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的志願
麥爾斯.席布魯克上尉,這是第三張照片對他的稱呼,他穿一身珍妮再熟悉不過的制服回望她。一望即知是飛官;雖然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制服樣式有改變,但變化不大,所以珍妮馬上就認出那籟毛皮滾邊、神氣活現豎起的飛行夾克領子,飛行盔自信十足、散開不繫的扣帶,向上翹起的護耳(麥爾斯的耳朵永遠不怕冷!),以及隨意推上額頭的護目鏡。脖子上有條雪白的圍巾。這幅照片底下沒有得分紀錄,但若是史迪林體育組的人有幽默感,珍妮或許就會看見「美國十六,德國一」的字樣。十六是麥爾斯打掉的飛機數,在德國人從他手中得分之前。
蓋普知道該選修哪些課程,跟哪些老師上課。這往往能決定在校成績的好壞。他不算是個天資優異的學生,但是他有方向;他很多功課在珍妮心目中記憶猶新,她是個高明的教練。蓋普或許在追求知識方面,不及母親有天分,但他繼承了珍妮的自我約束力。護士天生有建立常規的本領,蓋普信任他的母親。
「是啊,一個真正的作家。」海倫神秘兮兮地說——她準備界定這句話的意義,但蓋普不敢再問,讓她回頭看她的書。
米姬.史迪林.波西是這譜系的最後一員。以後只有史迪林中學繼續以史迪林之名存在,說不定老艾佛瑞對此也有先見之明;很多家族遺留下來的還可能更少、更糟。起碼在蓋普的時代。史迪林中學的目標依然堅強篤定:「為年輕男性做接受更高教育的準備。」以蓋普而言,他有個同樣重視這目標的母親。蓋普求學非常認真,甚至一輩子只講過一個笑話的艾佛瑞.史迪林,應該也會對他的表現感到滿意。
「喔,那他女兒幾歲?」蓋普問:「她叫什麼名字?」
「從一開始,」蓋普寫道:「海倫說話就是單刀直入。」
就這樣一個人,珍妮關了燈,聽大型暖氣風口的嗡嗡聲轉歸寂靜。在黑暗的房間裡,門虛掩,她脫了鞋,在墊子上來回走動。她想著,這種運動看起來很暴力,但為什麼我在這兒覺得這麼安全?是因為他?但恩尼的影子在她心頭一晃而過——不過是個矮小、整潔、肌肉發達、戴眼鏡的男人。
「不,她讀很多書。」珍妮稱許地道。
「天啊,聽聽你。」珍妮埋怨道。「我來替你找一種運動,」她說:「我到體育館去替你登記。」
「耶穌基督啊!」珍妮道,她一向最怕別人碰她。不過她身為護士,也體會到海倫的需求;她沒把這女孩推開,雖然她很清楚自己絕非她的母親。珍妮想,一輩子做一次母親已經夠了。她冷靜地拍拍那個痛哭流涕的女孩的背部,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剛找到眼鏡的摔角教練。「我也不是妳的母親。」珍妮很客氣地對他說,因為他也用珍妮剛在那漂亮女孩臉上看到的那種忽然間如釋重負的表情看著珍妮。
她是個優秀的讀者,馬不停蹄地閱讀,事實上,恩尼搬到東部就是為了她。他為了海倫而接受史迪林的工作,因為他在合約中讀到,教職員眷屬可以免費就讀史迪林——如若不然,他們就讀別所私校也可以領取全額學費補貼。恩尼實在是個差勁的讀者;他完全沒注意到,史迪林只收男學生。
這名字對海倫如雷貫耳,是史迪林校園裡的另一個神秘愛書人。另一方面,海倫從不曾洩露過她保留給母親的熱情,雖說她之所以會對珍妮真情畢露,純屬意外,但她覺得要完全收回來也很難。她有父親的羞澀微笑,她感激地望著珍妮;很奇怪的,她覺得很想再抱抱珍妮,可是她克制自己。摔角選手陸續回到練習室,有些人喝了水大聲喘氣,而正在減重的人則只用水漱漱口。
恩尼很能體貼感到無聊的人。他十六年前跟一名護士結婚;海倫初生的時候,護士放棄了護士工作做全職母親。六個月後,她又想回去當護士,但那年頭愛荷華沒有托嬰中心,恩尼的新婚妻子在全職母親和前任護士的雙重壓力下,變得愈來愈疏離。有天她離開了他。留下一個全職的女兒,沒有解釋。
