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蓋普眼中的世界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四 畢業

四 畢業


「你聽說了嗎?」在紐約,班尼問蓋普。
「聽著,」珍妮說:「我買了些啤酒。你要就儘管喝醉吧!」
「哎呀,糟糕,你什麼也沒帶嗎?」庫希問。蓋普真不知道他該帶什麼來。
「你喝醉了嗎?」珍妮問。
蓋普把班尼往後推,班尼敞開的西裝兩側口袋都掉進酒吧的水槽裡。
「蓋普,你不該什麼事都跟人家說。」庫希道。
這篇小說很有潛力,不過我覺得,目前的你還是摔角選手的成分大於作家。你用字遣詞很用心,對人物很有感情,但情節似乎有點勉強,故事的結局則相當幼雅。不過還是謝謝你給我看。
直到波西家所有的燈都亮起來,蓋普才放開邦克。
「你打算寫什麼?」庫希問。
「妳放我進去!」史都華尖叫。
她現在不到摔角練習室來了,即使是從塔柏回來度長假。現在她穿深綠色及膝長襪、灰色的法蘭絨百褶裙;上身大多是件跟襪子搭配的深色素毛衣,長長的黑髮盤在頭頂,或挽個髻,或夾了許多髮針。她嘴巴寬,嘴唇薄,從來不搽口紅。蓋普知道她身上總香噴噴的,可他沒碰過她。他想也沒有別人做過這種事;她很苗條,幾乎跟小樹一樣高——她比蓋普高兩吋以上——骨感的臉上有種尖銳、可說是痛苦的表情,雖然眼鏡後面那雙眼睛總是又大又溫柔、呈深邃的蜜褐色。
保健中心別館裡,小宿舍窗外是黑暗、潮濕、荒涼的史迪林校園。
「我可以去弄些保險套,」他說。「花不了多久,是吧?我們再回來。」
「我有口……口臭嗎,蓋普?」丁奇問道。
「是可以讀的。」蓋普道。
但蓋普在史迪林時期也很內向,從沒有拿作品對人炫耀。只有珍妮和丁奇知道他的進步——還有給海倫看過一則短篇小說。蓋普暗自打定主意,除非能寫出一篇海倫再沒有疵議的作品,否則絕不再拿自己的小說給海倫看。
蓋普再推了班尼一把,班尼連屁股也滑進了酒吧水槽。水槽裡堆滿了浸泡待洗的玻璃杯,水漫到吧檯上。
庫希輕輕咬齧著蓋普緊繃的肚臍眼四周之際,氣沖沖的兩名高爾夫球手已劈劈啪啪穿過蘆葦叢,回到修剪得完美無瑕的球道上。蓋普始終都不確定他真實的記憶是否受到「日本仔」這字眼的衝擊,他是否真的在那一刻憶起在波西家流血的往事——小庫希通報父母:「邦基咬了蓋普」(幼年蓋普在赤身露體的史都肥面前接受檢定)。有可能蓋普記得史都肥說過他長著日本仔眼睛,開啟了他個人史的新頁;無論如何,蓋普暫時決定向母親要求比她截至目前提供更多的細節。他渴望知道比父親是軍人更多的事,以及其他。但他也覺得庫希柔軟的嘴唇在他肚皮上,當她忽然把他的陰|莖含進溫熱的口裡,他非常吃驚,以致他的決心就跟其他部分一起快速渙散。就這樣,在史迪林家族的三管大砲底下,蓋普以相對較安全、不致生兒育女的方式,初嚐雲雨滋味。當然,從庫希的觀點,這種方式沒有回饋可言。
珍妮告訴蓋普,他開頭這幾篇作品非常不真實,但蓋普的英文老師卻對他勉勵有加。這位老師在史迪林的地位頗類似駐校作家,他身材瘦弱,還有口吃,名叫丁奇,口臭極為嚴重,讓蓋普聯想到惡犬邦克——密閉房間裡滿是垂死的梔子花。但丁奇說話雖臭,卻非常仁慈。他盛讚蓋普的想像力,還給他打好使用正確的正統文法和熱愛精確修辭的紮實基礎。蓋普在學期間,史迪林的學生都叫丁奇「老臭」,不斷有人暗示他口臭。在他辦公桌上留置漱口水。用校內信件寄牙刷給他。
連老丁奇都對這計畫很樂觀。「有點奇……奇怪,」他告訴蓋普:「但好點子都是這樣的。」多年以後,蓋普憶起丁奇令人懷念的口吃,就彷彿身體要傳達給丁奇的訊息。他寫道,丁奇的身體試圖要告訴丁奇,他有一天會凍……凍死。
「什麼?」蓋普說。關於保險套他可以理解,說什麼日本仔可就新鮮了。他真不懂。
他寫了一封很長的懺悔信給海倫,自白他所謂的「淫慾」——這又如何遠不及他自稱對她的崇高情操。海倫很快回信,她說她不明白他為何跟她說這些,但在她看來,他寫得很好,比他拿給她看的那篇故事寫得好多了,希望他繼續拿作品給她看。她還補充了就她有限的瞭解,她對庫希的看法,也就是庫希很愚蠢。「不過很討人喜歡。」海倫寫道。若是蓋普放縱所謂肉|欲,身旁現成有庫希這種人,豈不是他走運?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你媽。」庫希道。他當然問過,但珍妮對她那一千零一套的版本毫不動搖。
「我記得。」庫希道。她捏捏他的手,他帶她去他要去的地方。
