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葛利爾帕澤寄宿舍
「嗯,我等著,」汀娜說:「隨你什麼時候要。」她毫無顧忌地伸出溫暖的手掌握住他的性器;她的大手如同一幅寬大的褲襠,但蓋普只微微一笑,向她一鞠躬——以維也納人的派頭便步行回家去找母親。
夏綠蒂住單人房,她說這是因為事到如今,沒必要再節省了。蓋普一見到她就知道她來日無多,她瘦了起碼三十磅(約十四公斤)。蓋普見她把剩餘的戒指戴在食指和中指上;其他手指都乾枯到戒指會滑下來。夏綠蒂的氣色像高鹽分的史迪林河上色澤黯淡的冰塊。她見到蓋普並不異,但她使用高劑量麻|醉|葯,所以蓋普猜測,任何事都不會令她意外了。蓋普帶來一籃水果;因為他們曾經一起買過菜,所以蓋普知道夏綠蒂愛吃哪些水果,但她每天喉嚨要插管數小時,咽喉腫痛,只能吞嚥流質。蓋普吃了幾顆櫻桃,聽夏綠蒂細數她身體被切除了哪些部分。據她估計包括她的性器官、大部分的消化道,還有跟排泄過程有關的什麼。「對了,還有我的乳|房,我想。」她說。她的眼白呈深灰色,雙手抱在胸前,藉想像乳|房還在來鼓舞自己。蓋普看不出她的乳|房被動過,床單底下那位置似乎還有東西在。但他後來想到,夏綠蒂是那麼一個動人的女人,她可以把身體擺成某種姿勢,使人產生乳|房的幻覺。
妓|女絕跡的十九區,非常靠近格林津葡萄園和維也納森林,維也納在這兒看來,就像模擬它自身而建的一座村莊;這類型的郊區,很多街道還以石板鋪成,人行道綠樹成蔭。蓋普對這一帶不熟,他搭乘三十八路公車沿格林津大道走得太遠,還得步行一段回頭路,才抵達位於畢爾洛斯大道與魯道芬納路口的醫院。
現在他知道外婆的夢有什麼意義了。
我走到寒冷的院子裡,看著空蕩蕩的熊籠。鳥把果實的種子都吃光了,但籠子的角落裡,隱約有一坨已成為化石的熊糞——沒有生命,甚至沒有氣味,就像龐貝城火山劫灰中駐留的屍首。我不由得想起羅波;熊留下的東西還比較多些。
她沒告訴他,她指的是珍妮的書《性的嫌疑犯》,手稿長達一千一百五十八頁。雖然後來海倫也同意蓋普的看法,認為這不是什麼文學瑰寶,但她還是覺得這是個非常吸引人的故事。
「被人偷開了三十五公裡。」我道。
「塞格德演出過兩次。」歌唱家說。
「我是觀光局派來的。」父親宣佈,或許因為他想不出別的話說。
八月,珍妮寫完書,宣佈她準備好去旅行了,起碼看看歐洲什麼樣子——說不定希臘?她建「咱們坐火車到什麼地方去,」她道:「我一直想坐坐東方特快車。它開到哪兒?」
「我們曾經是全匈牙利最好的,」歌唱家說:「你們聽說過蘇爾諾克馬戲團嗎?」
「就是那個妓|女,」他只好說:「她是妓|女。」鐵青面孔的女人冷冷打量他一眼;蓋普在她表情裡看不出得意,但也沒有同情。
荷包是妓|女的行話,指她的陰|部。
「有人雙手倒立走來走去。」父親說。
「要突破丙級恐怕很困難。」我說。
為蓋普解答過「荷包」為何物的那名年輕的實習護士,對他的態度愈來愈傲慢。有天他到得比較早,還不到探病時間,她有點過分攻擊性地問他,跟夏綠蒂到底什麼關係。家人嗎?她見過其他來探望夏綠蒂的人——她那班花枝招展的同事——她認為蓋普不過是老妓|女的一個客人。「她是我母親。」蓋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對於實習護士當時的震撼,以及後來表現的敬意,感到非常滿意。
店外的人行道上,熊騎車朝我這邊來,把汽車鑰匙遞給我;車就停在馬路邊。「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以這種方式拿到鑰匙的。」提歐巴德告訴他姊姊。
飛機從法蘭克福飛往倫敦;蓋普重讀了〈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祈禱海倫不要拒絕他。從倫敦飛往紐約,珍妮讀了兒子的短篇小說。跟她自己花了一年多寫出來的東西相較,她覺得蓋普的小說太不真實。但她的文學品味向來不敏銳,對兒子的想像力只能嘆為觀止。後來她會說,她早已料到,沒有正常家庭的男孩,就是會編出像〈葛利爾帕澤寄宿舍〉這樣的故事。
他也沒有把這件事寫信告訴海倫。
六月間,蓋普來訪時,醫院給他的印象是到處都是年輕貌美、剛生產完的母親。但這兒也有許多真正來治病的有錢人,還有一部分像夏綠蒂這樣的有錢人,是來等死的。
「我只是想勸妳振作,」講夢人對外婆說:「我以為那會對妳有好處。畢竟妳先生去世已經有段時日了,妳不應該一直把那場夢看得那麼嚴重。妳又不是唯一做那種夢的人。」
