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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心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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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起大聲地詛咒——我相信是出於純然的恐懼——然後假裝不去知道我的存在,轉回駐所。太陽降得低低的;他們兩人邊靠邊向前傾身,似乎正把兩個人長度不齊的奇異陰影痛苦地拖向山去,陰影在他們後面慢慢地拖曳過高高的綠草,沒有折彎一片葉身。
「當經理被所有的朝聖者(他們全身武裝)護送走向房子時,這個人上了船。『我說,我不喜歡這樣。這些土人藏在叢林裡,』我說。他熱誠地告訴我情形一切都很好。『他們是簡單的人,』他補充說:『嗯,我高興你來了。我花了大半時間才支開他們。』『但你說一切很好,』我叫說。『哦,他們無意傷害你們,』他說;而在我瞪眼時他改正他的話,『並不正是那樣。』然後活潑地說,『天,你的駕駛室需要清理一番!』接著他又勸我在鍋爐裡保存足夠的蒸氣,以便在有意外時響起氣笛。『著實的一陣尖銳聲會比你所有的槍枝更有用。他們是簡單的人,』他重複說。他迅速地喋喋不休,使我都迷糊了。他似乎正在設法補償大半的沉默時間,而他實際上也笑著暗示說,正是如此。『你沒有跟庫茲先生談談?』我說。『你不是跟那人談話——你是聽他說,』他以嚴肅的得意表情說。『但現在——』他搖動他的手臂,一隻眼睛一眨,就陷入最深的沮喪境地了。一會後他又跳著上來,握著我的雙手,不斷地搖著,一面嘮叨著:『兄弟水手……榮譽……高興……喜悅……自我介紹……蘇俄人……一位牧師的兒子……坦波夫政府……什麼?菸草?英國菸草;上等的英國菸草!喲,那是兄弟般的友善。抽菸?哪兒有船員沒抽菸的?』
「這時我完全清醒了,但也完全自在地躺著,靜靜地,沒有誘因來改變我的姿態。『那象牙怎麼來的?』老叔父咆哮著說,似乎很煩惱的樣子。對方說明是一隊獨木舟運來的,獨木舟由一位跟庫茲在一起的英國混血職員帶領;庫茲顯然想要回來,因為那時駐所沒有貨物和存品可以交換象牙,但走了三百哩後,忽然決定要回去,於是他自己一個人坐在一隻有四個划手的小獨木舟出發了,留下那位混血兒繼續帶著象牙沿河而下。這兩個傢伙對於人家做這種事的企圖似乎大為驚奇。他們找不出一個充分的動機。至於我,我似乎第一次見到了庫茲。那是清晰的一瞥:獨木舟,四個划槳的土人,還有那位孤獨的白人,他忽然背向總部,背棄慰藉品,背棄對家園的懷想——可能;把臉朝向荒野的深處,朝向他空虛而荒涼的駐所。我不知道動機。可能,他只是一個美好的人物,他為了工作本身而固守工作。他的名字,你知道,他們兩人沒說過他的名字一次,他們提到他時都是說『那個人』。那混血兒,就我所知,非常慎重而勇敢地經歷過一次困難的旅行,但卻被他們兩人指為『那個惡棍』。『惡棍』告訴他們說『那人』病很重——還沒完全復原……然後兩個人走了幾步,來回漫步了一段距離。我聽到:『軍事哨站——醫生——兩百英哩現在很孤獨——不可避免的耽擱——九個月——沒有消息——奇怪的謠言。』他們又走近了,經理正在說話,『就我所知,沒人,除非一個流浪的商人——殘暴的傢伙,從土人身上掠奪象牙。』他們現在在談誰呢?我根據聽到的片斷猜想是在談庫茲地區裡的人,經理不喜歡這個人。『我們逃不過不公平的競爭,除非這其中一個人問吊,以儆效尤,』他說。『真的,』叔父抱怨著說;『吊死他!為什麼不呢?——在這個國家裡,任何事都可以做。我就是這麼說;這兒沒人,你知道,這兒沒人能危害到你的地位。為什麼?你佔上風——你維持的時間比他們所有的人都長。危險是在歐洲;但我在離開那兒之前我注意——』他們走開並且耳語著,然後他們的聲音又升起。『不尋常的一連串耽擱並不是我的錯。我是盡力而為。』肥胖的人嘆氣。『很令人憂傷。』『還有他談話的惡毒荒謬,』另外一個繼續說;『他在這兒對我惹夠了麻煩。他說,「每個駐所應該像是路上的烽火,引導我們朝向更美的事物前進,當然是貿易的中心,但也是人性化,改良,指引的中心。」你想想——那笨驢!他要當經理!不,那是——』說到這兒他因過度氣憤而嗆住了,我微微抬起頭。我看到他們離我很近,我感到很驚奇——就在我下面。我可以把唾液吐在他們的帽子上。他們正看著地上,沉迷於思維之中。經理正用一根細長的嫩枝打著雙腿;他那伶俐的叔父抬起頭。『自你出來後一直很好嗎?』他問。對方吃了一驚。『誰?我?哦!我像一道符咒——像一道符咒。但其餘——的哦,我的天!都病了。他們也死得那麼快,我都沒有時間把他們送出國土——真不可信!』『嗯。就是這樣,』叔父嗯哼著。『啊!我的孩子,信任這個——我說,信任這個。』我看到他伸展一隻短手,做了一個手勢,好像接收了森林、小河、濘泥、河流——似乎在太陽照耀的表面之前,卑鄙地一揮,向潛伏的死亡,隱藏的罪惡,深沉的心中之黑暗,發出邪惡的符咒。手勢很驚人,我都跳了起來,向後看著森林的邊緣,好像我期待那險惡的信心呈現給我某種答案。你知道我們心中有時湧起的那種愚蠢意念。高度的沉靜以其不吉祥的耐心面對這兩位人物,等待一種怪異的侵掠消失。
「第二天傍晚時,我們判斷離庫茲的駐所有大約八哩之遙。我要繼續推進;但經理神情沉重,告訴我到達那兒的行程很危險,而太陽已下降得很低,所以最好待在我們停住的地方,等到第二天早晨。他更指出說,假如我們遵照『小心接近』的警告,我們必須在白天前進——不是在黄昏或夜晚。這是足夠明智的。八英哩對我們言也就是等於幾乎三小時的航程,而我也可以看到河域上端可疑的漣波。無論如何,我對行程的耽擱真是氣惱得無以形容,並且也是最沒理由的氣惱,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個月以後,多待一晚並沒有多大關係。由於我們有很多的木柴,又知道有警告的字眼,所以我就在河流的中央拋錨。河域狹窄、平直,有高高的兩緣,像鐵道的圍欄。暮色在太陽西下很久以前就滑溜進河域。河水平滑而急速地流動,但河岸上卻一片啞然的靜寂。活著的樹被爬籐和每堆樹林下的活生樹叢糾結在一起,它們可能已經變成石頭,甚至最細長的嫩枝,最輕快的樹葉也變成石頭了。那不是睡眠——似乎不自然,像一種昏然的狀態。連最微弱的聲音都聽不到,你驚奇地看著,開始懷疑你自己的耳朵聾了,然後夜晚忽然來臨了,也把你轉化成盲人。大約在早晨三點鐘時,就有什麼大魚在跳躍著,響亮的濺水聲使我不禁跳起來,好像槍走了火一樣。太陽升起時,有一陣白霧,很溫暖而黏糊糊的,比黑夜更使人看不到東西。霧不移動也不前進;就是停在那兒,站立在你四周,像什麼固體的東西。