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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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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馬卡斯.奧勒利烏斯在這城去世

五 馬卡斯.奧勒利烏斯在這城去世

儘管跟同齡者相較,他的自我紀律算是非常好的,但該看的東西實在太多;再加以忽然加諸他身上的大量工作,讓蓋普著實忙了好幾個月,這期間,他唯一滿意的寫作就是給海倫寫信。他對自己新開拓的地盤十分興奮,還來不及建立寫作的生活規律,雖則他努力過。
作為家人的一分子,我們盡責地尾隨提歐巴德和外婆穿過漫長曲折的走廊,父親計算走到廁所的步數。走廊裡的地毯很薄,色澤黯淡。沿走廊掛著快速溜冰隊的老照片——他們腳上穿的溜冰鞋前端彎曲上翹,像朝廷弄臣的鞋子或舊式的雪橇。
「當然,媽。」蓋普悶悶不樂地說。看起來,珍妮並沒有比出來吃晚餐前更瞭解性是怎麼一回事。她顯得很困惑,對自己的兒子很感意外。
「閉嘴,羅波。」父親道。
計程車上(蓋普終於同意叫車了),他向母親解釋維也納的娼妓制度。珍妮聽說賣春合法,並不感到意外;她意外的是這種行為被很多其他地區列為非法。「為什麼不合法?」她問:「為什麼女人不能照自己高興的方式使用身體?如果有人願意付錢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生意。二十塊算貴嗎?」
父親豎起一根手指頭,繞著自己的腦袋打轉。他對母親扮了個鬼臉:「有人該買新輪子了。」他小聲說,但母親不悅地瞪著他。
父親和我聽見那女人走過來。她說:「啊,多納,又在練習了?總是在練習!但最好挑白天呀!」熊沒吭氣。父親開了門。
「小牛排也滿好吃。」我說。
「不,不,」蓋普連忙解釋:「只是聊聊。我母親想問妳一些問題。」
「住在那兒期間,她又看見、或只是夢見那些士兵兩次,但她的丈夫再沒有跟她一起醒來。每次都很突兀。有回她醒來,舌上有金屬的味道,好像她嘴巴接觸到酸酸的舊鐵器——劍、胸甲、盔甲、護膝。他們又在外面,天氣極冷。噴泉裡升起一重濃霧,籠罩著他們;馬身上結了霜變得雪白。第二次,他們人數不那麼多——好像因寒冬或作戰折損了人馬。最後一次她覺得馬瘦了,士兵也像一件件無人盔甲,巧妙地架在鞍上保持平衡。馬的嘴巴裡垂下長長的冰條,成了面具。牠們的呼吸(或人的呼吸)很凝重。
「問她她幾歲。」珍妮對蓋普說。
在維也納賣春是合法的,有套複雜的管理法規。有個類似工會的組織;有健康證書、定期體檢、身分證明等。只有最漂亮的妓|女有資格在第一區的繁華街道上接客。外圍地區的妓|女大多比較醜、比較老,或兩者皆是;價格也低廉,不在話下,每一區的賣身價照理是劃一的。妓|女們見到珍妮,便跨步到人行道上,攔住他們去路。她們立刻認定,珍妮不合第一區的妓|女水準,很可能是跑單幫——這是違法的——要不然就是為了多賺點錢而越區拉客.這樣,其他妓|女就要給她點苦頭吃。
然後我們聽見外婆在走廊另一頭尖叫。

「一個輪子經過這門口好幾次,」外婆說:「它過去、回來、又過去。」
「我告訴過你;大廳裡有人騎腳踏車。」羅波道。
「有人?」父親說。
「看見了吧!」羅波悄聲對我說。我們回到房裡,關上門。
「你去問那個女人,她的手套哪兒買的,好不好?」珍妮對蓋普說。她見那幾個女人來勢洶洶地迎上前來,有點意外。
「我們上次談的那件事呀,」珍妮道:「我要問她有關淫慾的問題。」
「哼,他們確實這麼宣稱。」父親道。他把這件事記在一本好大的筆記簿上。
「當然,妳可以買不那麼貴的,隨便哪兒都有,」胎記女人對蓋普說:「去史戴菲(Stef's)看看。」她道。那個奇怪的本地字,蓋普沒聽懂,她指指康特納大道。但珍妮沒轉過眼睛,蓋普也只點點頭,兩人都只顧盯著那年長女人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裸|露在外的修長手指看。
「Was macht's?」那漂亮的妓|女問。「怎麼回事?」她問:「你們說什麼?她要買我的手套?」
珍妮默默承受寫作的困境;在蓋普面前,她總是表現得歡歡喜喜,雖說經常心不在焉。珍妮一輩子都相信,凡事有始必有終。好比蓋普的教育——好比她自己的教育。好比蓋普技術士官。她對兒子的親情沒有減少半分,但她覺得擔任他母親的階段已告結束;她覺得一路把蓋普帶到這麼遠,現在該讓他自己去找事做。她不能一輩子都替他報名參加摔角或其他什麼的。珍妮喜歡跟兒子住一塊兒;事實上,她從沒有想過他們會分開住。珍妮希望蓋普在維也納天天都能找到樂子,蓋普也辦到了。
我們被領去看房間,外婆跟父親一起——滿臉不屑地走在我們一隊人的最末——我聽見她嘟囔:「我理想的退休生活可不是這樣。住廁所對門,所有人進出我都得聽著。」
「我要睡覺,」母親道:「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講話。」
「如果由我決定,」外婆對我們說:「充其量給它戊級或己級。」
「那是小牛腰子,」蓋普說:「妳喜歡吃腰子嗎?」
母親會說:「這家附設的美容院上午總關著門。不過他們堆薦外面的店,服務還不錯。我想這還算可以,只要他們不對外宣稱旅館裡有美容院。」
「我們早晨再談。」母親道。
「跟她說,我們付十塊。」珍妮說,但妓|女顯得疑心重重——好像對她而言,聊天收「公定價格」未必合算。她的猶疑不決,倒不完全是價格問題;她壓根兒不信任蓋普與珍妮。她問會英文的年輕妓|女,這對母子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聽了答案,她似乎稍微鬆了口氣。
外婆什麼也沒說,提歐巴德像個被宣告可以活命的傷患般衝出房門,外婆才問父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要達到什麼標準,才有希望升成乙級?」
我倒退撞上外婆先前房間的門,我父親正躲在門後,等待進一步的滋擾。他一把拉開房門,我就摔了進去,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大跳。母親在床上坐起,把羽毛被子拉到頭頂。「逮著他了!」父親大喊一聲,撲到我身上。地板在震動,熊的獨輪車從牆上滑倒下來,撞上廁所的門,熊忽然踉蹌跑出來,跌跌撞撞爬上獨輪車,設法保持平衡。牠擔心地望著走廊對面,穿過敞開的門,看著父親坐在我胸口。牠用前掌扶起獨輪車,說:「嗚啊?」父親砰地一聲關上門。
「不,不,」蓋普說:「她要買妳?」
她也可以走路去卡爾大教堂,而且阿根廷大道走不多遠,就有好些外觀非常有趣的使館建築。保加利亞大使館就在許文德巷,他們公寓正對面。珍妮說她喜歡待在住家附近。隔一條街就有一家咖啡館,有時她到那兒去看英文報。她從不到外頭吃飯,除非蓋普帶她去;而除非他做給她吃,否則她在家也不吃東西。她全心全意放在寫作上——這期間,她比蓋普更專注。
「睡吧,外婆。」我說。
蓋普給她一張紙,讓她隨身攜帶。上面寫著她的住址,以防迷路;維也納市第四區許文德巷十五號二樓。蓋普必須教她住址正確發音的煩人課程。「Schwindgassefunfzehnzwei!」珍妮唸得口沫橫飛。
「狗嗎?」喬安娜說:「狂犬病的狗!你去上個廁所,半路被咬一口。」
「『馬匹。』她告訴他。
「不是說真的吧?」喬安娜道。
「嗯,這趟是乙級旅行,」父親承認:「大部分。」
蓋普的觀察並沒有批評的意味。他喜歡在博物館裡晃蕩。「更真實的城市未必這麼適合我,」他後來寫道:「但維也納已邁入死亡階段,它動也不動地躺著,讓我看個清楚,回頭想想,再看一遍。活生生的城市裡,我絕不可能看到那麼多。活生生的城市靜止不下來。」