鎮以他為名,是美國獨立戰爭後本鎮一股熱勁爭取自主的結果。艾佛瑞四出奔走,在河岸上各戰略據點安裝大砲,希望抵擋不曾來臨的攻擊——本來以為英國人會從大海灣逆河上攻。當年這條河就叫大河,戰後才易名為史迪林河;原本無名的小鎮——人家叫這一帶「草地」,因為它位於鹽水與淡水沼澤之間,距大海灣才幾哩路——也取名為史迪林。
史迪林鎮上許多戶人家都以造船為生,要不就靠大海沿河運進來的其他商業營生。打從名叫「草地」開始,這村子就是大海灣的後備港。但艾佛瑞向家人表白他創辦男子學院的心願同時,也告訴他們,史迪林的海港生命不會長久了。他早發現河床積滿了淤泥。
「嗯,說不定妳會嫁一個作家。」蓋普說。她抬頭看他,表情非常嚴肅。新處方的太陽眼鏡,比上一副總是從鼻梁上滑下來的舊眼鏡,更適合她的寬顴骨。
「我還沒找到適合我的運動,媽。」蓋普啞著嗓子道:「我必須選一種運動。」
「為什麼?」珍妮問。
接著摔角季就結束了。蓋普獲准加入後備校隊,他也報名參加田徑,這是春季運動不得已的選擇。他經過摔角季的鍛鍊,體能狀態極佳,可以跑一哩賽;他是史迪林一哩賽校隊第三名好手,但就是沒法子再進一步。一哩跑完,蓋普覺得像才開始要起步(「成為小說家的起步,早在那時候——雖然我還不知道。」蓋普多年以後寫道)。他也會擲標槍,不過擲不遠。
她看看摔角室敞開的門,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她立刻覺得失去平衡,腳下一軟,向上一靠,牆壁一碰便凹了進去;她置身的房間,四壁和地板hetubook.com.com都襯有軟墊,溫暖柔軟,空氣熱得要教人窒息,兼以滿屋子汗臭,她簡直不敢呼吸。
「我覺得你會喜歡那個教練,」珍妮道:「我跟他見了面,他是個好人。我還見到他女兒。」
沿著台階下來的路很長,他把標槍拖在身後。她除了那身灰色運動服,還穿別的衣服嗎?他很納悶。後來蓋普寫道,就是在試圖想像海倫的身材什麼模樣時,他才發現自己有想像力。「她老穿那套該死的運動服,」他寫道:「我唯有想像她的身材;任何法子都看不到。」蓋普想像海倫的身材很好——他的作品裡可沒半個字提到說,終於看到實際狀況後,他有絲毫的失望。
所以海倫在史迪林的摔角室裡,從書本上抬起頭來,還以為看見了自己的母親。穿著白制服的珍妮,永遠像是走錯了地方;在史迪林學院的猩紅護墊上,她顯得黝黑、健康、骨架亭勻、有股英氣,雖然不見得能說是漂亮。海倫一定以為,再沒有其他女人會冒險闖入這座她父親工作餬口的柔軟地獄了。她的眼鏡起了霧,她合上書本;穿著一身抹殺特徵的灰色運動服,遮蓋住笨拙的十五歲身材——僵硬的臀部和扁平的乳|房,她站起身,木訥地靠著摔角室的牆壁,等候父親招呼她上前相認。
冬季運動開始的時候,兒子的坐立不安令珍妮不滿;她批評他對挑選運動項目這回事太過在意——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最喜歡哪種運動?但蓋普並不把運動當休閒娛樂。蓋普不把任何事當作休閒娛樂。他似乎從一開始就相信,凡事都有個需要全力以赴的目標(「作家不會為了消遣而閱讀。」蓋普後來描寫自己道)。但早在小蓋普知道自己會成為作家前,甚至弄清楚自己想當什麼之前,他做任何事都已經不是為了「消遣」。
下一個世紀,史迪林家族睿智地在橫跨史迪林河的淡水瀑布區,興建了紡織工廠。南北戰爭爆發時,史迪林鎮只剩一家工廠,就是史迪林河上的史迪林紡織廠。這家人在時機成熟時,棄造船而投身紡織業。
海倫蜷起身子,縮在摔角室的角落裡,兇惡地瞪著珍妮,好像她的尷尬是珍妮蓄意造成的。珍妮有點被這女孩感動;蓋普已經好多年沒那麼抱她了,那種感覺即使像珍妮這麼挑剔的母親也會懷念。