「喔,不會的。」他希望快點發展到「那件事」,因為他還沒有過那種經驗,指望庫希帶引。他們在壓平的草上口唇濡濕地親吻:庫希接吻張著嘴,有技巧地將她堅硬的小牙齒貼著他的。
「第一次你一個也沒有,」她在說:「這一次你又用光了?算你走運,我們是這麼老的朋友。」
蓋普與庫希在樹叢中壓抑笑聲。哈利最後一躍,撲到岸上,史都肥過去想幫忙,一隻腳才踏上爛泥,立刻一隻高爾夫球鞋和黃襪子就被吸進去了。
「老天,阿噗,是我呀!」蓋普低聲對她說。
「我知道牠多老。」蓋普道。
「哎呀,」海倫說。
「你一直都不喜歡我。」班尼道。
「死掉算了。」蓋普心中想道,但他還是試著從旁邊繞過去。邦克有點迷糊地跟著他。牠的嘴巴仍令蓋普聯想到怪手車的鐵爪,毛茸茸的黑色胸膛上耷拉鬆垮垮的肌肉,讓蓋普記起這狗撲騰的威力——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喜歡妳,墊子。」他說。
一群史迪林男孩沿著河邊小徑迎面走來;他們擦肩而過,其中一個人回頭喊道:「你在招惹什麼呀,蓋普?」
「我以為妳隨便什麼時間返校都可以。」蓋普說。
「是啊!」蓋普咕噥道。然後藤蔓就斷了,他摔到正下方的灌木叢裡。習慣穿游泳衣睡覺的庫希幫忙他爬出來。
「會啊,可是我有約會。」海倫說。
蓋普高三那年那個春日,真相在敞開的窗口盤旋。率直得毫無幽默感、摔角、作文是公認蓋普的三大長處。他其他科目的成績不是平平就是遠落人後。蓋普後來說,他從小就專心致志追求完美,不想把注意力分散。他的性向測驗成績顯示,他一無專長;他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方面的天才。蓋普對此絲毫不感意外,他跟母親一樣相信世間沒有不勞而獲。有位評論家在蓋普出版第二本書後,稱道他是「天生的作家」,惹起他惡作劇的念頭。他把這篇書評寄給紐澤西州普林斯頓的測驗中心,附一封信請他們覆核當年的測驗評比。然後又寄了一份測驗成績給那位書評家,附言寫道:「非常謝謝你,但我『天生』什麼都不是。」在蓋普看來,他「天生」既不是作家,也不是護士或飛機砲塔槍手。
「哈利,你會淹死在那攤噁心的東西裡!」朋友警告他。這時蓋普才認出哈利的夥伴:那穿黃綠二色的,正是庫希的父親,史都肥。
蓋普的畢業典禮下了雨。傾盆大雨籠罩著濕答答的史迪林校園;排水溝汪洋一片,來自外州的車輛在街頭牛步前進,猶如狂風中的遊艇。夏裝打扮的婦女顯得很無助;行李車裝卸貨都很匆忙狼狽。麥爾斯.席布魯克體育館與室內田徑場前面,搭了一座猩紅大帳棚,在老套的馬戲班氣氛中頒發畢業證書;所有的演講都被頭頂猩紅帆布上的雨聲掩蓋。
T.S.蓋普敬上
有次收到這種「禮物」——一包薄荷口香糖黏在英國文學地圖上——後,丁奇問作文班的學生,是否覺得他口臭。全班坐著鴉雀無聲,丁奇偏挑出他最鍾愛、最信任的蓋普,直接問:「蓋普,你覺得我……我有口……口臭嗎?」
「邦克!」史都肥喊道:「來,邦克!來,邦克!」他們都聽見那隻聾狗響亮的長嗥。
我在班上撒謊,因為我不願意讓其他那些混蛋嘲笑您。但您應該知道,您確實有口臭。對不起。
「你生病了嗎?」她問史都華。
「說話請放乾淨點,好嗎,先生?」酒保說。
珍妮告訴鮑吉訓導長她要辭職時,鮑吉表示,史迪林會想念她,也隨時歡迎她再回來工作。珍妮不想失禮,但她輕聲嘟噥道,護士幾乎到任何地方都找得到工作。她當然還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當護士了。鮑吉對蓋普不上大學感到不解。在他看來,蓋普自從五歲那年在保健中心屋頂上死裡逃生以來,操行方面沒再出過問題,鮑吉很喜歡自己在那次救難中扮演的角色,連帶地也很喜歡蓋普。此外,他既是個摔角迷,也是珍妮的少數崇拜者之一。但鮑吉也承認,這孩子似乎對所謂「寫作事業」滿懷信心。珍妮當然沒告訴鮑吉,她自己也打算寫點東西。
蓋普想問恩尼.霍姆,但他已經在擔心海倫會聽到他跟庫希交往的傳言,雖則他不算真正跟海倫交往,談不上背叛,他卻自有一套想法與計畫。
「不知道。」蓋普說。
「我知道你真心愛海倫。」庫希說。她說不定恨海倫,如果她對海倫有點認識。海倫對自己的頭腦非常自命不凡。
很不幸,第一個把這消息通知蓋普的,就是那個自作聰明的班尼.波特。蓋普在紐約遇見在雜誌社工作的班尼。他對班尼的輕蔑因他對那份雜誌的輕蔑而更加深,在蓋普想來,班尼對於他身為作家,創作分量可觀一事,一直都很妒忌。蓋普寫道:「班尼就是那種抽屜裡藏了十幾部長篇小說,卻不敢拿給人看的可憐蟲。」
「我還以為你要當摔角選手。」庫希對蓋普說。