「什麼都別做。」姊姊對牠說,但熊踏得愈來愈快,向前,向後,在收費表之間左突右刺,姊姊不得不放開繫繩。「多納,停止!」她喊道,但熊已經失控。在牠操縱下,車輪太靠近馬路的邊石翻覆,牠迎頭撞上一輛停著的車的擋泥板。牠坐在人行道上,獨輪車就在身旁;看得出牠沒受傷,但牠顯得非常尷尬,沒有人笑。「啊,多納,」姊姊以責備的口吻說,但她走過去,在牠身旁蹲下,「多納,多納。」她溫和地譴責牠。牠搖搖那顆大腦袋;不肯看她。靠近牠嘴邊的毛上掛著些口水,她用手替牠抹掉。牠用掌將她推開。
蓋普點點頭。第二天他帶去一瓶酒;醫院對酒精飲料和訪客都很寬鬆;也許這也包括在奢侈的高價之中。「就算出院,」夏綠蒂說:「我能做什麼?他們把我的荷包切掉了。」她試著喝了點酒,就睡著了。蓋普拜託實習護士給他解釋夏綠蒂所謂「荷包」的意思,雖然他以為自己猜得到。實習護士跟蓋普差不多年紀,十九歲,或更年輕,她翻譯這字眼時,漲紅了臉不敢看他。
「就是那個人。」我說,手指著角落的桌子,那個跟同黨——講夢人和匈牙利歌唱家——坐在一起,顯得悶悶不樂的矮個兒男人。
我並不想就車子得到照顧的情形做例行報告,但我看見父親在努力維持秩序與冷靜;他把大簿子攤在膝上,好像我們剛完成一次常規調查。「里程表怎麼說?」他問。
「我們在米斯科區、塞格德、笛布萊森演出過。」講夢人說。
「過來。」她對熊說。牠無精打采地保持在原地踏獨輪車,扶著一個收費表支撐。牠舔舔收費表小小的玻璃面。她拉扯牠的繫繩。牠瞪著她。她再拉一下。牠傲慢無禮地開始踩踏板——先朝一個方向踩,然後反過來踩。好像牠見有觀眾,興致高了起來,開始要露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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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發現忘不了;淫慾(照他母親的說法)就是這麼難捉摸。他也發現,時間淡化了他對婉佳嘴上美乃滋疤痕的厭惡;他忽然喜歡它起來。於是他要了她,兩次,也正如他這輩子陸續會發現的,作家寫完東西以後,似乎什麼事都洩氣。
懷著這種心境,蓋普沿康特納大道走回家,他遇見聲名狼藉的汀娜。她的黑痣在繁華的霓虹燈下,變成泛綠的藍色。
「那頭熊會招徠顧客!」倒立的人說。
「他們很努力,」父親道:「但他們不會成功的。」
「可是你知道他不會以其他方式站立嗎?」講夢人忽然道:「你知道他的腿已經廢了嗎?他沒有小腿骨。他能靠雙手走路真太好了!要不然他根本不可能走動。」那個男人,雖然倒立時要這麼做很困難,還是猛點頭。
「我要一份工作,也要一個人住,」她寫道:「這讓我成為性的嫌疑犯。」這是她書名的來源。《性的嫌疑犯》,珍妮.費爾茲自傳。發行平裝本前,這本書的精裝版本業已連印八刷,翻譯成六種文字;而光是平裝本的版稅收入,就足夠珍妮和一整個軍團的護士,連續一百年天天都穿新制服。
「我不懷疑你是認真的,」她告訴他:「我目前要讀的東西比我需要知道的多太多了。」
「跟你姊姊說去,」歌唱家道:「是她的熊——她一手訓練的。她放任牠懶惰、骯髒、一堆壞習慣。」
「牠是你們之中唯一不尋我開心的。」倒立的人說。
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續完)
提歐巴德說:「他們一度組成一個馬戲團,但政治給他們惹上麻煩。」
比較成熟而脾氣彆扭、額頭上有顆桃核痣、一雙豪|乳像兩個滿載水桶的那個,沒主動解釋她的疵痕從何而來;她就是惡名昭彰的「汀娜」,任何花招她都不嫌太「古怪」。
「他們娶了我姊姊,」提歐巴德告訴我們:「他們都是自己人,你知道。我能怎麼辦?」
「你跟他們說了什麼?」隔了幾天,夏綠蒂悄聲問他:「他們認為你是我兒子。」他承認他撒了謊;夏綠蒂也承認她沒有設法更正。「謝謝你,」她低聲說:「我很高興戲弄這些豬玀。他們總以為高人一等。」她打起欲振乏力的風騷勁兒說:「我真願意免費跟你來一次,可惜我配件都不在了。也說不定搞兩次算你半價。」
「我們把他姊姊從俄國人手裡救出來。」倒立的人說。
「你不會懂的,」過分肉感的胎記妓|女說:「忘了夏綠蒂吧!」
「別孩子氣,」她道:「我對你算什麼,說真的?」她睡著時,他翻了她的病歷,得知她五十一歲。
到了六月中,還不見夏綠蒂回來,蓋普打電話給塔漢默大夫,問他哪裡可以找到她。「我想她不願意見任何人,」塔漢默告訴他:「但人類可以適應任何事。」