我們試著做。大概我們睡著了。然後羅波悄聲對我說,他得上廁所。
「那個看妳的男人嗎?」母親問。
母親披上她美麗的綠睡袍;父親套上浴袍,戴上眼鏡;我把長褲穿在睡衣外面。羅波第一個衝進走廊。我們看見廁所底下有光線,外婆有節奏地在裡頭發出尖叫。
「還有蛋很難吃。」羅波說;他還不滿十歲,所以他的評語不怎麼受重視。
「看吧,沒有熊。」父親道。
羅波出了房門,略開一條縫;我聽見他沿著走廊走去,一路用手刷過牆壁。他很快就回來了。
「他們聽見馬蹄聲,」講夢人說。老邁的喬安娜閉著眼睛,頭垂向膝蓋,彷彿在僵直的椅子裡發抖。「他們聽見一群人設法要靜止不動的馬匹喘息、踢騰的聲音,」講夢人道。「丈夫伸手拍拍妻子,『馬?』他說。女人下了床,走到臨院子的窗前。直到今天她都還會發誓,院子裡滿是騎馬的士兵——但那是什麼樣的士兵啊!他們頭盔上的護罩關著,他們喃喃的話語,像微弱的廣播電台訊號般小聲,很難聽清。盔甲叮噹,馬匹心神不寧地在他們胯|下踏著蹄子。
「還有勃魯蓋爾父子,媽!」蓋普道:「妳就坐沿環城路往北方向的公共汽車,在瑪麗亞西佛大道下車。站牌對街的大建築就是歷史美術館了。」
起初他過去打招呼,她不肯理他,但他曾經告訴過她,家中由他負責採買及烹飪,她覺得這很有趣。在工作時間外遇見顧客的第一陣羞惱過去後,她脾氣轉好了。蓋普隔了一陣子才弄懂,原來他跟夏綠蒂失去的小孩同年。夏綠蒂對於蓋普跟母親同住一事,有種設身處地式的興趣。「你母親的寫作進展如何?」夏綠蒂會問。
蓋普一直缺乏安全感,所以他一直沒告訴夏綠蒂,他自己也在嘗試寫作;他知道她認為他太年輕。有時他也有同感。他的故事還沒準備好跟別人說。他已經做到的,絕大部分就是改標題。他現在稱之為〈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取這個標題是截至目前第一件真正令他滿意的事。它幫助他集中精神。現在他心目中有了一個地點,幾乎所有重要事件都發生在這個地點。這有助於他更專注地思考角色——一個專事制訂等級的家族,一間不知位於何處、慘澹經營的小寄宿舍裡的其他房客(它必定是一家慘澹經營的小店,而且位在維也納,否則就不會取葛利爾帕澤這種名字)。他設想,所謂「其他住客」必須包括一個馬戲班,不是很高明的那種,而是個無處可去的馬戲班。所有其他宿處都不肯收容他們。
「但是我可以走路去美景宮啊,」珍妮道:「幹嘛坐公車呢?」
「我看見他的手——他手指關節上有毛。」外婆道:「他的手就在廁所門外的地毯上。他一定向上看著我。」
「輪子?」父親問。
「晚安,孩子們。」父親說。
「垃圾。」珍妮宣稱:「過分簡單、感傷、一無是處。」兩人都很開心。
她提到館內有間作家工作室;她忘了是誰的。她覺得在博物館設一間作家工作室,是個有趣的點子。
我們在那道寬闊的光線裡集合。我們從門下看見外婆紫色的拖鞋和瓷白的腳踝。她不再尖叫,她說:「我在床上聽見有人講悄悄話。」和_圖_書
「我們跟她聊聊,」珍妮對蓋普說:「我要問她那件事。」
他試著寫一則關於一個家庭的故事;開始時他只知道這家人生活很有趣,成員之間的關係很親密。知道這麼多是不夠的。
「還不錯啦,」羅波說:「丙級的地方會有人打架。」
「沒錯,我們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來得及展現最好的一面。」父親道。雖然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向那些在他刀俎之下的人透露他為觀光局工作,但他認為,預先訂房是人道作風,讓管理人員有充分時間做準備。
熊嘟噥了幾聲,騎車離開那婦人。牠的平衡很好,但牠騎車非常不小心:牠擦撞到走廊牆壁,爪子掃過那些快速溜冰隊的照片。婦人對父親行個鞠躬禮,便去追熊,口中叫道:「多納,多納。」一路把照片扶正,尾隨牠朝走廊另一頭走去。
「我們叫計程車吧!」珍妮道。但蓋普堅持再走五條街就有公車,一樣方便。「你跟你該死的公車!」珍妮道。
很明顯,「淫慾」的話題毀了他們這個晚上。
「那你們彼此講話就好了,」父親道:「我是在跟你們媽媽講話。」
第一區到處閃爍著耶誕裝飾;在聖史蒂芬教堂高聳的尖塔和壯觀的歌劇院之間,有七條街全是店鋪、酒吧、旅館;冬季來到這七條街上,可以看到全世界所有國家的風情。「找個晚上我們去聽歌劇,媽。」蓋普提議。他們到維也納已經六個月,卻還沒看過歌劇,只因為珍妮不喜歡晚睡。
「我確信,到一個假扮動物的人經常出沒的地方,沒有必要訂房。」喬安娜道:「我確信那兒一定隨時有空房。我確信他們的房客經常死在床上——即使不嚇死,也會遭到那個穿臭熊皮的瘋子別種無法言喻的傷害。」
「是啊,我想那是間臥室,」珍妮道:「但也是作家實際寫作的地方。」
「問她要多少錢。」珍妮道。
燈光朦朧的小餐廳裡,一個沒打領帶的男人在唱匈牙利歌。「這並不表示他一定是匈牙利人。」父親向喬安娜擔保,可是她半信半疑。
「那熊是真的嗎?」母親問——仍躲在羽毛被底下——但我留父親把整個情況解釋給她聽。我知道,早晨提歐巴德先生有得解釋的,屆時我得從頭再聽一遍。
「丙級。」父親在睡夢中呢喃道;父親常夢見自己在那本大簿子上做記錄。
「媽,什麼事?」我母親問。
「我好奇他們幹嘛要這麼做?」蓋普道:「整個房間都在博物館裡嗎?」
「Ich bin十八歲,」那女孩道:「我說很好的英文。」
「這輩子都不能超生了。」我說。
「雙手倒立走了,一定是。」我說:「去尿尿吧,我等你。」
我們進去找經理,一位姓提歐巴德的先生,他立刻讓喬安娜提高警覺,「三代同堂,一塊兒旅行!」他喊道:「像從前一樣。」他特別衝著外婆說:「就是大家都在鬧離婚、年輕人自己出來另立門戶之前的日子。我們是家庭式寄宿舍!真希望你們有訂房——那我們就可以把你們的房間安排得近一點。」
「可能不是真的熊。」羅波很明顯失望地說。
「喔,他們是外國人。」一名妓|女說。
外婆道:「這麼說來,路上還會有甲級的住處囉!」
蓋普知道他的小說還沒有輪廓可言。
父親的手在頭側像發瘋似地打轉,他湊在母親耳旁說:「她有一兩個輪子掉了啦!」但母親打了他一掌,把他眼鏡都打歪了。
在維也納,珍妮和蓋普拿葛利爾帕澤編了一大堆笑話。他們在城裡到處發掘葛利爾帕澤的遺跡。有條葛利爾帕澤街,有家葛利爾帕澤咖啡館;他們還在麵包店發現一種多層次的葛利爾帕澤蛋糕!味道過甜。於是,蓋普做飯給母親吃,會問她雞蛋要煮嫩一點,還是要葛利爾帕澤式的。有一天在麗泉宮動物園(Schonbrunn Zoo),他們看到一頭特別瘦長的羚羊,腰窩全是皮包骨,還沾著糞便;這頭羚羊可憐兮兮地站在骯髒窄小的冬季避寒區內。蓋普立刻鑑定:葛利爾帕澤種羚羊。
「女人清醒地躺了很久,等兵士離開;她並不害怕他們進攻——她確信他們在長征途中,只不過到一個他們過去熟知的地方停下來休息。但水不停流動的當兒,她覺得自己千萬不可驚擾古堡的靜止與黑暗。她睡著時,查理曼的部隊還在那兒。
「他知道的比妳多。」外婆反駁道。
「等他們上完就是了。」我說。
遠遠跑在前面的羅波,宣稱他已發現了廁所。
表演了一會兒,摩托車發不動了,其他兩個馬戲班成員的拿手好戲是什麼,沒人知道;他們正想接替熊和豎蜻蜓的男人上場時,警察就來了,要求他們填一大堆表格。這沒什麼看頭,群眾——就那麼幾個人——也散了。蓋普待得最久,不是因為他想看這個不成氣候的馬戲班接下來的演出,而是因為他想把他們寫進小說裡。他想不出該怎麼做。離開火車站時,他聽見熊在嘔吐。
珍妮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你都清楚。」她說。然後她說抱歉——她從來沒打過他,她就是不懂這他媽的淫慾、淫慾!一點也不懂。
蓋普翻翻白眼。聽來簡直猥褻。作家的牙刷在嗎?還有夜壺嗎?