可能在八點或九點鐘時,霧就像百葉窗上拉一樣消失。我們可以瞥到大群高大的樹木,以及廣袤而糾纏的森林,上面掛著一輪燃燒著的太陽小球——一切都完全地靜寂——然後白色的百葉窗又平滑地下降,好像在上油的溝裡滑動。我命令已經開始提起的錨鏈再度放下。在錨鏈發出一種模糊的卡嗒聲還未停下來時,有一陣叫聲,一陣很高的叫聲,好像具有無限的悲淒成分,慢慢地升到暗晦的空氣裡。聲音停止了。一陣抱怨的擾嚷,在野蠻的不和諧狀態裡變調,充滿了我們的耳朵。其純然的出人意表使我的毛髮悚然。我不知它如何使別人震驚;我認為好似霧氣本身在尖叫,這騷動和悲哀的鼓噪,那樣突然,並且顯然是同時從所有的方向傳來。鼓噪達到最高潮時,幾乎不可容忍的極端尖叫急速爆發,然後尖叫突然停住,使我們僵直在各種愚蠢的樣態裡,並且倔強地傾聽著那幾乎是嚇人和極端的沉靜。『天啊!是什麼意思——』一個朝聖者在我肘旁結結巴巴地說,他是一個矮胖的人,頭髮呈淡茶色,紅色的鬍子,穿著長筒鞋,粉紅色的睡衣塞進他的短襪。另外兩個則張著嘴足足有一分鐘之久,然後衝進船上小木屋,即刻又衝出來,站在那兒射出受驚的眼光,手中準備好溫徹斯特連珠槍。我們能夠看到的只是載運我們的船隻,船隻的輪廓變得模糊,好像正要溶化的樣子,而在船隻周圍,環繞著一帶霧色的水,大約兩呎寬——如此而已。就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而言,世界的其餘部分是烏有之地。只是烏有之地消失了,不見了;突然消失,沒留下一聲耳語或一片陰影。
「荒謬,」他叫著說。「這是最難說的事了……你們都在這兒,每個人為兩種美好的地方所繫,像一艘廢船有兩副錨鏈,一個角落有一個屠夫,另一個角落有一個警察,很好的胃口,溫度正常——你聽著——一年四季都正常。而你說,荒謬!去他的荒謬!荒謬!老兄,對於一個因純然的緊張而剛把一雙新鞋拋到河中的男人,你能期望什麼呢!現在我想到了這件事,我那時沒流眼淚,這倒是令人驚奇的事。大致講來,我為自己的勇敢感到驕傲。那時想到失去了傾聽天才庫茲教誨的貴重特權,我就痛心疾首。當然我是想錯了。特權正等著我。哦,是的,我聽得足夠了。而其實我也對了。一種聲音。他比一個聲音大不了多少,而我聽到它——這個聲音——其他聲音——它們都不比聲音大多少——而關於那時間本身的記憶在我周圍縈繞,無形無體,像一陣無限的快急話語,音波的振動正要消失,愚蠢、兇暴、汙穢、野蠻,或者簡單一句:卑鄙,沒有任何種類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知覺。聲音,聲音——甚至那女孩本身——現在——」
「他的容貌使我想起我看過的什麼事物——我在什麼地方看過的什麼可笑事物在我操縱機器要沿岸航行時,我自問,『這個人看來像什麼?』忽然我想到了。他看來像一個丑角。他的衣服可能是用棕色的荷蘭麻布縫製的,但卻到處是補綴,有亮的,有藍的,紅的和黄的——後面有,前面也有,手肘有,膝蓋也有,夾克周圍有有色的繃帶,褲底有深紅色的邊飾;太陽光使他看來顯得極為愉快,並且顯出美妙的整潔樣態,因為你可以看到這些布片補得多漂亮。一張沒鬍鬚的孩子氣臉,很漂亮,可以說沒有特點,鼻子脫皮,藍色的小眼,微笑和愁眉在那開闊的臉容上互相追逐著,像陽光和陰影在一處當風的平原上追逐。『注意,船長!』他叫著;『昨晚這兒有一個暗礁。』什麼!另外一個暗礁?我承認我是羞愧地咒罵著。我已經幾乎把我的蹩腳船撞出洞,結束迷人的航行。岸上那位小丑似的人物,把他那小小的獅子鼻向上對著我。『你英國人?』他問,滿臉堆著笑容。『你是嗎?』我從舵輪那兒叫著。笑容消失了,他搖著頭,好像對我的失望感到抱歉,然後他容光又煥發了,『不要緊!』他露出鼓勵的樣態叫著。『我們來得及嗎?』我問。『他在那兒,』他回答,頭往山上的方向一摔,忽然表情變得凝重起來。他的臉像秋日的天空,一會暗一會亮。
「我已有一段時間微微知覺到一種惱人的聲音,我抬起頭時,木堆已不見,經理以及所有朝聖者正從河邊對著我叫。我把書放進我的口袋裡。我可以確實告訴你,不去讀讀這本書就好像強迫自己放棄古老而堅固的友誼保障。
「請你們原諒。我忘記還有其餘的代價,那就是心痛。實在說,假如把戲表演得好的話,代價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把戲玩得很好。而我玩得也不錯,因為我設法不在我第一次航行時讓那隻船沉沒。然而那對我是一樁奇蹟。請你想像一個蒙住眼睛的人駕駛一輛大馬車通過一條惡劣的路。我可以告訴你,我為那件事冒汗和顫慄。畢竟,對一位船員而言,把他一直駕駛的船底部撞個洞,這是不可原諒的罪過。沒人會知道,但你從不忘記那砰咚一聲——呃?正對心中的一擊。你得記它,你夢到它,你在夜裡醒來,想到了它——幾年以後——然後丟盡了臉。我不想說船一直順利航行著。船不止一次必須稍稍涉水而過,叫二十個野人在周圍濺水推動。我們在途中招募這些人當水手。不錯的人兒——野土人——很守份。人們可以跟他們一齊工作,我感謝他們。而畢竟,他們並不在我面前互相吃對方的肉:他們隨身帶有河馬肉,河馬肉腐化了,我的鼻孔聞到荒野的神秘。啊!我現在可以嗅到了。我船上有經理,三四個拿著棍棒的朝聖者——一切都完整無缺。有時候,我們看到一個河岸附近的駐所,緊靠著一個無名地方的郊外,白人自一間倒塌的小屋衝出來,做出雀躍驚奇和歡迎的手勢,似乎顯得很奇異——外表看來好像被一種魔法所迷。『象牙』兩個字會在空中響亮一會——我們又航進寂靜裡,沿著空寂的河域,繞著寂然的河灣,在我們彎道形成的高牆之間,發出空洞的轟然聲,回應出船尾舵輪的沉重擊打聲。樹木,樹木,成百萬的樹木,巨大,廣袤,高高地向上伸展;而在樹腳下,河岸緊抱著河流,灰汙的小小輪船爬動著,像一隻懶散的甲蟲在一處高廊的地板上蠕動。使你感到自身很渺小,很迷失,然而卻不是完全令人沮喪,就是那種感覺。畢竟,縱使你是那麼小,汙髒的甲蟲還是繼續爬動——你就是願意牠這麼爬。我不知道朝聖者想像牠爬到何處。一定是爬到朝聖者想得到一些東西的地方。對我來講,牠是爬向庫茲——絕對是這樣;但當蒸氣笛開始漏氣時,我們就爬得很慢了。河域在我們面前展開,在後面圍合,好像森林已經懶散地跨過水面,來阻擋我們的回程。我們一再深入黑暗中心。那兒很安靜。晚上,樹幕後的滾鼓會時常襲向河流,微弱地停頓在那兒,好像翱翔於高踞在我們頭上的空中,一直到東方吐出魚肚白。其意義是否為戰爭、和平,或祈禱,我們不知道。一陣寒冷的寂靜下降,預報黎明的來臨;砍材工人睡了,他們的火堆微微燃著;嫩枝的斷折聲會使你吃驚。我們是史前地球的流浪者,那地球像是一個不為人知的星球。我們可以想像我們自己是第一批佔有一筆可咒遺產的人,不要遭受相當的痛苦和過度的辛勞,而要被人壓服。但忽然間,當我們繞著一處河灣掙扎前進時,就會瞥見燈心草形成的牆壁,尖尖的草屋頂,一陣喊叫,一團黑色的肢體,一堆拍掌的手,頓足的腳,擺搖的身體,滾動的眼睛,就在沉重而寂然的樹葉低垂下。船在一陣黑暗和不可捉摸的狂亂邊緣上,緩慢地費力前進。史前的人類正詛咒我們,向我們祈禱,歡迎我們——誰能說是哪一種呢。我們無法了解我們的環境;我們像鬼魂似的滑溜過去,又懷疑又暗中受驚,像正常的人在瘋人院面臨一次熱狂的暴動一樣。我們不能了解,因為我們太遠了,並且不能記憶,因為我們正在太初時代的夜晚旅遊,那些時代已經消失了,幾乎沒留下蹤跡——並且沒有記憶。
