觸礁開花了,船在靠近南岸的地方沉沒了。我自問既然船已失,我到那兒幹什麼呢。事實上,從河中把船打撈起來再度成為船的主人,就足夠我做的了。我必須在第二天趕完。這件事再加上我把殘骸拖到駐所時所需的修理,花了幾個月的時間。
「我拍著他的背叫著說,『我們會有鉸釘的!』他匆忙站起來叫說『不!鉸釘!』好像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後他以很低的聲音說,『你……呃?』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行為像瘋子。我把指頭放在自己鼻子旁邊,神秘地點頭。『不錯!』他叫著,在他頭上方彈著他的指頭,舉起一隻腳。我試著輕快地跳著舞步。我們在鐵甲板上跳躍著。一陣可怕的嘩喇聲從廢船上傳來,而小河岸另一旁的原始森林,在沉睡著的駐所發出一陣雷響,把嘩喇聲送了回去。一些朝聖者一定會因為這種聲音而整夜沒睡。一個黑色的人影遮住了經理小屋亮著燈的門口,然後消失了,接著大約一秒鐘後,門也不見了。我們停下來,我們的腳步聲驅趕開的沉靜,又從陸地的深處流傳回來。植物形成的大牆,一堆繁茂而纏結的樹幹,樹枝,樹葉,枝幹,花綵,在月光中靜止不動,像是無聲生命的狂暴入侵,植物形成的滾動波浪,堆積起來,起了白泡,準備撲向小河,把我們每個小人物趕出其微弱的生存狀態。而它本身卻默然不動。一陣有力的飛濺聲和噴氣聲的悶響,從遠處傳到我們耳朵,好像一隻魚龍一直在大河流裡的光亮中洗浴。『畢竟,』鍋匠以一種適度的音調說,『為什麼我們不應該得到鉸釘?』為什為不應該,真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不應該。『鉸釘三星期後會到來,』我有信心地說。
「就外表而言,他就像住在窮鄰居中的一位屠夫,他的眼睛有一種睡意朦朧的狡猾表情。他短腿上虛張地挺著肥胖的大肚子,在他群黨麇集駐所時,除了他侄子外,他都不跟人講話。你可以看到這兩個人整天到處亂走,頭緊靠在一起,在進行永無休止的密談。
他停了一會。
「我很難過,我得承認我開始麻煩他們了。這對我是一種新鮮的嘗試。你知道我不習慣用那種方式行事。我常常走我自己的路,用自己的腳走到我要去的地方。我自己不會相信;但那時——你知道——我總感到,無論如何我必須到那兒去,所以我麻煩他們。男人說『我親愛的朋友,』而卻無所作為。然後——你相信嗎?——我試試女人。我,查理.馬羅,叫女人幫忙——為我找工作。天!嗯,你知道,這個想法驅策著我,我有一個姑母,一個熱心的可人兒。她在信中說:『此事會令人愉快。我準備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這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主意。我在那機構裡認識一個女人,他的丈夫官位很高,也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等等,等等。她決定不顧一切麻煩要他們任命我當一艘河流輪船的船長,只要我有這份理想。
「我乘一隻法國輪船離開,這隻船在那兒的每個港口停留,據我了解,其唯一的目的是把兵士和海關人員送上岸。我注視著海岸。看著海岸滑過船身,就像在想著一個謎。它在你面前——笑著,皺著眉,挑逗著,顯得堂皇、卑低、無趣或者野蠻,並且常常顯出一種耳語的啞然狀態。來發現吧。這個謎幾乎是無形無狀,好像仍然在形成的過程中,有其單調嚴肅的一面。一片巨大叢林的邊緣,那樣的暗綠,幾乎成為黑色,周圍飾著白色的浪花,直直地伸展,像一條尺線,遠遠地伸展,沿著一片藍色的海遠離而去,而藍色海的光輝為一陣悄悄的霧所沁汙了,太陽猛烈地照著,陸地似乎發著光亮,並且滴著蒸氣水珠。到處可看到灰白的斑點擠在白浪的內緣,可能它們上面還飄著一支旗子。殖民地已有好幾世紀了,仍不比針頭位於其不曾被人接觸過的廣大背景上——來得大。我們沿著海岸吃力地航行、停留,把兵士送上岸;繼續航行,把海關人員送上岸,讓他們在那看來像被上帝遺棄的荒野裡徵收賦稅,那荒野上有一間錫片築成的棚屋,有一支旗竿迷失於其中;然後送上更多的兵士——一般人認為是去照顧海關人員。我聽說有人溺死在浪裡;但不管溺死不溺死,似乎沒人介意。他們只是被拋上那兒,而我們又繼續前進。海岸每個日子看來都相同,好像我們並沒有移動似的;但我們經過不同的地方——商業貿易地——像格蘭.巴桑,小波波;地方的名字似乎屬於一齣在不吉祥的背景幕前面表演的齷齪鬧劇。旅客的閒散,我與無接觸的人們之間的孤隔,油汙汙和陰沉沉的海,海岸始終如一的昏暗,這一切似乎使我遠離事物的真相,侷促在一種可悲而無知覺迷想的痛苦狀態內。時而聽到的海浪聲音是一種肯定的愉悅,像是一位兄弟的談話。那是一種自然的事物,有其理由,有一種意義。時而海岸的一艘小船使人與真實有一刻的接觸。小船由一些黑人划著。你可以從遠方看到他們眼球的白色部分在閃亮著。他們叫著、唱著;他們的身上佈滿了汗珠;他們的臉孔像古怪的面具——這些傢伙;但他們有骨骼肌肉,一種野性的精力,一種移動的強烈能量,就像沿著海岸衝擊的海浪那樣自然和真實。他們不用找出留在那兒的藉口。他們使人看來大感舒慰。有一段時間,我會感覺到我仍然屬於一個直接事實的世界;但感覺不會維持長久。會有事情發生而把這種感情嚇走。有一次,我記得,我們碰到一隻戰鬥艦停泊在海岸外。那兒甚至一間棚屋都沒有,而這隻戰艦正在砲轟樹叢,顯然法國人正在那兒進行一次戰爭。戰艦的軍旗像一塊破布似的垂掛著。六吋長砲的砲口突現在低低的砲身上;油汙汙又黏糊糊的大浪懶懶地把戰艦擁起又落下,搖晃著她脆弱的桅帆。她就位於地球,天空和海水的空白無限中,令人不能理解,並且正把砲火射進大陸。『爆!』一聲,六吋長的砲放射出來;一撮小火燄衝出去,然後消失了,一小綹白煙不見了,一顆小子彈發出微弱的尖叫——然後再也沒事了。不會再發生什麼事了。在進行的過程中含有一種瘋狂的成分,一種看得到的悲慘滑稽感;船上有一個人認真地告訴我說,有一群土人——他稱他們為敵人!——隱藏在看不到的什麼地方,但這並不能驅除這種悲慘滑稽感。
「你知道那是一個大陸的公司,那貿易公司;但我有很多親人住在大陸上,他們說那兒費用便宜並且看來並不邋遢的樣子。
「他們正慢慢死去——很清楚。他們不是敵人,他們不是罪犯,他們現在不是地球上的生物,他們只是疾病和饑餓的黑色陰影,迷亂地躺臥在綠色的陰鬱中。在時間契約的合法狀態中,從海岸的深處被帶過來,迷失在不相投的環境裡,靠不熟悉的食物為生,變得無能,然後被允許爬行離開去休息。這些奄奄一息的形體像空氣那麼自由——幾乎像空氣那麼薄弱。我開始分辨出樹下眼睛的光亮。然後,我眼睛向下一瞥,看到一個臉孔在我附近出現。黑色的骨頭直直地和_圖_書以一面肩膀依靠著樹木,上眼皮慢慢抬起,深陷的眼睛向上望著我,巨大而空茫,在眼球深處的一種盲目,白色的光亮慢慢地死滅了。那男人年紀似乎很輕——幾乎是一個男孩模樣——但與他們在一起你很難分辨出來。我無法幫什麼忙,只是從口袋中取出一片從瑞典船上帶來的美味餅乾給他。他的指頭慢慢地接近餅乾,然後抓住——沒有其他動作,不看另一眼。他頸上綁著一小片白色的絨線——為什麼?他在哪兒得來的?那是一種標記?一種裝飾品?一種符咒?一種調解的行動?有沒有什麼跟它有關聯的觀念?這小片來自海外的白線,繞在他黑色的頸部,看了令人吃驚。