「蛋也很好。」羅波道。
蓋普認為,葛利爾帕澤的名作是場荒唐可笑的通俗劇;他還嫌它敘述技巧拙劣、過分濫情。這篇小說只隱約讓他聯想到十九世紀的俄國小說,主角往往優柔寡斷、只會因循度日,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但在蓋普看來,杜斯妥也夫斯基有本事讓你對這麼一塊廢料感興趣;葛利爾帕澤卻只會拿眼淚潸潸的無聊細節活活煩死你。
就連夏綠蒂也有自己的觀點;他很有把握自己的母親有觀點。珍妮眼中看世界清晰無比,蓋普沒有等同的智慧。但他知道,他會想像出自己的世界——藉著一點來自真實世界的幫助——只是時間早晚問題。真實世界早晚會配合的。
「喬安娜,國賓飯店不需要考核。」父親道。
「每個房間都不一樣,」提歐巴德告訴我們:「家具都是我們家傳的。」我們相信他。羅波、我和父母親共用的大房間,是間像大廳般的博物館,到處陳列著各種小玩意兒。每個抽屜的把手款式都不一樣。然而洗臉盆有銅製水龍頭,床頭板是手工雕刻的。我看得出,父親正在統計每一件事情,以便日後登錄在他的大筆記本裡。
我負責開車。我說:「車沒停在馬路邊,但自從我們把它交給門房,直到去旅館車庫領回,這段時間裡,有人讓里程表增加了十四公里。」
「但事實就是如此,」珍妮說:「是淫慾,沒有錯。」
「可我知道一個,」講夢人說;他閉上眼睛。唱歌的人拖了張椅子靠過來,我們忽然發現,他坐得離我們很近。羅波坐在父親腿上,儘管他這麼做已嫌太大了。「有個很大的城堡,」講夢人開始道:「一個女人躺在她丈夫身旁。她半夜裡忽然完全清醒。她醒了,卻不知道是什麼弄醒了她,她覺得神智清明,好像已經醒了好幾個小時。她不用看,不需要說一個字、或碰觸一下,就很明確地知道,丈夫跟她同樣地清醒——同樣地突兀。」
「我兒子跟妳同年,」珍妮道,她頂了蓋普一下。她還不知道自己被這些人誤當作同行;後來蓋普告訴她,她真氣壞了——但只能生自己的氣。「都怪我的衣著!」她喊道:「我不懂得怎麼穿衣服!」從那天開始,珍妮就只肯把自己打扮成護士;她恢復穿制服,到哪兒都做護士打扮——好像永遠在值勤,雖然她再也不當護士了。
「當然。」外婆道。她用「你怎麼可以讓我遇到這種事?」的眼神,白了父親一眼。
付第一區的公定價格找夏綠蒂四次後,某個星期六早晨,蓋普在農民市場遇見她。她正在買水果。可能頭髮有點髒,她用絲巾包頭,像年輕女孩般垂著瀏海,還紮了兩根小辮子。額前的瀏海略顯油膩,她的皮膚在日光下覺得越發蒼白。她沒化妝,穿條美國牛仔褲、球鞋和長長的開襟式毛線外套,領子是翻捲式的立領。要不是看見她伸手挑水果,蓋普還真認不出她——她還戴著所有的戒指。
「羅波,去睡覺。」母親道。
「人生在世,」馬卡斯.奧勒利烏斯寫道:「一生不過一瞬,生命變幻不居,感官猶如微弱星火,肉體無非蛆蟲餌食,靈魂乃不安的漩渦、命運一片黑暗、名譽難以捉摸。到頭來,有形肉體似水循環復始,靈魂盡成夢幻泡影。」不知怎的,蓋普總覺得,馬卡斯.奧勒利烏斯寫這段話時一定住在維也納。
「還不如說他飢渴。」蓋普建議。
「可不准叫我試吃來路不明的食物,」喬安娜對我們說:「你們可能覺得這份奇怪的工作可以免費度假,樂得很,但我覺得代價很高昂:晚上不知道住什麼地方,這就構成很大的焦慮。美國人或許認為我們這兒還有不附衛浴的客房很迷人,但是穿過人來人往的走廊去洗浴或上廁所,對我這種老太婆而言,一點也不迷人。而且染病的機率很高——不僅因為食物。要是床看起來不保險,我絕不會躺上去。孩子年紀還小,容易受影響;你們想想,光顧這類場所的,都是哪種人,要好好考慮後果。」母親和父親不住點頭;什麼話也沒說。「開慢點,」喬安娜嚴厲地對我說:「你真是個愛招搖的大男孩。」我放慢車速。「維也納,」外婆嘆道:「我到維也納都住國賓飯店。」
「廁所裡有人。」他說。
「不要什麼都翻譯給我聽,」珍妮對他說:「我不想知道每一件事。」她認為餐廳的裝潢太紅、食物的價格太貴、服務太慢、回家的時間也太晚。天氣極冷,儘管康特納大道上張燈結綵、喜氣洋洋,也不能讓他們暖和起來。
「披熊皮的人!」喬安娜喊道:「真是前所未聞的變態行為!人|獸不分,鬼鬼祟祟化了妝到處跑!有什麼圖謀?人穿熊皮,我相信一定是這樣。」她道:「我要先到那兒去。既然這趟旅行有丙級的部分,我們就盡快把它做個了斷吧!」
「我不知道,」珍妮承認:「恐怕不會喜歡。」
對葛利爾帕澤是個「壞」作家這一點深信不疑,似乎讓年輕的蓋普首度產生藝術家的自甚至在他寫出名堂之前。或許每個作家一生中,都需要有一次目睹其他作家被抨擊為不配這頭銜。蓋普幾乎是用摔角策略對可憐的葛利爾帕澤施展殺戮本能;彷彿他已先旁觀對手出戰其他摔角選手,看破他攻防的罩門,而且有把握做得更好。他甚至逼珍妮讀〈可憐提琴手〉。他很少這麼在意她的文學判斷。
我們帶外婆出去,到一家甲級餐廳用餐,但她幾乎沒碰食物。「那是個吉普賽人,」她告訴我們:「惡魔的同黨,而且是匈牙利人。」
「這種叫做Gum.hetubook.com.commpoldskirchner,」蓋普為她講解葡萄酒:「適合搭配烤豬肉。」
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的悲觀見解,不消說,也是大多數嚴肅作品的主題。蓋普認為,葛利爾帕澤與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差別不在主題。蓋普的結論是,差別在於智慧與天賦;差別在於寫作藝術。這一顯而易見的發現,不知怎的讓他很開心。多年以後,蓋普讀到一篇作為導言的葛利爾帕澤作品評論,說葛利爾帕澤是個「敏感、備受折磨、理所當然地偏執、經常沮喪、胡思亂想、滿懷憂傷的人;簡言之,一個複雜的現代人」。
「我們會吵醒每一個人。」母親警告我們。
「拜託你來看看,」他哀求道。我跟他一塊兒走過去,但廁所裡沒有人。他說:「他們走了。」
「我覺得Kalbsnieren聽起來很有意思。」珍妮道。
拿手套的女人盯著珍妮,珍妮卻盯著她的手套。有個妓|女年紀很輕,梳了個老高的雞窩頭,上頭還撒著金銀色的小星星;她一邊面頰上刺了顆綠星,還有一道疤,使她上唇有點歪——乍看之下,你不知道是她的臉出了什麼問題,就只覺得有問題。不過,她的身材可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很高、很瘦,令人不敢逼視,但珍妮卻不由自主盯著她看。
然後怎麼辦?蓋普很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不很確定前面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發生。蓋普是天生的說故事好手;他很會編故事,一個接一個,似乎都銜接得起來。但這些故事有什麼意義?夢境和那些走投無路的賣藝者,他們會有什麼下場——每件事都必須銜接起來。什麼樣的解釋會顯得順理成章?什麼樣的結局會使他們成為同一個世界的一部分?蓋普知道自己知道的不夠;還不夠。他信任自己的直覺;它已經帶領他寫出這麼多篇幅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現在他得信任直覺告訴他,在知道更多之前先不要繼續往下寫。
蓋普夢見其他妓|女,他在維也納找過兩三個——但他從來沒付過第一區的價碼。第二天晚上,在許文德巷早早吃過晚餐,他就去找那個戴亮銀貂皮手套的女人。
「我看得出妳是位淑女,」講夢人對外婆說:「妳不會對做過的每一個夢都有反應。」
夏綠蒂對於在第一區以外營業的同行非常輕蔑。有回她告訴蓋普,她計畫一旦自己的第一區魅力褪色就退休。她絕不到別區去做生意。她說她已經存了很多錢,她打算搬到慕尼黑(那兒沒人知道她是妓|女),嫁個可以在各方面照顧她到死的年輕醫生;她沒必要對蓋普解釋她對年輕男人特別有吸引力,但蓋普對她先入為主地認為醫生比較值得嫁,十分不悅。或許就因為早年在這種情形下得知醫生奇貨可居,以至於蓋普的文學生涯中,經常在小說裡安排讓不討人喜歡的人當醫生。他到很晚才覺悟這一點。〈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中沒有醫生。一開始,也幾乎不提死亡,雖然這是小說後來的主題。一開始,蓋普只寫了一個與死亡有關的夢,那是個很棒的夢,他把這夢賦予小說中年紀最大的人:一位外婆。他想,這代表她將會是第一個死去的人。