「通過我的望遠鏡我看到一個小山的斜坡,小山點綴著少許的樹木,完全沒有樹叢。山頂上一座長長的腐朽建築物半埋在高高的草木中;尖形屋頂的大洞從遠處看來黑壓壓地張開著;叢林和樹木形成一個背景。沒有什麼籬笆圍牆之類的東西;但以前顯然曾經有過一道籬笆,因為靠近屋子的地方有一排約六根多的微暗柱子粗陋地刨齊,上端裝飾有彫刻的圓球。中間的欄杆(或不管是什麼)不見了。當然,森林把那一切都圍繞起來了。河岸顯得清晰,我在水邊看到一個白人戴著一頂像車輪的帽子,正持續地用整隻手臂搖動招呼著。我檢視上下森林的邊緣,幾乎確實認為看到動作了——人形到處滑動。我小心地駛過去,然後熄下引擎,讓船漂下。岸上那個人開始大叫,催促我們上路。『我們曾被攻擊,』經理叫著。『我知道——我知道。情形很好,』對方喊叫著回應他,非常高興的樣子。『來呀,情形很好很好我很高興。』
「在簡單的葬禮一過去後,我就駕駛舵輪了,我們以一半的速度前進,在河流中央正確地行駛,並且我也傾聽別人對我的談論。他們已經放棄庫茲,他們已放棄駐所;庫茲死了,而駐所已被焚——等等——等等。那紅髮的朝聖者想到至少這個可憐的庫茲已遭遇適當的報復,就顯得控制不了自己。『喂!我們一定已經在樹叢裡大大宰了他們一番。呃?你認為如何?呃?』他身體確實舞動著,這位血腥的紅髮小子。而當他看到那受傷的人時卻幾乎昏了過去!我禁不住說,『無論如何,你製造了一大堆的煙。』我從樹叢頂端颼颼和飛舞的樣子已看出,幾乎所有的子彈都飛得太高了。他們不能擊中什麼東西,除非他們瞄準而從肩部發射;但這些人用他們的眼睛從臀部發射。我認為——並且是對的——對方退卻是由於汽笛的尖銳聲而引起的。一聽到這點他們就忘記了庫茲,開始表示憤怒的抗議,朝著我大叫。
他靜了一會。
「我們兩個白人站在他上方,他那發亮而探詢的眼光把我們兩個人包圍住了。我說,看來好像他要馬上以一種不可解的語言向我們問一個問題;但他卻死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肢體也沒移動一下,肌肉也沒抽動一下。只是在最後的時刻,好像回應我們不能看到的某種記號,回應我們不能聽到的某種低語,他沉重地皺著眉頭,而他皺眉頭的樣子為他不詳的死亡面具加上一種不可懷想的陰沉、沉思和威脅的表情。探詢眼神的光彩迅速地褪色而成為空無的玻璃狀。『你能駕駛嗎?』我熱切地問這位穿粉紅睡衣的代辦。他一副很懷疑的神色;但我抓住他的臂膀,他馬上了解我問他要不要駕駛。告訴你們真話,我非常急於換掉我的鞋子和襪子。『他死了,』那人喃喃,甚為感動的樣子。『當然!』我說,像發了瘋似的拉著鞋帶。『哦,還有,我想庫茲先生這時候也死了。』
「地球似乎很可怕。我們慣於注視一個被征服的怪物那種羈絆的形式,但那兒——你可以注視著一件怪異而自由的東西。這件東西很可怕,而人是——不,他們並非無人性。嗯,你知道,這是最惡劣的——懷疑他們是非人類。一個人慢慢會有這種懷疑。他們吼叫,跳躍,旋轉,做出可怕的臉相;但使你興奮的正是:想到他們的人性——像你們一樣的人性——想到你們與這野蠻而熱情的喧騰有遠親關係。醜陋。是的,足夠醜陋;但假如你足夠有人性的話,你自己會承認,在你自身之內,對那噪音的可怕明白性也有最微弱的反應跡象,一種微弱的懷疑,懷疑在那噪音之內有一種意義,這種意義,你——你離太初年代的夜晚很遙遠——不能瞭解。為什麼不能瞭解呢?人心是可以了解一切事物的——因為一切事物都在人心之內,不管過去的或將來的事物。畢竟人心之內有些什麼呢?歡忻,懼怕,悲愁,忠誠,勇猛,憤怒——誰能說是哪一種?——除了真理——剝去時間外衣的真理。讓愚人張著大嘴並且顫抖著——人知道,並且能夠不眨眼地看著。但他得跟那些在海岸的人一樣具有那麼多人的成分。他必須以其真正的本質——以他自己天生的力量去——面對那真理。原則沒有用。東西,衣服,美麗的破衣——用力一搖就會飛散掉的破衣。不;你要一種審慎的信仰。這種可怕的喧囂很吸引我——是嗎?很好;我聽到;我承認,但我也有一種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不管為好為壞,我講的話是不能被鎮壓而沉靜下來的。當然,一個笨人,一方面由於純然的恐懼,一方面由於美好的感情,常常是安全無恙的。誰在哼嗯?你懷疑我沒有到海岸狂叫和跳舞?嗯,沒有——我沒有去。美好的感情,你說?美好的感情,去他的!我沒有時間,我必須攪弄白色的鉛條和條條的毛氈,幫船上的人把繃帶放在那些漏氣的蒸氣管上——真的是這樣。我必須注意駕駛,戰勝那些暗礁,無論如何要使這隻脆弱的船行進。這些事情夠明顯,較聰明的人不會去做。而在空閒的時候我必須照顧那位當火伕的土人。他是一個改良品種;他能夠使垂直鍋爐升起火來。他就在我的下面,並且說真的,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隻狗穿著一件滑稽的褲子和戴一頂羽帽,用後腳走路那樣有啟發作用。幾個月的訓練已經改變了這位真正美好的人兒。他顯然露出大無畏精神,努力斜視著蒸氣計器和水分計器——他也有整齊的牙齒,可憐的惡魔,他腦袋上的頭毛剃成奇異的款式,兩頰各有三處裝飾性的疤痕。他應該在河岸上拍著手,跺著腳,但他反而辛苦地工作著,成為奇異巫術的奴隸,滿腦是改良事物的知識。他很有用途,因為有人教導過他;他所知道的是假如那透明的東西裡的水不見了,鍋爐裡的惡魔會因大感口渴而發怒,並且會施以可怕的報復。所以他流著汗,升著火,恐懼地注視著玻璃(他手臂上綁著一個用破布紮成的臨時符咒,還有一片磨光的骨頭,像錶那麼大,平穿過他的嘴唇),而長著樹木的河岸慢慢地自我們的眼前滑溜而過,短促的嘈聲留在身後,無限英哩的沉寂——而我們的船繼續爬行,爬向庫茲。但暗礁太多了,水險惡而低淺,似乎真的有一個陰鬱的魔鬼在鍋爐裡,這樣,我和那位火伕都沒有時間去探究我們腦中那些令人悚然的思想。
「客氣一點,馬羅,」一陣聲音咆哮著,我知道除了我自己以外至少還有一個聽眾。