他在秋季搬到冷冰冰的史迪林社區,他的智多星女兒仍然只能念一所規模小、聲譽不佳的公立學校。事實上,史迪林鎮上的公立中學可能比任何公立中學都蹩腳,因為鎮上的聰明男孩都去念史迪林,聰明女孩都去外鎮就學。霍姆從沒打算讓女兒離開他身邊——所以他才搬家;為了跟她廝守。霍姆適應了史迪林的新工作,海倫卻只能在龐大校園的邊緣活動,狼吞虎嚥校內書店和圖書館(無庸置疑,她也聽說了社區內另一位讀書高手珍妮.費爾茲的故事);她仍然跟在愛荷華一樣覺得無聊,面對無聊的同學,念無聊的公立學校。
這一天讓她過得很困惑。她睡著了,暫且不為兒子的咳嗽煩惱,因為前途似乎有更大的麻煩。我還以為我們安全上壘了!珍妮想道。她得找人談談男孩子的事——恩尼,說不定可以;她希望自己對他的印象夠正確。
溫暖的摔角練習室、腳下和四壁都有柔軟的墊子環繞——這種環境造就了一種突如其來、無以名之的親密感。
「十五秒!」教練說:「用力!」
海倫看見父親雙手不聽使喚,以為這就是確定的信號。她跨過熱呼呼的猩紅墊子,走向珍妮,珍妮想道:「天啊,是個女孩子耶!一個漂亮女孩戴著眼鏡。漂亮女孩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蓋普本來只想開個玩笑;海倫的嚴肅使他緊張。他說:「嗯,我猜妳一定不會嫁摔角選手。」
「我女兒以為妳是她母親,」恩尼對珍妮說:「她好一陣子沒見到母親了。」
最靠近珍妮,纏在一起的那對忽然鬆開,打結的四肢放開,他們手臂和脖子上的血管突起,一個男孩的對手忽然掙脫,將他用力推向有襯墊的牆,他氣也透不過來地一聲喊,嘴裡滴下一長串口水。
「聽起來好刺|激啊,媽,」蓋普說:「妳可知道把我跟摔角教練的女兒送作堆,會斷送我的脖子?這是妳想要的結果?」
海倫把珍妮的鞋子送回保健中心,珍妮沒請她進來坐,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有一陣子,她們似乎那麼親密。可是蓋普在家。珍妮不想介紹他們認識。更何況——蓋普在感冒。
「不練習了,」恩尼對他們說,揮揮手讓他們出去。「今天練夠了。去操場跑步吧!」學生們很服從,甚至鬆了一口氣,他們在猩紅室的門口跳上跳下:收拾頭盔、橡膠緊身衣、膠帶卷。恩尼等閒雜人通通走光,他的女兒和珍妮等著聽他解釋;至少恩尼覺得他該給個解釋,而摔角室是他覺得最自在的地方。對他而言,這是說故事的最佳場所,即使是個又難說、又沒有結局的故事——即使聽故事的是個陌生人。所以當摔角選手都離開去跑操場,恩尼便有條不紊地開始講他父女相依為命的故事:被護士媽媽離棄,以及他們才離開不久的中西部生活簡史。不消說,珍妮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這是她知道的唯一另一個帶一個小孩的單親家庭。雖然她很有一股衝動,把自己的故事也講給他們聽——兩者之間有趣的相似之處與相異之處——但她只重複了標準版:蓋普的父親是軍人,等等等等。打仗的時候誰有那個時間去結婚呀?
就這樣,他來到史迪林。也戴眼鏡——也跟父親一樣須臾不可缺——的海倫,在珍妮走進摔角室那天,也陪在他身旁。珍妮沒看見海倫;很少人看得見她,那是海倫十五歲的時候。但海倫一眼就看見珍妮;和圖書海倫不像父親,她不必跟男孩子摔角,也不示範各種攻防動作,所以她隨時都戴著眼鏡。
珍妮關上門。連門上都鑲著厚墊,她頹然靠在門上,盼望有人從外面把門打開,大發慈悲放她走。男高音是教練,珍妮在蒸騰的熱氣中,看著他在這個長型的房間裡沿牆踱步,瞇著眼打量奮力苦練的摔角手,停不下腳步。「三十秒!」他對大夥兒吼道。墊上捉對廝殺的選手都如受電流刺|激,精神一振。每一組練習配對,都採取猛烈糾纏的姿勢,在珍妮看來,摔角手那種有所圖謀、奮不顧身的專注,與強|暴無異。