那年夏末與秋初,蓋普靠步行與搭電車走遍了維也納,沒跟誰打交道。他寫信給海倫說:「青春期有一部分就是覺得,周圍沒有一個人夠像你而足以瞭解你。」蓋普說,他覺得維也納會加深他內心這種感覺,「因為在維也納真的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
「但女人清醒地躺奢,聆聽那現在似乎在整個城堡裡迴流的水聲,水在所有溝渠裡潺潺流動,彷彿那座老噴泉正在從所有的源頭汲取用水。還有低語的武士無法分辨的話聲——查理曼的士兵說他們已死的語言!在這女人聽來,士兵的聲音就跟第八世紀和一個叫法蘭克的民族一樣恐怖。馬一直在喝水。
她的花名叫夏綠蒂,見他來,她毫不意外。夏綠蒂年紀夠大,對於有沒有把客人釣到手拿捏極準,不過她可沒告訴蓋普她的歲數。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只有脫|光衣服,她的年紀才顯現出來,但她修長的手上的青筋除外。她的小腹和乳|房上有妊娠紋,但她告訴蓋普,孩子很多年前就死了。她不介意蓋普撫摸她剖腹生產留下的疤痕。
他知道,那幾個女人都是妓|女。
「早晨她丈夫問:『妳也聽見水流聲嗎?』是的,她當然聽見了。但噴泉當然是乾的,從窗戶望出去,他們看見花沒被吃掉——所有人都知道馬會吃花。
他進了廁所,老大不情願地在黑暗裡撒尿。我們幾乎快回到房間時,一個矮小黝黑,膚色和衣著都和觸怒外婆的講夢人類似的男人,跟我們擦身而過。他對我們擠擠眼睛,微笑。我無法不注意到他是倒立走路的。
「月光下,女人看見大盾牌的反光。她悄悄溜回床上,全身僵硬地靠著丈夫。
「『看,』她丈夫道;他陪她到院子裡。『地上沒有馬蹄印,沒有糞便,我們一定是做夢聽見馬聲。』她沒告訴他還有士兵,也沒說她認為兩個人做相同的夢可能性非常小。她沒提醒他,他抽菸抽得很兇,連煮湯的味道都聞不到:新鮮空氣裡的馬臊味,對他而言太過縹緲。
父親在後視鏡裡對我橫眉怒目,但我認為,既然大家要去查核,不如讓外婆提高警覺比較明智。
「別放任何人進來。」母親說,人仍鑽在被子底下。
「還有動物。」我又補上一句,母親瞪了我一眼。
「我的手好冷。」她柔聲對蓋普說,蓋普便從珍妮手中取過手套,交還妓|女。珍妮好像靈魂出了竅。
事實上,大多數人都不會誤把珍妮當作妓|女,但她究竟像從事什麼行業的,可真難猜。她做護士裝扮那麼多年,來到維也納,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穿著;每次跟蓋普出門,她都過分盛裝,或許為了彌補寫作時老穿浴袍吧!她缺乏給自己買衣服的經驗,外國城市裡的服裝又覺得不大一樣。既然沒有特定品味,她只好挑貴的買,反正她有錢,又沒耐性、沒興致比價。結果她的穿著總顯得簇新亮眼,跟蓋普站在一起,根本不像一家人。蓋普則沿襲史迪林的習慣,西裝外套、打領帶,配舒服的長褲——略帶率性的都會人制服,讓他幾乎在任何地方都不惹眼。
但夏綠蒂對於蓋普拿自己母親開玩笑的容忍度有限。
珍妮與蓋普搬到位於第四區的小街許文德巷,一幢天花板很高的乳白色公寓二樓。轉過街角就是尤金王子大道、史華森堡廣場,以及上、下美景宮。到頭來,蓋普去參觀過全城所有的美術館,但珍妮只去了上美景宮。蓋普解釋給她聽,上美景宮只收藏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繪畫,但珍妮說,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對她足夠了。蓋普解釋道,她起碼也該到下美景宮的花園散散步,看看那兒的巴洛克收藏,珍妮卻只搖搖頭;她在史迪林修過幾門藝術史課程——她受夠教育了,她說。
「我不知道。」最後她說。
「城堡的院子裡,原來有座舊噴泉,如今只餘一個乾涸的盆子,但女人看見噴泉有水湧出,水流淌到年深月久的道路邊石上,馬匹都在飲用。武士保持警戒,他們不肯下馬;抬頭望著城堡黑暗的窗戶,好像他們知道自己是這處飲水槽的不速之客——其餘的人沿路擇地守望。
「妳就住廁所對門!」提歐巴德告訴她,好像這是什麼大優待似的。
直到回到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外婆都不發一言。我們發現廁所的門下緣離地面有一呎多高,所以它看起來跟美式單閒廁所的門,或西部片裡酒店的門很像。「我很慶幸我在餐廳裡上了廁所,」外婆說:「多噁心啊!我會盡力一整晚都不去這個會讓所有經過的人看到我腳踝的地方!」在我們全家的房間裡,父親說:「喬安娜不是在一座古堡裡住過嗎?很久以前,我記得她跟外公租了一座古堡。」
「我說我會講夢。」那人告訴她。
「我看見熊了,」回到房裡,我小聲告訴羅波,但羅波爬到外婆床上,已在她身旁呼呼熟睡。反而老喬安娜是清醒的。
「它還嘎吱嘎吱響。」羅波說。
「再一遍,」蓋普道:「妳迷路時想一直迷下去嗎?」
「多納是匈牙利文多瑙河的意思,」父親告訴我:「那頭熊是跟我們心愛的多瑙河命名的。」我的家人有時對於匈牙利人也會愛一條河,感到很不可思議。
蓋普很想知道汀娜是誰;想到對她而言任何事都不嫌「怪」,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我要先送我母親回家,」他對那個漂亮女人說:「我不會再回來找妳。」她對他微笑,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勃起快要頂穿滿口袋的先令和不值錢的銅板,爆炸開來。她的牙齒很完美,但卻有一顆上排的大門牙——是金的。
「不,不,媽,」蓋普道:「那是公定價格。」珍妮想,二十塊的公定價格算不算貴?她不知道。
他們終於搬到自己的地方,採購就由蓋普負責,珍妮在史迪林校內食堂吃了十八年,她從來沒學會做飯,現在她也看不懂說明。到了維也納,蓋普才發現自己多麼喜歡烹飪,但他宣稱,歐洲第一點討他喜歡的是廁所。住寄宿舍期間,蓋普發現廁所是個只擺了馬桶的小房間,這是歐洲第一件讓他覺得有道理的事。他寫信給海倫說:「這是最聰明的系統——在一個地方撒尿拉屎,在另一個地方刷牙。」蓋普的小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裡,廁所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一時之間,蓋普還不會寫這篇故事,或任何其他東西。
「但有人抱怨。」我補了一句。
「哎呀,真該死,」提歐巴德說:「對不起,我的夫人。」他對外婆說,但喬安娜不肯跟他講話。
「我想也是。」喬安娜道。
「很冷耶!」妓|女狐疑地對他說。
「她們是妓|女耶,媽媽。」蓋普悄聲對她道。
走廊裡有個相當漂亮、年紀卻不輕的婦人,站在熊身旁,熊已經在獨輪車上找到平衡,一雙巨掌扶著婦人的肩膀。她戴一頂鮮豔的紅頭巾,穿一襲圍裹式的長衫,感覺像一幅窗簾。她高聳的胸前垂著一條熊爪串成的項鍊;長耳環一邊碰到她的窗簾裝,另一邊則垂掛到裸|露在外、長了一顆誘人黑痣、讓父親和我看得目不轉睛的肩膀上。
廁所裡有人,門底下沒透出光線,但有輛獨輪車靠在外面牆上,它的騎者坐在黑暗的廁所裡;馬桶不斷沖水——像小孩子,獨輪車騎士不給水箱裝滿的機會。
「她還在奮鬥,」蓋普總說:「我想她還沒解決淫慾的問題。」
海倫真正抱怨的是什麼?蓋普不夠關心海倫的生活,也沒費心多問。他只回信說,他「正在為寫作做準備」。他確信她會喜歡這次的成果。這種警告可能令海倫感到疏離,但她沒透露任何焦慮;她在大學裡以幾乎正常的三倍速度狼吞虎嚥課程。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她已經趕到大三下學期的進度。年輕作家的自我陶醉和自我中心嚇不倒海倫;她也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前邁進,而且她喜歡有決心的人。再說,她https://m•hetubook.com•com喜歡蓋普寫信來;她也有個需要膜拜的自我,而且她再三跟他說,他的信寫得真是好得要命。