一報還一報,珍妮不得不承認。她對《性的嫌疑犯》已經受夠了,甚至沒有意願再校對一次。她也不知道如今該拿它怎麼辦。就這樣跑到紐約,把妳一輩子的故事交給一個陌生人嗎?她想要蓋普讀一遍,但她看得出,蓋普終於沉浸在他自己的工作之中了;她自覺不該打擾他。更何況,她也沒把握;她一生的故事有一大部分也是他一生的故事——她覺得這故事可能會令他不快。
現在蓋普周圍,整座城市彷彿都氾濫爛熟的死亡。他覺得到處可見的公園與庭園都噴出腐臭氣,大美術館收藏的名家畫作,主題總是死亡。搭乘三十八號公車出城前往格林津大道的,總是些瘸子和老人,魯道芬納醫院的花園裡,修剪整齊的小徑兩旁盛開的花朵,總讓他聯想到殯儀館。他想起一年多以前,他跟珍妮初來乍到時住過的那些寄宿舍:褪色而不搭配的壁紙、沾滿灰塵的小擺飾、皸裂缺角的瓷器、哀求上點油的鉸鍊。馬卡斯.奧勒利烏斯說過:「人生不過一瞬……肉體無非蛆蟲餌食……」
寫完〈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他向母親宣稱,他要回家去看海倫;他會先寄一份複印本給她,讓她在他回到美國之前讀完。可憐的海倫,珍妮想著;珍妮知道海倫要讀的東西多著呢。蓋普把史迪林稱做「家」,也讓她擔心;但她自己也有想見海倫的理由,恩尼也不介意他們來住幾天。她狗頭港娘家的大房子也一直在那兒——提供一個調養、擬定新計畫的空間。
「那你可以點我兩次,」汀娜歡欣鼓舞地說。「現在一次,然後,」她補充道:「等你有時間好好喘口氣再一次。忘了夏綠蒂吧!」人都難免一死嘛,她解釋道。儘管如此,蓋普還是婉拒了她。
偶爾蓋普也會在那兒遇到塔漢默大夫,有次他跟塔漢默大夫一起離開醫院,順便送他上車。「要搭便車嗎?」塔漢默和藹地邀請他。車上坐了個漂亮的女學生,塔漢默給蓋普介紹說是他女兒。他們聊Die Vereinigten Staaten(美利堅合眾國),很容易就打成一片。塔漢默向蓋普保證,送到許文德巷他家門口一點也不麻煩。塔漢默的女兒讓蓋普想起海倫,但他根本不敢奢望再見到這女孩;她父親不久前才替蓋普治癒淋病,蓋普覺得這是無可克服的尷尬——儘管塔漢默樂觀地認為,人可以適應任何事,蓋普還是懷疑他會接納這種事。
「那頭可怕的熊來過車上,」外婆道:「後座黏了那畜牲的毛,我還聞到牠的味道。」
「他病人很多。」鐵青臉老處女說。她查閱一份名單,但蓋普不知道夏綠蒂的真名。到頭來,他實在想不出任何其他足以辨識她的方法。
海倫改了好幾遍,終於完成一封信,她叫他見他的鬼去吧!他難道以為她千辛萬苦念完大學,就是為了他不費大腦就可以享有性滿足碼?
「她該把牠帶離開大街了。」提歐巴德先生焦慮地說:「隔壁糕餅店的人跟我抱怨過。」他對我們說:「他說熊把他的客人都嚇跑了。」
「他做那種事為生。」提歐巴德先生告訴我們,好像為了證明這一點,那名倒立的男人立刻就開始倒立。
「Guten Abend,蓋普先生,」她道:「猜怎麼著?」
他寫信給海倫說,年輕的作家迫切地需要跟某個人生活在一起,而他已決定要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跟她結婚,他提議。因為性絕對有必要,但如果一直都得殫精竭智才能得手,未免太浪費時間了。因此,蓋普推論,最好的辦法是:使性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那可憐的畜牲進食很不方便。」提歐巴德先生承認:「牠年紀大了,又不愛乾淨。」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但我們對蘇爾諾克馬戲團的花招十分著迷,忽略了老喬安娜。母親見外婆在默默地哭泣,就叫我去把車開過來。
「感謝上帝我還有錢,」夏綠蒂說:「這不是個頂上等的地方嗎?」
葛利爾帕澤沒能把父親給的乙級評等維持很久,到我回去的時候,它已經不列入評等了。掌管這地方的還是提歐巴德先生的姊姊。她妖冶的魅力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老處女姑媽無性別的憤世嫉俗。她身材完全走樣,頭髮染成一種紅銅色,整個腦袋就類似一塊用來洗鍋子的那種赭紅色菜瓜布。她不記得我,對我的詢問充滿猜疑。因為我一副對她的過去所知甚詳的樣子,她可能知道我跟警方有關係。
春天到了維也納,蓋普很想出門旅行;說不定去義大利;說不定他們可以租輛車。
有一兩次,他去探望夏綠蒂時,遇到她的兩個同事,在夏綠蒂陽光普照的病房裡,她們在蓋普面前像羞人答答的少女。會說英文的年輕女孩名叫婉佳;她嘴唇會那樣,是小時候去買瓶裝美乃滋,從店裡跑回家的路上,絆倒割傷的。她說:「本來那天我們要去野餐,結果變成全家送我上醫院。」