「我正在想著遠古的時代,那時羅馬人最先到達這兒,一千九百年以前……有一天……以後燈光自河上出現——你說騎士?是的;但那就像平原上飛跑著的火燄,像雲中的一抹閃電。我活在閃光裡——願它在古老地球繼續滾動之年維持下去!但昨天黑暗在這兒出現。想像一位指揮官的感覺吧,他指揮地中海優秀的——你們怎麼稱呼它們呢——三槳戰船,戰船忽然被命令駛到北方去:匆忙地越過陸地,橫掃過高盧人;去指揮由羅馬軍團——羅馬軍團一定也是一群多能多藝的水兵——建造的一艘船舶,這種船顯然一兩個月就建造出成百艘(假如我們可能相信所讀的歷史)。想像他在這兒——世界的盡頭,海的顏色像鉛,天空的顏色像煙,一種像手風琴那樣堅固的船——載著物品或命令或其他的溯河而上。河岸、沼澤、森林、蠻人——極少可吃的東西適合文明人,除了泰晤士河的水可喝外,再也沒有什麼了。這兒沒有法勒尼亞酒,也不能駛向河岸。到處有迷失在荒野之中的軍篷,像乾草堆中的一隻針——冷氣、霧、暴風雨、疾病、放逐和死亡——死亡潛伏在空中,在水中,在樹叢。他們在這兒一定像蒼蠅一樣在死亡。哦,是的——他做了,無疑也做得很好,同時,他並沒有想到此事,可能,除了事後對他那時候所經歷的事誇口一番。他們有足夠勇氣去面對黑暗。假如他在羅馬有好朋友,並且能在可怕的天氣中生存的話,他就會因為期望不久有擢升到拉文那艦隊的機會而顯得精神抖擻了。或者請想像一個穿外袍的高尚年輕人——可能太常下賭注——繼某一個長官或者稅務員或甚至貿易商,來到這兒想發財。在沼澤登陸,大步走過森林,以及在某一個內陸的據點感到野蠻狀態,完全的野蠻狀態,都環繞在他周圍——所有在森林裡、在叢林裡、在野人心中騷動的荒野神秘生活。他不知道如何進入這樣的神秘狀態。他必須生活在不可理解的中心地帶,而這也是令人厭惡的。而這種生活也在他身上發生一種迷人的作用。令人嫌惡的東西所產生的迷人作用——如果你想像到那種在增長的悔恨,逃亡的渴望,無力的厭惡、降服、痛恨,你就會知道。」
「我瘋狂似地到處跑,整裝待發,不到四十小時的時間,我就橫越過英倫海峽,在我的雇主面前出現且簽起合同來了。幾小時後,我到達一個常常使我想起一座白色墳墓的城市。無疑這是偏見。我毫無困難就找到公司的辦公地方。那辦公地點是城裡最大的一個地方,我碰見的每個人都對這個地方心滿意足。他們就要去經營一個海外帝國,藉著商業交易,賺進無窮的錢幣。
「我看到有人在船尾的甲板上,雙腿在泥濘上方舞動,我並不驚奇。你知道我跟那駐所的幾個機工變成朋友了,其他的朝聖者卻輕蔑他們——我想是由於他們禮貌不夠。現在這位是——一個鍋爐製造工——一個好工匠。他疲削而臉黄,眼睛大而有神。他的表情憂鬱,頭像我的手掌那麼禿;但他頭下的頭髮似乎已黏住他的下巴,而在一個新地方茂盛地長起來了,因為他的鬍鬚一直垂到腰身。他是個鰥夫,有六個年輕的孩子(他請他姊姊照顧他們,然後才來這兒),他生活裡最喜歡的一件事是放鴿子。他是一個熱心家和鑑賞家。他常要大談鴿子。工作時間過後,他常要走出他的小屋來談談他的孩子和鴿子;當他必須在船底的泥土中爬行工作時,他會用一條白色的毛巾把鬍子綁起來。毛巾有活結掛在耳朵上。早晨可以看到他蹲在河岸上,很小心地洗著那塊毛巾,然後嚴肅地把它鋪在一堆樹叢上晒乾。
他又停了下來,好像在沉思,然後又補充說:
他停下來。火燄在河裡滑過,綠色的小火燄,紅色的火燄,白色的火燄,互相追逐,超越、溶合、橫跨——然後緩慢或急速地分開。大城市的交通在不眠河流上的深夜裡川流不息地活動著,我們觀望著,耐心地等著——一直到潮水來了為止都沒有其他事可做;但經過一段長長的沉默後,他以一種猶疑的聲音說,「我想你們記得,我有一陣子是內陸河水手,」於是我們知道,我們命定在退潮之前要聽聽馬羅的一次無結局的經驗。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與我交談,但當我們在那兒談天時,我忽然想到,這個人正試圖想得到什麼——事實上,正在盤問我。他不斷提到歐洲,提到我要在那兒認識的人——提出一些重要的問題,是有關我在這如墳墓的城市裡所認識的人,以及等等的問題。他的小眼睛像雲母圓盤似地閃亮著——顯得好奇——雖然他試圖保持一點目中無人的樣子。最初我呆住了,但很快地,我就變得極為好奇,想知道他要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不能想像我有什麼值得他這樣做的。看到他自貶身價的樣子,真是有趣,因為事實上我顯得很冷峻,我的腦中除了那艘毀壞的船外,空無一有。顯然他把我看做是一位完全無羞恥心的撒賴者。最後他發怒了,為了隱藏惱怒的表情,他打起呵欠來了。我站起來。然後我注意到畫版上一小幅油畫寫生,上面是一個女人,蓋著身體,蒙住眼睛,拿著一把點著的火炬。背景陰沉——幾乎是黑色的。女人的動作顯得莊嚴,火炬的亮光照在臉上,露出不吉的神色。
「這忠誠的一群自稱黄金探險遠征隊,而我相信他們是宣誓保密的。無論如何,他們的談話像卑鄙的海盜:鹵莽卻不有力,貪婪而不大膽,殘忍但無勇氣;他們之中沒有一丁點兒先見之明或嚴肅的企圖,他們似乎不知道,這些條件是開拓世界所需要的。從陸地的內部壓榨出財寶是他們的慾望,簡直跟夜賊敲開保險箱一樣,心中一點也沒有道德目的。我不知道誰付出這樁大企業的費用;但我們經理的叔父是那些傢伙的領導者。
「我避開人家在斜坡上挖掘的大洞,我想不出挖洞的目的。無論如何那不是石坑或沙坑。那只是一個洞窟。那可能是出自『給犯人有事做』的善意。我不知道。然後我幾乎跌進一處狹窄的峽谷,窄得幾乎等於山邊的一個疤痕。我發現很多為殖民地而輸進口的排水管已經倒在那兒。沒有一根是完整的。那是一種放肆的破壞。最後我走到樹下。我的目的是漫步走進陰影休息一會;但我一走進去,就覺得我已走進什麼地獄的陰鬱圈子裡。瀑布在附近,一種不斷、不變、鹵莽的衝撞聲音,使沒有生命跡象而看不到一片葉子抖動的叢林悲寂中,充滿一種神秘的聲音——被踐踏的土地上猛烈的步伐像忽然變得可以聽清楚了。
「深蔭垂蓋的一條狹窄而荒棄的街道,高高的房子,裝有板簾的無數窗戶,一陣死寂的沉靜,茁長於石縫間的草兒,左右兩邊堂皇的車路,巨大的雙門沉重地半開著。我溜穿過一個門縫,走上一級打掃過的樸素梯階,像沙漠那樣乾燥,然後打開我所碰到的第一扇門,兩個女人一胖一瘦坐在鋪著乾草的椅子上,打著黑色的毛線,瘦削的那個女人站起來,向我一直走來——仍然低著頭打毛線——而恰在我想到要躲開一位夢遊病者時,她卻靜靜地站住,頭抬起來。她的衣服像傘布那樣平凡,她轉動身體,不說一句話,領我走進一間等候室。我說出自己的名字,四處看了看。中間有牌桌,沿著牆放著普通的椅子,一端掛有一張閃亮的大地圖,用七彩的顏色劃有記號。地圖有大量的紅色——任何時候都顯得好看,因為人們知道有人在那兒從事某種實際的工作,還有很多的藍色,一點綠色,幾抹橘色,以及在『東洋岸』的一道紫色,用以顯示那地方有愉悅的進步——拓荒者在快樂地喝著淡啤酒。無論如何,我不要加入這些顏色。我要加入黄色,就在正中心。而河流就在那兒——迷人——死寂地——像一條蛇。!哦!一扇門開了,出現一位白髮的秘書的頭卻有著一種慈悲的表情,一隻瘦削的食指招呼我進入聖堂。聖堂的燈光暗淡,一張沉重的桌子蹲踞在中央。從那建築物的後面走出一團蒼白肥胖的影像,穿著一件禮服。是個大人物。他身高五呎六,我想,卻掌握著成百萬人的命運。他握手,我幻想,模糊地喃喃自語,對我的法語感到滿意。Bon voyage(一路順風)。