「不對,」我道:「也不是狗。」
「天啊,是他媽媽。」另一個說。
珍妮天天坐在打字機前敲敲打打,卻不得寫作之門。雖說字數不斷累積,她閱讀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卻不覺得樂在其中。撐了一陣子,她開始試著回想讀過的好文章,分析它們跟她的初稿有什麼差別。她從頭開始平鋪直敘。「我出生,」如此這般。「我父母要我留在衛斯理;但是……」當然還有:「我決定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後來藉著如下方式如願以償……」珍妮讀過很多好小說,所以知道自己寫的東西,跟記憶中的好小說一點也不像。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她經常差蓋普到少數幾家賣英文書的書店去採購。她要更仔細觀察書的開始;很快她便完成了三百頁打字稿,但她仍覺得自己的書還沒有正式開始。
「吸收,吸……吸……吸收。」丁奇告訴他們。珍妮卻認為,只有蓋普有此必要;她自己早就吸收夠了,現在她有一大堆話要說。珍妮四十一歲,她覺得人生有趣的部分已經過完了;目前她只想把它寫出來。
「是啊,我還滿喜歡他的。」父親道。他每次都會設法跟經理見個面。
蓋普之所以比他十九歲的世紀年齡更成熟睿智,不是因為他曾經體驗或學習的一切,而是他有某種直覺,某種決心,比常人更大的耐心;他喜歡努力工作。
「我還有一個問題。」珍妮說。
蓋普常在星期六的農民市場遇到夏綠蒂。買完東西,他們有時會一塊兒到一家距市立公園不遠的塞爾維亞餐廳共進午餐。這種時候,夏綠蒂總是自己買單。有次午餐時,蓋普向她坦承,經常性地負擔第一區價碼,又要不讓他母親知道這麼一筆固定開銷花在什麼地方,對他而言有點吃力。夏綠蒂對他在她的下班時間談公事,有點惱火。但要是他告訴她,他在生意方面找她的次數減少,是因為他在卡爾席維霍法街與瑪麗亞西佛大道轉角找到的妓|女,只索取第六區價碼,比較容易瞞過珍妮,那她一定更火大。
「怎麼了?」母親問。
「那是家丙級寄宿舍,很小。」父親道,好像小可以構成原諒的藉口。
「多麼奇怪的字!」珍妮說。
我坐在講夢人旁邊,他的外套有動物園的味道。他說:「女人和丈夫清醒地躺著,聆聽城堡裡的聲音,這城堡是他們租的,還不很熟悉。他們聆聽他們從不費神上鎖的院子裡的聲音。村裡的人常到城堡旁邊散步;村裡的孩子獲准攀在龐大的院門上搖擺。是什麼東西弄醒了他們?」
「我確定我什麼夢都不想知道。」外婆說。她不悅地看著那個歌手敞開的襯衫領口,領巾般濃密的胸毛冒出來。她一眼也不看那個自稱會「講」夢的人。
這些加在一起,再加上丁奇教他的文法,如此而已。只有兩件事對蓋普有意義:他母親真的自信能寫出一本書;目前他生活中最有意義的人際關係,對象是個妓|女。這兩件事實對於年輕蓋普幽默感的養成,有莫大貢獻。
「抱怨與貓無關。」我說。母親用手肘重重頂了我一記。
「我母親想請教妳,那副漂亮的手套哪裡可以買得到。」蓋普用他慢條斯理的德文說。
「我想瞭解的是男人的淫慾,」珍妮道:「尤其是你的淫慾。她對那種事一定瞭解的。」
「講夢?」外婆道:「是指,你做過的夢?」
「任何妳想知道的夢,他都講得出來。」唱歌的人道。
「我們真的看到了。」我說。
「手套借我看看好嗎?」珍妮問那個拿手套的女人;她以為她們都會說英文,但只有年輕的那個懂英文。蓋普翻譯後,那女人不甘願地脫下手套——她那雙戴滿戒指、閃閃發光的長手緊緊握著的溫暖窩裡,散發出濃鬱的香水味。
「晚安,」她對父親說:「真抱歉吵到你。多納是不准在晚間練習的——但牠熱愛牠的工作。」
「我開亮燈,」外婆說:「輪子就走開了。」
「是的,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母親道:「他們租的是卡塞斯托古堡。我看過照片。」
「熊嗎?」羅波道,但父親把手指豎起,擋住羅波的嘴。
「是啊,在本來該是腳的位置。」羅波道。他宣稱廁所兩邊各有一隻手——而非兩隻腳。
那妓|女看著鈔票轉手;她一眼就看出正確的數額。「聽著,」她對蓋普說,用跟戒指一樣冰冷的手指輕觸他的手。「如果你母親要買我給你,沒問題,可是她不能一起來。我不願意她在旁看我們,絕對不可以。我是個天主教徒,信不信由你。」她道:「你們要作怪,去找汀娜好了。」
「好吧!」她道。她遞給蓋普該付那女人的兩百五十先令,外加五百先令。「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她告訴他:「或你非做不可的事,我猜。不過拜託先送我回家。」
「哪件事呀,媽媽?」蓋普道:「我的天!」
「我也喜歡摸黑。」我說。
「作家工作室嗎,媽媽?」蓋普問。
「妳乾脆付我兩百五好了,反正妳又不想問她問題,媽。」蓋普疲倦地道。
「兩百五十先令,」拿貂皮手套的女人終於同意。「你們替我買咖啡。」
「你們才沒有。」父親說。
珍妮愣住了。拿手套的女人凌厲地對她說話,她當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她望著蓋普等他翻譯。那女人連珠砲似的說了一大串話,珍妮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兒子身上。
我進了走廊對面的廁所。殘留的熊味使我不得不加快動作,我也懷疑每件東西上都殘留有熊毛;不過那只是我多疑,因為熊保持得相當整潔——至少以熊而言。
「『我就猜是,』他道:『他們會把花吃掉。』
「我甚至沒把我全部的夢境告訴妳父親。我一直都不確定那是否真的是夢。現在竟然冒出一個倒立走路、手指關節長毛的人,還有魔法車輪。我要這兩個男孩過來陪我睡。」
在排行的世界裡,這地方只輪得到丙級。如此想像著,蓋普開始慢慢朝向他以為正確的方向推進;這麼想沒錯,但一切都還太新鮮,寫不出來——根本無法化為文字。不管怎麼說,他寫給海倫的信愈多,就愈沒有可能寫什麼重要的東西;他也不能跟母親討論這問題;想像非她所長。當然,他認為跟夏綠蒂討論這種事更蠢。
他寫了一封詞藻華麗的長信給海倫,引了馬卡斯.奧勒利烏斯,也提到葛利爾帕澤。依蓋普的見解,「葛利爾帕澤一八七二年就永遠死去了,像廉價的本地酒,運出維也納沒多遠就餿掉了。」這封信旨在炫技;或許海倫也知道。信中處處賣弄文字;蓋普把信複寫了一份,他實在太喜歡這封信,因此決定自留正本,把副本寄給海倫。「我簡直像個圖書館,」海倫回信道:「你似乎企圖把我當檔案櫃使用。」
「已經注定是丙級。」父親道。
「做夢,講出來。」他神秘兮兮地說。唱歌的人停止唱。
「嗚啊!」熊道。
年長妓|女大吃一驚;臉上有胎記的妓|女哈哈大笑。
蓋普白天在城裡到處逛,發掘晚間,或傍晚珍妮的寫作告一段落時,可以帶她去的地方;他們會喝杯啤酒或葡萄酒,蓋普把一天的經歷講給她聽。珍妮很有禮貌地聆聽。啤酒和葡萄酒都使她昏昏欲睡。通常他們會在外頭吃頓美味的晚餐,蓋普護送珍妮搭公車回家;他特別以從來不搭計程車自豪,因為他對公車系統瞭若指掌。有時他早晨去公共市場買菜,早早回家,花整個下午做飯。珍妮從不抱怨;在家吃或出去吃,她都無所謂。
這麼持續了一小時,然後妓|女說她得回去工作。對於這場會談缺乏具體結果,珍妮似乎既不滿意,也不失望;她只表現出無法滿足的好奇。蓋普從不會像現在渴望這名妓|女般渴望任何人。「你想要她嗎?」珍妮突然問他,突兀得他來不及撒謊。「我是說,經過這一切——看著她,跟她說話——你真的還會想跟她做|愛嗎?」
珍妮與蓋普沒花多少時間就決定住環城街一帶;這是一條環繞舊城市中心的寬闊街道,附近不但什麼都有,甚至不說德文也行得通——這兒是維也納最奢華、國際化的地段,如果還能算是維也納一部分的話。
「不,不是腳踏車,只有一個輪子。」外婆道。
「我們來了。」我大聲對她說。
「別亂講。」母親道。