她一星期後去世。蓋普到她房間,見已打掃清潔,床褥都剝掉,窗戶洞開。他問她在哪裡,主管這層樓的護理長也換了個他毫無印象的——一個鐵青著臉孔、不斷搖頭的老處女。「夏綠蒂小姐,」蓋普道:「塔漢默大夫的病人。」
蓋普不假思索就寫成回信;他說他寫作太忙,所以沒來得及好好跟她解釋;只要讀一讀他正在進行的作品,就會明白他有多麼認真。
只會倒立走路的人也惹上了大麻煩。他的手錶卡到電動手扶梯的叉齒,使他忽然間下不了電梯;他的領帶(他本來很少打這玩意兒,因為倒立時它會拖在地上)被捲進手扶梯頂端的柵格裡——把他勒死在那兒。他身後遂排了一條長龍——每個人都退後一步,電扶梯把他們送往前,他們又後退一步,周而復始。好一會兒以後,才有人鼓起勇氣,從他身上跨過去。這世界就是有種非出於故意的殘酷機制,沒有把倒立走路的人考慮在內。這以後,提歐巴德的姊姊告訴我,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評等就從丙級江河日下了。因為她負擔管理的職責非常沉重,沒時間陪多納,這頭熊得了老年癡呆症,習慣愈來愈惡劣。有次牠在大理石樓梯上張牙舞爪追趕一名郵差,趕得太緊,害那人跌了一跤,摔斷了大腿骨。這件事被查報後,就祭出一條禁止未經羈束的動物出入公共場所的舊法規,多納就不准再在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活動了。
「他們企圖把熊關進監牢。」講夢人道。
「送去動物園還好點。」外婆說。
「哼,你老婆也有責任!」講夢人道。
「這不怪提歐巴德,」歌唱家說:「是我們的錯。他好心收留我們,卻壞了自己的名聲。」
「沒有,恐怕沒有。」父親說,表情很嚴肅。
春天到了維也納,蓋普還沒有寫完〈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當然也沒有寫信告訴海倫,夏綠蒂和她的同行介入他生活的情況。珍妮的寫作加快了腳步;她已經找到自從她跟蓋普和夏綠蒂談論淫慾那晚,就一直在她心頭燃燒的句子——這其實是個從過去生活中拾回來的舊句子,她就從這個句子起頭,真正開始寫那部使她一夕成名的書。
「我怕那頭熊。」提歐巴德先生說:「她叫牠做什麼牠就做什麼。」
汀娜說,夏綠蒂替蓋普買了一個大優惠,他可以免費嫖汀娜和婉佳;他可以一次要一個,也可以兩個都上。汀娜認為,兩個一起比較有趣——也快一點。但也說不定蓋普對她們兩個都沒興趣。蓋普承認,婉佳對他沒什麼吸引力,因為她年齡跟他太接近了。不過要是她在場,他是不會這麼說,以免傷她心;倒不是美乃滋瓶子把她嘴巴割歪的問題。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而且是在睡夢中發生的,此後母親就宣稱她旅行膩了。但真正的原因是她開始被外婆的夢境困擾。有一次她告訴我:「那些馬都好瘦。我是說,我一直都知道牠們很瘦,但沒這麼瘦。還有那些士兵——我知道他們很慘,但也不該那麼慘。」
我想著,我注意到提歐巴德的姊姊對這世界的陳述,奇怪的既沒有熱忱,也沒有怨懟。她的故事裡,有種平淡,讓人聯想到一個接受不快樂結局的說故事人,就好像她的人生和她的同伴都不曾逸出她自身之外——好像他們永永遠遠都為了爭取重新評等,做出各種注定失敗的可笑嘗試。
蓋普和珍妮在維也納住了十五個月。現在是九月,蓋普和海倫才十九歲,海倫很快就得返校。飛機從維也納飛往法蘭克福。淡淡的惆悵(婉佳)悄無聲息退出蓋普的肉體。他想到夏綠蒂,想來夏綠蒂應該是快樂的。畢竟她不必離開第一區。
「說來話長。」我說。
「要是他做這種夢,你一定知道!」倒立的人說。
「她沒跟另外那個結婚。」提歐巴德說,所有人都歉疚地望著那個只能倒立走路的人。
蓋普對〈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有其他打算。這篇小說不會給他賺很多錢;它先在一本幾乎沒人看的「嚴肅」雜誌上發表。隔了幾年,等他稍有名氣,它會以較受矚目的方式再度出版,獲得若干好評。但終他有生之年,靠〈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賺的錢,都不夠買輛好車的。但他對〈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期許遠超過金錢或交通工具。他的目標說穿了很簡單,就是希望海倫首肯跟他一起生活——甚至結婚。