丁奇先生某年冬季死於史迪林校園內,死因跟口臭完全無關。他參加完教職員派對回家,大家都認為他可能多喝了幾杯,在冰上滑了一跤,摔倒在冰凍的步道上失去知覺。夜間巡邏員直到黎明才發現他,那時丁奇已經凍死了。
「而且你還要跟海倫.霍姆結婚。」庫希逗他。
「噓,」庫希悄聲道:「我來提供你一些寫作的材料。」
「到底是為什麼?」珍妮問他。
「我不知道,」庫希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是日本人。」
於是丁奇說:「謝謝你,蓋普。」於是蓋普贏得創作大獎,雖然他最後一篇作業附了張字條寫道:
「你沒來過這兒?」庫希問蓋普。
海倫寫信給他說,他應該去歐洲,蓋普跟珍妮討論這建議。
「我還是要見妳。」蓋普說。
「噓!躺著別動!」庫希道。兩人都注意到蓋普勃起了。「唉,真不幸,」庫希悄聲道,有點悲傷地看著他的勃起,但當他試著把她拉到草地上,她卻說:「我不要小孩,蓋普。你的也不行。而且你的孩子還可能是日本仔,你知道。」庫希說:「我可不要日本仔小孩。」
「我的感覺,」蓋普眼睛眨都不眨地說:「您的口氣比全校所有老師都清新。」他怒目瞪著坐在教室另一頭、來自紐約的班尼.波特——連蓋普都同意,這是個天生自作聰明的傢伙——班尼臉上的詭笑活生生被瞪不見了,因為蓋普的眼光告訴班尼,只要班尼敢吱半點聲音,他就會拗斷班尼的脖子。
他正打算也把衣服穿回身上,她卻要他躺下,好好看看他。「你真漂亮。」她說:「沒關係的。」她吻了他。
「牠半瞎了。」蓋普悄聲道。
即使這種年紀,誠實的蓋普還是試圖對她嘟噥,他認為她父親是個白癡。
「我遇到邦克。」蓋普說。
「好啦,這麼想吧,」珍妮說;她看得出他的失望。「你才花了四年就從史迪林畢業,我可在這所該死的學校待了十八年。」她酒量不好,第二瓶才喝到一半就睡著了。蓋普把她抱進臥室;她已經脫了鞋,蓋普只幫她取下護士別針——免得她翻身被扎到。晚上很熱,所以他沒給她蓋被。
蓋普早想到了。保健中心,他知道,有六十張空床。
天色還暗,距黎明尚遠,史都華.波西就來把他們吵醒。史都肥的大嗓門就像無名惡疾,侵入古老的保健中心。「開門!」他們聽見他大吼,便溜到窗口觀看。
「我要讀的東西多著呢!」海倫說。
親愛的蓋普:
這種要成為一流好手的念頭,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什麼啦?」蓋普問。
「什麼?」蓋普問。
「我他媽的皮夾也泡了水!」班尼道,他好不容易從屁股後袋掏出皮夾,濕淋淋地捧給酒保看。「蓋普!」班尼吼道。但蓋普已經走掉了。「你的幽默感總是那麼惡劣,蓋普!」
「你身材好棒。」庫希對蓋普呢喃,蓋普捏捏她的手作為回應。
「你媽很清楚她在做什麼,我相信。」恩尼道:「你顧好自己就行了。」
「我下星期要跟妳見面。」蓋普對她說。他下定決心要記得帶保險套。
「那我們下次有和-圖-書機會再談,」蓋普說:「妳會回來過復活節嗎?」
「天啊,媽。」蓋普說,但還是陪她喝了一點。他畢業的晚上,他們對坐在冷冷清清的保健中心,別館裡所有的床都空著,而且撤掉了床單,只留下他們要睡的兩張。蓋普喝著啤酒,想著是否每件事都是反高潮。他回憶讀過的幾篇好小說,試圖安慰自己,但儘管他受過史迪林的教育,卻不是好讀者,比不上海倫,或珍妮。蓋普對小說的態度是找一篇他喜歡的,然後一讀再讀。這會讓他很長一段時間不想讀其他小說。他在史迪林時,把康拉德的〈秘密分享者〉(The Secrets Sharer)讀了三十四遍,勞倫斯的〈愛島嶼的人〉(The Man Who Loved Islands)二十一遍;現在他準備再讀一遍。
「香與臭都憑個人感覺,老師。」蓋普答道。
「跟這個不一樣。」他坦承。
他很意外,珍妮根本不認為他會上大學;她也不以為預科中學的目的就是為上大學做預備。她說:「如果史迪林真的提供第一流的教育,那幹嘛還要繼續受教育?我是說,如果你夠用功,你就已經得到教育了。不是嗎?」蓋普沒什麼受過教育的感覺,不過他說他想有吧,他自覺滿用功的。說到歐洲,珍妮倒滿有興趣。她道:「好,我很想試試,總比待在這兒好。」
「也許吧!」蓋普說,他的手在她手裡有點無力。庫希知道這是另一個足以封殺他幽默感的話題——海倫——她得小心才是。

「賤人,」史都華咆哮道:「妳的雜種兒子勾引我女兒!我知道他們在裡頭,在這挨肏的保健中心裡頭!」
「這是什麼?」珍妮問。
「什麼?」蓋普說。
