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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心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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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朝聖者都跑出去看。我坐著不動,繼續吃飯。我相信我是被認為像野獸一樣無情。無論如何,我沒有吃很多飯。那兒有一盞燈——燈光,你不知道嗎——而外面是那樣可怕地,可怕地黑暗。我不再走近那不凡的人,他曾經為自己的靈魂在地球上的冒險下過判斷之語。聲音消失了。還留有什麼呢?但我當然曉得第二天朝聖者在一個泥濘的洞窟裡埋下什麼東西。
「『還有他的典範,』她自己對自己低語著。『人們崇敬他——他的美德在每種行動裡閃耀。他的典範——』
「情形相反。看來好像他們的交往已大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所破壞。他驕傲地告訴我說,他曾經在庫茲兩次生病期間設法去照顧他(他把這件事認為是一種冒險的功績),但一般言之,庫茲是自己一個人在流浪著,遠深入森林而流浪著。『我常來到這駐所,等了好幾天又好幾天他才出現,』他說。『啊,是值得等他!——有時候。』『他在幹什麼?探險或什麼的?』我問。『哦,是的,當然。』他已經發現了很多的村莊,也發現一個湖泊——他不確切知道在那一個方向:問得太多是危險的事——但他的探險大部分是尋求象牙。『但他那時候沒貨物去交換象牙,』我提出異議。『還留有很多彈藥呢,』他回答,眼睛看到別的地方。『簡單地說,他到處突襲這個地方,』我說。他點頭。『不是自己一個人,真的!』他喃喃地說一些有關環繞那些湖泊村莊的事。『庫茲叫部族跟從他,是嗎?』我問。他有點躊躇不安的樣子。『他們愛慕他,』他說。他說這些話的聲調很不平常,所以我專心地看著他。看到他談及庫茲時渴望和勉強的表情,使人感到奇異。庫茲這個人充滿了生命,佔據他的思想,主宰他的感情。『你能期望什麼?』他迸出這句話;『他以雷鳴和閃電的威風君臨他們,你知道——而他們從沒看到像他那樣的人——並且很可怕的人。他會顯得很可怕。你不能像判斷一個常人那樣去判斷庫茲先生。不,不,不!現在——只是讓你明白——我不介意告訴你,他有一天也要殺掉我——但我不說出我對他的想法。』『殺掉你!』我叫出來。『為什麼?』『嗯,我有一些象牙,是靠近我家那村莊的頭目給我的。你知道我以前都為他們射獵野物。嗯,他要象牙,不聽理由。他宣稱,除非我給了他象牙並且離開這個地方,不然他就要殺我,因為他可以這樣做,並且喜歡這麼做,世界上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去殺他高興殺的人。這也是真的。我給了他象牙。有什麼關係呢!但我沒離開。不,不,我不能離開他。我必須小心謹慎,當然,一直到我們重新恢復友誼一段時間。他那時第二次患病。以後我必須避開他;但我不介意。他大部分都住在湖邊的村莊。他來到河旁時,有時會碰到我,有時候我小心點是好的。這個人受太多的苦。他痛恨所有的這一切,但不知怎的,他就是不能離開。有機會時我就求他趁早離開,我提議跟他回去。他總是說好,然後還是留著不走,又出發去進行另一次獵象牙之行;不見了幾個禮拜;他處在這些人民之中而把自己忘掉——忘掉自己——你知道。』『噢!他瘋了,』我說。他憤怒地抗議。庫茲先生不可能瘋。假如我只在兩天前聽他講話,我就不敢這樣說……在我們談著話時,我已經拿起我的望遠鏡,並且正對著海岸看,橫掃兩邊以及屋後的森林極限。我意識到那樹叢裡有人在,那樣沉寂,那樣安靜——像小山上的破屋那樣沉寂和安靜——這樣的意識使我感覺不安。在這驚人故事的表面上沒有一點跡象在,這故事與其說是被講出,不如說是以淒悲的驚嘆暗示出來,以聳肩,中斷的辭語,以及藉深嘆為結束的暗示完成。森林不動像一個面具——沉重,像監獄關著的一道門——森林隱藏著耐心的期待和不可接近的寂靜的了解,它以這種樣態注視著。那蘇俄人正向我說明,庫茲先生以後就得到河來,帶來那個湖泊部落的戰鬥人員。他已有幾個月的時間不見人影——讓人們愛慕他,我想——然後不期然出現了,在在都表示意圖越河或在下游進行一次襲擊。顯然,要求更多的象牙之慾望已經克服了——所謂的——較弱的物質希望。無論如何,他忽然變得更惡劣了。『我聽說他無助地躺著,所以我就去看他——利用我的機會,』蘇俄人說。『哦,他惡劣,很惡劣。』我把望遠鏡對著房子。那兒沒有生命跡象,但有殘毀的屋頂,高高的土牆在草上出現,有三個小小的四方形窗口,形狀都不相同;所有這一切似乎都位於我的手能伸取的範圍之內。然後我粗暴地移動了一下,那消失的籬笆上一根留存的柱子,在我望遠鏡的視覺範圍裡跳躍了一下。你記得我曾告訴你,我在遠眺時看到某些裝飾品而驚心動魄,那些裝飾品在這地方殘毀的一面,看來顯得特別醒目。現在景色忽然更接近了,結果我把頭向後一拋,好像要迴避突來的一擊似的。然後我又以望遠鏡小心地從一根柱子看到另一根柱子,我看出了我的錯誤。這些圓形的結並不是用來裝飾的,而是用來象徵的;它們具有深意並且使人迷惑,驚心和不安——假如有人從天空向下看的話,他會看到那是思想需要的食物也是兀鷹的食物;但無論如何,還是那些足夠辛勤而爬上了柱子的螞蟻們的食物。假如柱子上的人頭其面孔不是轉向屋子的話,會更使人有印象。只有一個(我第一個辨認出的)面孔向著我。我並不如你想的那樣震驚。我之向後驚退實在只是一種表示驚奇的動作。我已經期望要在那兒見到一個木球,你知道。我小心地回到我最先遠望的地方——就在那兒,黑色、乾枯、下陷、閉著上眼皮的一個人頭,似乎睡在那柱子頂端,皺縮乾枯的嘴唇露出一線狹窄的白齒,正微笑著,正對著永恆睡眠中的無盡而滑稽的夢不斷地微笑著。
「『你是他生前的朋友,』她繼續說。『他的朋友,』她重複說,聲音提高了點。『你一定曾是他的朋友,既然他給了你這些東西,並且叫你來找我。我感到我能跟你講話——哦!我必須跟你講。我需要你——你曾經聽過他臨終前的話——知道我配得上他……那不是驕傲……是的!當我知道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了解他——他自己這樣告訴過我的——我就感到驕傲。而且他母親死後,我再也沒一個人——沒一個人——來——來——』
「黄昏現在降臨。我必須在一間高尚的客廳裡等。客廳有三個從地板直伸天花板的長窗,像三條發亮的裝飾石柱。傢具的彎曲而鍍金的腳和背露出不清楚的曲線在閃耀著。高高的大理石壁爐有一種寒冷而不朽的雪白顏色。一架大鋼琴重大巍峨地立在一個角落裡,平面上可以看到暗光,像是一具陰沉而光亮的石棺。一扇高門打開——關上。我站起來。