珍妮心裡縱然察覺這一難得的疏失,嘴巴可不承認。在這典型史迪林的十二月天,地面泥漿凍得如玻璃般光滑,雪在八百個男孩腳下被踏得灰暗泥濘。珍妮全身包裹停當,大踏步穿過肅殺的校園,擺出自信、果決的母親架勢,看來像個不計犧牲、非把薄弱的希望送往俄羅斯前線的護士。珍妮以這種姿態走向體育館。她在史迪林待了十五年,卻不曾來過這兒;過去她一直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壯觀的體育館位於史迪林校園另一端,四周環繞好幾英畝的運動場、曲棍球場、網球場,乍看像一枚人類蜂巢的橫切面,珍妮見它矗立在骯髒的雪地上,像一場她未曾參與的戰爭,不由得滿心憂慮,充滿不祥的預感。
兩個月後,蓋普對海倫說:「說不定妳會看壞眼睛,在這麼熱的地方看書。」她抬頭看他,這次她眼鏡很清晰,把她眼睛放大到令他大吃一驚的程度。「我眼睛已經壞掉了,」她道:「我一生下來眼睛就壞了。」可是蓋普覺得那雙眼睛好漂亮,漂亮得他再也想不出話來對她說。
海倫.霍姆十五歲,這輩子都天天下午得花三小時坐在摔角室裡,從愛荷華到史迪林,看不同尺碼的男孩子揮著汗互相摔來摔去。海倫多年後會說,作為摔角室唯一女孩的童年,造就她成為讀書高手。「我被教養成一個旁觀者,」她說:「我被栽培成一個窺伺者。」
「我有一會兒以為是。」恩尼很客氣地說;他經常使用那個羞澀的微笑。
那個房間湧出的熱氣對珍妮有股吸引力,像是隆冬裡的熱帶溫室,房裡一個清晰的男高音回應道:「卡賴爾!你午餐吃了兩份餐廳供應的豬食,卡賴爾!一份就夠了,你活該還回去!不予同情,卡賴爾!」
只有一件事,珍妮無法提供忠告。她從來沒有在史迪林的體育項目上花過心思;蓋普可能喜歡哪種運動,她無從提供建議。她可以告訴他,他可能會喜歡梅瑞爾先生的「東亞文明」超過朗德爾先生的「都鐸王朝下的英格蘭」。但,舉例說吧,珍妮不瞭解足球和橄欖球的苦與樂。她只觀察到兒子矮小、強壯、平衡感佳、速度快、獨來獨往;她以為他已經知道自己喜歡哪種運動。但他不知道。
他覺得划船隊很蠢。動作劃一地劃一條船,像古船上的奴隸,把槳伸進髒水裡史迪林河還真是髒。河面上漂浮著工廠垃圾、人糞——潮水退後,爛泥上殘留黏答答的鹽水(類似冰箱裡鹹肉油脂的汙物)。艾佛瑞的河不僅滿是爛泥而已,但即使這條河清潔溜溜,蓋普也不要當劃手。他也不要打網球。他在早年——史迪林一年級時——一篇散文中寫道:「我不喜歡球。球會橫梗在運動員和他的運動中間。冰上曲棍球和羽毛球都是如此——還有滑雪的雪屐,阻隔了身體和地面。而若進一步藉由某種延長工具,使身體與競賽產生更大距離——球拍、球棍、球桿所有動作、力量和焦點就不純淨了。」雖然才十五歲,已經感覺得出他追尋個人美學的本能。因為他打足球嫌矮,橄欖球又少不得有顆球,所以他跑長程,即所謂的越野賽跑,但他踩到太多水窪,患了一場整個秋季都痊癒不了的感冒。
有一天,在空蕩蕩的席布魯克體育館觀眾席的高層,他看見海倫獨個兒抱本書坐在那兒。他爬上台階向她走去,一路喀喀地用手中標槍點著水泥地面,這樣她才不至於因他突然冒出來而嚇一跳。她一點不意外。她觀察他和其他標槍選手已經好幾星期了。
有一天在摔角室,蓋普坐在海倫身旁。他很在意自己脖子上長了顆青春痘,而且一身臭汗。她的眼鏡看起來好朦朧,蓋普懷疑她看得見書上的字。「妳讀的書真多。」他對她說。
珍妮憎恨在那塵封的箱子裡受推崇的一切象徵。戰士、運動選手,不過換身制服而已。怎麼換,也不過提供身體又一層偽裝的保護:身為史迪林護士,珍妮看了十五年足球與曲棍球造成的傷害,什麼頭盔、面罩、繫帶、扣環、鉸鍊、護墊,通通沒有用。蓋普士官和其他人早就讓珍妮明白,人處於戰爭之中,任何保護都虛幻不可靠。