我看見煞車和離合器附近的地板上,散落幾根薄荷綠的牙籤,那個匈牙利歌手習慣把這玩意兒叼在嘴角像道疤痕似的。我沒吭氣。光想像他們這夥人已經夠了——開我們的車出城。唱著歌的駕駛,倒立的人坐他旁邊——向窗外揮舞他的腳。後座,把講夢人跟他的前妻隔開——大腦袋貼著有襯墊的車頂,粗猛的巨靈掌輕鬆地擱在壯碩的腿上——老熊像個和善的酒鬼般靠在椅背上。
「還有那個戴頭巾的吉普賽人的香水,」外婆道:「瀰漫在車廂上層。」父親和我都在嗅。母親還在按摩她的太陽穴。
倒立的人說:「那是頭好熊,牠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牠沒有爪子,你很清楚——牙齒也沒幾顆。」
「這些可憐人。」母親仍然閉著眼睛說。https://m.hetubook.com.com
「妓|女死了。」老護士道。也許只是想像,蓋普覺得她語氣中有一丁點勝利的意味。
弗蘿西、薇薇安和布要去希臘,但他們讓蓋普帶他們觀光維也納三天。這期間蓋普跟薇薇安睡了兩次,她的麻藥已經退了;他也跟弗蘿西睡過一次,趁布出外兌換旅行支票,給汽車換機油的空檔。史迪林和巴斯的男孩不爭風吃醋,蓋普知道;但最後佔上風的還是布。
「從巴黎到伊斯坦堡,我想。」蓋普說:「妳去吧,媽。我有太多工作要做。」
整個八月蓋普都在寫他的短篇小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海倫氣壞了,寫信給珍妮興師問罪:「蓋普死了嗎?請賜告詳情。」海倫.霍姆是個聰明的女孩,珍妮想道。海倫得到的答覆遠比她預期的多。珍妮把《性的嫌疑犯》的手稿複印了一份寄給她,並附一張便條,說明這是她寫了一年的成果,現在蓋普也忙於寫作。珍妮說,她會很感謝海倫給這份手稿一些坦率的建議。她說,也許海倫學校的老師會知道,書寫完後該如何處理。
「我們本來可以去布達佩斯,都怪那些俄國人。」倒立的人說。
「牠會招徠某些人,也會嚇跑某些人。」講夢人說。他忽然變得很憂鬱,好像他深沉的內涵會令自己沮喪。
想像這筆優惠,是蓋普寫作〈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期間的一大支柱,但他這輩子會陸續發現,寫作的需求跟現實生活的需求不盡然相同。他寫作時靠想像支撐;現在他不寫了,他要打娜。他到康特納大道去找她,但那會說英文的美乃滋妓|女告訴他,汀娜已經不做第一區了。「就這麼回事,」婉佳說:「忘了汀娜吧!」
外婆在車上入睡後,母親說:「我想這種情況下,改變等級不會有什麼影響,不論升級或降級。」
「這一切對她而言真太過分了。」父親小聲對提歐巴德說。蘇爾諾克馬戲團一副很羞愧的樣子。
牠住在葛利爾帕澤的院子裡,睡露天,使牠風濕病發作,以致騎獨輪車的看家本事也一去不回。牠第一次在動物園裡嘗試重操舊技,就摔了一跤。有人發笑。提歐巴德先生的姊姊解釋道,多納做任何事,只要被人笑過一次,牠就絕不再做。最後牠成了麗泉宮動物園的慈善案例,牠搬進新家才兩個月就死了。在提歐巴德先生的姊姊看來,多納是死於屈辱——牠寬闊的胸膛上爆發蕁麻疹的後果。牠胸前的毛不得不剃光。有位動物園主管表示,熊被剃了毛會難為情得死掉。
他樂意承受輕微的痛苦。他對這次莫名其妙的禁慾行為甚為滿意——他以為,想像汀娜,恐怕比享用她略嫌粗壯的肉體,帶給他更大的愉悅。她額頭那枚銀色胎記,幾乎跟她嘴巴一樣大;那記號在蓋普眼中,像一座敞開的小小墓塋。
蓋普和珍妮的信件都經由美國運通的辦事處轉,蓋普在那兒遇到他這輩子見過的第一批旅行的美國青年。兩個念過狄布司女中的女孩和一個巴斯中學畢業,名字叫布的男孩。「喂,跟我們做夥吧!」大家認識後,一個女孩對蓋普說:「我們可都是預科學校訓練出來的。」
蓋普不寫作的時候,就到動物園去鬆弛一下;動物園是麗泉宮周邊原野與花園的一部分。蓋普覺得,動物園裡很多建築物都是戰爭的廢墟,四分之三被毀;部分重建來容納動物。這讓蓋普有種古怪的感覺,好像動物園仍停留在戰時的維也納;這也讓他對那個時代發生了興趣。他夜裡會讀一些非常專門、有關納粹與俄國佔領期間維也納歷史的記載,為自己催眠。這與糾纏〈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死亡主題,並非全然無關。蓋普發現寫作的時候,所有的事件似乎都彼此相關。維也納垂垂將死,戰火蹂躪的動物園沒有完全恢復戰前作為「人」的居處的舊觀;城市的歷史就像家族的歷史——有親密關係,甚至情愛,但死亡早晚會把所有的人分開。只有生動的回憶能讓死者永遠活著;作家的任務就是如歷其境地想像每一件事,使虛構也能如個人記憶般栩栩如生。他在許文德巷那座公寓的大廳裡,摩挲石牆上的機關槍彈孔。