(全書完)
「他把手臂向上舉。我們那時是在甲板上,而我的砍材工人的領頭在附近閒逛,就向他投以沉重而閃亮的眼神。我周圍看了看,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這個陸地,這個河流,這個森林,這個熾熱的天空形成的蒼穹,以前從不曾,從不曾在我眼中看來顯得這樣的無望,這樣的黑暗,這樣的不為人類思想所理解,對人類的弱點這樣地無情。『而自那以後,你當然跟他在一起了?』我說。
「『他是一個不凡的人,』我不穩定地說。然後面對她的凝視所顯示的堅定哀求,面對那凝視,那凝視似乎注意著我唇上要吐出更多的話語,我繼續說,『不可能不去——』
「另一個晚上,我拿著一根蠟燭進去,我驚奇地聽到他有一點顫抖地說,『我正躺在這裡,在黑暗中等待著死亡。』亮光距他的眼睛不到一呎遠。我強迫自己喃喃道,『哦,亂講!』然後站在旁邊,好像被嚇呆的樣子。
「他沙沙地抖動著一封信,直直地看著我的臉,『我很高興,』有人一直在寫信告訴他有關我的事。關於我的特別推薦又出現了。他不費力氣地發出聲音,幾乎不費心去動一下他的兩唇,但那音量使我很驚奇。一種聲音!一種聲音!聲音嚴肅深沉、震動,而這人看來似乎沒有能力發出一聲耳語。無論如何,他本身有足夠的力量——無疑是不自然的——可以很容易把我們解決,我馬上就要講到這點。
「她慢慢地轉開,沿隨河岸繼續走,走進左邊的樹叢。她消失之前眼睛在樹叢的黄昏中只回頭對我們瞄了一次。
「我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我的心靜止了下來,我的心忽然被一種狂喜和可怕的叫聲所阻,被那種不可懷想的勝利和不言可喻的痛苦叫聲所阻。『我知道——我確實知道!』……她知道。她確實知道。我聽到她在哭泣;她已把臉孔埋在手中。我想,房子在我未能逃跑前就會潰塌下來,天空會倒落在我的頭上。但結果卻沒發生什麼事。天空並不為這樣的小事倒塌。我不知道,假如我給予庫茲應得的正義,天會不會塌下來?他不是說過他只要正義嗎?但我不能。我不能告訴她。那會太黑暗——完全太黑暗……」
「『而那時我沒跟他在一起,』她喃喃。我的憤怒在一種無限同情的感覺之前消減下去。
「『每件能做到的事情——」』我咕嚕著。
「第二天我們中午離開時,群眾們(我已一直敏銳地知覺到,這些群眾在樹幕後隱伏著)又從森林裡湧了出來,擠滿了空地,蓋滿了斜坡,一大群裸體、生動、震顫著的胴體。我稍微向上游行駛。然後向下游搖擺而下,二千隻眼睛跟隨著那隻濺著水、哆哆響而又兇猛的河魔動著,河魔以其可怕的尾羽擊打著河水,並且把黑煙吐進空氣中。在第一個高處前面沿著河流的地方,有三個男人從頭到腳塗著鮮紅色m•hetubook•com.com的泥土,不安地來回大步走著。我們又靠近時,他們面對著河流,跺著腳,點著似角的頭,搖著赤紅的身體;他們朝著可怕的河魔揮動一把黑色的羽毛,以及一塊骯髒的獸皮,有一根下垂尾巴——看起來像一具乾枯的葫蘆;他們一齊間斷地叫喊出成串驚人的言語,不像人類語言的聲音;群眾深沉的喃喃忽然中斷,未中斷前就像一種魔鬼的連禱之呼應。
「當我在午夜忽地醒來時,他的警告及其危險的暗示湧上我的心頭,那危險的暗示在星夜裡似乎顯得足夠真實,使得我起床,在四周環顧一下。山上有一堆大火燃燒著,一陣一陣照亮著駐所房屋的彎曲角落。我們的一個代辦帶著幾個黑人拿著武器在放哨,看守著象牙;但在森林的深處,搖曳的紅光似乎從地上下降又升起,地上位於漆黑的迷亂圓筒形中,紅光顯示出那些愛慕庫茲先生的人正不安地守夜的確切地點。大鼓單調的聲音發出模糊的驚恐和徘徊不去的振動,充滿了空中,很多人在哼著一種怪異的咒文,那持續的單音從森林黑暗平坦的牆中傳出來,像蜜蜂飛出蜂巢的嗡嗡聲,對我半醒的知覺有一種奇異的麻醉作用。我想我在依靠著欄杆時瞌睡起來了,直到突然爆出一聲喊叫,一種鬱積和神秘的瘋狂形成的壓倒性爆發,把我吵醒,使我陷於一種迷悶的驚奇中。聲音忽然又停了下來,低低的單音在空中繼續響著,產生一種聽得見和令人舒慰的寂靜效果。我隨意看進小木屋裡。裡面正亮著一盞燈,但庫茲先生並不在那兒。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庫茲深沉的聲音自窗帘後面傳來:『什麼救我!——你意思是救象牙。不要告訴我!救我!當然,是我必須救你。你現在正阻斷我的計劃。病!病!不像你相信的那樣病重。不要緊。我還要實現我的理想——我一定要回來。我要讓你看看可以做些什麼。你心中那小小的瑣碎意念——你正干涉我。我一定要回來。我……』
「『啊,但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相信他——比他自己的母親,比——他自己更相信他。他需要我!我!我將珍惜每聲嘆息,每句話語,每個跡象,每瞥眼光。』
「『而你敬慕他,』她說。『知道他而不敬慕他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完全沒有什麼方法存在,』過了一會我喃喃的說。『正是如此,』他狂喜地說,『我早就預料到。這顯示完全沒有判斷力。我有責任在適當的時機指出這點。』『哦,』我說,『那個人——叫什麼?——那個製磚的人,會為你寫一份清朗可讀的報告。』他有一會的時間顯得失措的樣子。我想我從沒呼吸過這樣討厭的氣氛,我精神上轉向庫茲以求慰解——積極地尋求慰解。『無論如何,我認為庫茲是一個非凡的人,』我加強語氣地說。他吃了一驚,投給我冷冷而沉重的一眼,很安靜地說,『他以前是,』然後他把背對著我。他喜愛我的時辰結束了;我成為庫茲的方法的同路人,跟庫茲笨重地走著,而使用方法的時間還未成熟:我並不健全!啊!但至少選擇選擇夢魘,也總是一回事。
「有一個代辦扣緊著一件大衣,睡在離我三呎之內甲板上的一張椅子上。叫聲並沒有驚醒他;他輕輕地打著鼾;我讓他睡在夢鄉裡,然後跳到岸上。我沒有出賣庫茲先生——我受命永不能出賣他——規定是我應該忠於我選擇的夢魘。我急於自己一個人應付這個陰影——而到今天我還不知道為什麼我這樣吝於跟任何人分享那經驗的特殊黑暗。
「可是我遵循著路走——然後停下來聽著。夜很清晰;一片黑藍的空間,閃爍著露珠和星光,黑色的物體靜靜地站立著。我想我可以看到自己前面一種移動的動作。那晚我奇異地對一切感到非常確定。我實際上是離開路徑,沿著一個寬廣的半圓圈跑著(我真的相信自己咯咯笑起來),以便到達那騷動,那所見的移動動作之前——假如我真的看到什麼東西。我正在用計鬥勝庫茲,好像是在玩一種孩子氣的遊戲。