「我要寫的東西多著呢,」海倫說:「我有好多篇報告得交。」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上大學。中西部有幾所學校對他的摔角成績感興趣,恩尼也寫了幾封介紹信。有兩所學校想看看他,蓋普也去了。他在這些學校的摔角練習室裡,自覺遠落人後,不可能被錄取。大學裡的摔角選手渴望打敗他的意願,似乎遠比他擊敗他們的意願強。但還是有一所學校以審慎的方式提供一個名額——獎學金數額不多,而且只給第一年,以後不做任何承諾。夠公平,反正他是從新英格蘭去的。恩尼已經告訴過他,會是這種狀況:「摔角在那兒是種不同的運動,孩子。我是說,你有能力——依我的標準,也受到很好的訓練。你缺乏的是好勝心。你必須以獲勝為最高目標,蓋普。你必須真正有意願,你得知道。」
蓋普心快碎了,便上床睡了。起床時,他寫信給海倫說,他下半輩子都注定有媽媽跟著,一切都完蛋了。「媽媽總在背後窺探,」他信上道:「教我如何寫作?」海倫對此也沒有解答;她答應跟她父親談談這件事,說不定恩尼可以勸勸珍妮。恩尼很喜歡珍妮;有時會請她看電影。珍妮也多少變成了個摔角迷,雖然他們之間只有朋友的情誼,恩尼卻很體貼她那套未婚媽媽說詞——他對珍妮的故事全盤接受,不多囉唆,在那些揚言他們有興趣多知道一些實情的史迪林居民面前,他總是非常激動地護著珍妮。
「你的舊摔角鞋?」海倫接過沉甸甸、封了口的特大號信封問道。
「我搭五點的火車。」庫希說,但她露出同情的微笑。
他想說是為了海倫,可是他沒有夠水準給她看的作品;他得守信。除了離開去寫作,別無他途。他不能指望珍妮在史迪林再待一個暑假,這就只剩赴庫希的砲台之約了;這種事也許不該做,但他還是希望能在畢業典禮那個週末跟庫希搭上線。
他們手牽著手沿史迪林河走回去。
「你說什麼?」蓋普道。
「請不要坐在吧檯上,先生。」酒保對班尼說。
當然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
這時蓋普才弄懂,媽媽想跟他一塊兒去。
他的寫作也有這種問題;丁奇告訴過他。
「哈利,回來吧!」有人對他喊。是他打高爾夫的夥伴,穿得同樣俗豔,百草都弗如的鮮綠色及膝短褲——黃色及膝長襪。名叫哈利的高爾夫球員執意向球走去,像一隻罕見的水鳥在油汙中追逐牠的蛋。
「走開,邦基!」庫希命令牠。
「你這混蛋。」蓋普道。
從史迪林一年級開始,直到畢業為止,蓋普每個月寫一篇短篇小說,但直到高二,他才把寫的東西拿給海倫看。海倫在史迪林做了一年的旁觀者,終於被送去念塔柏女中了,蓋普只偶爾在週末看見她。有時她也會在校內摔角賽上露面。一次賽後,蓋普去找她,要求她等他先淋個浴,有個東西他放在更衣室置物櫃,是要給她的。
那年蓋普高三,他們沿著史迪林河走到鎮外,去一個庫希說她知道的好地方。她從狄布司女中返家度週末。狄布司是庫希就讀的第五所女中,一開始她跟海倫一樣念塔柏女中,但庫希不守風紀,被校方勒令自動退學。操行的問題在另三所學校重複發生。在史迪林的男生之中,狄布司非常有名——而且很受歡迎——正因為校內那些素行不良的女生。
蓋普站在阿噗.波西窗下霧濛濛的草坪上,試著回想庫希的房間是哪一個。他想不起來,便決定把阿噗弄醒;她一定認識他,她會告訴庫希。可是走到窗前的阿噗像個鬼魂;她似乎沒立刻認出費了好大勁、攀在她窗外常春藤上的蓋普。班布麗姬的眼睛像被汽車頭燈照昏、即將被撞的小鹿。
「誰告訴妳我父親是日本人?」蓋普問她。
越過懶洋洋的河水,蓋普看見史迪林鄉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球的人。即使隔那麼遠,他們可笑的服飾襯著綠色的球道,和一直蔓生到低潮時才露出的泥濘地上的草叢,仍顯得極不自然。他們身上的條紋、格子映著褐綠與褐灰的河岸,使他們看起來像一群流離失所的陸上動物,正怯生生尾隨跳動的小白點,橫過一座湖。「天啊,高爾夫真蠢。」蓋普道。這又是他對於牽涉到球與棒子的運動項目的申論。庫希早就聽過,不感興趣。她挑了個柔軟的地方坐下——河在腳下,周圍是草叢,他們肩膀上方就是張開大口的砲管。蓋普望進最接近的一支砲管,看見一個砸破的洋娃娃頭用玻璃眼珠瞪著他,不由得嚇了一跳。
嗯,是啊,蓋普想也是。「但我還是喜歡她。」他道。最忠心的兒子。即使這種時候。「喔,我也喜歡她,」庫希道。該講的話都講了,庫希開始脫衣服。蓋普也脫,但她忽然問:「拿來,東西在哪兒?」