「你應該看到朝聖者在瞪視!他們無心笑,甚至無心誹謗我:但我相信他們認為我瘋了——可能嚇瘋了。我發表了一次定期的演說。我親愛的孩子,費心也沒有用。保持警戒嗎?嘿,你可能猜我在注視著霧,等著消散的徵象,就像貓注視著老鼠似地;但不管怎麼樣,我們的眼睛不比我們被埋在一堆粗棉花幾哩深的地方時更有用。感覺起來也像這樣——悶塞、溫暖、阻壓。此外,我所說的,雖然聽來放肆,卻是絕對與事實符合。我們以後所謂的『攻擊』實際上卻是退卻的企圖。這動作絕非攻擊性的——甚至不是通常意義的抵禦性:它是在冒險的壓力下進行的,而在本質上是純粹保護性的。
「我不認為他們會攻擊,有幾個顯明的理由。霧濃,此其一。假如他們坐在獨木舟裡離開河岸,他們會迷失於霧中,就像假如我們企圖移動的話,我們也會迷失。還有,我判斷兩岸的叢林很不容易穿過——然而裡面卻有眼睛,那些已看到我們的眼睛。河岸樹叢真的很濃密;但後面的樹叢卻顯然可以穿過。無論如何,在霧消散的短短期間,我在河域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獨木舟——真的,沒有與輪船並肩的獨木舟。但我之所以認為攻擊不可能是基於喧噪的性質——我們已經聽到的叫聲的性質。而那種叫聲沒有顯兆『敵意意向』的可怕性質。叫聲雖然出人意表,狂野而激烈,但卻給了我一種不可抗拒的悲愁印象。由於某種理由,這些野人看到了船隻後充滿了不能壓抑的悲傷。危險(假如有的話),我說,是來自我們接近一種放縱的偉大人類熱情。甚至極端的悲傷,最後也可能以激烈的方式發洩出來——但更通常的是採取冷漠的形式……
「幾天以後,黄金探險隊進入耐心的荒野,荒野籠罩探險隊,像海水籠罩潛水夫一樣。很久以後,消息傳來:所有的驢都死了。我對於較無價值的人類的命運一無所知。他們,無疑的像我們其餘的一樣,發現到了他們應得的東西。我沒有追問。我那時想到我很快就可以見到庫茲先生,心裡就感到很興奮。我說『很快』的意思是『比較』起來很快。當我們到達庫茲駐所下面的河岸時,剛好與我們離開小河的時候相隔有兩個月之久。
「溯那條河而上就像旅行回到最早的原始太初,那時植物在地上盛長,大樹是萬物之王,一條空洞的溪流,一陣深沉的寂靜,一叢不可刺穿的森林。空氣溫暖、濃厚、沉重、懶散。太陽的燦爛並無樂趣可言。長長的航路繼續伸延,一幅荒棄的樣態,伸延進蔭蔽的遠處的陰沉裡。在銀色的沙岸上,河馬和鱷魚邊靠邊曬著陽光。寬闊的水流穿過一群滋長著樹木的島嶼;你在那河流上迷失了旅途,就像你在沙漠裡迷了路一樣,整日衝撞著潛伏的障礙,試圖去找出水口,直到你認為自己被鬼魂迷蠱,永遠與你一度知曉——在某些地方——在遠處——可能在另一種生存裡的一切事物隔絕。總有一些時刻,一個人的過去湧回他的記憶裡,就像你有時沒有一刻餘暇一樣;但它來時是一種不安和嘈雜的夢,而這個由植物、水份和寂靜形成的奇異世界裡存有壓服一切的真實,在壓服一切的真實中,人們驚奇地記憶著這種不安和嘈雜的夢。而這種生命的寂靜卻一點也不像是一種『和平』。那是一種難以和解的力量之沉寂,在沉思著一種不可測的意向。這種寂靜以一種復仇的形貌注視著你。我以後就習慣它的注視了;我不再看到它的注視了;我沒有時間。我必須繼續推測水道的位置;我必須觀察(大部分靠靈感)隱藏的河岸的徵象;我注意下沉的石頭;我正在學習如何在我還未魂飛魄散之前勇敢地咬緊牙齒,我用錨爪刮掉可怕而老奸巨滑的暗礁,這種暗礁會套去脆弱船隻的生命,並且淹溺所有的朝聖者;我必須注意枯木的徵象,以便在晚上砍下,當做第二天產生蒸氣的燃料。當你必須注意那樣的事情,注意表面的偶發事件時,真實——我告訴你,真實——就消失了。內在的真理隱藏著——還算幸運,還算幸運。但我還是感覺到;我時常感覺其神秘的沉寂注視著我的伎倆,就像它注視你們在各自的繃索上表演一樣,代價是——多少呢?跌一交二先令半——」
「可憐的蠢人!他不要去管那百葉窗就好了。他沒有抑制自己,沒有加以抑制——就像庫茲——一棵被風吹動的樹。我一穿上乾拖鞋後,就把他拉出來,拉出來之前先從他身上猛拉出矛來,我承認我緊閉著眼睛進行著這場『手術』。他的兩個腳跟一起躍上小門梯;他的雙肩壓在我胸上;我拚命地從後面拉他。哦!他真重真重;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重,我這樣想像。然後沒費很大工夫就把他推下河了。潮流忽地攫住他,就好像他是一綹海草,而我們兩次看到屍體滾滑而過,然後永遠不見了。所有的朝聖者及經理那時都聚集在駕駛室周圍的布篷甲板上,彼此嘰喳談著,像是一群興奮的鷓鳥,他們對我無情的果斷憤慨地低語著。他們為什麼要守住那具屍體不放,我猜不透。可能要塗以聖油。但我也聽到另一陣很不吉祥的喃喃,是來自下面的甲板。我的那些朋友,那些砍材的工人也憤慨了,並且理由更美好——雖然我承認理由本身十分難以接受。哦,十分難以接受!我已下決心,假如我死去的舵手要被吃掉的話,只有魚才能享有他。他活著時是一個二流的舵手,但現在他死了,可能變成第一流的誘惑物,並且可能引起相當驚人的麻煩。此外,我急於去駕駛舵輪,那穿著粉紅睡衣的人就駕駛舵輪而言顯然是一個無望的笨蛋。
「我正在向下看著測桿,看到每試一次,它就突一點到那河流外面,感覺到很惱怒,就在那時候,我看到管測桿的人忽然放棄了任務,伸直身子躺在甲板上,甚至不費心去把桿子拉進來。可是他還握著桿子,桿子在水中拖曳。同時,火伕(我可以看到他在我的下面),突然在他的鍋爐前面坐下來,急忙低下他的頭。我吃了一驚。然後我必須非常機敏地看著河流,因為在航路裡有暗礁。棍子,小小的棍子正四處飛揚——濃密地飛揚:它們正在我鼻前地方颼叫,在我下面掉落,在我後面擊打著我的駕駛室。整個這段時間,河流、海岸、森林都顯得很安靜——完全地安靜。我只能聽到船後拖輪沉重的濺水砰咚聲,以及這些棍子的拍噠聲。我們笨重地避過暗礁。是,天呀!我們正被人射擊!我迅速地走進去,關起靠陸地那邊的窗簾。那笨舵手,手放在梯磴上,正把膝蓋舉得高高的,跺著腳,咬牙切齒,像一隻上了韁的馬,混他媽的蛋!而我們正在河岸十呎內搖晃。我必須向右傾斜,以擺動沉重的百葉窗,而在與我同一高度的樹葉中,我看到一個人的臉孔,很兇狠而不停地看著我;然後忽然我眼睛像被人揭開一層面紗。我在深陷於纏結的陰鬱中辨認出赤|裸的胸膛、手臂、兩腿、發亮的眼睛——樹叢正蜂擁著移動著的人類形體,發著銅色的亮光。嫩枝搖著、晃著,發出沙沙響,箭自嫩枝中飛出,然後百葉窗關起來了。『一直向前駕駛,』我向舵手說。他僵硬地直著頭,臉向前;但他的眼睛滾動著,他繼續行駛,輕輕地舉起腳,放下腳,嘴中吐出一點泡沫。『安靜點!』我生氣地說。我不如去命令樹不要在風中搖動來得容易。我衝到外面。在我下面的鐵甲板上,人們的腳在亂動著;混亂的聲音吵雜;一個聲音尖叫著,『你能向後轉嗎?』我看到前面水上一個V字形的漣漪。什麼?另一個暗礁,一排槍在我腳下發射起來。朝聖者已用他們的溫徹斯特連珠槍開火了,正把鉛彈射向樹叢。一片濃煙升上來,慢慢地向前散開。我對著濃煙咒罵。現在我既看不到漣漪也看不到暗礁。我在門口窺視著,而箭簇蜂https://www.hetubook.com.com擁而來。上面可能塗有毒藥,但看來卻好像殺不了一隻貓。樹叢開始吼叫。我們的砍材工人發出一聲戰號似的叫喊;正位於我背後的一根槍枝的響聲震耳欲聾。我別過頭,當我衝向舵輪時,駕駛室還是充滿嘈雜聲和煙霧。那愚笨的黑人已把每樣東西都丟下海,以便把百葉窗打開,以及放射馬提尼槍。他站在寬廣開口之前,瞪著眼,而我高聲叫他回來,同時我把突然扭轉的船轉直。縱使我想轉也沒有讓我轉的餘地,暗礁就在前頭離那可咒的煙霧中很近的地方,不能再耽擱了,所以我把船擠進河岸——剛好駛進我知道深度的河岸。