「她以整齊的步伐走動著,穿著有條紋和邊飾的衣服,驕傲地踏在土地,輕微地搖動和閃亮著野人的裝飾品。她頭抬得高高的;她的頭髮形成盔甲的形狀;她膝蓋上綁有銅製裹腿,手肘上戴有銅線臂鎧,茶色的臉頰上有一個深紅的斑點,頸上有無數玻璃珠串成的項鍊;怪異的東西,符咒,巫師的禮物,掛在身體上,每走一步就閃亮並且顫動著。她身上的東西一定有幾個象牙的價值。她野蠻又顯得高高在上,眼神狂野而顯得堂皇;在她小心前進的步伐中有一種不吉和莊嚴的成分。而在那已經忽然降臨整個悲愁陸地的寂靜中,無垠的荒野以及代表多產和神秘的生命的巨大身軀,似乎深思地看著她,好像它一直在看著自身陰沉和熱情的靈魂的影像。
「我感到胸膛一陣寒冷的侵襲。『不要,』我以一種壓抑的聲音說。
馬羅停了下來,離開我們坐著,顯得模糊而沉默,姿態一如坐禪的佛。有一陣子沒人移動。「我們已失去第一次退潮的機會,」指導員忽然說。我抬起頭,河面被一陣黑色的雲峰所阻,而通到地球最末端的安靜水路,陰沉地在一片黯鬱的天空下流動著——似乎通到一處無限的黑暗的中心。
「『現在,假如他不對他們說出適當的話,我們就都完了,』在我手肘旁的蘇俄人說。那隊扛著擔架的人也停下來了,離輪船有一半路的地方,好像被嚇呆的樣子。我看到擔架上的人坐起來,瘦削而舉著一隻手臂,舉在扛擔架者的肩膀上。『讓我們希望那位能夠美妙地談論一般愛情的男人,會找尋出一個特殊的理由,饒了我們這一次,』我說。我尖酸地憎恨我們所處的情勢荒謬危險,好像任那兇暴精靈的擺佈是一種羞辱而必要的事。我聽不到一點聲音,但透過我的望遠鏡我看到那瘦瘦的手臂以命令的姿態伸開來,下顎挪動著,那幽靈的兩眼在那瘦削的頭上暗暗地望向遠處,他點著的頭奇異地跳動著。庫茲——庫茲——德文的意思『矮小』,不是嗎?嗯,這名字就像他生命裡其他一切——和死亡——那樣真實。他看來至少有七呎高。他的被蓋已經掉落,他的身體從被蓋裡出現,顯得可憐而可怕,好像從一張纏繞的被單裡出現一樣。我可以看到他肋骨的構造全都活動起來,手臂的骨頭搖動著。好像一尊用古舊象牙雕成的死神活像,一直在一群不動的人中威脅地搖著手,而這群人是由黑色和閃光的銅製造成的。我看到他把嘴張得大大的——使你看到怪異貪婪的一面,好像他要吞下所有的空氣,所有的土地,所有在他面前的人。我微微聽到一陣深沉的聲音。他一定是正在咆哮著。他忽然向後一倒,扛擔架的人再向前蹣跚前進時,擔架搖動著,而幾乎在同時,我注意到那群野人消失了,看不到退卻的動作,好像那如此突然吐出這些人類的森林又把他們收回去,就像吸了長長的一口氣。
「他十分鄭重地說,假如我們不是『同行』的話,他就會自己處理這件事情,不讓別人知道,而不去考慮後果。『他懷疑這些白人對他懷有嚴重不良的存心——』『你說的對,』我說,記起了我偷聽過的一次談話。『經理認為應該吊死你。』他對這件最初使我感到興趣的消息,顯出一種關心之情。『我最好安靜的離開,』他熱誠地說。『我現在對庫茲再也做不出什麼事了,而他們不久就會找出一種藉口。有什麼可以阻止他們的呢?離這裡三百哩遠的地方有一個軍事據地。』『嗯,說真的,』我說,『假如你在附近的野人中有朋友的話,你最好走。』『很多朋友,』他說。『他們是簡單的人——而我不要什麼,你知道。』他站在那兒咬著嘴唇,然後說:『我不願意讓在這兒的白人遭遇到什麼傷害,但,當然,我剛才是想到庫茲先生的名譽——但你是一個兄弟水手而——』『好了,』停了一會後我說。『庫茲先生的名譽有我在就會安安全全的。』我不知道我說的話有幾分的真實。
「然後那些在甲板上的低能群眾開始他們小小的射擊玩樂,然後彈藥的煙霧使我什麼都看不到。」
「這位敬慕庫茲先生的人有點垂頭喪氣。他以一種匆促不清楚的聲音開始向我說他不敢把這些——呃,象徵——記下。他不怕土人;他們一動也不會動的,一直要到庫茲先生下了命令。他的優勢真是奇怪。這些人的營帳環繞這個地方,酋長們也每天都來看他。他們會爬著……『我不要知道庫茲先生到來時所使用的儀式,』我叫著說。一種感覺奇異地自心中升起:這樣的詳情細節,會比那些在庫茲先生窗下的木柱上的枯乾人頭來得更使人不能容忍。畢竟,那只是一種野蠻的情景,而我似乎一跳就已經移入一個無亮光的陰險恐懼地區,在那兒,純粹而不複雜的野蠻性是一種積極的慰安;因為野蠻性是某種有權利生存的東西——顯然地——存在陽光中。那年輕人驚奇地看著我。我認為他沒有想到庫茲先生並不是我的偶像。他忘記我並不曾聽說過關於——關於什麼的堂皇獨白呢?關於愛、正義、生活的行為或者其他的。假如有人在庫茲先生前面爬行的話,那麼他也像他們所有的人中最道地的野人一樣爬行著。我不知道情況如何,他說:這些人頭是叛變者的頭。我笑出來,使他極為震驚。叛變者!接下去我要聽到的是什麼定義呢?這兒有敵人、罪犯、工人——而這些是叛變者!這些叛變者的頭掛在木柱上,在我看來顯得很馴服的樣子。『你不知道這樣一種生活是怎樣考驗著像庫茲那樣的人,』庫茲這位最後的門徒叫著說。『嗯,你呢?』我說。『我!我!我是一個簡單的人。我沒有偉大的思想。我不想從人家身上得到什麼。你怎麼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把我比做……?』他的感情太豐富了,話都講不出來,忽然他痛哭起來了。『我不了解,』他呻|吟著。『我一直在盡力讓他活著,而那就夠了。我跟這一切全無干係。我沒有能力。這兒有好幾月沒有一丁點兒藥品或一口食物給病人吃了。他被遺棄了,真可恥。像這樣的一個人,懷有這樣的觀念。真可恥!真可恥!我——我——我十個晚上沒睡覺了……』
「『但我沒忘掉。我不能——我不能相信——還不能。我不能相信我將永遠再見不到他了,我不能相信沒人會再見到他,永不,永不,永不。』
「『在那兒,人們很快就會茁長親密的關係。』我說。『我對他知道得很清楚,就如同一個人可能對另一個人知道得很清楚一樣。』
「『不!』她叫著說。『這一切不可能都將消失——這樣一個生命竟會犧牲,而沒留下什麼——除了悲傷。你知道他有什麼龐大的計劃。我也知道那些計劃——我可能不了解——但其他的人知道。一定留下了什麼東西。至少他的話語還沒有死。』
「我們已經把庫茲帶進駕駛室;那兒空氣較充足。他躺在長椅上,透過開著的百葉窗注視著。人群裡顯出一陣漩渦似的騷動,而那頭戴甲盔,兩頰棕褐的女人向外衝到河流邊緣。她伸出雙手,叫了叫,而全體狂野的群眾也齊聲發出清晰、急速令人屏息的怒吼。
「有時他幼稚到卑鄙的程度。他希望當他從一個可怕的『烏有之地』(他在那兒想要完成偉大的事)回來時,國王們會在車站接他。『你讓他們知道你本身有某種真正有利可圖的東西,然後,你的能力就會受到無限的欣賞,』他這樣說。『當然你必須注意動機——正確的動機——常常注意。』那些一模一樣的長長河域,那同樣的河域,那些完全相像的單調河曲,滑過輪船,有成群塵世的樹木耐心地照顧著另一世界的穢汙碎片,這世界是變化、征服、貿易、屠殺、福祉的先鋒。我向前駕駛著。『關起百葉窗,』庫茲有一天忽然說;『我不能忍受看到這個情景。』我把百葉窗關起來。一陣沉靜。『哦,我還要扭曲你的心!』他對著看不見的荒野叫著。