在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早餐室裡,我們見到提歐巴德先生和前一晚攪擾我們的所有其他房客。我知道(這真是史與前例),父親打算透露他身為觀光局密探的身分。
於是蓋普畏畏縮縮被帶去看夏綠蒂的私人醫生,人很親切,名叫塔漢默,左手大拇指沒有了。「我本來是左撇子,」塔漢默大夫告訴蓋普:「不過任何事都可以克服,努力加上專心,沒有學不會的!」他堅定樂觀地說;他表演給蓋普看他如何用右手開處方,一筆好字讓人佩服。療法簡單無痛。在珍妮的時代,波士頓慈濟醫院會給蓋普做大情人灌洗,他會印象更深刻地理解,有錢人家的孩子未必都愛乾淨。
提歐巴德先生死了。他在走廊裡捧著胸口倒地不起,那天晚上他以為有小偷,出來察看。其實不過是不滿足的熊——多納,偷穿了講夢人的細條紋西裝。提歐巴德的姊姊為什麼把熊打扮成這樣,沒人告訴我,但不快樂的熊穿上瘋子留下的衣服騎獨輪車,引起的震撼已足以把提歐巴德先生活活嚇死。
越過父親的肩膀,我看見他在大簿子上寫道:「沮喪的熊和失業的馬戲團。這家人以姊姊為中心。」
「別,請安靜!」提歐巴德先生告訴他。
「叫他別那麼做,」父親道:「我們知道他會倒立了。」
她的名字是弗蘿西,蓋普覺得她似乎正跟布交往。另一個女孩名叫薇薇安,在史華森堡廣場的小咖啡桌底下,薇薇安把蓋普的膝蓋夾在她的膝蓋之間,啜飲葡萄酒時,她不停流口水。她解釋道:「我剛去看牙『起』,我『嗯』的嘴裡打了一大堆『嗄』醉藥,現在我連它是開是閉都搞不清。」
我父母去世後,我戒了菸,又開始旅行。我帶第二任妻子回到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我跟第一任妻子甚至沒去到維也納那麼遠。
他深受感動,在她面前哭了起來。
「腳有殘疾沒什麼不對,」外婆大膽地說。「可是你很邪惡,」她對講夢人說:「你知道你無權知道的事。他知道我的夢,」她告訴提歐巴德先生,好像報告她的房間遭了竊盜。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後來她聽見我唱歌。」歌唱家說。
「他是有點邪惡,我知道,」提歐巴德承認:「但平常他不壞!而且他的表現不斷在改進。他知道那些事也是沒辦法呀!」
「求求妳,親愛的女士。」提歐巴德說:「我們只是想讓妳明白,我們絕無惡意。景氣不好。我需要乙級的評等才能吸引更多觀光客,可是我不能——在我心裡——把蘇爾諾克馬戲團趕出去。」
「拜託別鬧了。」提歐巴德哀求道。
「當時她還是你老婆。」歌唱家說。
「謝謝妳。」蓋普道。
「說真話,」歌唱家道:「他生來就沒有小腿骨。但我們跟俄國人處不來也是事實。」
蓋普正在對他篇幅無多的短篇小說做最後潤飾的當兒,珍妮已著手規劃下一步行動。浮動不安的心情下,她在一家大型報攤上買了一本美國的新聞雜誌;其中她讀到,紐約某家知名的出版公司,有位勇氣十足的編輯,剛回絕了一個盜用公款業已定罪、聲名狼藉的前政府官員的稿件。這本書只略加偽裝,把罪犯自己骯髒下流無恥的政治勾當,寫成「虛構小說」。「那是本很爛的小說,」文中引用編輯的話說:「那人根本不能寫。他憑什麼用卑汙的人生換鈔票?」但那本書絕對會找到別處出版,而且會為它卑鄙的作者和出版商賺一大筆錢。「有時我覺得有責任說不。」那位編輯表示:「儘管我知道社會大眾喜歡讀這種垃圾。」那垃圾最後會被好幾篇嚴肅的評論當作嚴肅的作品討論,但珍妮非常佩服這位勇於說不的編輯,她剪下這篇報導,把編輯的名字圈出來——極其平凡的一個名字,有點像演員的藝名,或兒童讀物中動物的名字:約翰.吳爾夫(John Wolf)。雜誌上有吳爾夫的照片;看起來是個滿會照顧自己的人,衣冠楚楚,一望即知是個在紐約工作與生活的人——「人要衣裝,佛要金裝」,迎合業務需求,也是基本常識——但珍妮覺得他像個天使。她確信他會出版她的作品。她確信她的人生不「卑汙」,約翰.吳爾夫會肯定她有資格靠自己的人生賺錢。
「有人從廁所門底下窺視人家。」外婆說。
母親坐在車上,閉著眼睛,手指按摩著太陽穴,好像我們講話她都聽不見似的。她說,跟這麼愛爭辯的一家人一同旅行,這是她唯一的自衛之道。
蓋普體驗的其實是作家夢寐以求的神人境界的肇始,世界臣服在涵括一切的語調之下。蓋普回憶著:「有形肉體似水循環復始,靈魂盡成夢幻泡影。」七月間,蓋普回頭寫〈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他的母親也即將完成那份即將改變他們兩人一生的手稿。
「他們連最末一級都不夠格。」老喬安娜道:「他們的等級惡劣到全世界的字彙都無法形容。」