「我被任命——當然,並且很快就被任命了。顯然公司接到消息說,他們的一個船長在與土人的一次爭吵中被殺了。這是我的機會,並且使我更急著要去,經過很多個月之後,我試圖去找回那位船長的屍體上留下來的東西,於是我聽說那次爭吵的原因是為了母雞而引起的誤會。是的,是兩隻黑色的母雞。弗雷斯雷文——是那船長的名字,一個丹麥人——認為在交易中受了委曲,所以他就上得岸來,拿著一根木棍把鄉村的酋長痛打一番。哦,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也不驚奇,同時聽說弗雷斯雷文是用兩腿行路的人類之中最溫和、最安靜的一分子,我也同樣不驚奇。無疑的他是如此;但他在那兒從事高尚工作已有二、三年之久,你知道,而最後他可能感到需要以某種方式確定他的自尊。所以,他無情地把那個老黑人著實打一頓,而一大群看著他的人,都嚇呆了,一直到有一個人——據說是酋長的兒子——聽到老人的喊叫聲,不顧一切用一根長矛射向白人——當然,長矛很容易就射進肩胛骨裡。然後整個人口向森林疏散,期望著各種不幸的降臨,而在另一方面,弗雷斯雷文所統領的輪船也很驚慌地離開,我想是由輪機師來代理船長。以後,似乎沒有人去為弗雷斯的遺體費神,一直到我出來接替他的位置。可是我不能讓事情這樣就算了;但當最後我有機會去找前任的船長時,穿過他的肋骨長出的草卻已經高得足夠隱藏起他的屍體了。一切都在那兒。在他倒下去後,超自然的屍體並沒有被人碰過。而鄉村荒廢,茅屋裂開、腐化,一切都在倒塌的圍欄之內零落歪斜。一次災難已經來臨,真的。人群消失了。瘋狂的恐怖把他們驅散了,男人、女人、小孩,穿過叢林,不再回來。母雞結果如何,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是進步的因素逼死了牠們。無論如何,在我剛開始希望被任命為船長時,就透過這次壯烈的事件被委任為船長了。
「我開始感到有一點不自在。你知道我是不習慣於這種禮儀的,並且氣氛中也有一種不吉祥的成分。就像我被引進謀叛的狀態裡——我不知道——似乎有什麼不大對勁的地方;我很高興終於出來了。在另外一個房間裡,兩個女人熱心地打著黑色的毛線。人們正陸續到達,較年輕的那個女人正來回走著,為他們引介,年紀較大的那個坐在椅子上。她扁平的布拖鞋撐住一個暖腳器,有一隻貓停棲在她膝蓋上。她頭上戴著一頂漿硬的白帽子,臉的一邊有一顆疣,鼻樑上掛著銀邊眼鏡,眼睛在眼鏡上方看著我。她那眼神敏捷又漠然而沉著www.hetubook.com.com,使我感到苦惱。她在指引兩個臉部表情愚蠢而又顯得愉快的年輕人,她同樣投給他們迅速的一瞥,表現出冷漠的智慧。她似乎對所有的這些人都知道得清楚,對我也一樣。我心中興起一種怪異的感覺。她似乎顯得可怕而不祥。我常在離此地很遠的地方想到這兩個女人,她們守護著黑暗之門,打著黑色的毛線,好像織著溫暖的棺衣一樣,一個在引介著,不斷地向陌生人引介著,另一個以冷漠的老眼巡逡著那兩個愉悅而愚蠢的臉孔,再會!打著黑毛線的女人。那些將要死去的人向你致敬。她所見過的人中,後來再見過她的,並不很多——不到一半,太懸殊了。
「我沒有走上去,只是轉身向左邊走下去。我是想在爬上山之前,讓那群繫在鐵鍊上的囚犯遠離我的視線。你知道我並不顯得特別仁慈;我必須攻擊和閃避。我有時必須抗拒和採取攻勢——這只是抗拒的方法之一——沒有按照這種生活(我盲闖進這種生活)的需求去計算正確的代價,我曾看到暴力的魔鬼,貪婪的魔鬼,以及慾望熱烈的魔鬼;但,我對所有的星星發誓,這些都是強烈、色情、紅眼的魔鬼,他們操縱和驅迫男人——是男人,我告訴你。但當我站在山上時,我在那塊陸地的眩目陽光中預知:我將認識一個軟弱、偽裝,視力微弱的魔鬼,他是一種代表剝削和無情的愚蠢魔鬼。經過幾個月之後在一千哩之外的地方,我又發現這魔鬼多麼的陰險!有一會的時間我驚駭地站著,好像為警告所驚嚇似的。最後我下了傾斜山,向著我已看到的樹林出發。
「忽然傳來漸漸增高的喃喃聲和腳步踐踏聲。一隊商販進來了。在木板的另一邊發出一陣粗魯的激烈嘮叨聲。所有的挑夫正一齊說著話,在喧囂聲中可以聽到總代辦像在流淚般的悲哀聲調:『不要吵了,』這是他那天第十二次這麼說……會計師慢慢站起來。『多可怕的爭吵,』他說。他輕輕地穿過屋子去看那病人,回來時對我說,『他聽不到。』『什麼!死了,』我吃驚地問。『不,還沒有,』他非常鎮靜地回答。然後向著駐所庭院的喧騰人群搖頭說,『如果一個人必須進行正確的帳目記載,他就會痛恨這些野蠻人——痛恨到死為止。』他沉思了一會。『你看到庫茲先生時,』他繼續說,『告訴他這裡的一切,』——他看著桌子——『都很令人滿意。我不喜歡寫信給他——我們這些信差,你從不會知道你的信會落在誰的手中——在信到達中央駐所的時候。』他那溫和而腫脹的眼睛注視了我一會。『哦,他會成功,非常成功,』他又說。『他在行政方面不久就會成為要人的。他們,上司——歐洲的總部,你知道——有意要使他這樣。』
天空變得漆黑一片,我們這些聽眾幾乎彼此看不見了。有一段長時間他坐在一邊對我已僅僅是種聲音了。沒有人講話,其他的人可能睡著了,但我清醒著。我聽著,我注意著每句話,注意著字語,它們會向我暗示那種經由他的敘述所引起的輕微不安,他的敘述在河流的沉重夜晚空氣裡進行,似乎不用人類的嘴唇就形成了。
「真的,現在它已不是一個空曠的地方了。自我童年時代以來,這個地方就被河流、湖泊和名字填滿了。它已不再是個令人愉快的神秘而空曠的空間了——不再是讓男孩子光榮地夢想著的一塊土地。它已變成一塊黑暗的地方。但裡面特別有一條河流,一條巨大的河流,你可以在地圖上看到,像一條伸展著身體的蟒蛇,頭部在海中,休息的身軀曲折起伏伸延到一個空曠的國家,而尾部則失落在土地的深淵裡。當我我在一間商店的櫥窗裡看著地圖上面的『它』時,我被迷住了,就像一條蛇迷住一隻鳥——一隻愚蠢的小鳥。然後我記得在那河流上有家巨大的公司,一間貿易公司。去他的!我自忖著,他們在那樣廣大的淡水河上不用船是無法從事交易的——氣船!為什麼我不想法去擁有一隻呢?我沿著艦隊街走著,但無法抖掉那個想法。那條蛇迷住了我。
他是我們所有的人中唯一「追隨海」的人。關於他,我們能夠說的一句最壞的話是:他不代表他的階級。他是一個海員,但也是一個流浪者,然而大部分的海員卻過著一種坐定的生活(假如我們可以這麼說)。他們的心是屬於「停留在家」的條理井然狀態,而他們的家常常跟他們在一起——船;他們的國家也一樣——海。一隻船常跟另一隻船很相似,而海也常常是相同的。外國的海岸,外國的面孔,以及生活改變的無垠,在他們環境的不變狀況中,溜滑而過,不是被一種神秘感所籠罩,而是被一種具有輕微倨傲成分的無知所遮隱;因為對海員而言,除了海洋本身外並沒有其他神秘的東西,海洋是他生活的主人,並且如同命運那樣不可測。至於其餘的,在他工作之餘,偶然一次漫步或痛飲於海岸,就足夠為他揭開整個大陸的秘密,而一般來講,他發覺秘密並不值得去追究。海員的旅談有一種直截了當的單純性,其整個意義存在於一枚破裂的堅果殼內。但馬羅並非典型的(假如我們除去他編織故事的嗜好),而對於他,一件插曲的意義並不像核仁一樣是在內,而是在外,包圍著那故事,那故事把插曲烘托出來,就像一線光亮拱出一陣朦朧,就像那種霧般的光輪,有時我們藉著月光鬼靈般的亮度可以看到那種輪光。