「棕色的潮流迅疾地自黑暗中心流出,以我們下行時兩倍的速度將我們帶往海上;而庫茲的生命也正在迅速地消耗,退潮,自他心中退潮而進入無情的時間之海。經理顯得很平靜,他現在沒有重大的焦慮,他以一種瞭解和滿足的眼光看著我們兩個人:『事情』演變得跟所希望的一樣美好。我看到我就要自己一個人生活在『不健全方法』集團裡了。朝聖者以輕視之情看待我。我是所謂的註定與死人為伍了,很奇怪,我是如何接受這種料想不到的兩人同處的關係呢?選擇這強加在我身上的夢魘,在被這些卑低和貪婪鬼魂侵擾的黑暗土地裡。
「庫茲講話了。一陣聲音!一陣聲音!聲音深深地作響,一直到永恆。聲音在體力消失後還存在,把他心的荒涼黑暗隱藏在口才的堂皇摺襞裡。哦,他掙扎著!他掙扎著!他疲乏的頭腦荒野現在為陰沉的形像所擾——那財富和名聲的形像,那財富和名聲的形像,諂媚地繞著他高貴而崇高的措辭所表現的不朽天賦旋轉著。我的未婚妻,我的駐所,我的事業,我的想法——這些是高尚的感情偶爾發抒的主題。原本的庫茲陰影常出現在空洞虛偽的床邊,其命運就是要立刻被埋葬在原始地球的泥土裡。但它所刺穿過的神秘境界的魔鬼之愛和怪異的恨,都為了佔有那充溢著原始感情的靈魂而戰鬥著,那原始感情渴望著潛藏的名聲,虛偽的榮譽,和成功及力量的一切外表。
「經理靜靜地在門口出現;我馬上走出去,他拉開我後面的窗帘。朝聖者正好奇地看著那蘇俄人,而他正注視著海岸。我跟著他注視的方向轉去。
「我一上了堤岸,就看到一條路——一條寬廣的路穿過草地。我記得自言自語時的狂喜,『他不能走路——他正用四肢爬著——我逮到他了。』草沾有露珠,濕濕的。我大步急速走著,緊握著拳頭。我幻想自己有一種模糊的意念:撲向他,然後痛打他一場。我不知道。我有一種低能的思想。那個正在織著毛線的老婦人跟那隻貓闖入我的記憶,她最不適合安處在這樣一件事情的另一邊。我看到一排朝聖者用靠在臀部的溫徹斯特連環槍射出子彈。我想我永遠回不了船上,並且想像自己一個人生活著,在森林裡手無寸鐵,一直到老年到來。這樣愚蠢的事情——你知道的。而我記得我把鼓聲和心跳混淆,並且為其安靜的韻律感到高興。
「我想,假如我相信我的眼睛的話,我會大叫出來,但我最初不相信我的眼睛——那東西似乎非常不可能存在。事實是,我完全被一種純然的空茫恐慌,純粹的抽象恐懼所擾,這種恐懼與任何清楚的肉體危險無關聯。使這種感情顯得這樣強有力的是——我要怎麼說呢?——我受到道德的驚嚇,好像一種完全怪異,思想所不能忍受且對於靈魂顯得可厭的東西,突如其來強加在我身上。這種現象當然只維持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然後那種關於普通而致命的危險的一般感覺,一種突然的攻擊和屠殺的可能性,或者諸如此類我看到正逼在眼前的事,就顯得非常可喜並且具有鎮定作用。事實上這使我鎮定下來,鎮定的力量很大,所以我沒有發出警報。
「『你了解這叫聲嗎?』我問。
「『他最後說出的一個字是——妳的名字。』
「『我們會永遠記得他,』我匆促地說。
「無論如何,你可以看到,我並沒有立刻去跟庫茲先生為伴。我夢著夢魘,一直到終了,並且再度顯示我對庫茲的忠心。命運,我的命運!生命是好笑的事情——為了一種無用的,目的神秘地安排無情的邏輯。你從生命裡能夠希冀得到的,最多是對你自己的一種了解——那來得太遲了——是一堆不可消滅的悔恨。我跟死亡搏鬥過。那是你所能想像到的最不令人興奮的爭鬥。搏鬥在一種無情的灰色狀態裡進行,腳下空無,四周杳然不見一物,沒有觀眾,沒有喧騰,沒有光榮,沒有勝利的大慾望,沒有失敗的偉大恐懼,處在一種具有平淡的懷疑的病態氣氛裡,對你自己的權利沒有很大的信心,對你的對手的權利更沒有信心。假如這是最終智慧的形式,那麼生命就是比我們一些人所認為的更是一個偉大的謎。我處於最後發言機會的千鈞一髮中,而我卑屈地發覺到,可能我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敢說庫茲是一個非凡人物的理由。他有話可說。他說出來。既然我自己已在旁偷偷看過我對他的凝視了解得更清楚,那凝視不能看到蠟燭的燄光,但卻夠廣闊可以擁抱整個宇宙,刺穿之力足夠深入一切在黑暗中跳動著的心。他已做了一次總結——他已下了判斷。『可怕的東西!』他是一個非凡的人。畢竟,這是某種信仰的表白;這表白顯得率直,具有信心,在其低語中具有一種震動的反叛特徵,它具有一種見真理的可怕面孔——慾望和憎恨的奇異混合。而我記得最清楚的並不是我自己的困迫——一種無形的灰濛幻影,充滿肉體的痛苦,以及對一切事物——甚至對這個痛苦的本身的無常所表現的輕率藐視。不!我似乎生活在他的困迫中。真的,他已踏了最後那一大步,他已走過邊緣之上,而我已被允許抽回我猶疑的腳步。而可能在這裡面就存在著整個的不同;可能整個的智慧,整個的真理,以及整個的真誠,都被壓擠進那不可知的時刻,在那時刻裡我們走過不可見的門檻。可能!我喜歡認為我的總結不是一個意味著輕率藐視的字語。他的叫聲更好——好多了。那是一種肯定,一種以無數的失敗,邪惡的可怕,邪惡的滿足為代價的道德勝利。但那是一種勝利,那就是為什麼我忠於庫茲到底的道理,而在很長一段時間後,再度聽到(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他的堂皇辯才的回音,從一顆透明純粹一如水晶山崖的靈魂迴響於我身上,此時我甚至不僅停留在忠於他到底的地步。
「『假如她要上船的話,我真的想要用槍射殺她,』衣服滿是補綴的人緊張地說。『這十四天以來,每天我都在冒生命的危險阻止她接近我的房屋。有一天她走了進去,把那些我在儲藏室檢來修補衣服的破布踢翻得一塌糊塗。我是……我對她行為不好。至少一定是那樣,因為她憤怒地向庫茲談了一個鐘頭,時時指著我。我不懂得這個部落的方言。幸運的是,我想像庫茲那天也感到太疲弱無法去追究這件事,否則的話,就會有不幸發生。我不了解……不——那對我是太過分了。啊,好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我曾經很快樂——很幸運——很驕傲,』她繼續說。『太幸運了。短暫的太快樂。而現在我是太不快樂——永久的太不快樂。』
「她走上前來,全身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臉色蒼白,在暮色中向我飄來。她正守喪帶孝。離他死後,距消息傳來時已超過一年的時間;她似乎要永遠記憶,永遠守喪。她把我的兩手放在她的手中,喃喃著,『我已經聽說你要來。』我注意到她並不很年輕——我意思是沒有女孩子氣。她對孝心、信仰、受苦有一種成熟的能力。房間似乎變得更黑了,好像陰暗的黄昏的所有憂傷亮光,都躲在她前額裡避難。這頭美麗的秀髮,這副蒼白的臉相,這彎純潔的眉毛,似乎被一圈灰色的輪光所圍,那對黑色的眼睛從那輪光中向外注視著我。眼光的注視顯得端正、深沉、自信,以及信任。她抬著那憂傷的頭,好像為那憂傷感到驕傲,好像她要說,我——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何去為他哀傷才是他應該值得的。但當我們仍然握著手時,這樣一種可怕悲淒的表情自她臉上浮現,使我知覺到她並不是時間的玩物。對她而言,他昨天才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啊!印象是那麼深,所以對於我來講,他似乎也是昨天才死——不,是這個時刻。我在同一時間的剎那裡看到她和他——他的死和她的悲傷——我在他死的那一刻裡看到她的悲傷。你了解嗎?我一起看到他們——我一起聽到他們。她深呼吸著說,『我已生存了』,而我緊張的耳朵似乎清楚地聽到(混合著她失望悔恨的聲調)他永恆詛咒的總結性低語。我自問自己在那兒做什麼,心中有一種痛苦的感覺,好像茫然走進一個殘忍和神秘的地方,這個地方不適合人類看見。她引導我到一張椅子旁。我們坐下來。我把包裹輕輕放在小桌子上,她把手放在包裹上面……『你對他知道得很清楚,』一陣哀傷的沉默後她喃喃地說。