匈牙利歌唱家離開了——另一個女人迷上他的嗓子。講夢人被抓走了——送入精神病院。他自己的夢都成了惡夢,每晚他都用可怕的狂嚎叫醒全寄宿舍。提歐巴德先生的姊姊說,幾乎就在擺脫他的同時,慘澹經營的葛利爾帕澤也喪失了乙級評等。
「我什麼也沒聞到。」父親道。
「呃,她第一個結婚的是我。」講夢人說。
「喔,我想他會很喜歡這樣。」她說,揉揉我頭髮。她的魅力就跟酒吧女侍一樣,也就是,她在夜間比較吸引人。白天的光線下,我看得出她比提歐巴德老,也比她那兩個丈夫都老——我想,有朝一日,她就不再是他們心目中的情人與姊妹,而變成他們大家的母親。她已經是熊的母親了。
在我看來,父母年紀大了變得比較放鬆,我真的覺得他們晚年過得相當快樂。我知道外婆那個夢的力量,逐漸被現實世界削弱,尤其因為羅波的遭遇。他去念一所私立學校,在校內人緣極好,但他上大學第一年,就被一顆自製炸彈炸死了。他甚至沒什麼「政治色彩」。他寫給父母的最後一封信上說:「學生中間激進派系自命不凡的氣勢,其實是被外界誇大了。食物才真正令人痛恨。」然後羅波就去上歷史課,他的教室整個被炸得四分五裂。
「是啊,就是俄國人把他的小腿骨拿掉的。」講夢人說。
「沒錯。」父親說。「一點都沒有影響。」他說得沒錯,雖然我下次再見到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已是多年以後。
上了車,我看到里程表一公裡都沒有增加,不禁更感到沮喪。一公裡都沒偷開。這兒連揩油的人都沒有了。
「要是你們讓熊多表演一點就好了。」提歐巴德提醒他們。
離開魯道芬納醫院時,他想道,這句話真適合維也納。去你的吧,你這衰老的灰色城市,死婊子,他想。
維也納全面實施社會醫療制度,魯道芬納醫院是唯一的一家私人醫院;古老的石牆跟麗泉宮,上、下美景宮一樣,呈瑪麗亞.德蕾莎偏愛的那種黃色,私家廣場裡錯落著私家花園。這兒的開銷跟一般美國醫院相差無幾。舉個例子,魯道芬納醫院通常不供應病人睡衣,因為多半病人寧可穿自己帶來的睡衣。有錢的維也納人用在這兒生病的奢侈款待自己——大部分聽到社會醫療就心驚肉跳的外國人,最後也都會來到這兒,讓這兒的價格把他們嚇一大跳。
「你不該講『那個』夢的。」歌唱家凝重地說。
「說真話,」講夢人道:「都怪我盡講些不該講的夢。我們曾經在康特納大道的夜總會表演,但沒多久就被禁了。」
「你還以為美國人有起碼的衛生觀念!」夏綠蒂暴跳如雷:「你該想想你的母親!我還以為你的品味會高明一點。那些免費跟幾乎不認識的人上床的傢伙——哼,你該要懷疑的,不是嗎?」又一次,蓋普沒準備保險套,被逮個正著。
「所以我當然得收留他們。」提歐巴德先生說:「他們工作非常賣力。但這個國家誰有興趣看他們表演。都是匈牙利玩意兒。這兒沒有熊騎獨輪車的傳統。」提歐巴德告訴我們:「那些該死的夢對我們維也納人毫無意義。」
那天晚上,他去聽了第一場歌劇:令他意外的是,那齣義大利歌劇,他一個字也不懂,只好把整場演出當作某種宗教儀式。他在夜裡走向聖史蒂芬大教堂照亮的尖塔。他在碑銘上讀到,這座大教堂的南塔始建於十四世hetubook.com.com紀中葉,到一四三九年才完工。蓋普想,維也納是一具屍體;說不定整個歐洲都是一具化好妝的屍首、躺在開放的棺材裡。馬卡斯.奧勒利烏斯說:「人生不過一瞬……命運一片黑暗……」
「我希望遠離這一切,」外婆道:「這對我是很惡劣的經驗。」
「嗯,妳該知道就這麼回事。」講夢人道。
也許真是如此。海倫後來說,在〈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結局裡,我們已經可以看出,蓋普眼中的世界將會是什麼樣子。
就在這時,我們可以看見她正在人行道上照顧那隻熊。時間還早,街上人不多。她當然依法給熊拴了繫帶,但只是一種象徵性的控制。這戴著惹眼紅頭巾的婦人,跟在那頭神情懶散的騎獨輪車的熊身後,在人行道上兜圈子。牠輕鬆地從一個停車收費表騎到下一個停車收費表,偶爾會在轉彎時扶一下收費表。牠騎獨輪車真的很有天分,任何人都看得出,但也可以看出,牠在獨輪車方面已經到頂了。顯而易見,這頭熊自認為牠的獨輪車技巧不能再進步了。
「我們有機會在兒童疾病募款舞會上表演。」講夢人道:「還有去若干國立醫院——尤其耶誕節期間。」
父親辭去了觀光局,在本地一家專門跟旅館和百貨公司往來的徵信社找到工作。他對這份工作很滿意,不過他拒絕在耶誕節期間工作——他說,這種時候應該准許某些人偷一點東西。