「他一看到我開始說話。我在路上待了很長的時間。他不能等。他必須不等我先出發。上游的駐所需要救援。已經有過很多次的耽擱,他不知道誰死誰生,他們如何過日子——等等,等等。他對我的說明不加注意,只是玩弄著一節封蠟,重複說著『情況很嚴重,很嚴重』。謠言流傳說,有一個很重要的駐所處於危難中,其主人庫茲先生病了。希望那不是真的。庫茲先生是……我感到疲倦又憤怒。該死的庫茲,我想。我打斷他的話,說我在海岸已聽說過庫茲先生了。『啊!這樣說,他們在那兒也談到他,』他喃喃自語。然後他又開始說話,叫我相信庫茲先生是他最好的代辦,一個不凡的人,是公司最重要的人物;因此我可以了解他的焦慮。他說他『非常非常不安』。真的,他在椅子上非常坐立不安,並且叫著,『啊,庫茲先生!』他折斷那節封蠟,似乎被這意外事件嚇得啞然失語。接著他要曉得的是『要多少時間才能到』……我又打斷他。我因為饑餓,你知道,並且站著,所以我變得不客氣起來了。『我怎麼知道?』我說。『我甚至還沒看到破毀的船隻——無疑要有幾個月之久。』這一切談話似乎對我顯得沒價值。『要幾個月之久,』他說。『嗯,讓我們說三個月後我們才能開始。是的,事情應該這樣。』我從他的小屋裡跑出來(他自己一個人住在一間泥屋裡,屋裡有洋臺)自己喃喃地說出自己對他的看法。他是一位饒舌的白癡。以後因為他極準確地估計完成這件事情所需要的時間,使我很吃驚,我也就撤銷這種想法了。
泰晤士河流域在我們面前展開,像一條無限的水路源頭,海天在河面上連成一片,看不到接合的痕跡,而在明亮的空間裡,被太陽晒黑的駁船船帆,隨著潮水在起伏著,似乎在豎立著的紅色帆布群裡站立不動,發出油漆精氣的閃光。一團霧靄停棲在茫茫平伸向海洋的低河岸。格雷維伸上方的空氣一片陰沉,而更後面的地方似乎凝縮成一種哀傷的陰鬱狀態,在地球上最巨大最偉大的城市中靜靜地沉思著。公司的指導員是我們的船長也是我們的主人。他站在船首眺望著海面,我們四個人熱情地注視著他的背部。放眼看去,整個河流上沒有一件東西看起來具有他一半的航海特性,他像一位駕駛員,對於海員來講他是「值得信任」這種美德的化身。我們很難體認到:他的工作並不是在那明亮的河口,而是在他身後的地方,在沉思的幽暗之內。
「我讓他繼續談,這個紙做的殘缺魔鬼,我認為假如我試試的話,我可以用我的食指刺穿過他,可能會發現裡面除了一點鬆弛的髒土外,別無他物。你不知道嗎?他一直計劃不久以後當起現在這個經理的助理。而我可以看出,庫茲的到來使兩人大為氣惱。他急躁地談著,我不想去阻止他。我用肩膀拖著我的破船,像拖一隻巨大的河獸屍體一樣拖上斜坡。泥土,原始泥土的味道,天呀!襲向我的鼻子,原始森林的高度沉寂就在我的眼前,黑色的小河上有發亮的土地。月光在萬物上敷覆一層薄銀——在蔓茂的草木上,在泥土上,在比寺廟牆壁還高的牆上(牆上爬著叢生的植物),在大河之上,我可以透過一處陰暗的山凹,看到寬廣的河流一聲不響流過,閃爍著,閃爍著。所有這一切都顯得偉大、熱切、寂靜,而那人卻在信口瞎聊著。我不知道,那注視著我們的無垠表面所籠罩的沉寂,其意義是吸引力或者是威脅。停留在這兒的我們是什麼東西呢?我們能掌握那啞然的東西,或者它會掌握我們呢?我感到,那不能說話並且也可能聽不見的東西是多麼巨大,多麼可惡地巨大。那兒有什麼東西呢?我知道一些象牙來自那兒,並且我聽說庫茲先生在那兒。關於此事我也聽得夠多了——天知道!然而無論如何,這並不使人產生什麼影像——假如有人告訴我說,那兒有一個天使或一個魔鬼,反而更可以使我產生一種影像。我相信它,就如同你們其中有人會相信火星上有居民一樣。我以前認識一個蘇格蘭造船商,他硬相信火星上有人。假如你問他那些人長得怎麼樣,行動如何,他會露出羞容說是用『四肢爬行』。假如你笑他的話,他會——雖然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提議跟你一拚。我不會為了庫茲而拚命,但我去找他,幾乎走到說謊的地步。你知道我憎恨、厭惡,並且不能忍受說謊,並不是我比其餘的人還正直,只是因為說謊使我心驚。說謊存有一絲死亡的氣氛,一點朽滅的味道——這正就是我在這世界所憎恨和厭惡的——也是要忘記的。說謊使我顯得可憐而病弱,就像咬到什麼腐爛的東西。我想是氣質的關係吧。嗯,我足夠接近說謊的地步:我讓那位年輕的傻瓜相信,凡是他想像到的事物,都跟我在歐洲的影響力有關。我像其餘著迷的朝聖者一樣,很快變成一種虛偽的做作。這只是因為我有一個想法,認為這會對那位庫兹有所幫助——你知道,我那時還沒見到他。他對我只是代表兩個字而已,我在這個人的名字裡所了解到的並沒有你們多。你們看到他嗎?你們看到故事嗎?你們看到什麼嗎?我想我是在試圖告訴你們一個夢——白費力氣地努力著,因為沒有什麼夢之關聯可以傳達夢的感覺,這種感覺混合著掙扎反抗的顫慄中那種荒謬、驚奇和迷惑,它是一種意念:被那種屬於夢之本質的可疑成分所攫……」
「我不願再在陰影裡徘徊,趕快向駐所出發。接近建築物時我碰到一個白人,風度那樣出奇的優雅,最初我還認為是一個幻影。我看到一付高高而漿直的衣領,白色的袖口,一件羊駝毛夾克,雪白的褲子,一條清潔的領帶,還有發光的長筒鞋。沒戴帽子。頭髮分開,梳得很整齊,抹了油,一隻碩大而白色的手拿著一把綠紋洋傘。他臉露驚奇的表情,耳後挾著一隻筆。
他講的話並不似乎都使人感到驚奇。馬羅本人就是這樣。大家都默認。甚至沒人費神去哼一聲;他立刻慢條斯理地說:
「他轉身去工作,外面的噪聲已經停了,我立刻走出去,停在門口。在蒼蠅不停的嗡嗡聲hetubook•com•com中,這個要回到家鄉的代辦茫然躺著,臉發紅光;另外一個,埋首帳簿中,正在忙著有關完全正確交易的正確記載;而在門梯下五十呎的地方,我可以看到死之叢林的寂靜樹頂。
「我聽到後面一聲輕微的叮噹,於是我轉過頭。六個黑人成一排前進,在路上吃力地走著。他們挺直著身體緩慢地走著,頭上頂著裝滿了泥土的籃子,腳步配合著叮噹聲。黑色的破布繞在腰部周圍,後面的短布頭像尾巴似來回搖晃著。我可以看到每根肋骨,他們肢體的關節像繩結;每個人頸子上都加了一個鐵領,大家都被繫在一條鍊子上,鍊釦在他們之間晃動著,發出有韻律的叮噹聲。崖岸那邊傳來另一陣槍砲聲,使我忽然想起那艘向大陸開火的戰艦。同樣是那種不吉的聲音;但這些人無論怎麼想像也不能稱為敵人。他們被稱為犯人,而暴虐的法律就像爆炸的彈片,在他們身上降落,是從海上傳來的一種無法說明的神秘。他們瘦削的胸膛一齊喘著氣,激烈地張開著的鼻孔顫動著,眼睛死寂地瞪著山上。他們在距我六吋的地方內通過,看也不看一眼,露出抑鬱的野蠻人那種全然而像死亡的漠然神情。在這些野蠻人後面,一個文明人(進行中的新力量之產物)垂頭喪氣地漫步著,握著一管槍的槍膛。他穿著一件夾克制服,有一顆鈕釦掉了,他看到路上有一個白人,就敏捷地把武器放上肩膀。這只是一種慎重的表現,白人從遠處看來都非常相像,他並不能分辨出我是誰。他很快確認了所看到的人,露出開朗、齒白而粗魯的笑容,瞥了一下自己的紋章,似乎在他那種高尚的信任神色中,把我也算作是他們的一分子。畢竟,我也是這些崇高公正的義舉中的一部分。
「駐所裡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是一塌糊塗——頭釘,雜物,建築物。成群的灰濛濛黑人,腳向外張開,來了又去;一大堆機器製造的貨物,廢棄的棉花,珠子以及放置進黑暗深淵的黃銅絲,換來珍貴的一丁點象牙。