「忽然在房子角落周圍有一群人出現了,好像他們是從地下爬出來似的。他們涉過高及腰部的草堆,身體結實,扛著一個臨時作成的擔架。在景色的空虛之中立刻一聲叫喊響起,尖銳的聲音刺穿過寂靜的空氣,像一支銳利的箭直飛進陸地的中心;並且,成群的人——蜂擁的裸體人群——手中拿著矛、弓、盾,射出狂野的眼光,踏出野蠻的步伐,著魔似地擁進靠近黑暗以及深思著的森林空地。樹叢搖動了,草震動了一會,然後一切處在一種警戒的靜止狀態中,靜靜地直立著。
「他降低聲音告訴我說,下令攻擊船隻的是庫茲。『他有時憎恨人們出主意帶走他——然後又……但我不了解這些事情。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認為那樣攻擊會把你們嚇跑——那樣你就會認為他已死亡而放棄那主意。我不能阻止他。哦,上個月我捱過了一段可怕的時光。』『很好,』我說。『他現在很好了,』『是——是——的,』他喃喃著,顯然不很有信心的樣子。『謝謝,』我說:『我會張大眼睛注意。』『但要悄悄的——呃?』他焦急地催促著。『那對他的名譽而言會是可怕的事,假如這裡有人——』我很嚴肅地答應我會完全小心謹慎。『有一艘獨木舟和三個黑人在不遠的地方等我。我要走了。你能給我幾發馬提尼槍子彈嗎?』我可以給他,所以就相當秘密地給了他。他對我眨眨眼,自己伸手拿了我一把菸草。『只讓水手私底下知道——你知道——這是好英國菸草。』他在駕駛室的門口轉身——『我說呀,你能給我一雙鞋嗎?』他舉起一條腿。『看。』鞋底綁著繩結,像涼鞋似地結在赤|裸的腳下。我抽出一雙舊鞋,他在把鞋子挾在左臂下之前,先以羨慕的眼光看看。他的一隻口袋(鮮紅色的)鼓滿了子彈,另一隻口袋(暗藍色的)隱約的露出『托遜要覽』等等的字樣。他似乎認為自己為了應付與荒野的再度遭遇,已經裝備得相當優越,『啊,我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再碰到這樣一個人了。你應該聽過他朗誦詩歌——他自己的詩歌,他告訴我的。詩歌!』他回想起這些高興的事情時眼睛滾動著。『哦,他擴大我的心胸!』『再見!』我說。他跟我握手,然後在黑夜裡消失。有時我自問,我是否真的曾經見過他——見到這樣一個奇異的人是否可能……
「『……只要曾經聽他說過一次話的人,誰不是他的朋友呢?』她說。『他藉著人們本身所存有的精華而把他們吸引過來。』她強烈的表情注視著我。『那是偉人的天賦,』她繼續說,而她低沉的聲音似乎也附隨有我曾聽過的其他一切聲音,充滿了神秘、悲傷,和哀愁——河流的漣漪,搖盪於風中的樹木颼颼聲,人群的喃喃,遠處喊叫著的不可理解而模糊的話語,從一處永恆黑暗門檻之外傳來的低語聲。『但你已經聽到他說話!你知道!』她叫著。
「我看著他,在驚奇中迷失了。他在我的面前,衣服的顏色斑駁,好像他是從一隊小丑中潛逃出來的樣子,顯得熱心,似乎是神話人物。他的存在是不可能的,不可說明的,並且完全令人迷惑。他是一道不可解的難題。他如何存在,他怎麼演變到這樣的地步,他如何設法存在——為什麼他沒有立即死亡,這一切都不可想像。『我稍微進了一步,』他說,『然後再稍微進一步——一直到我遠達自己不知道怎麼回來的地步。不要緊。時間很多。我能設法。你趕快把庫茲帶走——快——說真的。』青春的光彩包圍他顏色雜亂的破衣,以及他的窮困,他的孤獨,他茫然流浪的本然悲淒。有幾個月的時間——有幾年的時間——他的生命並不值得一日的價值;而他卻瀟灑地,無思無慮地活著,只靠著幾年的時光和他不顧前後的大膽,卻在在顯示出他的不可毀滅。我觸發了一種類似敬慕的心情——像嫉羨的心情。光彩催他前進,光彩使他安然無恙。除了呼吸和行進所要的空間外,他真的不需要再從荒野裡得到什麼東西。他的需要是生存,並且冒最大的險,忍受最大限度的苦向前推進。假如絕對純粹、不計成敗、不求實際的冒險精神曾經統御過一個人的話,那麼這精神就是統御了這個身上補補綴綴的年輕人。我幾乎羨慕他擁有這團適度和清晰的火燄。那火燄似乎完全地耗滅了一切關於自我的思想,所以甚至當他跟你談話時,你也忘記是他——在你眼前的他——曾經經歷這些事情。可是我不嫉羨他對庫茲的忠心。他沒有仔細考慮這件事情。事情降臨他身上,他就表現一種渴望的宿命主義接受。我必須說,對我來講,那件事從各方面看來,似乎是他所碰到的事情中最危險的。
「我碰到他,假如不是他聽到我走上來,我會跌倒在他身旁的,但他及時站起來。他站起來,顛簸不定,一具長長、蒼白而不清的軀體,像一陣自土地蒸發出的氣體,在我面前輕輕搖擺著,像霧,靜靜的;而我的背後,火在樹間朦朧出現,各種聲音的喃喃自森林傳來。我曾機靈地避開了他;但當實際上遭遇到他時,我似乎恢復了我的知覺,我看到成分正確的危險性。危險絕還沒有過去。假定他開始射擊呢?雖然他幾乎無法站立,但他的聲音裡仍有豐富的力氣。『走開——藏起來,』他以那種深沉的聲音說。這真可怕。我向後一看。我們離開最近的火才不到三十碼的距離。一個黑色的形體站立起來,長而黑的兩腿大踏著步伐,搖著又長又黑的手臂,橫越火光而過。身上有號角——羚羊的角,我想——在頭上。一個巫師,一個巫士,無疑的:看起來足夠像魔鬼。『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事?』我耳語著。『完全知道,』他提高聲音迸出這四個字:聽起來遙遠然而卻很高聲,像是通過傳聲筒的歡呼聲。假如他惹起糾紛的話,我們就完了,我自忖著。這顯然不是亂鬥的時候,甚至和我為了打擊那『陰影』——這流浪而受苦的靈魂——而產生的自然厭惡之情無關。『你會迷失,』我說——『完全地迷失。』一個人有時會靈光一閃的,你知道。我真的說了正當的話,雖然實在說,此刻他迷失的程度最為不可救藥,我們此刻正建立親密的基礎——以忍受——以忍受——甚至到終了——甚至到來生。
「而那時他們就幾幾乎乎埋葬了我。
「『原諒我。我——我——已在沉默中哀傷這麼久的時間——在沉默中……你跟他在一起——一直到死嗎?我想到他的孤獨。沒人接近他以便像我一樣了解他。可能沒人聽到……』