他的心情低落;春天漸過,城裡很多東西在開放——好比花苞。但蓋普覺得維也納他走膩了。他也快要沒法子讓母親停筆夠久來陪他吃晚餐了。他去找夏綠蒂,她的同事告訴他,夏綠蒂病了;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出來工作。連續三個星期六,蓋普都沒在農民市場看見她。一個五月的黃昏,他在康特納大道攔住她的同事,卻見她們都不願意談夏綠蒂。那個像是額頭蓋了一個桃核印記的妓|女,只告訴蓋普,夏綠蒂的病情比她原先以為的沉重。跟蓋普差不多年紀,嘴型歪斜、略通英語的年輕妓|女,試著解釋給他聽。「她的性得病了。」她說。
蓋普和珍妮都是想到什麼就非做不可的人,所以他們都沒有停下來思考,為什麼這趟只看到這麼一小部分的歐洲就要離開了。珍妮把護士制服打包。蓋普心上只剩一件事未了,就是夏綠蒂交代汀娜的優惠。
「『他們』娶了你姊姊?」母親問。
「我玩得很開心。」羅波說。
這種說法真有意思,蓋普想道。隨便說什麼人的性得病了,他都不會意外,但當他因這句話露出微笑,說英文的妓|女皺起眉頭,走開了。
「歡迎再度光臨!」我們上車時,提歐巴德先生愁眉苦臉地說。
「騙子、罪犯,」外婆道:「使法術的、難民、精神崩潰的動物。」
「等我們開到你這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安全距離外,」我的第二任妻子對我說:「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帶我到這麼一個破爛的地方來。」
「這個滿是下作念頭的世界上,」珍妮寫道:「妳要麼是某人的妻子,要麼是某人的婊子——要麼就在即將成為兩者之一的路上。」這句話確立了全書的語調,語調也就是它一直欠缺的東西;珍妮用這句話開場,正因為發現了這一點。自此她的自傳便有一股氣勢,將她人生所有的不和諧整合在一起——像一片濃霧,遮蓋了起伏不平的地形,也像一道暖氣流,穿窗越牖,進入每一個房間。這個句子催生了更多跟它類似的句子,珍妮將它們通通編織在一起,就像把一根閃閃發亮、色彩鮮豔、富有凝聚力的線,織進一大張連綿不盡、卻沒有明確花樣的錦毯。
「有一天,我的女士,」他對她說:「妳也會死。」
「後來我想要一個小孩,可是我不想為此跟人分享我的身體或人生,」珍妮寫道:「這也讓我成為性的嫌疑犯。」就這樣,珍妮為她一團亂絲的書找到了脈絡。
但父親舉起手——好像要給我們祝福似的——我們都安靜下來。他在大簿子上寫字,希望不受干擾。他表情很嚴肅,我知道外婆對他的判決很有把握。母親知道再爭辯也不會有用。羅波已經厭倦了。我駛離那一帶的小街道,走史畢格街到羅可維茲廣場。史畢格街很窄,通過時會在沿路商店的櫥窗裡看見你車子的倒影,我覺得我們在維也納的遭遇,像電影裡的重疊畫面——好像我們經歷了一場童話之旅,又穿過一座玩具城。
「在他心裡,屁啊!」講夢人說:「他只怕他姊姊。他做夢也不敢趕我們出去。」
有一陣子,提歐巴德先生的姊姊把熊養在院子裡的籠子裡,但牠會受狗和孩童戲弄,食物(及更糟的東西)會從對面院子的公寓裡扔進籠子裡。牠變得不像一頭熊,行為古怪——只假裝睡覺——還把某人的貓幾乎吃光了。牠被下毒兩次,開始不敢吃這危險環境裡的任何食物。除了把牠捐贈給麗泉宮動物園別無他策,但牠是否會被接納,還在未定之天。牠沒有牙齒,又生著病,說不定會傳染,而牠長期被當作人類對待,也未必能適應動物園舒緩的常規生活。
「我想這該寫封信。」母親道。
「說真話。」提歐巴德道。
「住嘴!」外婆道。
「差不多是一半一半。」蓋普對她說。可是他想:管他的。他想念庫希,跟妓|女的關係也開始使他自覺像個性的嫌疑犯。現在情況已明朗,夏綠蒂有意當他的媽,儘管他寧可把她擺在另一個層次,但他有自知之明,這個層次永遠不會超越交易的範疇。
「哎呀,該死的老天爺!」提歐巴德先生說。
蓋普的淋病不知是弗蘿西還是薇薇安過給他的,但蓋普確信,最終來源是布。蓋普覺得這是一種「巴斯病」。但是當第一波症狀出現,他們三人已前往希臘,留下蓋普獨自面對漏尿和灼痛的問題。他想道,全歐洲沒有更嚴重的淋病可感染了。「我沾染了布的髒東西。」他寫道,不過那是很久以後了;事發當時可一點也不好玩,他不敢尋求母親的專業協助。他知道她一定不肯相信他不是從妓|女那兒傳染的。他鼓起勇氣,請夏綠蒂介紹一個熟悉這種事的醫生;他以為她會知道。後來他才想到,珍妮說不定還不至於發那麼大的火。
「你會開車嗎?」珍妮問他。她明明知道他沒學過開車;一直都無此必要。「看吧,我也不會開車,」她告訴他:「更何況,我在工作;現在不能停。你要去旅行,就自己一個人去吧。」
「請坐下來。」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