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色膽包天
「那人有鬍子?」蓋普道:「像我一樣嗎?」他摸著自己沾滿汗珠的黑色絡腮鬍問女孩。但她搖搖頭,用手指比著自己紅腫的上唇。
「他們非努力不可。」珍妮道。
「做什麼?」警察問。蓋普不由得笑了。
當她發覺快要被他超過,就倒在地上蒙住自己的臉,然後試圖遮掩自己的下腹部,接著是還不存在的胸部。天很冷,已是深秋,蓋普看見孩子大腿上有血跡,還有她恐懼、腫脹的眼睛。她對著他不斷尖叫、尖叫。
「咦,妳就喜歡蓋普跟妳住呀,」他提醒她:「我也喜歡海倫跟我住。她住校時我真想她。」
確實,世上只有一個她,而且他非常愛她。他總說她是「我這輩子最聰明的選擇」。他承認自己做過很多不聰明的選擇;但他們結婚的頭五年,他只背叛過她一次——而且很快就結束了。
「是啊,這位是蓋普先生。」藥劑師說。他沒有添上「作家」二字。如果藥劑師考慮要補充任何形容詞,蓋普知道他會選擇「英雄」,因為藥劑師讀了那篇可笑的報紙頭條新聞,關於公園裡犯罪和罪犯就擒的經過。
「他媽的什麼『青春的憧憬與痛苦』。」蓋普說。這時刻正好有一種青春憧憬在困擾他。
有時候有人會問:「您在哪兒高就,蓋普先生?」
「你看起來很累,」海倫說:「要我送辛蒂回家嗎?」
但其他書評家對珍妮仁慈得多;雖然較嚴肅的期刊對她的文字技巧偶有不滿,但媒體的反應大致都非常良好。有人說它是「第一本真正的女性主義自傳,對生活方式的取捨好惡分明」。也有人寫道:「這本勇敢的書肯定,女人沒有性關係也一樣可以擁有完整的人生。」
但整體而言,這是一部水準在一般之上的處女作——也得到更多注意。它當然不是多麼暢銷,也沒有讓蓋普成為知名品牌;它不會使他成為他母親那樣的「家庭必需品」——蓋普發明的詞。但吳爾夫告訴他,這本來就不是那種書,他也不是那種作家——永遠不會是。
「那都是妳說的呀!」他提醒她:「『我愛你的作品,我愛你。』每個字都是妳說的。」
「小說本身?」蓋普說。
蓋普不想要女兒,因為男人。壞男人當然不在話下;但也包括,他想道,像我這樣的男人。
珍妮的母親去世後,她去探望海倫與蓋普的次數變得頻繁,但蓋普對他所謂母親的「隨扈」頗有微詞。珍妮外出時身邊總有一小群崇拜者,偶爾還有一些自封的婦女運動健將;她們來找珍妮,多半要求她口頭支持或捐款贊助。往往有個活動或目標,需要珍妮潔白的制服出現在講演台上,雖然珍妮通常說得不多,也不長。
公園入口處,騎警在停車場裡,正圍繞著方形的磚造廁所達達巡視,查看所有停在那兒的車。有幾個人在旁看他,對他的急切很感興趣。「都沒有八字鬍。」騎警高聲對蓋普說。
「好吧,這個女的就是一個愛倫.詹姆絲會員。」珍妮說:「是你問起的。」
蓋普真不知道這玩意兒還能有什麼別的用途。
在蓋普眼裡,愛倫.詹姆絲會員就代表所有簇擁著他母親,試圖利用她推動她們的粗糙理念的女人。
「你怎麼放出來的?」蓋普問,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抖。
但他不是真的完事。他知道——派對後跟海倫一起開車回家,他很清楚知道保險套在哪兒:在他的打字機下面,自從《拖延》出版後,這無聊的幾個月裡,打字機一直很安靜。
於是蓋普在林中跪下,解開那人的腰帶,把他的長褲和內褲都扯到膝蓋;狠狠瞪著他嚇得六神無主的性器。
「如果他比你先趕回來,那很可能已經走了。」蓋普說。
「呃,那我得問她們從事的行業,」警察道:「只是做記錄,我們必須知道每一個人的職業。」
「如果是你這狗雜種,我可以聞得出來!」蓋普道。那人想躲開這半身赤|裸的野漢,但兩隻手腕都被蓋普牢牢扣住,蓋普硬把他的手拉到鼻子下面。他再嗅一遍,那人好像怕蓋普咬他,不斷喊叫。「不許動!」蓋普道:「是你幹的嗎?孩子的衣服呢?」
「割掉了。」珍妮說。
「妳就是開胃菜。」蓋普說。