「『把那些話語再講一遍,』她以心碎的語調喃喃地說。『我要——我要——一種東西——一種東西——來——來——來跟我一起生活。』
「『他的話語會留下來,』我說。
「他的聲音在傍晚的一片安靜中消失了。長長的森林陰影已經滑溜到我們談話所在的山下了,已經遠移到被毀的小屋之外,遠離象徵性的成排木柱之外了。所有這一切都籠罩在一種陰鬱的氣氛中,而我們在那兒卻仍沐浴在陽光中,鄰靠開闢地的河域閃耀在一種寂靜而眩目的榮華中,上下都有一段陰暗而遮隱的河曲。岸上看不到一個人。樹叢也不發聲響了。
「在擔架後面的一些朝聖者拿著他的武器——兩枝短槍,一枝重槍,和一枝輕便的左輪卡賓槍——那位可憐的朱比特的雷霹。經理彎著身體向著他,一面喃喃而語,一面在他頭部旁邊走著。他們把他安放在一間小屋裡——你知道,只是一間屋子,有一個床位,一兩張摺凳。我們已經帶來他遲來的信件,很多撕毀的信封以及開著的信亂丟在他的床上。他的手無力地在這些紙張中游動,他眼睛的火光和表情的鎮定疲憊讓我驚奇。那並不是疾病的疲乏。他似乎並不痛苦。這團陰影看來飽足而安靜,好像這個時刻它已充滿了一切的感情。
「不,他們沒有埋葬我,雖然有一段時間,我模糊地記憶著,存有一種顫慄的驚疑,像一條穿過某個不可懷想的世界之通道,而那世界既沒希望也無欲望。我發覺自己回到那墳墓似的城市,憎恨看到人們匆促穿過街道,從每個人身上偷取一點錢,吞食惡劣的食物,嚥下不衛生的啤酒,夢想他們無意義而愚蠢的夢。他們侵擾我的思想。他們是入侵者,我認為他們對生活的了解是一種令人憤怒的偽裝,因為我感到非常確實,他們不可能知道我所知曉的事。他們的舉止只是普通的個人在確定自身十分安全時的行事表現,其舉止激惱我,就像一個人面對危險時(不可理解的危險)卻強|暴地誇示愚昧一樣。我沒有特別去想啟發他們,但我卻難於在他們面前抑制笑聲,他們的面孔是那樣充滿了愚蠢的自尊自大。我敢說我那時候身體並不很舒服。我在街上四處趦趦趄趄地走——有各類的事物要安頓下來——尖酸地對著完全可敬的人露齒而笑。我承認我的行為不可饒恕,但在那些日子裡,我的體溫很少正常。我親愛的姑媽對於『培養我的力氣』的努力似乎完全沒有效果,需要培養的並不是我的hetubook.com•com力氣,是我的想像需要加以撫慰。我拿著庫茲給我的那包信紙,不知道到底要如何處置。他的母親死了不久,據說,他的未婚妻曾侍奉病榻。一個鬍鬚剃得清淨的男人有一天來拜訪我,他態度嚴謹,戴著金邊眼鏡,最先迂迴地,然後施以溫和的壓力問我關於他稱之為某些『文件』的事。我並不驚奇,因為我跟經理在這方面有過兩次的口角。我已拒絕放棄那包裹裡任何一個最微小的斷片,我對這位帶眼鏡的人也表現相同的態度。他最後變得陰險,並且威脅我,同時非常熱烈地辯稱,公司對於有關其地區的每一小部分資料都有權利過問。他說,『庫茲先生對於未探險地區的了解一定廣闊而特殊——由於偉大的能力和他所處的可悲環境之故:因此——』我告訴他,庫茲先生的了解不管多廣闊,與商業或行政問題並沒有關係。他然後把『科學』請出來。『那會是一種不可估計的損失,假如,』等等,等等。我給了他那份『壓制野人關稅』的報告(撕去註腳)。他渴望地拿了起來,但最後卻以一種輕蔑的樣態嗅了嗅。『那不是我們有權利想要的東西,』他說。『不要想要什麼,』我說。『只有私人的信件。』他以法律的起訴要脅,然後走了,以後再也沒看到他;但另一個自稱庫茲表兄的人,兩天以後出現了,急於聽聽他親愛的親人臨終時刻的詳情。無意中我從他口中知道庫茲基本上曾是一個偉大的音樂家。『他有表現極大成功的素質,』那人說,我相信他是一個風琴手,細疏灰白的頭髮飄動在油汙的衣領上。我沒有理由懷疑他所說的話;而到今天為止,我還不能說庫茲的職業是什麼,他是否曾經有任何——哪一者是他最大的才賦。我把他認為是一個為報紙寫文章的畫家,或者是一個能夠畫畫的記者——但甚至這位表兄(他在談話時嗅著鼻煙)也不能告訴我他曾做過什麼事——確切做過什麼事。他是一個宇宙的天才——在這一點上我同意這位老傢伙,他講了這句話後就大聲地把鼻涕擤在大棉花手巾裡,露出老衰激動的神情離開,帶走了一些家庭信件和無關重要的備忘錄。最後,一個急著要知道他『親愛的同業』的命運的新聞記者出現了。這位訪客告訴我說,庫茲的適當職份應該是『很得人心』的政治。他的眉毛又濃又直,硬直的頭髮剪短了,一片鏡片繫在一條寬帶上,他話題很廣泛,他表白他的意見,認為庫茲實際上並不能寫東西——『但天啊!這個人多會談啊。他把大集會裡的人都震驚了。他有信心——你不知道嗎?——他有信心。他可以讓自己去相信任何事物——任何事物。他可以成為一個極端黨派的一流領袖。』『什麼黨派?』我問。『任何黨派,』他回答。『他是一個——一個——極端主義者。』我不這樣想嗎?我同意了。他忽然閃現一抹好奇心,問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促使他去那兒的?』『知道的,』我說,然後馬上交給了他那有名的報告,假如他認為適合,可以把報告出版。他匆匆看了一遍,一直咕嚕著,下了判斷說『可以』,然後拿走了這份贓品。
「『是的,我知道,』我說,心中似乎感覺到一陣失望,但我在她的信心之前低首,在那發出奇異光輝,閃爍於黑暗中的偉大而救人的幻影之前低首,我不能保護她去抵抗那黑暗,那得意的黑暗——我甚至不能保衛自己去抵抗那黑暗。
「我們的船拋錨了——這是我曾預料的——必須在島端停泊,以待修理。這次耽擱是動搖庫茲信心的第一件意外。有一天早晨他給我一包信紙和一張照片——用一根鞋帶綁在一起。『為我保管這些東西,』他說。『這位惡毒的笨蛋』(指經理)『在我不注意時會搜索我的箱子。』下午我又看到他。他正躺在那兒,兩眼閉著,我靜靜地退去,但我聽到他在喃喃,『活著時正正當當,死是,死是……』我傾聽著。卻再也聽不到什麼。他正在睡眠中複誦一篇演講,或者那是取自一篇報紙文章的片斷,他一直在為報紙寫東西,並且想要再度從事這種工作,『死是為了推進我的想法。那是一種責任。』
「我正要對著她叫出來,『妳沒聽到嗎?』黄昏正在我們四周以一種堅持的低語重複這些話,那低語似乎威脅者要擴大,像一陣颳風的最初低語。『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東西!』
「我把燭光吹熄,離開小屋。朝聖者們正在餐廳裡吃飯,我坐在經理對面,他抬起頭,眼睛對我探詢地瞥了一下,我不去理會他的眼光。他向後躺,神態寧靜,露出他特有的笑容,那笑容封閉了他那沒有表達出的深沉卑鄙。一陣繼續不斷的小蠅擁上燈光、桌布,擁上我們的手及臉。忽然,經理的差童在門口探出那傲慢的黑頭,以一種冷酷的輕蔑語調說——