「他現在變得很信任我,但我認為我沒反應的態度最後一定激怒了他,因為他認為有必要告訴我一件事,那就是他既不怕上帝也不怕魔鬼,更不用說無足輕重的人。我說,我可以清楚了解他的意思,但我要的是一定量的鉸釘——而庫茲先生也知道,鉸釘是他真要的東西。現在,每天都有信送往海岸……『敬啟者,』他大聲讀著信,『我根據口授寫下來。』我要求鉸釘。有一個方法——對一個聰明的人言有一個方法。他改變他的態度;變得很冷淡,忽然開始談起河馬;懷疑我睡在船上(我日夜待在破船上)是否會受到干擾。有一隻老河馬有一個壞習慣:跑到河岸上來,夜晚在駐所的地上遊蕩。朝聖者們通常都全體跑出來,把所有的槍子彈發射盡淨。有人甚至為了牠守夜不睡。可是所有的這一切精力都白費了。『那隻動物具有被符咒保護的生命,』他說:『但這句話只適於這地區的動物。這裡的人——你曉得嗎——這裡沒人具有被符咒保護的生命。』他在月光下站了一會,精緻的鉤鼻有點歪斜,他雲母似的眼睛發著亮光,一眨也不眨,然後簡略地說一聲晚安就走開了。我可以看到他不安又大為困惑,這使我感到比前幾天更有希望。離開那個人而轉向我那有勢力的朋友——那艘扭曲、破毀的沉船——倒是一樁令人愉快的事。我攀爬在船上,船在我腳下發出響聲,像一個亨特利&巴梅餅乾錫罐沿著水溝踢著一樣;船本身並不那麼堅固,形狀也不好看,但我在她身上做過足夠的艱苦工作,為的是使她喜愛我。沒有其他有勢力的朋友會比她更有幫助。她曾給了我來到這兒的機會——來看看我能做些什麼。不,我不喜歡工作,我寧願到處遊蕩,想著那些能夠做成的美好工作。我不喜歡工作——沒有一個男人喜歡——但我喜歡工作中的成分,那自我發現的機會。你唯一的真實——對你自己,不是對別人,其他人不能知道的事。其他人只能看到僅僅的表面,而從不能說出其真正意義何在。
「但鉸釘沒來,來的反而是一種侵入,一種處罰,一種天譴。這種天譴分成幾部分在以後的三個星期到達,每部分由一隻驢子帶領,上面坐著一個穿新衣服和紅鞋的白人,在那高地上左右對著感動的朝聖者鞠躬。一群走痛了腳而鬱鬱不樂的喧囂黑人踐踏著驢子的腳跟;很多帳篷、營凳、錫盒、白箱、棕色貨物要在庭院裡卸下來,而神秘的氣氛會在駐所的紊亂中加深一點。一共來了五批,帶著取自裝具商店和食品店鋪的無數戰利品,那種亂闖的荒謬氣氛,使人會想到,這批人群和驢群,在一次空襲後,正使勁地駛進荒野內,準備以平均分割的方式佔據荒野。那是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本身是高尚的,但人類的愚蠢使它們看起來像盜劫的戰利品一樣。
「大約四十五秒鐘後,我又在等候室裡與慈悲的秘書見面了,他滿臉淒涼和同情的樣子,叫我簽寫一些證件。我想在我簽寫的文件中,有一則規定是不得洩漏任何商業秘密。嗯,我不打算洩漏商業秘密。
「你們記得,我那時剛回到倫敦,航行過大部分的印度洋、大西洋、中國海——東方的例行航行——有大約六年的時間,我正到處閒蕩,妨礙你們的工作,侵擾你們的家園,好似我負有神聖使命,要把你們文明化。有段時間還顯得不錯,但過了一陣子後,我對於閒著無事感到厭倦。然後我開始尋找一條船——我應該認為這是世界上最難的工作。但船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我也厭倦了這種事情。
「我與這個奇蹟似的人握手,曉得他是老闆的會計師,所有的簿記都在商站上完成。他說他出來走一會,『透透新鮮空氣。』講的話聽起來有一種美妙的怪異成分,使人想起伏案靜坐的生活。我本來不會向你們提起這個人的名字,只不過我是從他的口中第一次聽到另一個人的名字,那個人和我對那時的記憶有不可分離的關係。尤有進者,我尊敬這個會計師。是的;我尊敬他的衣領,他巨大的袖口,他梳得整齊的頭髮。他的外表真的是屬於理髮匠的橡皮假人那一類;但在此地的大腐化狀態中,他卻保持著美好的外表。那是所謂的骨幹。他漿硬的衣領和上翻的襯衫胸口是性格的成就。他出外已幾乎有三年,以後我禁不住問他怎麼有辦法穿這麼挺的衣服,他只是微微臉紅,謙虛地說,『我一直在教駐所附近的一個土著女人燙衣服。工作很難。她討厭工作。』這樣說來這個男人真的是有點表現。同時他專心於帳簿,他的帳簿有條不紊。
「第二天,我終於離開那駐所,帶著六十個人組成的商旅隊,要從事一次二百哩的徒步旅行。
「哦,這幾個月呀!嗯,不必介意。很多事情發生了。有一天晚上一間堆滿了印花布、花洋布、珠子以及其他什麼東西的草屋爆炸著火了,事情來得太突然,你會認為是地球裂開,讓一把復仇之火把那一切雜物報銷了。我正在那艘一團散亂的船旁邊靜靜地抽著菸管,看到他們全部都在火光中迸跳,手臂舉得高高的,此時那位健壯而蓄著鬍鬚的男人走到河流這邊來,手中提著一個錫桶,對我說每個人都正『表現得漂亮極了,漂亮極了』,他提了一點水,又趕回去。我注意到他的桶底有一個洞。
「我不願以個人的事情打擾你們,」他開始說,顯出微弱無力的樣子,他似乎不常知曉聽眾最喜歡聽什麼故事;「然而要知道這件事情對我發生的影響,你們卻應該知道,我如何到那兒,看到什麼,我如何逆河而上,到達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可憐人兒的地方。這次事件是航海最遠的一點,是我經驗的最高峰。此事似乎為我四周的萬物投下一道光亮——並且投進我的思想裡。此事也顯得足夠陰鬱——並且可憐——無論如何並不非凡,也不很清晰。然而它卻投下一道光亮。
「我看到一個汽鍋在草中滾動,然後發現一條通往小山的路徑。小路繞過大石頭,也繞過一個小型的鐵路車廂,車廂底部朝天,輪子暴露在空中。有一個輪子已掉落了。車廂看來像什麼動物的大屍體一樣。我見到了更多破損的機器,一截生鏽的鐵道。左邊一團樹木形成一片陰影,裡頭似乎有黑色的物體微弱地蠕動著。我眨眨眼,路途可真陡峭,右邊一隻號角吹出聲響,我看到黑人跑著。一陣沉重而單調的爆炸聲震動著土地,一縷白煙自岩崖飄來,此外再看不到什麼了。岩石的表面上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他們正在建築鐵路。岩崖並不阻礙鐵路的建築,但這種無目標的爆炸卻是正在進行中的一切。
在我們之間存有海洋的連繫(我在什麼地方已說過)。這種海洋的連繫除了把我們長時間分離的心緊繫在一起外,還具有一種效果,那就是使我們忍受彼此所談的航海奇事——甚至還有彼此相信的效果。律師——我們最好的伙伴——擁有甲板上唯一的坐墊,因為他的年資深並且具有不少美德。他正躺在船上唯一的地氈上。會計師已拿出一盒骨牌,正疊架著,玩弄著。馬羅交叉著腿坐在船後,依靠著後桅。他兩頰下陷,皮膚呈黄色,背部挺直,一副禁慾的神色,兩臂下垂,手掌向外,像一尊偶像。指導員因船已穩下來而感到滿意,所以就走到船後,坐在我們中間。我們懶散地講了幾句話,以後船上就是一片寂靜,為了某種理由,我們並沒有開始玩那種骨牌的遊戲。我們感到需要靜思,感到只適合平靜地注視著。白日呈現一片寂然和精妙的燦亮,在寧靜中漸漸消隱。海水安靜地發著亮光,天空沒有一絲斑紋,是一片無瑕亮光的溫和廣垠;伊色克斯上頭的霧氣像一片羅紗似的燦爛纖織品,掛在種植樹林的高地內陸上,呈現透明的摺襞,覆蓋著低河岸。只有西方的一片陰暗在頂端區域上方凝思著,隨著每分鐘的消失而變得更陰沉,好像因為太陽的接近而激起怒氣似的。
「這幅畫吸引了我,他謙恭地站在旁邊,拿著一個半品脫的空香檳酒杯(醫藥慰品),裡面插著一支蠟燭。我問是誰畫的,他說是庫茲先生畫的——一年多以前在這個駐所畫的——他那時在等著設法到達貿易站。『請告訴我,』我說,『這位庫茲先生是誰?』
「我已不再為鉸釘憂慮。一個人做那種傻事的能耐比你所想的還有限。我說『算了吧!』——就讓事情過去。我有足夠的時間沉思,時而我會想到庫茲。我對他不很有興趣。不。我仍然好奇,想要看看這個出來時具備有某種道德觀念的人是否畢竟要爬到頂端,以及在那兒他要怎樣開始他的工作。」