「五百個先令,」妓|女道:「常規。」蓋普解釋給珍妮聽,這價格折合美金大約二十元。珍妮在奧地利住了一年多,對數目字仍然一竅不通,不論用德文數數,或兌換貨幣。
「他在廁所裡的時候怎麼知道我是小孩?」羅波反問。
「點烤牛排吧,媽。」他對她說。
「睡吧!」母親說。
「有人在大廳裡騎腳踏車,」羅波說:「我看見一個輪子經過——在我們房門底下。」
「沒地方停車。」我對父親說,他已經準備把這一點記在簿子上。
「他是個好客人,」提歐巴德悄聲對父親說;他指的是那個唱歌的人。「他會各式各樣的歌。」
「你自己去吧!」她說。她看到前方站著三個穿皮草長大衣的女人;其中一個戴著搭配的皮手套,她把手套摀在臉上,對裡頭哈氣暖手。她儀態很高雅,但跟她在一起的兩個女人,卻帶著耶誕飾物的俗麗氣質。珍妮很羨慕那女人的皮手套。「我就想要那個,」她大聲說:「哪兒買得到?」她指著前方的女人說,但蓋普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怎麼回事?』他問她。
「當然,當然!」提歐巴德大聲說:「我只是說,我希望能把你們的房間安排得靠近一點。」很明顯,外婆開始擔心了。
「他們正申請升成乙級。」母親道。
葛利爾帕澤寄宿舍
法蘭茲.葛利爾帕澤死於一八七二年;他是奧地利詩人和劇作家,奧地利以外,很少人聽說過他。他是那種名望沒能超越十九世紀的十九世紀作家,蓋普後來還說,葛利爾帕澤甚至算不上在十九世紀享有盛名。蓋普對戲劇和詩都不感興趣,但他到圖書館讀了葛利爾帕澤號稱一時之選的散文體作品:冗長的短篇小說〈可憐提琴手〉。蓋普想,或許他在史迪林修的三年德文程度,不足以欣賞這篇小說;他討厭這個德文版本。後來他在哈布斯堡大道一家舊書店找到一個英譯本;他仍然討厭它。
就這樣,我和羅波跟外婆去分享那個可以住一家人的大房間,外婆塗滿面霜的臉在老爸和老媽的枕頭上閃閃發光,像一張濕答答的鬼臉。羅波清醒地躺著看她。我覺得喬安娜很不安穩;我猜她又夢見了那個死亡的夢——重返冱寒中查里曼士兵的最後一個冬季,奇形怪狀的鐵衣覆蓋著冰雪,盔甲凍得無法動彈。
這一觀察,起碼在數字統計上有其正確性。m.hetubook.com.com在維也納,連年齡跟蓋普相仿的人都很少。一九四三年出生的維也納人不多;事實上,自從一九三八年納粹佔領開始,以至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維也納出生率極低。儘管強|暴造成數量可觀的嬰孩,但一九五五年——俄國佔領結束——之前,想要孩子的維也納人真的不多。維也納被外國人佔領了足足十七年。可想而知,大多數維也納人都認為,這十七年不是生小孩的好時機。蓋普體會到,十八歲的年紀使他在這座城市裡與眾不同。這當然加速他成熟,這想必也使他愈來愈覺得,維也納毋寧是個「保存一座死去城市的博物館」——他給海倫的信上寫著——而不是一座仍然活著的城市。
「我打不開廁所的門。」我弟羅波說。
輪到我非去廁所不可了,羅波亮晶晶的圓眼睛送我到門口。
「哇,這故事真精采!」提歐巴德先生說。「哈,哈,」他揉亂了羅波的頭髮——羅波最討厭人家這麼做。
「疑似有動物。」母親糾正我。
在同一家舊書店,蓋普還買到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的《沉思錄》(Meditions)英譯本;他在史迪林修拉丁文時,讀過馬卡斯.奧勒利烏斯,卻從來沒用英文讀過他的作品。他買這本書只因為書店老闆告訴他,馬卡斯.奧勒利烏斯死在維也納。
「跟她說,我們要去個溫暖的地方,就只坐下來聊聊。」珍妮道:「她會讓我們付費給她,是吧?」
「不得無禮,」珍妮道;「我要知道,她會不會覺得人家那樣要她——然後那樣佔有她——是一種輕侮,或她認為那只輕侮到男人自己?」蓋普勉為其難翻譯出來。妓|女一本正經地思索一番;也說不定她聽不懂這問題,或蓋普的德文。
馬桶沖了水,外婆急急走出來,她先前的威嚴只剩一點點。她在睡袍外又披了兩件睡袍;她的脖子極為修長,臉色像奶油一樣白。外婆看來就像一隻受困的鵝。「他很歹毒,居心險惡,」她告訴我們:「他會可怕的魔法。」
「有形肉體似水循環復始,」蓋普引用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的名句,含糊其詞混過;他母親搖搖頭。他們在布魯特巷(Blutgasse)一家裝潢紅得過頭的餐廳用晚餐,這條街名意思就是「血街」,蓋普心情愉快地為她翻譯。
「問她幾歲,」珍妮對蓋普說;但他提問後,那女人輕柔地閉上眼睛,搖搖頭。「好吧!」珍妮說:「問她覺得男人為什麼喜歡她。」蓋普翻翻白眼。「好吧,那你喜歡她嗎?」珍妮問他。蓋普說是。「好,那你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珍妮問:「我指的不僅是性器官那部分,我要知道,還有沒有別的方面也覺得滿足?有什麼值得你幻想,讓你念念不忘,有什麼特殊的氣氛?」珍妮問道。
「有個倒立撒尿的人。」羅波說。
外公去世後,我們繼承了外婆,她陪我們一塊兒旅行,此後我們的評估標準就變得比以前更嚴格。喬安娜外婆派頭十足,一向習慣甲級的旅行水準,然而父親職責範圍內,需要考核的卻多半是乙級和丙級的旅館和寄宿舍,因為這類場所對觀光客比較有吸引力。餐廳方面,情況稍好一點。睡不起高級旅館的人,對一流餐館還是有興趣的。
他把〈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丟在一旁。時機會到來的,他想。他知道自己必須懂得更多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到維也納各處看看、學習。維也納似乎為他靜止下來。整個人生似乎都為他靜止下來。他也對夏綠蒂做了很多觀察,他看到母親做的每一件事,但他實在是太年輕了。我需要觀點,他知道。一個整體的安排,一個完全屬於他自己的觀點。會來的,他再三告訴自己,好像再一季接受摔角訓練跳繩、繞操場跑步、舉重,幾乎是同樣不花什麼心思、卻非做不可的事。
「或許如此,」蓋普寫道:「但他也是個糟糕透頂的作家。」
「說真的,我不喜歡他的房間,」珍妮告訴蓋普:「根本不像作家的房間。」
「別胡說了,羅波。」我道。
「我想也是,」喬安娜說:「我想我們要去的地方甚至不是家甲級旅館。」
我湊近廁所門下的開口,但裡頭的人雙腳、雙手都不在地上。我看到很明顯是一雙腳,幾乎就在預期的位置,只不過沒碰到地板;腳底翹起來朝向我——黝暗、類似瘀傷顏色的肉墊。那是雙很大的腳,附著在毛茸茸的短腿上。是一雙熊的腳,但沒有爪子。熊爪不像貓爪可以把爪尖收起來;熊的爪子隨時看得見。這麼說來,這要不是一個穿熊皮的騙子,就是一隻被拔掉了爪子的熊。說不定是隻家養的熊。起碼——從牠上廁所一事看來——不會隨地大小便。根據牠身上的味道,我可以確定牠不是穿熊皮的人;絕對是徹頭徹尾的熊。這傢伙千真萬確是隻熊。
十一月間,珍妮完成了六百頁的打字稿,但她仍覺得一切都還沒有真正開始。蓋普沒有可以讓他這樣文思泉湧的題材。他這才知道,想像比回憶難。
「至少會唱匈牙利歌。」外婆說,但她帶著微笑。
「也沒有人,我希望。」外婆說。
「到室內去?」蓋普建議道:「任何妳喜歡的地方。」
後來蓋普評論珍妮的文字風格,以他典型的口吻寫道:「我媽媽跟英文搏鬥得好辛苦,難怪她一直都沒興趣學德文。」
「這可得馬上通知經理。」父親說,把它寫下來。
「你先不忙,」喬安娜對他說:「我住哪兒?」
「是啊,這麼說才公平。」父親道。
「真可怕。」珍妮道。她不瞭解這種感覺,也不明白蓋普為何在這種事情上只想到尋歡作樂,而不是感情。
「不算,可說相當便宜了。」蓋普道:「起碼,以漂亮的而言,這是很低廉的。」
我父親在奧地利觀光局工作。我母親出的點子,每次他擔任觀光局密探到處旅行,我們全家都跟著去。我母親、弟弟和我陪他出秘密任務,揭發奧地利各餐廳、旅館、寄宿舍待客無禮、灰塵殘留、烹調拙劣等偷雞摸狗的行徑。我們奉命盡可能製造麻煩、絕不照菜單點菜、模仿外國人的古怪要求——挑選洗澡時間、索討阿斯匹靈、詢問到動物園怎麼去。我們奉命要表現得彬彬有禮但很難搞定;每次訪查結束,我們就在車上向父親報告結果。