「經理出來了。他給我面子,把我拉到一邊。『他很虛弱,很虛弱,』他說。他認為他需要嘆嘆氣,但卻沒有顯露一致的悲哀神色。『我們已為他盡全力了不是嗎?但不要把事實偽裝起來,庫茲先生所做所為對公司害處比好處多。他沒有看出採取激烈行動的時間還未成熟。小心,小心——這是我的原則。我們還得要小心。這地區暫時封閉了,我們無法接近。真可悲!大體來講,貿易要蒙受損失。我不否認有可觀的象牙——大部分是化石。我們無論如何必須保全象牙——但情勢看來多靠不住啊——是為什麼呢?因為方法不健全。』『你,』我看著海岸說,『說那是「不健全的方法」?』『當然,』他熱烈地說。『你不認為這樣嗎?』……
「他的黑暗是不可刺穿的黑暗。我看著他,就像你向下窺視著一個人躺在懸崖底端而太陽從不會照到的地方。但我沒有很多的時間去注意他,因為我正幫忙輪機解下氣缸,拉直一根彎曲的連接桿,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事。我生活在鐵鏽、銼螺帽、插梢、板鉗、錘子、棘齒鋼鑽的地獄似混亂裡——我厭恨這些東西,因為我跟它們意氣不相投。我照顧我們有幸擁有的小熔鐵爐;我疲倦地在邋遢的碎鐵堆裡辛苦地工作著——除非我患了嚴重的瘧疾,站都站不住。
「我並不是在揭發任何商業秘密。事實上,經理以後說過,庫茲先生的方法已經毀了這個地區。我對那一點沒有意見,但我要你們明白,在這些人頭裡面並沒有真正什麼有利可圖的。他們只是顯示庫茲先生對於各種慾望的滿足缺乏抑制力……他缺少了什麼東西——某種微小的東西,這種微小的東西在有緊急需要時,不能從他堂皇流利的言辭裡找得到。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己知道這種缺陷。我想他最後知道了——只不過那已是最後的時刻了。但荒野已經早就發現了他,對他怪異的入侵施以可怕的報復。我想荒野曾經向他低語些他自己莫名其妙的事物,他沒想到這些事物,一直到他跟這偉大的『孤獨』商量才想到——而低語顯示其不可抗拒的迷人。低語在他心裡高聲迴響著,因為他的心坎裡是空洞的……我放下望眼鏡,而那顯得夠近可以與之言談的人頭,似乎馬上從我眼前跳到不可接近的遠處。
「他們不可避免地一起來了,像兩艘船彼此安靜地靠在一起,最後摩擦著身體兩脇躺了下來。我想庫茲需要一個聽眾,因為在某一個場合,當他們在森林裡落營時,他們曾整夜談著,或者更可能的是庫茲在談著。『我們無所不談,』他說,心蕩神怡地回想著往事。『我忘掉有睡眠這件事情。夜似乎沒有持續一個小時那麼久,我們談到一切!一切!……也談到愛。』『啊,他對你談到愛!』我非常驚奇地說。『不是你想像中的情形,』他幾乎是熱情地叫著說。『只是大體談談。他使我看到了東西——東西。』
「我拉著氣笛的繩索,我這樣做是因為看到甲板上的朝聖者們,正要拿出他們的槍支,期望來一次愉快的玩意。在氣笛突然的尖銳聲發出時,有一種意味著沮喪的恐懼的騷動穿過那楔形的人群。『不要!你不要把他們嚇走,』甲板上有一個人愁悶地叫著。我一次又一次地拉著氣笛的繩索。他們散開,奔跑著,他們跳躍,他們蹲伏,他們逃竄,他們閃避聲音的倉卒恐怖氣氛。那三個紅色的人兒已經平直地躺下來。面孔向下對著河岸,好像他們已被射死的樣子。只是那位野蠻而高高在上的女人一點也不畏縮,顯露悲劇的樣態,在我們背後把赤|裸的雙臂伸展到陰沉和發亮的河流之上。
「『真的,』我說,『還有他的典範。是的,他的典範。我忘掉了。』
「『愛他,』她渴望地結束她的話,叫我陷入一種可怕的啞然狀態。『多麼真實!多麼真實,但你想想吧,沒有一個人像我認識他那麼清楚!我擁有他的一切高貴信心。我最了解他。』
「我實際上是轉向荒野,而不是轉向庫茲先生,我承認庫茲先生等於已被埋葬了。有一會的時間,我覺得好像我也被埋葬在一個廣大的墳墓中,墳墓充滿著不可言喻的秘密。我感到一種不可忍受的重量壓迫著我的胸膛,我感到潮濕土地的氣味隱形的得意腐化,以及一個不可刺穿的夜之黑暗……蘇俄人輕拍著我的肩膀。我聽到他在嘰哩咕嚕,結結巴巴地講著『兄弟水手——不能隱藏——會影響庫茲先生名聲的事情。』我等著。對於他來講,顯然庫茲先生並不在墳墓裡;我認為,對於他來講,庫茲先生是不朽的人物之一。『嗯!』我最後說,『講出來吧。湊巧,我是庫茲先生的朋友——就某種意義而言。』
「『他的死亡,』我說,心中激動著悶人的憤怒,『在每一方面都值得他的生命。』
「『對我是怎樣的一樁損失啊——對我們!』——她以美妙的慷慨之情改正說;然後喃喃地補充說,『對這個世界。』藉著黄昏最後一線光輝,我可以看到她眼睛的閃光,眼睛飽含淚珠——飽含不會掉落的淚珠。
「『一直到斷氣,』我顫慄地說。『我聽到他臨和圖書終的話語……』我在驚恐中停下來。
「『庫茲先生——他死了。』
「『妳最了解他,』我重複說。可能她最了解他。但隨著每句講出的話語,房間越來顯得黑暗了,只有她平滑而雪白的前額,仍然被不可熄滅的信仰和愛之光照亮著。
「『而在所有的一切中,』她繼續哀傷地說,『在所有他的諾言中,所有他的偉大中,他慷慨的心腸中,他高貴的心靈中,沒留下什麼——沒有什麼,除了一個記憶。你和我——』
「我認為他的記憶像那些累積在每個人生命裡的其他死者的記憶一樣——一種銘刻在充滿陰影的頭腦中的模糊印像,陰影在迅速而最終經過時落在頭腦中了;但在那扇高大而沉重的門前,在位於一條街上(而街寂靜端莊,一如墓園裡保管美好的徑巷)的高房子之間,我幻見到他躺在擔架上,貪婪地張著嘴,好像要吞下整個地球及其人類。他那時活在我面前;他像以前活著時那樣多姿多彩地活著!一團陰影,不滿足於堂皇的外表及驚人的真實;一團比夜之陰影更黑暗的陰影,高貴地包罩於一種華麗辯才的摺襞裡。幻影似乎跟我走進了房子——擔架、扛著他的精靈、順從的崇拜者形成的狂野人群、森林的憂鬱、位於陰沉曲地間的河域之閃光、像心跳(一顆征服黑暗的心)那樣規則而模糊的鼓聲。那是荒野勝利的一刻,一種入侵和報復的衝撞,我覺得我必須自己一個人把這種衝撞阻擋回去,以便拯救另一個靈魂。而我記得在那遠處曾聽他說過的話語(參以在火堆的光輝中,在耐心的森林裡,在我背後騷動的有角形體),那些湧回我腦海的斷續話語,又以其不吉和驚人的單純性發出聲音了。我記得他卑鄙的請求,他卑鄙的威脅,他巨大程度的邪惡欲望,他靈魂的卑低,痛苦以及暴烈的苦惱。而以後有一天當他在說出下面的話時,我似乎看到他鎮靜陰沉的態度,『這些象牙現在真的是我的,公司沒為它付出代價,我冒了個人很大的險收集來的。我怕他們要宣稱那是他們的。嗯。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抵抗?呃?我要的只是正義……』他要的只是正義——只是正義。我在第一層樓一扇桃花心木門前按著鈴,而在我等著時,他似乎自那玻璃的嵌板裡凝視著我——用那廣闊而無限的眼光凝視著,那眼光在擁抱,詛咒,厭恨整個宇宙。我似乎聽到低語的叫聲,『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東西。』
「我集中精神慢慢地說。