狗兒的動作有夠慢,蓋普一轉身便閃到牠背後;他從狗身下抓住牠前爪,www.hetubook.com.com全身力量集中於胸部,壓在狗背上。邦克向前撲倒,鼻子著地摔了個十足的狗吃屎——後腿還在抓爬。蓋普控制了前肢,巨大的狗腦袋被蓋普胸部的體重壓著不能動彈。蓋普沿著狗兒背脊往下溜,引發一陣可怕的咆哮,他把下巴埋入狗兒肥厚的脖子。纏鬥中,一隻耳朵出現了——湊上蓋普嘴巴——蓋普咬了它。他盡其所能地用力咬,邦克大聲慘叫。他為紀念自己失去的那塊肉狠狠地咬邦克,他為自己在史迪林度過的四年——以及母親的十八年——咬下去。
他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出外散步。
史迪林河正逢漲潮,蓋普看一艘八槳的獨木舟輕快地划出去;一隻海鷗尾隨在後。庫希牽起蓋普的手。庫希以很多複雜的方式測試男孩子對她的感情。史迪林很多男孩都樂意在跟庫希獨處時對她動手動腳,但他們大多不願意公開被人看見與她親近。庫希也注意到這一點,但她不在乎。他握緊她的手;當然他們是一塊兒長大的,但算不上很好或很親密的朋友。不過起碼,庫希想,蓋普若也想要別人要的那種東西,他並不忌諱被人看見他在追求那種東西。庫希就喜歡他這一點。
「別理牠就是了。」庫希話聲才出,邦克就撲上前來。
「你怎麼了?」珍妮問他。蓋普要知道沿著他下巴流下來的血,有他自己的,或全是邦克的。廚房餐桌前,珍妮沖洗掉一塊黏在蓋普身上的黑色疥癬狀物。它從蓋普的下顎掉落在桌上,面積約一塊美元硬幣那麼大。兩人都瞪著它看。
他們下方的河面上,一艘八槳的獨木舟輕巧地從細溝的狹窄河道裡、船隻寥寥無幾的水面上滑過,趕著趁退潮、水不足以載舟之前回到史迪林船塢。
儘管如此,他也該知道的。他當然聽過很多有關保險套的談論。
「過來,」庫希說。她領他到大砲前面。「你從來沒做過這件事,對吧?」她問他。他搖搖頭,誠實面對膽怯的心。「唉,蓋普,」她說:「要不是你是那麼老的朋友。」她對他微笑,可是他知道她不會讓他做了。她指指中間那尊砲管口。「看吧,」她說。他看了。珠寶似的碎玻璃閃閃發光,彷彿足夠填滿一整片熱帶沙灘的卵石;還有些別的——不那麼賞心悅目。「那就是保險套。」庫希告訴他。
「是我寫的。」蓋普道。

這場騷動傳過空蕩蕩的校園,驚醒了珍妮,她從位於保健中心別館的房間窗戶向外眺望。蓋普運氣好,看見她開燈。他叫庫希躲在無人的走廊裡,他自己去找珍妮治療。
「哈!」她說:「是你帶我去。我只告訴你怎麼走,讓你看看那地方。」
邦克吠叫,發出一種尖銳的嘎嘎聲,好像一扇多年不用的門硬被拉開似的。牠瘦了,但還是超過一百四十磅(約六十四公斤)。雖然備受耳蝨與疥癬、狗咬與刺鐵絲的舊創之苦,邦克還是嗅得出敵人,牠把蓋普逼到門廊一隅。
蓋普大吃一驚。什麼在哪兒?他以為已經被她捏在手裡了。
「吳費德三年前就畢業了,媽。」蓋普提醒她。
「我跌下來了,」蓋普惱火地說:「妳妹妹還真古怪。」
他也問丁奇,讀哪所學校對寫作最有幫助,丁奇的反應是很典型的不知所措。「是有些好……好學校,我想。」他道:「但如果你要寫——寫作,不是到哪——哪裡都可——可以寫嗎?」
「你太一本正經,總是這樣。」庫希說,總算有一次,輪到她來好好給他上一課。
但珍妮諮詢文化事務,找的是丁奇。她問丁奇,男孩跟母親去歐洲,該到哪些地方——哪裡的藝術風氣最盛,哪裡最適合寫作。丁奇上次到歐洲是一九一三年,只待了一個暑假。他先到英國,那兒他有好幾位英國祖先還在世,但老親戚都來跟他要錢,把他嚇壞了——他們要得那麼多、那麼唐突,所以丁奇很快逃往歐陸。可是法國人對他很無禮,德國人說話太大聲。他的胃比較敏感,吃不得義大利菜,所以丁奇去了奧地利。他告訴珍妮說:「我在維……維也納找到了真正的歐洲。它深……深思、富藝術氣息,既哀傷又雄……雄偉。」
「醫生不在,」珍妮道:「我恐怕沒辦法醫治你。」
「你真好,」庫希說,捏捏他手心。「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他們都應該知道,兩個人即使認識了一輩子,也未必是朋友。
丁奇先生:
海倫敬上
「哎呀!」蓋普說。可是他伸手去取回小說,她修長的手指關節緊扣發白,她不肯放手。
「叫牠走開。」蓋普悄聲對庫希說。
「那你感覺呢,蓋——蓋普?」丁奇道。
波西家——原來是史迪林家族住宅——位於距保健中心別館不遠的潮濕草坪上。史都華.波西家裡,只亮了一盞燈,蓋普知道那是誰:十四歲的小阿噗,關燈就無法入眠。庫希還告訴蓋普,本名班布麗姬的阿噗仍舊喜歡穿尿片——蓋普想,這或許得怪她的家人堅持叫她那種小名。「嗯,」庫希說:「我倒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她不是真的用尿片,你知道;我是說,她已經不隨地撒尿了。阿噗只是喜歡穿尿片——有時候。」