「這時候我沒有時間當觀光客,」她對兒子說:「你儘管去吧,吸收這兒的文化。這是你該做的。」
「拜託,媽媽,」我母親道:「他不可能知道爸爸的事。」
「『這座城堡是誰興建的?』她問他。他們都知道,這是座非常古老的城堡。
「可能只是個想露一手給你看的賣藝人,因為你是小孩。」我告訴羅波。
「他們都晚上才出來。」羅波道,小心翼翼地往街道兩頭張望。
「糟透了,媽,」蓋普也同意。「滿腦子淫慾」一詞,就是珍妮所謂的「葛利爾帕澤筆調」。
「請再說一遍。」外婆道。
但天氣逐漸變冷,蓋普對觀光也膩了;他開始吹毛求疵,抱怨海倫回信不夠多——這顯示他信寫太多了。她比他忙得多;她進了大學,而且獲准跳級大二,她的課程負荷是正常的兩倍以上。如果年輕時代的海倫跟蓋普有任何相似之處,就在於他們都好像急急忙忙要趕到什麼地方去。「別去煩可憐的海倫。」珍妮勸他:「我還以為你除了寫信,還要寫別的東西。」但蓋普不喜歡在同一棟公寓裡跟母親競爭。她打起字來不假思索;蓋普暗忖,他的作家事業還沒開始,恐怕就要斷送在這穩定的打字機敲擊聲裡。「我母親對修訂的沉默一無所知。」蓋普有次說。
蓋普照顧母親覺得很好玩;史迪林三年的德文課程,使他成為主導者,他顯然很喜歡當珍妮的老闆。
「你知道廁所在哪裡。」我對他說。
「最後一次他們來,噴泉結了冰。他們用劍和長槍把冰敲碎,他們生了個火,把冰放在鍋裡融化。他們從鞍袋裡取出骨頭——各式各樣的骨頭——放進湯裡。湯一定很稀薄,因為骨頭早就啃得乾乾淨淨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骨頭。兔子,我猜,也可能是鹿或野豬。也許是多餘的馬。我不想猜它們是——」外婆道:「那些失蹤兵士的骨頭。」
「看在老天爺份上,媽!」蓋普道。
那是個很平凡的房間,床看來嫌小——像小孩的床。寫作的書桌也小。不是大塊頭作家的床和桌子,蓋普想。木頭色澤黝暗,每件東西好像都很容易壞;蓋普覺得母親寫作的房間還更好。這位房間被供奉在維也納市立歷史博物館裡的作家,名叫法蘭茲.葛利爾帕澤(Franz Grillparzer);蓋普從來沒聽過他。
「有個倒立的人。」我說。
「是羅波跟我。」我告訴她。
「我想這樣得寫封信給經理,」母親建議道:「措辭不要太客氣,但也不必太兇。說明事實就夠了。」
「動物?」喬安娜問。
「嗯,我只剩兩個房間,」他道:「只有一間夠大,足夠兩個男孩和父母親一起住。」
「我看他是的可能性比較大。」她表示。她不要茶,也不要咖啡。羅波吃了個小蛋糕,說是很好吃。母親和我抽菸;她想戒菸,我想培養菸癮。因此我們合抽一根菸——事實上,我們講好絕不單獨抽完一整根菸。
「我希望這適合小孩子聽,哈,哈。」提歐巴德先生說,但沒有人看他一眼。外婆雙手合攏放在膝上,瞪著自己的手——她雙膝併攏,腳跟縮在直背椅底下。母親握住父親的手。
「我的房間距他們多遠呢?」喬安娜鎮定地問。
一個小個子男人,鬍子剃得很乾淨,但瘦削的臉上有永不消退的鐵青色鬍子陰影,在跟外婆說話。他穿乾淨的白襯衫(但因陳舊和經常洗濯而泛黃)、西裝褲和一件不搭配的西裝外套。
「呃,我覺得那無所謂,媽。」蓋普道。
「哎呀,這下可好了!」外婆說:「疑似有動物,地毯上有牠們的毛髮?角落裡有噁心的糞便!你知道我一進有貓待過的房間就會發作嚴重的氣喘?」
於是他們到一個所有妓|女去取暖的所在,一間桌子小得不能再小的酒吧;電話鈴一直在響,但只有少數幾個男人板著臉站在掛衣架附近,打量著所有的女人。照規矩,女人踏進這家酒吧,外人就不准勾搭她們;這兒就像本壘,一切活動暫停。
「是真貨。」會說英文的年輕妓|女道;她顯然很崇拜這年長妓|女。
第三個女人前額長了個胎記,形狀像桃核。除了這點瑕疵和胖小孩那種肥得嘟起來的小嘴巴,她算是標準的熟度——蓋普估計約莫二十來歲;她的胸部好像特別大,但隔著黑皮裘無法確認。
一連好幾個星期,蓋普的小說唯一的進展就是題目:〈奧地利觀光局〉。他不喜歡這題目。和-圖-書他暫且丟下寫作,回去做他的觀光客。
「但那個房間好小,」珍妮抱怨道:「光線太暗,感覺又非常吹毛求疵。」蓋普望進母親的房間。散落床上、梳妝檯上,還用膠帶黏在掛牆的鏡子上——幾乎照不到她自己了——到處都是她篇幅奇長、塗塗改改的手稿。蓋普覺得母親的房間也不怎麼像作家的房間,但他沒說。
「恐怕還不至於,」父親說:「它還是排名乙級。」我們在靜默中開了一小段路;這是我們對於更改旅館或寄宿含評等最嚴肅的判斷。我們不會隨便建議調節評等的。
「可是我們今晚沒訂房。」母親說。
「後來,等所有人似乎都走了,我來上廁所,」喬安娜道:「我沒開燈,安安靜靜的,」她告訴我們:「然後我就看見也聽見輪子。」
蓋普承認是如此。
「我們不習慣睡同一個房間。」外婆對他說。
「英國人通常都變態,」她簡單告訴蓋普:「美國人一般比較正常。」
「熊!」羅波嚷道。
「噁,」珍妮道。這仍舊是葛利爾帕澤筆調。總而言之,她不想提到跟淫慾有關的字。他們討論淫慾,把想到的事都說出來。蓋普告白他對庫希的淫慾,但把他們翻雲覆雨的那段說得比較含蓄。珍妮聽了還是很不喜歡。「那海倫呢?」她問:「你對海倫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那個講我夢的男人,」外婆說。眼淚流過面霜的紋溝。「那是我的夢,」她說:「他告訴每個人。那是不可說的,他也該知道。」她對我們嘶聲道:「我的夢——關於查里曼大帝的兵馬——應該只有我知道。這是我在妳出生之前做的夢,」她對母親說:「那個歹毒邪惡的魔法師卻把我的夢當新聞一般報導。
「羅波,」母親說:「你總是打不開門。」
我開車,盡可能不招搖地駛往龐肯街與賽勒街交會處那個黑暗、萎縮的角落,找尋那家想升為乙級的丙級寄宿舍。
「提歐巴德先生,」我母親仍然握著喬安娜的手:「我父親死於呼吸道感染。」
「別擔心那頭熊。」她說。
「是啊,一整個房間。」珍妮道:「他們陳列了那位作家所有的家具,甚至可能包括牆壁和地板。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做的。」
「有封信這麼說,」我道:「當然,觀光局判斷這是幻覺,但還有別人看見——第二封信也抱怨那兒有熊。」
「她的丈夫,」講夢人道:「死於呼吸道感染。但女人做這個夢的時候並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別忘了他們偷開我們車的事,」我說:「那真是不可原諒。」
「『查理曼大帝。』他告訴她;他回頭繼續睡他的覺。
外婆抬起低垂的頭,摑了講夢人的青鬍子臉一記耳光。羅波在父親膝上僵直了身子;母親攔住她母親的手。唱歌的人把椅子往後一推,縱身站起,是害怕,或準備跟人打一架,但講夢人只對外婆躬身施一禮,便走出沉鬱的餐室。
「我看到的士兵愈來愈少,」她道:「最後一次他們來,只剩下九個人。每個人看起來都好餓;他們一定把多餘的馬都吃掉了。天那麼冷。我好想幫助他們!可是我們生存的時間不同;我甚至還沒出生,怎麼幫得上忙?當然我知道他們會死!可是那花了這麼長的時間。
「不對,外婆,」我說:「我想他是倒立著站在門外。」
我並排停車,我們坐在車上端詳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它只有窄窄四層樓,一邊是糕餅店,另一邊是菸草店。
於是蓋普趁著溫暖的季節觀看維也納,寫信給海倫,替母親料理日常事務。珍妮在他選擇的孤獨生活中又加入了寫作的寂寥。「我的作家母親,」蓋普寫給海倫的無數封信裡,經常調侃母親。但他妒忌珍妮,因為她不停在寫。他覺得被自己的故事卡住了。他發覺,不論他為這虛構的家庭安排多少次冒險,都理不出一個目標。再去一家甜點做得太蹩腳、以致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甲級標準的乙級餐廳;或一家因為接待大廳裡的黴味久久不消,必須從乙級降為丙級的旅館?也許督察員的家人在甲級餐廳裡食物中毒,但這有什麼意義?寄宿舍裡可能藏著瘋子、甚至罪犯,但他們如何影響事情的輪廓?