因此海倫.霍姆在摔角練習室裡成長,這兒對小孩非常安全——到處都加了護墊,總是那麼溫暖。書本使海倫不至於無聊,可是恩尼擔心,若環境不能提供養分,女兒這份手不釋卷的熱情能持續多久?他確信女兒的遺傳基因中帶有無聊的因子。
珍妮是護士,對流血司空見慣,但想到即將撞上這個壯碩、渾身濕透、目露兇光的男孩,不由得心頭一緊,好在他側身一閃避開了她,並且以令人佩服的準確與分量,嘔吐在努力扶持他的同伴身上。「對不起!」他嘟噥道,史迪林的孩子都很有教養。
「作家是第一優先要件。」蓋普揣測道。
一七八一年,艾佛瑞.史迪林的寡妻與子女創辦史迪林學院(最初的校名),因為艾佛瑞最後一次分切耶誕烤鵝時,昭告家人,他這個鎮唯一教他失望的,就是沒有一所為他的兒子們接受高等教育做預備的學校。他沒提女兒們。他在這個單憑一條沒指望的河連接大海、挹注生命力的小村子裡,經營造船業。艾佛瑞知道這條河沒指望定了。他是個聰明人,平時不愛嬉戲,但每年耶誕節晚餐後,他會全心全意跟兒子女兒打一場雪球戰。天還沒黑,他就中風死了。艾佛瑞.史迪林死時七十二歲;他的兒子女兒都老得不能打雪球戰了,但他確實有資格把史迪林鎮稱為「他的」鎮。和-圖-書
「那是一定的,」海倫說。也許年輕的蓋普掩飾不住內心的痛苦,因為海倫又補了一句,「除非他既是摔角選手,又是作家。」
「然後她就是妳媽媽!」恩尼總是這麼答覆。
說到那一型的女孩,珍妮心目中的代表人物是庫希.波西——說話太口沒遮攔,裝扮太邋遢;十五歲的庫希這種發|情的程度合理嗎?珍妮隨即為使用「發|情」這種詞彙憎恨自己。
可是珍妮還真沒有這種算計。她真的只考慮到摔角練習室,還有恩尼;她對海倫的感情純屬母性,她年輕粗魯的兒子提到作媒——他會對年輕的海倫發生興趣——珍妮大吃一驚。她從來沒想到兒子會對任何人感興趣,以那種方式——至少她以為,他還要等很久才會對這方面的事感興趣。這讓她深感不安,她只能對他說:「你才十五歲。記住。」
珍妮要求在摔角練習室獨處一會兒,恩尼與海倫都很困惑。做什麼?他們一定想。然後恩尼才想到,詢問她此來的目的。
得不到同情的卡賴爾繼續歪歪倒倒沿走廊走去;他一路流血、嘔吐,走到一扇門前,留下一片狼藉,逃出了視線。他那個在珍妮看來,也並未付出同情的同伴,把卡賴爾的護具和汙物一起扔在走廊裡,隨即尾隨卡賴爾走進更衣室。珍妮希望他會找個地方把那身衣服換下來。
於是,這所純男生學院根據史迪林對河水的遺命,在一七八一年創立。歷經一世紀而聲名大噪。
「喔,好啊!」恩尼說:「那妳離開時記得關燈、關暖氣,門帶上就自動上鎖了。」
「我不知道。」他呻|吟道。他咳個不停。
「這件事不行,媽,」他說:「妳上過所有的課,可是妳沒參加過運動隊。」
「海倫,」珍妮道:「她也才十五歲。還有,她戴眼鏡。」她偽善地補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對眼鏡的觀感;說不定蓋普也喜歡眼鏡。「他們從愛荷華來。」她又道,覺得自己是個比史迪林校園內屢見不鮮的紈褲子弟更令人憎恨的勢利鬼。
「老天,摔角!」蓋普再度呻|吟道,珍妮見他放過海倫的話題,鬆了一口氣。珍妮對於自己如此明顯地抗拒這種可能性,覺得有點尷尬。那女孩很漂亮,她想道——雖然不搶眼;為什麼年輕男孩只喜歡搶眼的女孩?我會不會寧可蓋普對那種女孩感興趣?
「是,女士。」卡賴爾道,便急忙跑走了。
「今天殺死夠多小動物了嗎?」海倫問他:「獵到別的什麼沒有?」
可是恩尼還在摸眼鏡;他看見模糊的白色人影——像是個女人,說不定是個護士——他的心跳停頓,想到他從未當真的那種可能:老婆回到他身邊,說:「喔,我多麼想念你和我們的女兒啊!」還有哪個別的護士會闖進他的工作場所呢?