珍妮說,他們等畢業典禮後就離開,但蓋普希望能在史迪林過完暑假。
「外頭好濕,到處都一樣。」庫希對他說:「我們能去哪兒?」
「救命!」哈利尖叫,四腳著地勉強向史都肥和安全的河岸爬行了幾呎。「覺得像鰻魚!」他喊道。他拖著身體向前蠕行,像海狗在陸地上靠前蹼行動般擺動手臂。泥濘地上一路傳出噁心的咕唧聲,彷彿爛泥有嘴,要把他吸噬進去似的。
「我要我女兒!」史都華吼道。
他們在五十幾街某家介於公園大道與第三大道之間的高級旅館的酒吧裡;蓋普每次到紐約都搞不清方向。他約了別人一塊兒午餐,撞見班尼,就被帶到這地方來。蓋普從肋下舉起班尼,讓他坐在吧檯上。
他們在史迪林河很久以前被稱做「細溝」的地方離了小徑。據說曾有艘船在那兒擱淺,但早已影跡無存。河岸上倒還有古蹟。艾佛瑞.史迪林一度想利用這段狹窄的河灣消滅英軍——艾佛瑞大砲就在這兒,三支粗大的鐵管在混凝土台上生鏽。它們本來可以旋轉,但被鎮上父老永久固定。砲台旁有一堆砲彈,也在混凝土中定了型。砲彈都鏽得紛紅駭綠,好像沉沒海底多年的船舶舊物。固定大砲用的混凝土台座周遭,到處扔了年輕人的垃圾——啤酒罐和碎玻璃。通往靜滯而幾乎空蕩蕩的河邊,是片早已被踏平的草坡和圖書,彷彿羊群來啃過——但蓋普知道,這其實是不計其數史迪林的學生和他們的女友幹的好事。庫希挑選的地點真沒有創意,不過她本來就是這種人蓋普想道。
午後陽光露臉,已經無所謂了。史迪林霧氣蒸騰,地面——從席布魯克體育館直到砲台——會潮濕好多天。蓋普想像他熟知的幾道深溝水滿,把砲台周遭的軟草都泡在水中;連史迪林河都水位滿漲。砲筒會灌滿水,稍微向上傾斜的砲筒每次下雨都進水。這種天氣,碎玻璃會撒落滿地,骯髒的混凝土台上東一攤、西一攤黏答答的舊保險套。這個週末甭想說動庫希去砲台了,蓋普心裡有數。
保健中心果真是挨肏過了,蓋普想道,庫希在他身旁顫抖的觸感與氣息讓他非常愉快。他們隔著黑暗的窗戶,在冷空氣中默默顫抖。
「牠咬過我。」蓋普提醒她。
蓋普打電話到狄布司給庫希,她說:「哎呀,是你呀!我爸剛打電話來,告訴我不可以跟你見面、寫信給你或跟你說話。甚至不准讀你的信——好像你寫過似的。我猜有打高爾夫的人看見我們一塊兒離開砲台。」她覺得這很好笑,但蓋普只覺得他在砲台的前途毀於一旦。「你畢業那個週末我會回家。」庫希告訴他。但蓋普不敢確定:現在買的保險套到時候還能用嗎?保險套會不會壞?保鮮期是幾週?應不應該放冰箱?沒有人可以諮詢。
「哇,你會把我們全家都吵醒,」她說:「你喝酒了嗎?」
「耳朵,」蓋普道:「或者該說,耳朵的一部分。」
「牠已經聾了,」庫希道:「牠很老了。」
大砲裡塞滿了用過的保險套。成千上萬個預防工具!展示著生殖過程的戛然而止。史迪林學生把汙物留在捍衛史迪林河的巨大砲筒裡,就像狗在領域的疆界四周撒尿。現代世界又把一座歷史地標給汙染了。
「別煩我!」班尼說:「你一直都是老臭最寶貝的馬屁精。」
「維也納?」蓋普問珍妮。他說這話的口吻,就跟三年前他說「摔角?」如出一轍。當時他臥病床上,懷疑她為他挑選體育項目的能力。但他想起當年她是對的,而他,不但對歐洲一無所知,也不認識任何其他地方。蓋普在史迪林修了三年德文,這有點用,珍妮沒有語言天分,卻讀過一本奧地利的同床異夢史:瑪麗亞.德蕾莎與法西斯主義的關係。書名叫《從帝國到合併》(From Empire to Anschluss!)蓋普看它在浴室擺了好幾年,但現在已找不到了。說不定被漩渦浴缸吞噬了。
「是邦基,是邦基!」阿噗對著夜空喊。
「蓋……蓋普?」丁奇先生口吃道,彎下腰湊過來——高三資優作文班的真相化為一股恐怖氣味從他口中湧出。蓋普知道自己會贏得年度創作冠軍,丁奇先生向來都是唯一的評審。這麼一來,只要他重修的高三數學能過關,就可以光明正大畢業,讓他母親快樂無比。
蓋普回信道,他不會再拿自己寫的故事給她看,除非作品搆得上她的水準。他也談到不想念大學。首先,他以為,上大學唯一的目標就是摔角,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那麼大的興趣在那種層次上摔角。他覺得,在不重視摔角運動的小型大學裡繼續摔角,沒什麼意思。他在信中告訴海倫:「除非我打從心底立志要成為一流摔角手,才值得這麼做。」他覺得自己的志趣不在摔角;同時,他也有自知之明,成為一流摔角選手的機會不大。話說回來,又有誰聽說念大學可以使人成為一流作家的呢?