「我最後以一個謊言鎮壓了他天賦的幻影,」他忽然說。「女孩!什麼?我提過女孩的事嗎?哦,她置身在這事情之外——完全置身其外。她們——我是說女人們——置身在這事之外——應該置身這事之外。我們必須幫助她們停留在她們自己那美麗的世界裡,唯恐我們的世界會變壞。哦,她得置身事外。你應該聽聽從墓中掘出的庫茲先生屍體在說,『我的未婚妻。』你會立刻看出那時她是怎樣完全置身事外。而庫茲先生高貴的前額骨!他們說頭髮有時繼續生長,但這個——呃——怪人,是夠禿的了。荒野輕拍他的頭,而看呀!他的頭像一隻球——一個象牙球;荒野撫摸他,而——看呀!——他已經萎謝了;荒野已佔有了他,愛他,擁抱他,進入他的脈搏裡,消耗他的肌肉,並且以某種魔鬼的不可想像儀式把他的靈魂封閉在它自己的靈魂上。他是它慣壞和縱容的寵物。象牙!我應該這樣想。一大堆的象牙,成堆的象牙。古老的小泥屋都擠到飽和狀態了。你會認為在整個國家的土地上面或下面都找不到一根象牙了。『大部分是化石,』經理侮蔑地說。象牙跟我一樣不是化石;但當它被掘起時,他們稱它為化石。似乎這些黑人真的把象牙埋在什麼地方——但顯然的,他們不能把這宗『貨物』埋得足夠深,使天才的庫茲先生免於其命運。我們把船裝滿了象牙,還得在甲板上也堆了很多。這樣他就能看到,並且只要能看到,他就會感到高興,因為直到最後人們還對他有深深的感激之情。你應該聽到他說,『我的象牙。』哦是的,我聽到他說。『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駐所,我的河流,我的——』一切都屬於他。這使我屏息,期望聽到荒野爆出可驚的一響笑聲,震動各在其固定位置的星星。一切都屬於他——但那是小事。重要的是知道他屬於什麼,知道多少黑暗的力量據他為所有。那是使你毛骨悚然的思想。試圖去想像是不可能的——對人們也是不好的。他在這土地的魔鬼中間佔了一個高高的位置——我並沒有誇張。你不能了解。你怎麼能?——你腳下是堅硬的走道,周圍環繞著準備歡呼你或投向你的鄰居,優雅地在屠夫或警察之間走動,處在誹謗、絞刑臺和瘋人院的神聖可怕氣氛中——你怎麼能想像,一個人自由的雙腳可能因為『孤獨』而使他走進原始時代的什麼特殊地區——藉著完全的『孤獨』,沒有一個警察——藉著『寂靜』——完全的寂靜,那兒聽不到仁慈的鄰居以警告的聲音在低語著公眾的意見。這些小事造成了大大的不同。當這些小事情消失不存在時,你必須投靠你自己天賦的力量,投靠你自己對信心的能力。當然你可能太愚蠢而不會做錯——太愚蠢甚至不知道你正被黑暗的力量所攻擊。我勇敢地忍受,沒有一個傻人曾經跟魔鬼做過靈魂的交易:愚人太愚笨了,或者魔鬼太惡劣了——我不知道是哪一種情形。或者你可能是個極端高貴的人,以至除了天堂的景色和聲音外,對其他一切都置若無聞無視。那麼地球對你只是一個直立不動的地方,這種情形是你的損失或利益,我不想說。但我們大部分的人是既非此也非彼。地球對我們而言是一個生活的地方,我們必須忍受光景、聲音,還有味道,天呀!——所謂的呼吸死河馬氣味,而不受到毒害。而那兒,你沒看到嗎?你的力量產生了,你相信你有能力掘個不觸眼的洞窟埋下那些廢物——你有忠誠的力量,不是忠於自己,而是忠於一種模糊而極為繁重的事務。那是足夠困難了。注意呀,我不是試圖去找藉口或甚至去說明——我是試圖去對自己解釋——為了——庫茲先生——為了庫茲先生的靈魂。這個來自『烏有之地』背後的秘密生魂,在完全消失前告訴我驚人的秘密,使我引以為榮。這是因為生魂能夠對我講英語。原來庫茲部分的教育是在英國接受的而——他有資格自己說——他的同情心是正確的。他的母親是一半英國人,他的父親是一半法國人。整個的歐洲有助於庫茲本人的形成,而不久我知道,『國際蠻人關稅抑制協會』已經最明智地委託他替協會將來的發展寫出一份報告。而他也已經寫了。我看過了。我讀過了。那份報告寫得流利,響亮著流利的語言,但我想是顯得太高調了。他花時間寫了十七頁的秘密文件!但這一定是在他的——所謂神經發生毛病之前的事,他神經發生毛病,竟主持起某種半夜的舞蹈會了,舞蹈以不可言喻的儀式結束,那種儀式——根據我每次所聽說的勉強地猜想——是呈獻給他的——你們知道嗎?呈獻給庫茲先生自己的。但這份報告是一篇美麗的作品。然而開頭的一段從以後所得消息看來,現在卻像不吉之物一樣使我觸目驚心。他開始時辯稱說,我們白人,從我們達成的發展觀點而言,『必須以超自然人物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野蠻人)面前——我們以如同神祇的力量接近他們,』等等,等等。『藉著我們意志的簡單運用,我們能夠永遠發揮一種實際上無盡的力量,』等等,等等。他從那點高翔而上,並且也把我帶上空中去了。你知道,結論雖然難於記憶,但卻冠冕堂皇。結論給了我一種如下的意念:被莊嚴的『仁德』所統御的奇特『無限』。結論使我抖動著熱誠之情。這是『流利』——字語的『流利』——熾燃的高貴字語——所具有的無盡力量。並沒有實際上的暗示來阻止字語的魔流,除了在最後一頁底下一處筆跡不穩定的註腳(顯然是在時間很晚的時候潦草寫上的),可以認為是闡明一種方法。註腳很簡單,而在動人地訴諸每種利他人的感情結束時,那註腳向你迸出火燄,明亮而可怕,像寧靜天空裡的一抹閃電:『消滅所有的野人!』奇怪的是他卻顯然忘記了那有價值的註腳,因為,以後當他恢復知覺時,他曾重複地要求我照顧『我的小冊子』(他這樣稱呼),好像它在將來真的會對他的事業有一種良好的影響力。我對於這一切知道得很清楚,而此外,事情顯示,我也要『照顧』他的記憶。我已為他的記憶做了足夠的事,為的是要得到確切明白的權力,以便在文明的一切廢物和死貓(這是比喻的說法)中,把有關他的記憶放置(假如我要這樣的話)在進步的垃圾箱裡,得到一種永恆的休憩。但你看,我不能這樣。他將不會被人忘記。不管他是什麼,他並不是普通的人物,他有力量把粗生的靈魂迷惑或驚嚇,使之成為一種為了他而存在的女巫舞蹈;他也使朝聖者小小的靈魂充滿了尖酸的不幸:他至少有一個忠誠的朋友,他至少在世界上征服了一顆靈魂,那靈魂既不是初生,也沒沾染有自我追求的成分。不;我不能忘記他,雖然我並不想確切地說,這人很值得我們在尋找他時犧牲生命。我非常想念我死去的舵手——我甚至在他的屍體仍躺在駕駛室時也想念著他。可能你會認為很奇怪,竟會為一個不比黑暗的撒哈拉沙漠裡一粒沙重要的野人感到惋惜。嘿,你沒看到他做了什麼事情,他駕駛船;有幾個月的時間,我以他為我的靠山——一個助手——一件工具。那是一種搭檔。他為我駕駛——我必須照顧他,他憂慮自己的低能,這樣我們之間就產生一種微妙的默契,而我卻只在這種默契忽然破裂時,才知覺到他的存在。他忍受傷痛時表情的親密深沉,一直到今天還留在我的記憶裡——像一種遠親關係在一瞬臨終的時刻加以確定了。