「最後,我們到達一處河區。一處岩崖出現了,海岸旁有突出土地的丘陵,小山上有房子,其他的房子有鐵皮屋頂,位於一堆挖掘出的廢物中,或者懸垂在下傾的斜面上。上面瀑布傳來的不斷噪聲,在這有人居住的荒廢狀態上盤旋。很多人,大部分是赤|裸著的黑人,像螞蟻似地移動著。一截防波堤突進河流裡。使人目盲的陽光時常突然散發出光亮,淹沒了一切。『那兒是你公司的一站,』瑞典人說,指向岩石斜面上三間像兵營似的木造屋。『我會把東西送去。你說四個箱子?好了。再見。』
「……是的——我讓他繼續講下去,」馬羅又開始說,「讓他隨心所欲去想我身後隱藏的力量。我是這樣做!而我身後卻沒有隱藏什麼!除了我倚靠的那艘邪惡古老、損壞的船隻外,再也沒有什麼,然而他卻流暢地談著『每個人必要成功』。『一個人到了這兒,你想,並不是來瞪著月亮的。』庫茲先生是一個『宇宙天才』,但甚至一個天才也會發覺到,和圖書用『足夠的工具——即聰明的人』工作起來比較容易。他不製磚——當然,有一種肉體上的不可能——我清楚地知覺到;而假如他為經理做秘書工作的話,那是因為『明智的人不會拒絕他上司的信任』。我明白了嗎?我明白了。我還要什麼呢?我真正需要的是鉸釘,天呀!鉸釘。以便進行工作——堵住船上的洞口。我要鉸釘。在海岸有成箱的鉸釘——成箱——堆積起來——爆炸——破裂!你在山旁的駐所,庭院每走兩步就踢到一枚鬆弛的鉸釘。鉸釘已經滾進死亡的叢林裡。你的口袋可以裝滿鉸釘,以致腰部被壓彎了——但在需要鉸釘的地方卻找不到鉸釘。我們有可以利用的薄金屬板,但沒有鉸釘可以把它們釘在一起。而每個星期,一位信差,一個孤獨的黑人,肩上揹著信袋,手中拿著木棍,離開駐所向海岸出發。一星期有幾次會有一隊海岸的旅商帶著交易貨物來——上了可怕的釉的印花布,使你看了都要顫慄,還有玻璃珠子,價值大約一夸特一生尼,以及色點斑駁的棉花手巾。但卻沒有鉸釘。只要三個挑夫就可以帶來鉸釘,使那隻船浮在水上。
「注意,」他又開始說了,舉起一隻手臂,手掌向外,兩腿在他身前交叉,姿勢就像釋迦穿著歐服在傳道而身旁卻沒有蓮花——「注意,我們中間沒有人會有恰如這樣的感覺。解救我們的是效率——對效率的忠誠。但這些傢伙真的並不重要。他們不是殖民者;他們的行政只是一種壓搾,我想,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什麼了。他們是征服者,而征服者只需要野蠻的力量——而當你有了野蠻力量時,卻並沒有什麼可誇口的,因為你的力量只是別人的虛弱所引起的意外事件。他們為了得到他們所要的東西,就去搶奪他們能夠得到的東西。那正是暴力的搶劫,大規模的邪惡謀殺,而人們盲然以赴——好似很適合那些抓住黑暗的人。征服地球的意義幾乎等於是:在膚色與我們不同或者鼻子比我們稍微扁平的人中進行搾取搶奪,如果你對此事探究得太過分,你就發覺這並不是一件體面的事。補救之道只靠觀念而已。背後的一個觀念;不是一種感傷的藉口,而是一個觀念;以及對於觀念的不自私信仰——是某種事體,你可以將之建立,對之膜拜,並且為之犧牲⋯⋯」
「我必須在駐所等十天——簡直是漫漫的長日。我住在庭院的一間小屋,但為了避開混亂狀態,我有時就走進會計師的辦公室。辦公室是水平的木板釘成的,因為釘得很差,所以在他彎身對著高高的桌子時,頸子到腳跟之間就會投上一道道狹窄的光線。不用打開窗簾去看外頭。屋裡也是一片炎熱;大蒼蠅兇惡地嗡嗡叫,不螯人,卻戳人,我通常都坐在地板上,而他卻露出完美無瑕的樣態(甚至身上微微灑有香水),坐在一隻高凳上,寫著,寫著。有時候他站起來走動走動。如果有躺著病人(從內陸送來的患病代辦)的腳輪臥床放在那兒時,他就露出一種輕微的惱怒表情。『這個病人的呻|吟,』他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而沒有注意力的話,很難很難在這種天氣防範事務上的錯誤。』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向我了不起的姑媽道別。我發覺她感到很得意。我喝了一杯茶——幾天來最後一杯高貴的茶——而在一間看起來最富於舒慰感的房間(如同你想像中的女士房間)之中,我們在火旁安靜地長談著。在這些密談的過程中,我清楚地發覺到,她曾向那位高官的妻以及天知道有多少的人,形容我是一個出奇而有才賦的人——公司的一件瓌寶——不是隨時可找到的人。天!我就要去指揮一艘在河上行駛的可憐船隻,上面還裝有邋遢的氣笛!似乎我也是具有資金的大工人之一。像是一個光明的使者,像是一位較低階層的使徒。那時已經有大量這樣的胡言亂語散佈在文字和言談間,而這位絕佳的姑媽,生活在那種謊言的混亂狀態裡,不禁飄飄然陶醉了。她談到『叫那些成百萬的無知人民脫離他們可怕的生活方式,』一直到(天呀!)使我聽了感到不舒服為止。我大膽暗示說,公司是為了利益而經營的。
「他忽然把蠟燭吹熄,我們走到外面去。月亮已升起。黑色的人形在附近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著,把水潑在火燄上,那兒有一種嘶嘶的聲音繼續響著;蒸氣升進月光裡,那被痛打的黑人在什麼地方呻|吟。『那畜生惹出多大的禍啊!』那個留著鬍子而勤奮不倦的男人說著向我們走近來。『活該。做壞事——處罰——痛打!無情,無情,這是唯一的方法。這會為將來免去一切的大火災。我正跟經理說……』他注意到我的同伴,忽然變得意氣沮喪。『還沒有睡覺,』他說,顯露一種奴顏卑膝的熱誠;『這是很自然的。哈!危險——激動。』他不見了。我走到河邊,原來的那個人跟著我。我聽到耳旁一聲痛切的喃喃,『一堆笨蛋——啊。』我可以看到朝聖者成群在比手勢,討論。有幾個手中還拿著木棍。我真的相信他們睡覺也帶著這些木棍。籬笆那邊,森林似鬼魂立在月光之中,透過昏暗的騷動,透過那悲淒庭院的微弱聲音,陸地的沉寂襲向人們心中——其神秘,其偉大,其隱蔽生命的驚人真實。受傷的黑人在附近什麼地方微弱地呻|吟著,然後吐出一聲嘆息,使我加快步伐離開他。我感覺到一隻手在我臂下攢動。『老兄,』那人說,『我不要被人誤解,特別被你誤解,你會見到庫茲先生,而我要很久以後才有這個榮幸。我不喜歡他對我的個性有一個錯誤的觀念……』
「我們把信送到那艘戰艦上(我聽說,在那隻孤獨的戰艦上每天有三個人死於熱病),然後繼續航行。我們到過更多名字滑稽的地方,在這些地方,死亡和貿易的愉悅舞蹈,在一種安靜和塵世的氣氛中進行,好像是過分炎熱的地下墓穴;一切都沿著飾以危險浪頭的無形海岸進行,好像大自然本身試著驅走掠略者;在河流的內外,在生命中的死亡之流,河流的兩岸正腐化成濘泥,河水積成厚厚的黏泥,侵入變形的紅樹,紅樹似乎在一種無能失望的極端狀態中朝著我們枯萎凋零。我們不在一個地方停留足夠長的時間,無法得到一種特殊的印象,但卻有一種一般的感覺在我心中茁長,是一種模糊而又有壓迫性的驚奇。就像一次令人疲憊的朝聖之行,周圍盡是夢魘的陰影。
最後太陽不知不覺形成曲線落下,從灼熱的白亮轉變成枯燥的紅色,無光無熱像是馬上就要熄滅,夕陽被那份籠罩著人群的憂鬱所觸擊而隕滅了。
巡邏小帆船「內歷」號隨著錨搖擺著,船帆靜靜地不漂不動,在那兒休憩著。潮已漲過,風幾乎靜下來,小帆船已經駛到河裡,現在只有下錨以及等著潮水的轉變。
「三十多天後,我才看到一條大河的河口。我們停泊在機關所在地之外。但我的工作卻要在二百英哩以外的遙遠地方進行。所以我盡快向三十哩遠的一個地方出發。
太陽西下了,黄昏跌落在河流上,燈光開始沿著河岸點亮了。查普曼燈塔,一座矗立在泥濘平臺上的三腳建築物,射出強烈的燈光。船的亮光在航路裡移動著——燈光上下大規模地騷動著。而在更遠的西方,在上端的河域裡,那怪異城鎮所在的地區,仍然呈露惡兆顯現在天空,陽光中一種凝思的陰鬱,星星下一種蒼白的亮光。