「我們只要跟妳聊天。」蓋普堅持道,但他看得出,這妓|女的想像堅持朝某種可怕的母子變態行為發展。
但羅波堅持告訴我他所見的一切。他說門底下是一雙手。
兩名年長的妓|女都望著那個懂英文的,可是後者的英文程度不夠聽懂如此快速的對話。
蓋普覺得戴手套的女人很漂亮。她有張如泣如訴的長臉。蓋普想像中,她的身體很沉靜。她的嘴非常鎮定,只有她的眼睛和在這麼寒冷的晚上裸|露在外的手,讓蓋普覺得她起碼有母親的年紀,也許還更老一點。「那是件禮物,」她指指那副手套對蓋普說:「跟大衣一套的。」兩者質料都是銀亮的皮草,非常光鮮。
他的「突破」(他在給海倫的信上用這個字眼)出現在一個寒冷的降雪天,地點是維也納市史博物館。這座博物館離許文德巷沒幾步路;正因為知道隨時可以走過去,他偏就漏看了。珍妮跟他提過這地方。這是她絕無僅有到過的兩三個地方之一,因為它就在卡爾廣場對面,在她所謂的「附近」範圍之內。
好像他跟喬安娜訂了契約,事已定案,但他們對此都不感到愉快。我父親在大筆記本上寫了些東西。
「這樣就只能給丙級囉?」我問道。
「二十塊,就聊聊天?」珍妮道。
「天很冷耶,媽,」蓋普抱怨道:「而且也晚了。我們回家吧。」
「可是我們看到一個倒立的男人。」羅波道。
我們聽見走廊另一頭有個女人喊道:「你在哪兒,多納?」
「我們的房間會隔多遠?」她問道。
「廁所漏水。」我道。
可是母親說:「我們不確定是不是熊,羅波。」
他在火車站遇見一個剛下車的四人馬戲班——來自匈牙利、或保加利亞。他試著設想他們在自己的小說裡。有一頭會騎摩托車、在停車場不停繞圈圈的熊。一小群人圍攏來,倒立走路的男人,腳底板托著一個罐子來為熊的表演收錢;他有時會摔倒,但熊也一樣。
「也說不定是真熊。」羅波滿懷希望地說——因為按照對話的發展,羅波看得出,真熊會比外婆想像中的惡魔來得好。我猜羅波不怕真熊。
珍妮帶蓋普去歐洲那時候,蓋普對於作家閉門杜客的孤獨生涯,已經比大多數十八歲的大孩子都更有心理準備。他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生活得很起勁;況且他是一個把孤獨自閉的生活方式視為理所當然的女人一手帶大的。得再過很多年,蓋普才會發覺自己沒有朋友,這是個珍妮從不以為異的怪現象。恩尼.霍姆若不是保持距離且彬彬有禮,也不會成為珍妮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
「大概是吧,」蓋普嘆道:「媽,她哪會懂什麼淫慾。她們這種人說不定在那方面根本沒感覺。」
「不,」父親老實說:「有家丙級的。」
妓|女們見珍妮跟蓋普從街上走來,對他們之間的關係頗為狐疑。她們看見一個英俊的男孩跟一個相貌平庸、帥氣十足、年紀卻足以當他母親的女人同行;珍妮跟蓋普一起走路時,總是很正式地勾住他手臂,他們的對話似乎又帶著緊張與困惑——這使妓|女們以為,珍妮不可能是蓋普的母親。珍妮對她們指點,令她們憤怒;她們揣測珍妮也是妓|女,闖入她們的地盤,撈走一個看起來有錢、有搞頭的男孩——一個本來會付她們錢的漂亮男孩。
回到許文德巷公寓,蓋普打定主意再也不出門;事實上,珍妮還在她意念奔放的房間裡瀏覽手稿時,他已經上床入夢。有個句子在珍妮心裡燃燒,但她還看不清楚。
外婆房間裡滿是瓷器、打光的木器,還有隱約的黴味。窗簾很潮濕,床鋪正中央不安分地突出一條拱起物,像狗背上豎起的毛——好像有具非常纖細的身體,伸長躺在床罩底下。
「手?」我說。
珍妮與蓋普找到公寓之前,在維也納各區住過十來個不同的寄宿舍。這是丁奇的點子,他以為這是在城裡挑選最喜愛的居住區域的理想方式——每區都住住看,然後做決定。但是在寄宿舍間朝秦暮楚的生涯,對一九一三年夏季的丁奇而言,想必愉快得多。珍妮和蓋普來到維也納時,已是一九六一年;他們很快就厭倦了拖著打字機換寄宿舍的生活。但這番經驗卻為蓋普提供了他第一篇重要短篇小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題材。來到維也納之前,蓋普甚至不知道寄宿舍是做什麼的。他很快就發現,寄宿舍的服務比旅館次一等;它規模比較小,一定不豪華;它有時供應早餐,有時不供應。住寄宿舍有時能撿到便宜,有時卻是一大錯誤。珍妮與蓋普也曾找到清潔、舒適、友善的寄宿舍,但它們大多數都令人不快。
「一定有的。」喬安娜道。
「你們可以講話,我們也可以講話。」我說。
在寫作方面,有一天珍妮跟蓋普提起,她採用「葛利爾帕澤筆調」覺得有罪惡感。她解釋說,意思是她在提到某個場景或角色的最初,使用的形容詞像警報器一樣,讓人立刻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她所謂的場景就是在波士頓電影院被那個軍人騷擾那次。珍妮寫道:「電影院裡,一個滿腦子淫慾的軍人靠近我。」
「然後有人跑來,從門下往裡看,」外婆說:「我就從那一刻開始尖叫。」
「烤牛排味道好極了,」父親道,在簿子裡記下來。「搭配的Gumpoldskirchner紅酒也恰到好處。」
「沒開燈,」羅波說:「可是我還是從門下看得見,裡頭有人,在黑暗中。」
他那個關於一個親密而有趣的家庭的故事沒有進展,不過他找到些有趣的事給他們做。這家人的父親做督察員,他工作的時候都帶家人同行。這份工作主要是考核奧地利境內的餐廳、旅館、寄宿舍——予以評分,分列甲、乙、丙等級。這是蓋普想像中,他自己會喜歡的工作。像奧地利這麼依賴觀光的國家,把供給觀光客吃與睡的地方分類分級,應該極為重要,但蓋普想不出這件事的重要性何在——或對誰重要。到目前為止,他只有這一家人:他們有份有趣的工作。他們揭發缺失;他們打分數。又怎樣?還不如給海倫寫信簡單得多。
「嗯,所以那個匈牙利人的夢讓她不高興。」父親道。
「當然不是!」父親道:「寄宿舍裡怎麼可能有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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