「我發動蹩腳的引擎。『一定是這個可憐的商人——這個入侵的人。』經理叫著說,惡意地往後看著我們離開的地方。『他一定是美國人,』『假如他不小心的話,他也免不了要陷入苦惱的境地,』經理暗暗地喃喃著,我以假裝的天真口吻說世界上沒有人免於苦惱。
「我們一進入水道,我就知覺到它比我想像的狹窄多了。我們的左邊有長形而不斷的沙洲,右邊是一個高而陡的河岸,濃密地長著樹叢。樹叢之上,樹木密集林立。嫩枝茂密地垂掛在水流之上,遠處連接遠處的地方,某一種樹木具有的高大肢體硬直地射到河流之上。那時剛好是正午,森林的表面顯得陰鬱,一團寬大的陰影已經落在水上。我們在這陰影裡航行而上——很緩慢地,你想像多慢就多慢。我把船轉向岸邊——測桿告訴我,靠近河岸的地方水最深。
「那時,我們心中主要的就是想到這件事。有一種極端的失望之感,好像我已發現自己一直在完全不實際地努力追求什麼東西。假如我航行了這麼遠途的唯一目的是跟庫茲先生談話,那麼我會感到厭惡不過了。跟……談話,我把一隻鞋子拋到船外,同時了解到那恰就是我一直期望做的事——跟庫茲先生說話。我奇異地發覺,我從沒把他想像成『做什麼』,而是想像成『談什麼』。我不向自己說,『現在我將永不看到他,』或者『現在我將永不握他的手,』而是說,『現在我將永不聽到他說話,』這人以其聲音自我呈現。當然並不是我沒有把他與某種動作連在一起。我不是聽到人家以嫉妬和敬慕的語調說過嗎?說他收集、交換、欺騙或偷取的象牙比其他代辦得到的合在一起和*圖*書還多嗎?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有天賦的人,他一切的天賦,那明顯表露出來的天賦,那伴隨有一種真正表現感的天賦,就是他談話的能力,他的話語——那種表達的天賦,那令人迷惑、發亮、最高貴和最低級的東西,那悸動的光流,或者來自一處不可刺穿的黑暗中心的欺詐成分。
「我把托遜的書給他。他樣子好似要吻我,但又壓抑住了。『這是我留著的唯一一本書,我以為丟了,』他說著狂喜地注視著書。『一個單獨行事的人總要遇到很多意外事件,你知道。有時獨木舟翻了——有時人們發怒了,你得很快退避三舍。』他捏著書頁。『你用俄文寫註解嗎?』我問。他點頭。『我還以為那些註解是用密碼寫的,』我說。他笑了,然後變得嚴肅起來。『阻止這些人費了我很大的神,』他說。『他們要殺你嗎?』我問。『哦!不!』他叫著說,壓抑住了。『他們為什麼攻擊我們?』我追問。他猶疑了,然後羞慚地說,『他們不要他走。』『他們不要他走?』我好奇地問。他點了一下頭,充滿了神秘和智慧。『說真的,』他叫著說,『這個人已經擴大了我的心胸。』他張開他的手臂,他完全圓形的藍色小眼睛瞪著我。」
「經理站在舵輪旁邊秘密地喃喃著說,無論如何需要在黑夜來臨之前駛離那個地方,那時我看到遠處河邊上有一片空地,以及某種建築物的輪廓。『那是什麼?』我問。他驚奇地拍著手。『那駐所!』他叫出來。我馬上向邊端移去,仍然半速前進。
「另一隻鞋子飛進那河流的魔鬼神仙中。我想,天呀!一切都過去了。我們太遲了;他已消失了——天賦已消失,藉著矛箭或棍棒而消失了。畢竟我永不會再聽到那個人講話了,而我的悲愁有一種驚人的感情成分,就像我在樹叢中這些野人的號叫悲愁裡注意到的,也有一種驚人的感情成分。假如我被奪去一種信仰或者失去生命中的命運主宰,我也不會這樣孤獨悲傷的……誰呀?為什麼你以這種可怕的方式嘆息?荒謬嗎?上帝呀!難道一個人不必曾——喂,給我一些菸草。」……
「菸使他感到舒慰,漸漸我才知道他以前逃離學校,坐著一艘俄國船航海去了;然後又逃走了;有一段時間在英國船上服務;現在跟當牧師的父親言好了。他強調了這一件事。『但當一個人年輕時,他必須廣博見聞,收集經驗、觀念;闊大心胸。』『喂!』我打斷他的話。『你從不會知道!我在這裡見了庫茲先生,』他以嚴肅而譴責的氣盛語調說。以後我就不說話了。從他的話我知道,他說服一間海岸的荷蘭商業所,為他辦妥貨物商品,然後帶著一種輕鬆心情出發到內部,比一個嬰兒更沒想到自己會碰上什麼事。他個人在那河流流浪幾乎已有兩年之久,與一切人物和事物完全隔絕。『我並不如外表那麼年輕。我三十五歲了,』他說。『最初老凡.蘇丹總叫我滾蛋,』他以強烈的喜悅表情說;『但我賴著他,談著,談著,一直到最後他怕我會把他的愛狗的後腿給談掉了,所以就給了我一些便宜貨和幾枝槍,告訴我說,他希望永不再見到我的臉。好心的老荷蘭人,凡.蘇丹。一年前我曾送給他一些象牙,以便在我回來時叫他不要說我是一個小偷。我希望他收到象牙。至於其餘的我不介意。我為你堆積了木頭。那是我的舊房子。看到了嗎?』
「在『內部駐所』下面約五十哩的地方,我們見到一間用蘆葦搭成的小屋,一根傾斜而可憐的木柱,上面有一塊無法辦認的破布,原來是一支什麼旗子,還有一堆堆得整齊的木頭。這倒是意外的事。我們來到河岸,在那堆木柴上發現一塊平板,上面有褪色的鉛筆字。我們辨認出上面寫著:『給你木頭。快呀。小心接近。』還有簽名,但已認不出來——不是庫茲——比『庫茲』兩字更長。快一點。什麼地方?『小心接近。』我們沒有這樣做。但這警告不可能是指接近後才能找到的地方。上面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什麼不對勁?多少程度?那是問題。我們責難那電報文體的低能。附近的叢林沒什麼徵示,也無法讓我們看得很遠。一張紅斜紋布縫成的破門帘掛在小屋的門口,憂傷地在我們面上飄垂著。住處被拆除了;但我們可以看出不久以前曾有一個白人在那兒住過。那兒有一張粗糙的桌子——一塊木板放在兩根柱子上;一堆垃圾積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並且我在門口撿到了一本書。書的封面已經掉了,書頁被手指磨損成一種極端骯髒柔軟的狀態;但背面卻用白棉線小心地重新縫釘過,看起來還很清淨。那是一樁非凡的發現。書名是『海員要覽』,作者叫托色,托遜——像這樣的名字——英國皇家海軍船長。書看來是夠難讀,裡面有圖解和討厭的圖表,而版本有六十年的歷史。我盡可能謹慎地拿著這件驚人的古物,唯恐它在手中溶化掉。在書裡面,托遜(或托色)熱誠地探討錨鏈和索具的阻力,以及其他這樣的問題。並不是一本很吸引人的書;但第一眼你可以看到作者有一種專心的意向,對於正確的工作方法有一種誠實的關切,這使很多年以前寫出的這本小書,比一盞專業的燈光發出更大的光輝。單純的老水手,談著錨鏈和滑車,使我遇見了某種絕對真實的東西,處於一種美妙的激動狀態,忘記了叢林和朝聖者。那個地方有這樣一本書,是足夠奇妙的事;但更驚人的是寫在邊沿的鉛筆註釋,並且清楚地指引原文,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是密碼!是的,看起來像密碼。你去幻想吧,幻想一個人沉重地拿著那樣一本書到這與世隔絕之地,研究它——並且做筆記——用密碼!那是一種過度的神秘。