「『內部駐所的主任,』他簡短地回答,看著別的地方。『非常感謝,』我笑著說。『而你是中央駐所的造磚者。每個人都知道。』他沉默了一會。『他是一位奇才,』他最後說。『他是代表同情、科學和進步以及鬼知道什麼的特使,』他忽然宣稱說,『為了指導歐洲所信託我們的義舉,我們需要較高的智力,廣大的同情,目標的一致。』『誰說的?』我問。『很多人,』他回答。『有的人甚至寫成文章;所以他就來到這兒,一個特別的人物,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我應該知道?』我打斷他的話,真正感到驚奇。他沒有注意。『是的。今天他是最好的駐所主任,明年他將成為助理經理,再過兩年……但我敢說,你知道兩年後他會成為什麼。你是屬於新的一群——具有美德的一群。那些特別派他來的人也推薦你。哦,不要否認。我可以信任我的眼光。』我明白了。我親愛的姑媽所認識的那些有影響力的人正在這年輕人身上產生一種意外的效果。我幾乎大笑出來。『你讀到公司秘密的通訊嗎?』我問。他沒有說一句話。真是好笑。『一旦庫茲先生,』我繼續嚴肅地說,『當起總經理時,你就不會有機會了。』
「我想,告訴你們很多有關那次的事也沒有用。路,路,每個地方都是路;用腳踏成的路網,伸展在空曠的土地上,穿過長長的草根,穿過燃燒過的草木,穿過叢林,爬上又爬下熾燃著熱氣的嶙峋山頭;然後孤寂,孤寂,不見人蹤,不見茅屋。人口已在很久以前疏開了。嗯,假如很多神秘的黑人配備各種武器,忽然在笛爾和格拉文生德間行進起來,左右抓走鄉下愚佬為他們挑重擔,那麼我想附近每個農田和農舍都會很快為之一空。只是在這兒連建築物也不見了。我仍然走過了幾個荒棄的鄉村。在長草佈滿牆壁的殘垣中存有一種令人憐憫的幼稚未成熟氣氛。六十雙赤|裸的腳在我後面一天又一天發出踐踏和拖拉的聲音,每雙腳都負擔著六十磅的重荷。搭營,煮飯,睡覺,收營,前進。時而會有一個挑夫死於勞困,躺在靠近路旁的長草中,一個空空的水瓶和長長的手杖散在他身旁。周圍和上方都是一片深沉的寂靜。可能在某個安靜的夜晚,你會感到遠方鼓聲的恐怖、低沉、高張,一種廣大模糊的恐怖;一種奇異、哀求、挑動,而狂野的聲音——而可能含有一種意義,像基督教國家裡的鐘聲那樣深遠。有一次,一個白人穿著一件沒有上釦的制服在路上紥著營,由一隊瘦長的然齊巴利斯土人以武裝護衛著,他很好客而又性情愉悅——更不用說喜歡喝酒了。他說他正照顧保養一條大路。我不能說我看到什麼大路或者什麼『保養』,除了在更遠三哩的地方我確實碰到一個中年黑人的屍體,前額上有一個子彈洞,這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永恆的進步。我也有一個白人伴侶,人並不壞,但有點胖,有一種令人生氣的習慣,那就是昏倒在離最沒有陰影和水源有幾哩之遙的炎熱山旁。用你的上衣遮在一個人頭上,等他恢復知覺,像撐住一把洋傘似的,你知道這是很惱人的。我有一次禁不住問他來那兒是什麼用意。『當然是賺錢啊。你認為如何?』他輕蔑地說。然後他發燒了,必須用一根柱子掛著一個吊床帶著他走。因為他體重有二二四磅,所以我跟挑夫不停地吵著嘴。他們躊躇不前,逃開,晚上揹著吊床潛走——簡直是叛變。所以有一天晚上,我以手勢用英語訓話,沒有一個手勢逃過我面前的六十雙眼睛,第二天早晨,我叫他們揹著吊床在前面走。一小時後,我親眼見到一切在一叢灌木林裡毀壞——人,吊床,呻|吟,毛氈,恐怖。重重的桿子擦傷了他可憐的鼻子。他急著叫我殺一以儆百,但附近卻看不到一個挑夫的影子。我記起老醫生,『觀察處境困苦的個人的精神變化是科學的興趣。』我感到我正在對科學發生興趣。但,一切都沒有結果。第十五天我又看到那條大河,然後跛行走進中央駐所。中央駐所位於窮鄉僻壤,周圍環繞著矮樹和叢林,一邊界著惡臭的汙泥,其他三邊有一節搖搖晃晃的藺枝籬笆圍著。有一處被疏忽的隙裂是唯一的門,第一眼瞥到這個地方就足夠讓你看到一切軟弱無力。手hetubook.com.com中拿著長棍的白人自建築物中懶散地出現,漫步走上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在什麼地方消失不見了。其中有一個人,身體健壯,性子急,蓄著黑色的鬍子,我一告訴他我的名字,他就口若懸河,枝枝節節告訴我說,我的船沉在河底裡。我嚇呆了。什麼,怎麼,為什麼?哦,情形『還好』。『經理本人』在上頭。一切都很不錯。『每個人都表現得很漂亮!漂亮!』——『你必須,』他激動地說,『馬上去見總經理。他正在等你!』
「而這,」馬羅忽然說,「也曾經是地球上的黑暗地方之一。」
「這以後,她擁抱我,叫我穿法蘭絨,要常常寫信,等等——然後我走了。在街上——我不知道為什麼——一種奇異的感覺襲我而來,覺得我是一個大騙子。很奇怪,我本來慣於接到通知二十四小時後就出發到世界任何地方的,並且比大部分人越過馬路時所費的心思還少,但面對這件普通事情我卻有一刻的——我不說是一刻的猶疑,而是一刻吃驚的停頓。我能給予你們最好的說明是:有一兩秒鐘的時間,我並不感覺到我是要往大陸的中心,而是覺得好像要出發往地球的中心。
他停了下來。
「還要見見醫生。『一種簡單的形式上手續,』秘書這樣說,神態好像是大大地在分擔我的悲哀。接著有一個年輕人,帽子斜戴在左眉上,我看是一個書記——雖然房子都像是死寂城市裡的建築物,但是公司一定有一些書記——他是從樓上什麼地方走下來的,領著我向前走。他顯得邋遢而又粗心,夾克上的袖子染有墨水跡,大大的領帶巨浪似的,結在形狀像舊長筒鞋尖的下巴下。見醫生的時間還嫌早,所以我提議喝一杯,因此他也興高采烈起來,在我們坐著喝苦艾酒時,他把公司的情況說得光榮似錦,不久我偶然表示說,我對於他不去我將要去的地方感到驚奇。他忽然變得很冷淡和鎮靜,『我並不像外表那樣看起來是一個傻瓜,柏拉圖向他的學生這麼說,』他簡潔地回答,下很大決心把酒一飲而盡,然後我們站起來。
「『你忘掉了,親愛的查理,工人的工作是有價值的,』她生動地說。很奇怪,女人是多麼與真實脫節啊。她們生活在她們自己的世界裡,從沒有過『真實』,也從不可能有。簡直太美麗了,而假如她們建立起真實,那麼真實就會在第一次夕陽西下之前粉碎掉。我們男人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一直滿足地生活於其中的一種混亂事實,會忽地出現而把她們的真實打翻掉。
「黑色的形體蹲伏、躺靠、坐在樹林之間,依著樹幹,緊附著土地,半露出來半隱在暗淡的燈光之內,顯出痛苦、放棄和失望的樣態。岩崖上另一個地雷爆炸跟著來的是我腳下泥土輕微的震動。工作在進行中。工作!而這兒是一些幫助工作的人退縮其中以等待死亡的地方。