蓋普的寫作生涯中當然還接過其他退稿信,但都不及這一封對他意義那麼重大。海倫其實已經很客氣。蓋普給她的小說是講一對年輕的情侶,誤被女孩的父親當作盜墓者而殺死在墓園。不幸的錯誤發生後,小情人葬在並排的墓中,但在全然不可解的情況下,他們的墓又被盜一空。殺人的父親不知所終——盜墓者更是來無影、去無蹤。
沒有人流連。大船出城去了。海倫沒來,因為塔柏女中緊接著下一週也舉行畢業典禮,她還在考試。蓋普確信庫希參加了這場令人失望的典禮,但他沒看見她。他知道她一定跟她可笑的家人在一起,蓋普還算聰明,懂得跟史都肥保持安全距離——激怒的父親也還是父親,儘管庫希曼.波西的名節老早泡湯了。
「我最後看到讀那本書的人是吳費德。」珍妮對蓋普說。
「喔,即使狄布司也有校規的,你知道。」庫希道。聽來校譽不佳似乎令她有點傷心。「更何況,」她道:「你跟海倫是男女朋友。我知道的,對吧?」
「妳也一樣。」他很誠實地對她說。事實上,她的身材很不可思議。小巧卻發育完善,像朵緊緻的花。蓋普覺得她的本名不該叫庫希曼,而應該叫墊子才對。從小他就經常這麼喊她。「喂,墊子,要去散步嗎?」她說她知道一個好地方。
「我來查查看,歐洲哪些地方最適合作家去。」珍妮對他說:「我自己也想寫點東西。」
庫希捏緊他的手,說:「不要為他們的話煩心。」
但三包保險套在他口袋裡窸窣作響,像三朵微小的希望火焰。
「老臭翹掉了,」班尼說:「他凍……凍……凍死啦。」
在青翠碧綠的草坪上,他穿著睡袍和拖鞋——邦克繫著鍊子牽在身旁——庫希的父親對著保健中心別館的窗戶破口大罵。沒多久,珍妮就出現在燈光下。
「沒關係吧,」庫希問他:「我們是老朋友耶?」
「好啊,小子,」海倫道:「是你的舊護肘嗎?」
「唉,蓋普,你難道沒有保險套?」
這麼說吧,尤其是蓋普就讀史迪林期間,最起碼,談到摔角和寫作——他最喜愛的休閒活動和他預定的事業前途他真的沒有一丁點幽默感。
「我告訴你的是事實,蓋普。」班尼道:「天殺的氣溫零下十五度。不過,話說回來,」他冒險補充道:「我還以為會噴出他那種臭氣的老火山可以替他保一保暖呢!」
接著蓋普和庫希看見了那個打高爾夫球的人。他涉水走入河對岸沼澤的草叢,把紫羅蘭色的條紋棉布褲捲到膝蓋以上,站在潮水剛退的泥濘地裡,面前一灘更加稀爛的泥窪裡,躺著他的小白球,距離殘留的水面約六呎。這名高爾夫球員小心翼翼向前走,但泥濘已淹到小腿,他不得不藉高爾夫球桿保持平衡,口中一邊咒罵,一邊把亮晶晶的球桿頭插|進泥淖。
「我已經是摔角選手,」蓋普說:「我將來要當作家。」
但蓋普和庫和圖書希還沒走出波西家大門,就碰到了邦克。這頭黑色的畜牲,光是從門廊走下來,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牠灰黑的皮毛上有點點白星;蓋普聞到牠口中噴出的氣味,有如草皮砸到臉上。邦克在狺狺作勢,但牠甚至擺兇相的速度都變慢了。
「我也不知道。」蓋普承認。
「我沒有煩心。」蓋普說。
一年後,一次世界大戰就爆發了。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行性感冒又殺死了許多在戰火中倖存的維也納人。這場感冒帶走了老畫家克林姆(Klimt)、年輕的席勒(Schiele)和他的年輕妻子。殘餘的人口中,四成男性沒活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丁奇鼓勵珍妮和蓋普去的那個維也納,生命已告結束。它的厭世氣質仍可能被誤會成深——深思。丁奇半真半偽的資訊中,珍妮和蓋普仍體會得到的就是哀傷。後來蓋普寫道:「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有藝術氣質,只要有藝術家在那兒工作。」
「也許跟我媽吧,」蓋普說:「不過有一陣子了。」他當然知道,「砲台」指的是什麼。史迪林人最喜歡說「在砲台上打砲」——好比「上個週末我在砲台上打了砲」,或「你真該看看範利在砲台上發射出去的模樣」,甚至砲管上都有非正式的銘刻:「保羅跟貝蒂打砲,一九五八級」,還有「五九級歐文頓在此發砲」。
「你要找庫希,是嗎?」阿噗滿不高興地說。
「妳要帶我去哪兒?」
母親說話時,蓋普覺得庫希在身旁瑟縮了一下。珍妮的話想必令庫希記起她十三年前說過的話。珍妮只說:「蓋普咬了邦克。」然後便關了燈,籠罩整座保健中心的黑暗中,只聽見史都肥的喘息和雨水滴落的聲音——雨清洗著史迪林校園,把所有事物洗得乾乾淨淨。