「妳讀這麼多書,我想妳將來一定會當作家。」蓋普告訴海倫。他試圖裝得滿不在乎,但他罪惡感地用腳尖擋住標槍的槍尖。
「替我兒子報名參加摔角隊。」珍妮飛快地答道。她希望蓋普會同意。
恩尼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與珍妮的相似之處遠不止制服和走進摔角室這兩點而已;但珍妮的姿色可比恩尼落跑的妻子差多了,他想著,即使過了十五年,也不至於讓他老婆變得像珍妮一樣平凡得只剩英氣。儘管如此,恩尼覺得珍妮也不難看,他掛著一臉曖昧不明、帶著歉意的微笑,這他手下的摔角手每逢打輸的時候都會看到。
「你以為我是你太太嗎?」珍妮問恩尼,因為她覺得恩尼有一會兒也誤把她當作別人。她很好奇霍姆太太不見有多「好一陣子」了。
艾佛瑞一輩子只講過一個笑話,而且只講給他的家人聽。這笑話就是,唯一以他為名的一條河,河裡滿是淤泥;而且每分鐘不斷增加。從史迪林鎮到海,遍地是沼澤與草地,除非大家公認史迪林港値得維持,開闢更深的河道,否則艾佛瑞知道,有朝一日,連從史迪林划船到海口都有問題(除非碰到非常高的漲潮)。他知道,有一天,潮水會填滿從他老家到大西洋的河床。
同伴幫了他一個大忙,替他脫掉頭上的護具,免得這個倒楣的嘔吐者嗆到或被勒死;他對身上的穢物不以為意,只顧扭頭對著摔角室高聲喊道:「卡賴爾沒撐到最後!」
她關上門,門在身後鎖上,她才想到鞋子忘在裡面。門房好像找不到正確的鑰匙,可是他借她一雙人家送去失物招領的大號男用籃球鞋。珍妮蹣跚地走過結冰的泥漿地,回到保健中心,覺得這趟初入體育世界之旅,讓她不只有一點點改變。
雖然故事並非全貌,恩尼與和_圖_書海倫還是覺得很感動,他們在史迪林還沒遇到其他像珍妮這麼接納他們、坦誠相待的人呢!
「然後她就是我媽媽?」海倫總是這麼問父親。
「時間到!」教練喊道。他不用口哨,摔角手忽然放鬆,以極慢的速度放開對手。六個人急急向珍妮衝過來,心中只想著飲水機和新鮮空氣,但珍妮以為他們趕著去走廊裡嘔吐,或安靜地流血——或兩者都有。
海倫向來特別注意護士,因為她一直在找尋恩尼不曾刻意替她去找的失蹤母親。恩尼跟女人來往被拒的經驗相當豐富。海倫小時候,他曾經編過一則假想的寓言逗她開心,他自己無疑很樂意保留這份想像,而這故事也一直讓海倫回味無窮。故事說:「有一天,妳會遇見一個漂亮的護士,一臉好像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表情,她會看著妳,好像不認得妳——可是又很想知道妳是誰。」
「媽,」女孩對珍妮說:「是我,媽!是海倫呀!」她道,熱淚奔放;她纖細的手臂摟住珍妮的肩膀,濕答答的面孔貼在珍妮脖子上。
「哼,別找我,」珍妮道:「去跑操場去!」
就在那個下午,在空蕩蕩的體育館裡,標槍尖上沾著蛙血,海倫.霍姆激起了蓋普的想像力,他決心要成為作家。「真正的」作家,正如海倫說的。
恩尼若對珍妮動心,即使只是瞬間,若他還幻想可以找到另一個女人陪他共度餘生,那可真不幸,因為珍妮絲毫沒有這種念頭;她只覺得恩尼是個好人——充其量她希望他會成為她的朋友,如果他願意,就是她的第一個朋友。
「那麼些年,」蓋普寫道:「精明的史迪林基因少不得被稀釋;這家族的識水本能,從極其優秀退化到相當拙劣。」蓋普自得其樂地論斷米姬.史迪林.波西:「一路行來,識水本能化為烏有的史迪林。」蓋普自覺話中的反諷意味真是妙不可言。「史迪林基因傳到米姬,水意識染色體已經消耗殆盡。她對水的關念歪曲到極點,」蓋普寫道:「所以她先被吸引到夏威夷,然後愛上化身為史都肥的美國海軍。」
史迪林鎮上另一個造船家族就沒這麼幸運;這家造的最後一艘船,只駛到史迪林鎮到海口的半中間。河上有處一度惡名昭彰,人稱「細溝」的地方,最後一艘在史迪林鎮打造的船,在這兒陷進泥淖,再也沒能離開。有好多年時間,從馬路上就看得見它,漲潮時半淹在水裡,低潮時全露出水面。孩子到船上玩耍,直到船身傾側,壓死了某人的狗。一個姓吉爾摩的養豬戶拆下桅杆蓋穀倉。蓋普就讀史迪林時,划船校隊只能趁漲潮時到河上划船。低潮時,史迪林河從史迪林鎮到海,是一片濕漉漉的爛泥漿。