「事情進展下去,我應該說,是在霧升起後兩小時,而其開始是在一個點,粗略來講,大約在庫茲駐所下面一英哩半的地方。我們剛繞著一處彎道搖擺掙扎前進,我那時看到在河流中央有一個小島,僅是一堆亮綠的草丘。那是唯一所能看到的,但當我們更前進航到河域時,我看到那是一條長長沙岸的前段,或者應該說是一段淺灘伸展到河流的中央。淺灘褪了色,剛好與水面平,可以看到整個地皮正好在水下,恰像一個人的脊骨在皮膚之下伸延過背部的中央。現在,就我看到的來說我可以把船開到右邊或左邊。當然,我對兩邊的水道都不清楚。河岸看來都很相像,深度看起來都相同;但據人家告訴我,駐所是在西邊,所以我自然地駛向西邊的水道。
「我向前航進,下令立刻把錨鏈拉進,以便準備在需要時同時捲起船錨和移動船隻。『他們會攻擊嗎?』一個可怕的聲音低語著。『我們全部會在這陣霧中被宰割,』另一個聲音喃喃著。大家的臉孔因緊張而抽搐,手輕微地顫慄著,眼睛忘記眨動。看到白人和黑人水手表情的對照很有意思,黑人水手跟我們一樣,對河流的那一部分都感到陌生,雖然他們的家只是在八百英哩遠的地方。白人當然大為心亂,此外,他們因這樣一種暴烈的騷擾而痛苦受驚,顯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其他人露出一種機警而自然感興趣的表情;但他們的臉孔在本質上是安靜的,甚至一兩個拉著錨鏈時露齒而笑的人也是一樣。有幾個交換了短促、嗯哼的談話,這樣似乎滿足地把事情解決了。他們的頭子是一個年輕、寬胸的黑人,嚴肅地穿著暗藍而有緣飾的布衣,鼻孔可怕,頭髮全都巧妙地向上綣成油滑的小圈,他站在我身旁。『啊哈!』我說,只是為了表示友善。『抓住他們,』他突然說,充血的眼睛大張,尖銳的牙齒一閃——『抓住他們,送給我們。』『給你們,呃?』我問;『你要對他們怎樣?』『吃他們!』他簡短地說,把手肘依靠在橫木上,向外看進霧中,表現一種尊嚴和深思的態度。假如不是我想到他和他的人兒一定是很餓了,我一定會著實嚇了一跳:至少這個月來,他們飢餓的程度一定一直在繼續增加。他們被雇用已有六個月之久(我認為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有清晰的時間觀念,像我們置身在無數年代中所具有的觀念。他們仍然屬於時間的開始——並沒有繼承經驗來教導他們),而當然,只要有一張契約,上面按照河流區域所訂的什麼滑稽法律填了字,人們也不去管他們要如何生活了。當然,他們身邊帶有一些河馬肉,河馬肉總是無法吃很久——縱使朝聖者在一次驚人的吵鬧之中沒有把大量的河馬肉丟到船外。那次爭吵看來像一次高壓的行事;但那真是一種合法的自我防衛。你不能在醒著、睡覺或吃著時呼吸著死河馬的氣味,而同時又過著危險不定的生活。此外,他們每星期給他們三截銅線,每截大約九吋長;其理由是:他們要以銅線的時價在河邊鄉村購買物品。你可以看出這並沒有什麼用。不是沒有鄉村,不然就是人們有敵意,或者那位與我們其餘的人一樣靠錢過活的經理(有時人家添送他一隻老山羊)為了一些多多少少奧妙的理由,不願讓船停下來。所以,除非他們吞下銅線,或者把它做成釣鉤釣魚,不然我是看不出他們奢侈的薪水能夠對他們有什麼好處。我必須說,付給的時間很固定,就像有信譽的貿易行那樣。至於其餘的,唯一可吃的東西——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能吃的樣子——他們所擁有能吃的唯一東西是幾塊像是半熟的麵塊,呈骯髒的淡紫顏色,他們將之包在樹葉裡,時而吞下一片,但看起來那麼小,似乎是為了外表,而不是為了食用的任何嚴肅目的而製的。看在吃人的飢餓魔鬼份上,為什麼他們不起而攻擊我們——他們有三十個之多,我們只有五個——一舉來一次斬獲?每當我想到這裡,我都要驚奇一番。他們是巨大而有力氣的人,沒有判斷結果的能力,雖然他們的皮膚不再光滑,他們的肌肉不再堅硬,但仍然有勇氣,有力量。而我看到某種和-圖-書壓抑的成分,一種或然率無法估計的人類秘密,已經顯示在他們身上。我看著他們,迅速地產生一種興趣——不是因為我想到不久我可能被他們所吞食,雖然我向你們承認,就在那時我體察到——好像一種新的啟示——朝聖者看來是那麼虛弱有病,而我希望,是的,我熱烈地希望我的樣子不是那樣——什麼呢?——那樣——不引起食慾:一絲幻想的虛榮,與那時充滿我日子裡的夢般感覺配合得很適當。可能,我也有點發燒。一個人不能老是把指頭放在脈搏上。我常常『有點發燒』,或一點其他的毛病——荒野的調皮觸擊,是在更嚴肅的屠殺(屠殺到時就會來)之前先呈現的預備性小動作。是的;我看著他們,就像你看著任何的人類一樣,他們接受一種無情的肉體需要的試驗,接受試驗時產生的衝動,動機、能力、弱點,使我感到一種好奇心。壓制!什麼可能的壓抑呢?是迷信、厭惡、耐心、畏懼——或某種原始的恐怖?沒有一種畏懼能夠抵得住飢餓,沒有一種耐心可以磨損飢餓,厭惡就是不在有飢餓的地方存在;而至於迷信、信仰,以及你可能稱為原則的東西,它們比微風裡的穀殼還微不足道。難道你不知道正在徘徊中的飢餓之魔鬼,其惱人的折磨,其險惡的思想,其陰沉而沉思的兇猛?嗯,我知道的,如要正當地跟飢餓作戰,必須使用一個人一切天生的力量。面對生離死別,侮辱和靈魂的沉淪——真的比這種長久的飢餓還容易。雖悲慘,但卻是事實。而這些人沒有世俗的理由讓他們有顧慮。壓抑!這等於期待一隻徘徊在戰場屍體中的鬣狗壓抑自己不去吃屍體。但我面對著事實——事實令人目眩,像深海中的泡沫,像一個不可測的謎之漣漪,一團更大的神秘——當我想到它時——其神秘的程度大於這種野蠻的騷嚷中的一種奇異而不可解的特徵(決死悲傷的特徵),而那騷嚷在河岸上,在目盲白色霧氣後橫掃我們而過。
「船上我的一個忍耐著饑餓的朋友,正在我下面的船頭測量水位。船隻恰像一隻鋪艙板的盤艇。在甲板上有兩間麻栗樹木建成的小屋,有門及窗戶。鍋爐在前端,機器恰在船尾。整隻船上面有一個輕便的遮頂,用支柱支持著。煙突穿過那遮頂,在煙突前面有一間用輕木板建成的小屋作為駕駛室之用。裡面有一張長椅,兩隻摺凳,一桿上子彈的馬提尼槍,一張小桌子,以及駕駛盤。前面有一扇寬廣的門,每邊有一個寬大的百葉窗。當然窗和門都常常打開著。我停息在門前那屋頂的極端,消磨著我的時間。晚上,我睡(或試著睡)在長椅子上。一個屬於某一個海岸部落的黑人運動家當舵手,他曾從我可憐的前任船長那邊接受過教育。他戴著一對銅耳環,穿著一件藍色的布外衣,從腰部垂到腳踝,他認為自己就是整個世界。他是我曾看過的最反覆無常的愚人。如果你在旁邊,他就裝模作樣地駕駛著;但假如他看不到你了,就馬上成為頹喪恐懼的犧牲品,並且很快就讓船隻顛顛簸簸起來了。