「看他還笑得出來!」老人大聲說:「當然是作證囉,我願意在本郡任何法庭作證,只要能把這個人定罪!」
「她會寫呀!」珍妮說:「愛倫.詹姆絲會員都隨身攜帶一個小筆記本,她們會把要說的話寫給你看。你知道寫字是怎麼回事,不是嗎?」
「我覺得不安,」蓋普寫道:「因為我的人生接觸到那麼多起強|暴。」顯然他指的包括市立公園裡的十歲女孩、十一歲的愛倫.詹姆絲,以及以她為名的可怕協會——他母親身邊那批受傷的女人和她們象徵意味濃厚、剝奪自身語言能力的行為。後來他會寫一本跟強|暴有密切關係的小說,使他自己也成了「家庭必需品」。蓋普之所以特別厭惡強|暴,或許是因為這種行為讓他厭惡自己——厭惡他本身除此之外、無懈可擊的男性直覺。他從來不想強|暴任何人;但他覺得強|暴使所有男人都覺得難以脫罪。
他跟著馬在地上留下的蹄痕。還沒跑到半哩路,就看見一個彎著腰的人影,躲在一棵距小徑約二十五碼的樹後。蓋普對他大聲吼叫,那是個蓄白色八字鬍的老先生,他回頭時露出又驚又窘的表情,讓蓋普確信找到了侵害小孩的罪犯。他以雷霆萬鈞之勢飛躍過藤蔓與矮小的灌木,撲向那人,後者正在撒尿,手忙腳亂地在整理褲子,的確是一副做了不該做的事被當場逮著的模樣。
蓋普見到那女孩時,正在市立公園裡的小徑上跑步,他正前方有個赤|裸的十歲女孩在奔跑。
蓋普可不願意在自己家裡被母親不講話的同伴懾服,這女人塊頭大得足夠當他母親的保鏢。或許她就是,他想道。他眼前浮現母親與壯漢型的女同性戀護花使者同行的不愉快畫面——心狠手辣的殺人王,不讓男人的手碰觸珍妮的白制服。
「喔,不對,國中。」女孩緊張地笑著。
「公園裡那個呀!那個留八字鬍的小鬼頭。他專門欺負小女孩。」
「那是什麼?」蓋普問。丁奇承認他也不清楚。
「我愛你。」她輕聲說,把她的小腦袋笨拙地靠到他肩上。
「她還沒大到可以辨出性徵,」蓋普寫道:「只有乳|頭周圍稍微隆起,有些許女孩的意味。她無毛的外陰|部沒有明顯的性徵,一雙手也還是看不出性別的小孩手。或許她的嘴巴有點性感——她的嘴唇浮腫——但那不是她自己造成的。」
「她十一歲,遭兩個男人強|暴,」珍妮說:「然後他們把她的舌頭割掉,讓她不能告訴人家他們是誰,長什麼樣子。他們蠢得沒想到十一歲已經會寫字了。愛倫寫了一份非常詳盡的描述,他們就被抓到了,受審,定罪。在牢裡,有人把他們殺了。」
警察瞪了他一眼。蓋普在沒有作品出版的早期生涯,每當被迫承認自己生活費的來源時,都有種憤怒的感覺;這種時刻他寧可不要釐清事實,反而想製造更大的混亂。
珍妮向上翻白眼;這是她跟兒子學來的。「你真是不看新聞的,是吧?」珍妮問:「你從來不注意社會上發生的事。」在蓋普看來,正在「發生」的事,絕對不及他正在「編造」的事——他的寫作——重要。他母親讓他不高興的一點(自從她介入婦女政治之後),就是她老是在談新聞。
「你怎麼不去問她?」珍妮指指門口的女巨人說。「你剛不是說不想再聽了嗎?」
「有鬍子,」坐在樹葉上的警察說;他已經站了起來,但槍還沒有回鞘。「她要告訴我們那人有鬍子。」當時蓋普也留著鬍子。
「怎麼?是你!」老人大喊:「他們已經把你放出來了?我還以為他們會把你關好幾年。」
「他們是好孩子。」恩尼提醒她。
「他剛剃掉!」蓋普喊道;他狂奔過停車場,直撲向那小子,後者開始朝公園迷宮似的小徑疾奔過去。他跑的時候,一堆東西從他夾克底下掉出來:蓋普看見有剪刀、剃鬍刀、刮鬍膏的罐子,還有一些衣服——當然是那女孩的。她的牛仔褲臀部繡著瓢蟲,上衣胸前有隻青蛙的笑臉。當然還沒有奶罩;沒有必要。女孩的內m•hetubook•com.com褲掉在蓋普面前。純棉質料,簡單的藍色;腰帶處繡了朵藍色的花,有隻藍色的小兔子在嗅那朵花。
「妳是說,愛倫.詹姆絲協會的會員在外頭都不說話?」蓋普道:「好像也沒有舌頭似的?」
一位書評家寫道:「真難以相信,珍妮.費爾茲如今已享盛名的兒子,真的長大成為一個他小時候宣稱他想做的那種人了。」諸如此類涉及蓋普與珍妮的關係的不相干插話,都讓蓋普氣結,他希望他的書能就它本身的優缺點被人討論,但吳爾夫給他解釋殘酷的現實,大多數讀者比較感興趣的是,蓋普是何方神聖,而不在於他寫了什麼東西。