海倫才不在乎,父親訓練的選手獲勝她當然高興,因為這會讓父親開心。但蓋普高二擔任史迪林隊隊長那一年,她沒去看過一場比賽。不過,她還是把他的小說還回來——從塔柏郵寄,附了一封信。
珍妮回到臥室,蓋普把庫希偷偷帶進通往保健中心主樓的甬道。十八年來,他已經摸熟了這條路。他把她帶往距他母親臥房最遠的病房,位於診察室另一端,靠近手術室和麻醉室。
蓋普高二這一年,在一百三十三磅(六十公斤)級的季賽中勝負紀錄是十二比一,只在新英格蘭冠軍賽的決賽中落敗。高三時,他贏得每一場比賽——摔角隊長,當選最有價值摔角選手,贏得新英格蘭冠軍。他的隊伍就此揭開了恩尼.霍姆一手訓練的史迪林校隊、連續二十年在新英格蘭摔角界稱霸的序幕。恩尼在這個地區享有他所謂的愛荷華優勢。恩尼離開後,史迪林的摔角就走下坡了。也許因為蓋普是史迪林代有人才的摔角明星第一人,恩尼一直對他另眼相看。
白色瓷面的桌子上,躺著長有黑毛的耳朵殘片,邊緣微捲,乾裂像舊手套。
「你知……知道一件事嗎?」兩人獨處時,丁奇跟蓋普討論他最近的短篇小說。
「鼻子也不靈光了。」庫希道。
「他當然是,」庫希同意:「你媽媽也有點怪,不是嗎?」
「到底什麼?」他說。
「妳不必現在讀,」蓋普說:「妳可以帶回學校去,然後寫封信給我。」
「老臭呀,」班尼說。蓋普想起自己一直不喜歡這綽號。「他喝醉了,跌跌撞撞穿過校園回家——就這麼一摔,摔破腦袋,天亮也醒不來啦!」
庫希開始穿衣服。「你什麼都不知道,」她逗他:「那你要寫什麼?」他也覺得這在未來幾年都會構成問題——成為他事業規劃上的一個結。
「球是全新的耶!」哈利喊道,然後他左腿就踩空了,陷落直到大腿;他欲待回頭,卻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下,爛泥漫漶到腰部,他驚慌的面孔映著粉藍色——比天空更藍——襯衫顯得特別紅。他揮舞球桿,桿子卻滑出手,落在泥濘上,距那顆潔白無比、永遠搆不到的球僅幾吋遠。
庫希解開他的襯衫鈕釦,輕咬他的乳|頭。
蓋普毫髮無傷;血全是邦克的。
「妳該看看我的狗!」史都華對珍妮叫囂。「到處是血!狗躲在吊床底下!門廊上都是血!」史都華聲音啞了:「那個雜種到底把邦克怎麼了?」
「我喜歡你。」她道。

計畫中就數這一點最令蓋普不安,但他沒對海倫提一個字。一切進展極快,蓋普只對他的摔角教練恩尼透露內心的戒慎恐懼。
「快跑!」庫希道。蓋普拉住她的手,她跟著他跑。他嘴裡有股噁心的味道。「哇,你非得咬牠不可嗎?」庫希問道。
「以耳還耳。」珍妮說。
「你怎麼知道你會成為作家?」庫希.波西有次問他。
「他媽的這兒出了什麼事?」他聽見史都華.波西在叫。
庫希挑起蓋普很多關於大砲的聯想,自是不在話下。三包一組的保險套最後一個也用掉時,她問蓋普是否只有這麼多——他是否只買了一盒。摔角選手最愛的莫過於辛苦得來的筋疲力盡;蓋普在庫希的抱怨聲中入睡。
「我的口臭無藥可醫,」丁奇說:「我想是因為我快……快死了。」他眼裡閃過一抹淘氣:「我從裡……裡面開始腐……腐爛。」可是蓋普不覺得有趣,畢業多年以後,他還在注意丁奇先生的消息,直到確知這位老先生沒罹患絕症,才鬆了一口氣。
「天啊,我被攻擊了呀,你這白癡!」班尼說。蓋普已經離開了,酒保只得把班尼從水槽裡拉出來,放他在吧檯邊站著。「王八蛋,我的褲子都濕了!」班尼嚷道。
他歉疚地望著她。他不過是個跟媽媽生活了一輩子的男孩,只看過一次保險套,那是套在他家的大門把手上,很可能是個名叫梅克勒的壞男生幹的——他已經畢業多年,繼續幹他自毀的勾當。
蓋普喜歡庫希,還有威廉.波西也一直對他不錯。他年紀太小,沒機會認識史都伊二世。而道比是個糊塗蛋。年幼的阿噗則是個古怪而容易受驚的孩子。蓋普想,動人、沒大腦的庫希,特別得到她的母親米姬真傳。蓋普心目中,庫希的父親史都肥是個頭號大混蛋。他覺得沒告訴庫希這件事,有愧於心。
因此,蓋普一生都把性跟特定的氣味與感覺聯想在一起。經驗本身是秘密而放鬆的:冒險犯難終於獲得的報償。在他記憶中,那是一股極其隱私而略帶醫院氣息的味道。周遭一片荒涼。蓋普心目中,性是在宇宙荒漠中的單獨行為——有時在是大雨之後。性行為永遠是出於極度的樂觀。
蓋普試圖閃躲,他發現邦克的反應極慢。
「你是隻小蚊子,班尼。」蓋普說。
「你的東西在哪兒?」庫希問道,一手扯著蓋普以為就是他的東西的那件東西。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