「有一天晚上,當我直著身子躺在我船上的甲板時,我聽到有聲音向著我接近——侄子和叔父正沿著河岸漫步。我又把頭枕在我的臂上,幾乎在瞌睡中不知置身何處,因為我好像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說話:『我像一位小孩子那麼不會傷害人,但我不願受人指揮。我是經理——或者不是呢?上面竟然命令我派他去那兒。不可相信。』……我知覺到那兩個人正在岸上,靠著船隻的前頭部分,就在我的頭下。我沒有動;我沒想到要動:我想睡。『真令人感到不愉快,』叔叔發著牢騷。『他要求行政當局派他到那兒,』侄子說,『想要顯示他有能力;因此我就接受指示了。看看那個人一定會具有什麼影響力。不可怕嗎?』他們都同意說『可怕』,然後說了幾句奇怪的話:『製造雨和美好的天氣——一個人——總部——拉著鼻子』——荒謬句子的幾個片斷驅走了我的睡意,所以當叔父說下面的話時,我幾乎全都清醒了,『天氣可能為你解除這個困難。他自己一個人在那兒嗎?』『是的,』經理回答;『有一次他派他的助手到河這兒來,捎給我一封信說:「把這個可憐的魔鬼趕出國土,不要費心送更多那樣的魔鬼來。我寧願自己一個人,也不要跟你能夠送來的那種人在一起。」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你能想像這樣的無禮嗎!』『從那時候起發生過什麼事嗎?』叔父聲音粗啞地問;『象牙,』侄子突然說,『很多——上等的那一種——很多——從他那兒來的,這是最令人氣惱的。』『還有呢?』沉重的聲音發問。『發票,』對方迅速回答,像是子彈的發射。然後一陣沉靜。他們一直在談庫茲。
「我們慢慢地沿著突出的樹叢前進,破裂的嫩枝和飛舞的葉片在旋轉著。下面的槍火忽然停止了,我早知子彈用盡時就會停止的。我聽到一陣急速而斷續的颼颼聲橫切過駕駛室,於是我就把頭向後一擺,颼颼聲橫切過一個百葉窗洞,又從另一個窗洞橫切而出。我看看那個正在搖動空槍對著海岸喊叫的瘋舵手,看到模糊的男人形體正彎著腰跑著、跳著、滑著,顯得清楚、不完全、虛幻無常。有一種的什麼巨大的東西在百葉窗前的空中出現,槍掉入海中,那人迅速向後退走,別過頭看著我,露出不尋常、深沉、親密的神色,倒在我的腳下。他頭的一邊兩次碰到舵輪,那看來像長莖的東西末端在周圍卡嗒作響,翻倒一隻小小的摺椅。看來好像是他從岸上一個人身上批奪那東西後,就失去了平衡。稀薄的煙吹開了,我們脫離了暗礁。我向前看,看清在另外大約一百碼的地方可以自由把船轉開,離開河岸;但我的腿感到很熱很濕,我必須向下看。那男人用背滾動著,抬頭一直看著我;兩隻手緊抓著長莖。那是一隻矛的手柄,在拋過或者戳過開口時射中他的身體,正中肋骨的下方;矛刄已經刺進去,看不到,造成很可怕的深傷口;我的鞋子滿是血;一池血靜靜凝在那兒,在舵輪下發著紅色的亮光;他的眼睛閃著一種驚人的光彩。槍彈又齊發了。他焦急地看著我,緊抓著矛,好像那是什麼珍貴的東西,樣子像是怕我會設法從他身上奪去似的。我必須努力把眼睛避開他的注視,注意駕駛。我用一隻手在我頭上摸索著汽笛的繩線,並且匆忙而突然地接連發出尖叫聲。憤怒和戰號似的喊叫聲所形成的紛亂立刻被制止了,然後從森林的深處,發出一種很令人不寒而慄而持久的悲恐和完全失望的哀叫,令人想像到那哀叫是在跟著地球上最後的希望一起飛逸。在樹叢裡有一陣大大的騷動;如雨的箭簇停下來了,幾顆下落的子彈尖銳地爆響——然後沉寂,在沉寂中船後拖輪的無力打擊聲顯明地傳到我的耳朵。我用力把舵輪轉向右邊,就在那時刻,那穿著粉紅睡衣的朝聖者顯出很狂熱而激動的樣子,在門口出現了。『經理叫我——』他用正式的語調說,然後忽然停了下來。『上帝!』他說,瞪視著那個受傷的男人。
「兩個朝聖者以急速的低語爭吵著哪者是正確的河岸。『左邊。』『不,不;你怎能這麼說?右邊,右邊,當然。』『很嚴重,』經理的聲音在我後面響起;『在我們到達之前,假如庫茲先生發生什麼事的話,我就淒慘了。』我看著他,一點也不懷疑他的熱誠。他就是那類希望維持體面的人。那是他的壓抑。但是當他喃喃講出『馬上繼續航行』的話時,我甚至不費神去回答他,我知道,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假如我們放棄停泊之舉,我們就會像飄浮在空中——在太空之中。我們無法說出我們正要到哪兒——是上航或下航或橫越——一直到我們到達某一個河岸,最先我們將不知道到達哪一個河岸。當然我沒動。我不想來一次粉身碎骨。你不能想像一處更致人於死命的沉船地方。不管是否馬上淹死,我們一定會很快地以某種方式死亡,『我授權給你從事一切冒險,』他停了一會說。『我拒絕進行任何冒險,』我簡短地說;這正好是他期望的回答,雖然我的語調可能使他驚奇。『嗯,我必須敬從你的判斷,你是船長,』他很謙恭地說,我把肩轉向他,表示我的感激,然後看進霧色之中。霧要繼續多久呢?這是最無望的守望。要接近這位在邪惡樹叢裡苦尋象牙的庫茲,就要受到很多危險的攻擊,好像他是一位被施以魔法的王子正睡在神話中的城堡裡。『你認為他們會攻擊嗎?』經理以一種機密的語調問。
「水流更急了,輪船似乎奄奄一息,船後拖輪懶散地飄垂著,我踮起腳尖傾聽著船隻下一次的機器心跳,因為實在說,我時刻都在等著這隻可憐的船停下來。那就像注視著生命的最後一閃。但我們仍爬行著。有時我會選擇前面不遠地方的一顆樹,來衡量航向庫茲的進展行程,但在我們接近之前,我總會迷失了那顆樹。兩眼那麼久久地注視一件東西,這對人類的耐心而言是太過分了。經理顯示出一付美好的認命神色。我焦急而生氣,並且在內心爭辯著是否要公開與庫茲談話;但在我還不能得到結論時,我就想到,我的話語,或我的沉默,實在說,我的任何行動,會只是一種無益的行動。人們知道或不知道,這有什麼關係呢?誰是經理,這有什麼關係呢?人有時會有這種內省的一閃。這件事情的本質隱藏在表面的深處,我雙手所不能及,我干涉的力量所不能及。
有一陣深沉寂靜的停頓,然後,一根火柴亮起,而馬羅瘦削的臉孔出現了,疲憊、空虛、手臂交叉垂下,上眼皮下垂,露出些許集中注意的神色;而當他激烈地吸著菸管時,菸管發出小小火燄的規則閃亮,似乎自夜晚裡退卻或前進。火柴光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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