就在這一刻,那個流血的摔角選手向她跑來。珍妮不知道這個搖搖晃晃、滴滴答答的男孩是怎麼冒出來的,但兩旁羅列不起眼小房間的走廊上,有扇門開著,摔角選手模糊的臉突然出現,他的護耳歪在一側,原來應該在下顎的扣帶滑到了嘴上,把他上唇扭曲成一種類似魚口的輕蔑表情。扣帶用來兜住下巴的碗形罩杯裡,已盛滿泉湧而出的鼻血。
上鎖的獎盃箱裡,絲帶與勳章都染了灰塵,像是供奉在麥爾斯神壇前的祭品。有塊破爛的木頭,珍妮誤以為是麥爾斯被擊落的飛機;她對任何沒品味的東西都已有心理準備,但那只是他最後一根曲棍球棒的碎片。為什麼不是他的運動褲?珍妮想道。要不然也可以像夭折的嬰孩,留一綹他的頭髮作紀念?他的頭髮在三幅照片裡分別被頭盔、球帽、條紋大襪子遮住了。說不定,珍妮又想——出於她典型的憤世嫉俗——麥爾斯沒頭髮。
「不要!」蓋普求她。
席布魯克體育館與室內田徑場——還有席布魯克足球館、席布魯克冰上曲棍球場——都是為紀念超級運動員、一次世界大戰的飛行英雄麥爾斯.席布魯克而設,他的臉孔和龐大的身軀嵌在一座照片製作的三聯屏裡,陳設在寬敞的體育館入口處,迎迓珍妮。麥爾斯.席布魯克,一九〇九屆校友,頭戴皮製足球盛,護肩很可能用不著。這位三十二號老將的照片底下,陳列著他穿過的破爛球衣:褪色、遭蠹蟲多次攻擊的球衣,漫不經心堆在三聯屏第一屏下方、上了鎖的獎盃箱裡。牌子上寫著:他的球衣。
在彷彿跟體育館裡各個能量十足的核心地帶隔離的走廊裡,珍妮靜靜站著聆聽。她附近就是舉重訓練室:她聽見鐵塊撞擊,像疝氣發作的痛苦喘息——護士對這類運動的觀感。事實上,珍妮覺得這整棟建築都在喘氣、用力,就像全史迪林的學生都在便秘,而且都在這座怕人的體育館裡尋求解脫。
當然海倫會記得她這輩子第一個擁抱,不論她對珍妮的感情如何往復改變,從摔角室那一刻開始,對海倫而言,珍妮就是比她親生母親更真切的母親。珍妮也會記得,被人當作母親一般抱住是什麼感覺。她會在自傳中提到,女兒的擁抱跟兒子有什麼不同。然而她立論的根據竟然是那個十二月天,在紀念麥爾斯.席布魯克而矗立起來的大體育館裡的經驗,這,怎麼說都有反諷的意味。
「對不起,女士,」他道:「我要找伴做練習。」
她認得這兒氣味的一部分。消毒水。多年辛勤洗刷的結果。體育館當然是個殺傷力強大的細菌潛伏、伺機滋生的好所在。這部分的氣味讓她聯想到醫院,以及史迪林的保健中心——裝在瓶子裡的手術後空氣。但這棟用來紀念麥爾斯.席布魯克的龐大建築裡,還有另一種氣味,對珍妮而言,它就跟做|愛的味道一樣俗惡不堪。體育館與周邊的更衣室等附加建築,都建於一九一九年,比她出生早不到一年:珍妮聞到的是將近四十年、大男孩被壓力與壓抑逼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來的臭屁和汗水的味道。珍妮聞到的是競爭,狂暴而充滿失望。她對此全然外行,她的成長經驗裡沒有這種東西。
摔角室裡站著的人只剩珍妮和教練。她端詳這教練是個整潔的矮個子,像根彈簧般細緻;她還發現他幾乎是個瞎子,因為他這時才注意到她的白制服和身影不屬於摔角室,正一邊瞇著眼朝她的方向看,一邊伸手去摸索他習慣擱在略高於頭部的牆壁護墊上緣的眼鏡——這樣才不容易被摔到牆上的選手碰碎。珍妮判斷教練年紀跟她接近,她從來沒有在史迪林校園內外見到過他——不論有沒有戴眼鏡。
「哎呀,我的天,」蓋普說:「他女兒也摔角?」
「真是蠢得難以相信,」珍妮對他說:「在這個自大、粗魯的社區裡生活了十五年,你還會為了挑一種打發下午時間的運動焦頭爛額。」
「妳叫什麼名字,」她問海倫:「我叫珍妮.費爾茲。」
「如果我結婚,我一定嫁作家,」海倫道:「可是我想我不會結婚。」
「不及你母親。」海倫道,沒抬頭看他。
珍妮覺得自己完蛋了,像一個素來小心的人突然犯了錯。