「她伸出她的手臂,好像在追隨著一個正在隱退的形體,把手臂伸展在黑暗中,蒼白的手緊握著,伸越過窗戶中那消退和微小的光澤。永不再看到他!我那時足夠清楚地看到他。只要我活著的話,我就會看到這個雄辯的精靈,而我也會看到她一個悲劇而熟稔的『幽靈』,這種姿態就像另外一個也是悲劇的幽靈,並且具有無力的嫵媚,把赤|裸的棕色手臂伸展在地獄河流,那黑暗之流的閃光上。她忽然很低聲地說,『如同我們活著一樣,他死了。』
「她走近輪船,與輪船平排著,靜靜地站著,面對著我們。她長長的陰影落到水邊。她臉上的狂野悲愁和啞然痛苦所呈現的悲劇及可怕的一面,混合以對某種掙扎著而未完全形成的決心的懼怕。她站在那兒看著我們,動也不動,就像荒野本身一樣,在沉思著一種不可測知的目的。整整一分鐘過去了,然後她前進走了一步。有一聲低低的叮噹,黄色的金屬一閃,飾邊的布角一搖,她停了下來,好像她的心使她無能為力了。我旁邊的年輕人咆哮著。朝聖者在我後面喃喃著,她看著我們全體的人,好像她的生命依賴著她堅定穩固的目光。忽然她張開赤|裸的兩臂,僵硬地伸舉到頭上,好像有一種不可控制的欲望要碰觸天空,同時迅捷的身影向外投在地上,在河流的四周掃動,把輪船擁入陰影裡。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在景物之上。
「『告訴我他最後的一句話——以伴我一起生活,』她堅持說。『你不知道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
「她站起來;她美麗的頭髮似乎在一閃金光中攫住了所有的殘暉。我也站了起來。
「我傾聽著。黑暗加深了。我甚至不確知庫茲是否給了我正確的包裹。我很懷疑他要我照顧的是另一包信,他死後,我看到經理在燈下檢視那包信。而這女孩子談著,在我確定的同情中緩和著她自己的痛苦;她談著,就像口渴的人喝著水一樣。我聽說她跟庫茲的訂婚曾為她家人所反對。他不夠富有,或什麼的。而實在說,我不知道他整個一生是否不曾是個窮鬼。他曾告訴我一個理由,他說驅策他到那兒的是他不耐於相當的窮苦。
「可以在遠處看出黑色的人形,模糊地在森林的陰鬱界域上忽去忽來,而在靠近河流的地方,有兩個銅像靠在高矛上,用有斑點獸皮製成的奇異頭巾覆蓋著,直立在陽光中,像戰士似的,並且像雕像似靜靜地安歇著。沿著光亮海岸的地方有一個狂野和怪異的女性幽靈從右到左移動著。
「這樣我身邊只剩下一包信和那女孩子的像片了。女孩子的美麗使我觸目驚心——我意思是說她有一種美麗的表情。我知道陽光也可以作假,然而一個人卻會感到,光線和姿勢的作用也無法傳達那種表現在她五官上的真實色調。她似乎隨時可以傾聽人家的言談而不表露精神上的保守樣態,不露出懷疑之情,一點也不想到自己。我決定要自己去找她,把照片和信還給她。好奇心嗎?是的;可能還因為有另一種感覺。一切曾屬於庫茲的已經離開了我的雙手:他的靈魂,他的肉體,他的駐所,他的計劃,他的生涯。剩下的只是他的記憶和他的未婚妻——而我也要把後者放棄了,在某方面說來,是放棄她,把她留給過去的時光——親自把他所留給我的一切,歸交給那意味著我們共同命運的最後字語——『遺忘』。我不為自己辯護。我不清楚我真的需要什麼。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的忠誠所產生的衝動,或者是完成一種必然的諷刺,這種諷刺潛伏在人類生存的事實中。我不知道。我說不出來,但我去了。
「『我有無限的計劃,』他猶疑地喃喃著。『是的,』我說;『但假如你試圖喊叫的話,我會打碎你的頭,用——』附近沒有一根棍子或一塊石頭。『我要扼死你了事,』我改正說。『我已處在偉大事物的門檻上,』他以一種渴望的聲音請求著,聲調顯得任性,使我的血液冷了下去。『而現在為了這個愚蠢的惡棍——』『你在歐州的成功無論如何是確定了,』我肯定告訴他。我不願意扼死他,你知道——實在說,這對任何實際的目的是很少有用途的。我試圖突破符咒——沉重、啞然的荒野符咒——那荒野符咒似乎藉著被遺忘和蠻野的本能之覺醒,藉著對於滿足和怪異的熱情的記憶,把他驅向它無情的胸膛。光是這種符咒,我相信,就已經驅逐他走向森林的邊緣,走向樹叢,朝向火光、鼓鳴,怪異咒文的單音;光是這種符咒就已經把他不羈的靈魂哄騙到過分的野心的境界了。而你沒看到,形勢的恐懼並不是在於頭上被人敲擊——雖然我也生動地知覺到這種危險——而是在我必須對付一個人,對於這個人,我不能以任何崇高或低下的名義去吸引他。我甚至像黑人一樣,必須求助於他——他自己——他自己的得意而不能相信的墮落。沒有在他之上的東西,也沒有在他之下的東西,我知道。他已把自己踢離了地球。混他的蛋!他已經把地球踢成碎片。他自己孤獨一個人,而我在他面前並不知道我是站在地上或浮在空中。我一直在把我們所說的話告訴你們——重複我們講出的話語——但這有什麼用?這些話是普通的日常用語——熟悉、模糊的聲音,在每日的生活裡交換使用。但那便又怎麼呢?我認為那些話語之後,具有夢中聽到的字語,或夢魘裡的話的可怕暗示成分。靈魂!假如有人曾經與靈魂掙扎過的話,我就是那個人。而我也並不是在跟一個瘋人爭論。信不信由你,他的智力是完全地清晰——真的顯示可怕的強度集中在自己身上,然而還顯得清晰;而我唯一的機會就在那兒——當然還有當時當場殺他的機會,而由於不可避免的噪音,當場當時殺他並不是美好的事。但他的靈魂卻瘋狂了。因為獨自在荒野內,靈魂看起來是在自身之內,而天呀!說真的,靈魂已經瘋狂了。我必須——我想是由於我有罪——經歷一種自我省視的艱難任務。沒有什麼辯才會像他最後突然顯出的熱誠那樣減弱一個人對人類的信仰。他已與自己掙扎著。我看到,我聽到。我看到一顆靈魂不可懷想的神秘,那靈魂不知有抑制,不知有信心,不知有懼怕,然而卻盲目地與自身掙扎著。我頭部一舉一動都表現得很好;但當我最後把他安放在長椅上時,我卻擦著自己前額,而我的雙腿震顫著,好像我背上負荷著半噸的重量走下那座山一樣,然而我僅僅支持著他,他瘦骨嶙峋的手臂緊抓住我的領子——而他並不比一個小孩重。
「他繼續以熾熱渴望的眼神從我身旁望出去,表情混合有任意和憎恨的成分。他沒有回答。但我看到一絲微笑,一絲意思不明的微笑,在他無血色的雙唇上出現,雙唇一會之後就痙攣地扭曲起來了。『我不了解嗎?』他慢慢地說,喘著氣,好像他的話語已被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自他身上強攫而去。
「我以前從未看過他臉上五官的變化,也希望不再看到。哦,我並沒有感動。我被迷住了。就像一條面紗已被揭去。我在那象牙似的面孔上看到陰沉驕傲,殘忍力量,怯懦恐懼的表情——強烈和灰心失望的表情。他在那意味著完全知曉的臨終時刻裡又生活在『慾望』、『誘惑』和『降服』的每種詳情細節裡嗎?他對著一種影像,一種幻景低聲叫著——他兩次叫出來,那種不比呼吸高的叫聲:『可怕的東西!可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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