「老醫生按著我的脈搏,顯然同時是正想到別的事情。『好,這樣好,』他咕嚕著,然後熱誠地問我是否願意讓他量量我頭的大小。我有點驚奇地說,『當然,』此時他拿出一個像彎腳規的東西,在我頭部向前後及各方面移動,小心地記下數字。他人小,不修邊幅,穿著一件像猶太人穿的破舊上衣,腳著拖鞋,我認為他是一個不會傷人的傻瓜。『我常常為了科學的興趣,請假去量一量那些到那兒的人的頭蓋骨,』他說。『他們回來時也量嗎?』我問。『哦,我從沒再見過他們。』他說;『其實,改變是在內部產生的,你知道。』他笑著說,好像在談一個秘密的笑話。『你要到那兒。好極了。也有趣。』他打量了我一番,記下一筆。『家裡有瘋狂的病案發生過嗎?』他以一種實事求是的口吻問,我感到很惱。『這個問題也是科學的興趣嗎?』『是的,』他說,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憤怒,『觀察處境困苦的個人的精神變化是科學的興趣,但……』『你是一個精神病醫生?』我打斷他的話。『每個醫生都應該稍微是一個精神病醫生,』古怪的醫生沉靜地回答。『我有一個小小的理論,你們這些要出外的人必須幫我證明。我的國家將因擁有這樣一個莊嚴的屬地而獲得利益,而這是我分享到的一份利益,是我留給別人的唯一財富。原諒我的問題,但你是來這兒讓我檢查的第一個英國人……』我趕忙告訴他,我一點也不能做為典型的代表。『假如我是典型的代表,』我說,『我就不會這樣跟你談了。』『你所說的有點深奧,並且可能錯誤,』他說,笑了一笑。『避免生氣比避免晒太陽重要。adieu。你們英文怎麼說?再見。啊!再見。adieu。在熱帶裡最要緊的事是保持安靜。』他警告地舉起食指……『要安靜,要安靜,再見。』
「靠近一棵樹的地方,更有兩堆臉呈銳角的人縮著腳坐在那兒。有一個下巴伸出在膝蓋上,眼睛視而不見,態度令人難受又可怕:他鬼影似的兄弟支著前額休息,好像被一種巨大的疲乏所壓服;其他的人四處散開,顯露每種變形崩潰的姿勢,好像是一幅大屠殺或惡疫流行的圖畫。在我恐怖地站在那兒時,其中一個人用手和膝蓋支起身體,爬向河邊喝水,他舐著自己的手,然後坐在陽光中,把他的脛骨交叉在面前,一會後,把他頭髮蓬亂的頭垂在胸骨上。
「我坐在一隻小海輪上。船長是瑞典人,知道我是一個海員,就邀我到船橋。他年紀輕,身體瘦削,英俊卻抑鬱不悅,頭髮細長,步態懶散。我們離開可憐的小碼頭時,他不屑地對著海岸搖頭。『一直住在那兒?』他問。我說,『是的。』『這些機關的人員是好人,不是嗎?』他繼續說,英語非常準確而相當尖酸。『一些人為了一個月幾法郎的錢什麼都做,真好笑。我懷疑到了內部情形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告訴他說我想盡快看到那種情形。『嗯——哦!』他叫著。他拖著腳橫走,眼睛向前警戒地看著。『不要太有把握,』他繼續說。『前天我載了一個人,他在途中上吊了,他也是瑞典人。』『上吊!上帝呀,到底為什麼?』我叫著說。他繼續警戒地向外看著。『誰曉得?太陽太強他受不了,或者是因為鄉村他無法忍受。』
「我漫步前走。我並不用急。你看到草屋像一盒火柴那樣付之一炬了。從一開始就顯得無望。火燄跳躍得很高,把每個人都驅趕了回去,把每件東西照亮了——然後崩潰。小屋已經成為一堆閃閃發光的灰燼。附近有人在痛打一個黑人。據說他是火首;總之,那黑人發出可怕的尖叫聲。我以後幾天看到他坐在一片陰影裡,病弱而試著要恢復健康的樣子;以後他站起來走出去了——而闇無音響的荒野又把他擁入懷抱裡。當我從黑暗中走近火光時,我發覺我前面有兩個人在談著話。我聽到『庫茲』的名字,然後聽到『利用這個不幸的事件』。其中有一個是經理。我向他們道晚安。『你見過那樣的事嗎——呃?令人難以相信,』他說著走開了。另外一個人還在那裡。他是第一流的代辦,年輕,一副紳士派頭,有點保守的樣子,留有一撮小鬍子,長著一個鉤鼻。他跟其他的代辦關係冷淡,他們說他是經理用來偵探他們的。至於我,我以前幾乎不曾跟他談過話。此時我們談起話來,不久就漫步離開那嘶嘶響著的廢墟。然後他要我到他的房間坐,他的房問是駐所的主要建築物。他擦亮一根火柴,我看到這位年輕的貴族不僅有一個鑲銀的化粧盒,還自己擁有一整根蠟燭。那時候一般認為只有經理才有權擁有蠟燭。土產的草蓆蓋在泥牆上;一堆矛、標槍、盾、小刀像戰利品一樣掛著。這個人被委託以製磚的工作——我聽人說;但在駐所裡卻找不到一塊磚,而他在那兒已有一年多——在等著。似乎他沒有一些什麼東西就造不出磚頭,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能是稻草。無論如何,那兒找不到稻草,並且不可能從歐洲運來,因此我就不清楚他在等什麼。可能是一種特意創造的行動。無論怎麼,他們全都在等——所有的十六個或二十個朝聖者等著什麼東西;而我敢說,從他們採取的方式看來,那似乎不是一種不相投的職業,雖然唯一降臨他們身上的是疾病——就我所看到的而言。他們以一種愚蠢的方式讒謗人家及彼此心懷鬼胎,藉此消度時間。在那駐所附近瀰漫一種陰謀詭計的氣氛,但,當然沒有什麼結果。那就像其他一切事情那麼虛偽——虛偽一如整個公司的仁慈偽裝,一如他們的言談,一如他們的行政,一如他們工作的表現。唯一真實的感覺是那種被任命為貿易站人員的欲望,在貿易站裡有象牙,可以賺得多少百分比的錢。他們只是為了這個原因而心懷鬼胎、而毀謗、而憎恨,但至於有效地助一臂之力——哦,他們不會的。天呀!畢竟在這世界上是有一種什麼東西,使得一個人在另一個人不注意看守韁繩時把馬偷掉。不客氣地把馬偷掉。很好。他已偷了。可能他可以騎。但有一種注意看守韁繩的方式,甚至最慈善的聖人也會表示反對。
「我第一次跟經理見面是件奇怪的事。我那天早晨已走了二十哩,而他並沒有叫我坐下來。他皮膚、五官、態度和聲音都平凡不出奇。他身高中等,身材平平。眼睛呈現平常的藍色,可能出奇地冷漠,只要向你一瞥,就會像一把斧頭那樣犀利和沉重。但甚至在此時,他本人其餘的部分也似乎否認其企圖。在其他的情況下,他只會在嘴唇上露出一種不確定而微弱的表情,一種偷偷摸摸的神色——微笑——不是微笑——我記得那微笑,但我無法說明。那微笑是無意識的,雖然就在他說了什麼之後,會有一刻的時間顯得強烈有力。那微笑是在他講話末了時顯現的,就像一顆封印封在字語上,使最普通的辭語顯得絕對的不可測。他是一個普通的商人,從年輕時代起就被人雇用從事這些方面的事情——如此而已。人家聽從他的,然而他卻激不起人家的愛與懼,甚至也引不起人家的尊敬。他只引起人家的不安。就是這樣!不安。不是一種確定的懷疑——只是不安——如此而已。你不知道這樣一個……一個……幹部能有多大的工作效率。他對組織、創始,或甚至命令都沒有天賦。這可以從駐所的可悲狀態看出來,他沒有學識,沒有智力。他尸居其位——為什麼?可能因為他從沒生病……他在那兒任了三期,每期三年……因為處在組織的一般群眾裡,不凡的健康本身就是一種力量。當他休假回家時,就大規模地放蕩一番——很氣派。上了岸——作風不同——只是外表上而已。這我們可以從他偶然的談話上看出來。他沒有創意,他可以讓例行公事繼續下去——就是這樣而已。但他卻偉大。他的偉大存於以下這件小事上:我們無法說出什麼東西可以控制這樣一個人。他從沒洩露過那個秘密。可能他心裡沒有什麼秘密。這樣的一種懷疑使人迷惑——因為在那兒並沒有外在的牽制。有一次當各種熱帶病幾乎擊倒了駐所裡所有的代辦時,他曾說,『來到這兒的人應該沒有內臟。』他以那種微笑封住了所講的話,好像那微笑是一扇門通向他所把持的黑暗狀態。你幻想你看到了東西——但上面卻貼著封條。吃飯時白人為上位的問題不斷地爭吵,他惱了,於是就命人製造一張巨大無比的圓形餐桌(還要再建一所特別的房子來容納)。這是駐所的會餐室。他所坐的地方是首位——其餘的地方等於不存在。人們感到這是他不可改變的信心。他既不謙恭也不魯莽。他顯得安靜,他允許他的『差童』——一個來自海岸而吃得過多的黑人——在他面前以激怒人的侮辱行為對待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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