三聯屏中間那幅照片,拍的是麥爾斯.席布魯克擔任曲棍球守門員——那年頭的守門員要穿護甲,但勇敢的臉卻裸|露在外,眼神清亮,充滿挑戰,滿臉疤痕。麥爾斯的身體把低矮的球門塞得滿滿的。怎麼可能有人在他面前得分?他行動快捷如貓、皮手掌碩大如熊、球棍有棒子那麼粗、護胸撐得飽實、溜冰鞋像巨型食蟻獸的長爪。足球與曲棍球的照片下方,有歷年重大決賽的得分表:傳統上,每項運動的季末,史迪林都要與校齡幾乎同樣久遠、名望也相當的巴斯學院舉行決賽。史迪林每個男生都恨透了對手。卑鄙的巴斯男生身穿金色和綠色(蓋普的時代,稱之為嘔吐物和嬰兒大便的顏色)球衣。史迪林七,巴斯六;史迪林三,巴斯零。麥爾斯當道,誰能得分。
「關門!」那個男高音說——因為珍妮以後會知道,摔角選手愛煞了高溫和自己的汗水,尤其在他們消耗體重的時候,而當牆壁與地板都像熟睡的女孩臀部那麼炙熱柔軟時,他們更是精神奕奕。
這還用你說,珍妮想道。她覺得女孩變得很緊張,從她懷裡跳開。
登記參加冬季運動那天,蓋普被關在保健中心禁足。珍妮不准他下床。「反正你也不知道該登記哪一項。」她對他說。蓋普只好咳嗽。
回到家,蓋普還躺在床上咳了又咳。「摔角!」他嗆到了:「老天,媽,妳要害我被殺死嗎?」
即使珍妮想過男人,事實是她沒有過,她也覺得矮小、整潔的男人比較可以忍受,而且她覺得,不論男人、女人,都是有肌肉比較好——這才強壯。她是從不需要戴眼鏡的人。看人家戴眼鏡——她是以認為他們「好脾氣」——的角度去欣賞他們。但主要是這個房間,她想道——紅色的摔角室很大,很舒服,安裝了墊子以減輕疼痛,她這麼以為。她砰地跪下,只為了聽聽墊子受壓的聲音。她翻個筋斗,裙子綻線了;然後她坐在墊子上看到一個粗壯的男孩堵在黑黝黝房間的門口。是卡賴爾,那個午餐白吃了的摔角手;他換了裝備,回來接受更多懲罰,他探頭向裡望,暗沉沉的猩紅墊子上蹲著一個發亮的白色護士人影,像守在洞穴裡的母熊。
珍妮疲憊地向前走;經過陳列箱時,她覺得好像走向一具死亡機器。她避開體育館如同羅馬競技場一樣寬闊的空間,因為那兒宛然聽見競賽的嘶喊與喘息。她找尋陰暗的走廊,她猜辦公室會在那兒。我花了十五年,她想道,就為了把孩子輸給這個?
「不可能。」海倫說。她對此毫無懷疑。
「這不是妳媽,親愛的。」恩尼對海倫說,海倫退縮到牆邊;她是個好強的女孩,絕少公開流露情緒——甚至在父親面前。
教練是史迪林的新人。他名叫恩尼.霍姆,截至目前為止,他對史迪林的印象跟珍妮差不多,只覺得到處都是討人厭的自大狂。恩尼曾經兩度贏得愛荷華大學的十大摔角冠軍,但不會在全國大賽中得名;他在愛荷華各地的中學擔任十五年教練,為的是撫養唯一的孩子,一個女兒,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他從骨子裡對美國中西部感到厭煩,他自己也這麼說,所以他搬到東部來,為的是確保女兒能受高水準的教育——他自己也這麼說。他最愛說,女兒是家裡的智多星——長得又跟她媽一般漂亮,這他可從來沒說過。
結果證明,她對摔角練習室的印象果然很正確——蓋普在此如魚得水。他也很喜歡恩尼。史迪林摔角大賽第一季,蓋普練得很起勁,學習各種動作、擒拿都勝任愉快。雖然他在重量訓練的課程中被校隊整得很慘,但他從不抱怨。他知道必須找到合適的運動項目和休閒活動;這佔據了他大部分的精力,直到他開始寫作。他喜歡這種戰鬥的專一,墊上畫出來的那個圈子裡,有份怵目驚心的侷限;一種美妙的制約;持續減輕體重的心理常規。那年史迪林的第一季,珍妮也放心下來,因為蓋普幾乎絕口不提那個戴著眼鏡,穿灰色運動服,埋頭讀書的海倫。她偶爾會抬頭,如果墊上傳來異常響亮的摔打聲或叫痛聲。
史迪林的標槍選手都在體育館後面練習,他們花很多時間標青蛙。史迪林河上遊的淡水流域流經席布魯克體育館後方;很多支標槍掉在這兒,很多青蛙也死在這兒。春天不是好季節,蓋普想道,他覺得坐立不安,他想念摔角。要是不能摔角,起碼讓夏天快點來,他想道,那他就可以沿著狗頭港到海灘的路跑長途。
珍妮搬出在蓋普就讀史迪林四年間,她用來對付他的萬靈咒:「我知道得比你多,是不是?」蓋普倒回汗涔涔的枕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