「你出來了!」蓋普無法相信地說。那變態傢伙公然對丹肯微笑。
《性的嫌疑犯》講「淫慾」那章,特別讓蓋普尷尬。做一個有名的非婚生小孩是一回事,成為青少年性需求的著名案例,則是另一回事——他個人的性活動成了流行話題。海倫覺得這很好笑,不過她也承認無法理解他為何受妓|女吸引。
「他們說想要小孩,」恩尼抱怨道:「海倫該先念完書。」
「不,別那麼說。」他道,沒有碰她。時間還沒到。
他跟小母雞在她黑暗的公寓外頭,在車上坐了很久。他挑選的時機很好——學校放假了;辛蒂即將離城。她對於要跟心儀的作家道別,早就很不開心;畢竟他是她唯一真正見到的作家。
「後院好像在下雪!」蓋普喊道:「你去看看!」
但他對《拖延》的書評嘖有煩言,書的銷售量更讓他唉聲嘆氣。他抱怨自己的母親,痛罵她那班「馬屁精朋友」。海倫終於看不過去說:「你要求太多了。太多出格的讚美,或是愛——反正是超出你應得的。你要全世界都說:『我愛你的作品,我愛你。』要這麼多太貪婪,會讓人討厭的。」
恩尼有點擔心她;他還不知道她會變得有錢和有名,直到永遠。「要啤酒嗎?」他問珍妮。
「哈囉,妳好嗎?」蓋普問。他很高興看到她有朋友。他認為這代表她正常。
「反正我很高興你抓到他了,」老紳士說:「這本來是個好公園,但這陣子來公園的人呀——你們該加強巡邏才對。」警察猜他講的是侵害兒童的人,他不想在孩子面前談論這件事,所以他用眼光示意有孩子在場——她僵硬地坐在馬鞍上——希望老先生別再說下去。
隔了幾個月,蓋普去買保險套時,迎面撞見老紳士也走進藥房。
「強|暴是所有女人的問題。」珍妮道。蓋普最討厭他母親搬出「所有人」這字眼。他覺得這是把民主推廣到白癡的極端。
「你以前做過這種事沒有?」蓋普問他。
「我有很多同情心——對於愛倫.詹姆絲。」蓋普道。
這老頭子自以為是得讓人冒火,蓋普被他歪纏得沒有意願消除這場誤會。事實上,他想起在公園裡強脫這老傢伙褲子的一幕就覺得好笑,他對這件事絲毫不覺得抱歉。
「求求你,」那人有氣無力地說:「我不過是內急。」他還沒來得及拉上長褲拉鍊,蓋普狐疑地瞄著他下襠。
「天啊,」珍妮厭煩地說:「不是意外。是故意設計的。」
他們到摔角練習室去。海倫當然有鑰匙。摔角墊對他們就跟床一樣舒適而熟悉,而且寬敞得多。
「去男廁所看看。」警察說,便騎向一個推著上頭堆好高一疊毛毯的嬰兒車的婦人而去。
「媽媽有個新保鏢。」揮手告別時,蓋普悄聲對海倫說。然後他看保鏢給的字條。
「性|交的氣味是獨一無二的,」蓋普寫道:「偽裝不來。那是一種像灑掉的啤酒般濃鬱而清澈的氣味。」
「淫欲能讓最好的男人行為反常。」珍妮寫道——這句話特別讓蓋普怒火填膺。
那本書的編輯約翰.吳爾夫,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珍妮的那個早晨。
「媽,會有人故意把舌頭割掉的嗎?」
吳爾夫是個值得尊敬的聰明人,但蓋普對此不很確定——他也不滿足。他賺了一點錢,海倫也開始領薪水,他不需要珍妮的錢了;但既然她給得爽快,蓋普覺得拿一點也沒關係。他自認起碼要給自己討一個獎品:他要海倫再生一個孩子。丹肯已經四歲,夠大到會喜歡有個弟弟或妹妹了。海倫欣然同意,她知道蓋普會讓她輕鬆做媽媽。如果他願意在下一本書的章節中間換尿片,就由他去吧!
以蓋普自身為例,他把勾引小母雞的罪惡感,比擬成類似強|暴的情況。但這當然算不得強|暴。只是經過籌劃而已。他甚至好幾週前就買好保險套,知道要拿它們派什麼用場。最壞的犯罪不也是事先規劃的嗎?絕不是對保母的激|情忽然湧現,把蓋普打敗;他只是暗中設計,等辛蒂屈服於對他的激|情時,他會準備妥當。因此,當他對這些保險套的用途心知肚明,當他在老人面前掉落保險套,並聽見老人指責他「侵犯和玷辱無辜的人」時,一定會覺得良心的譴責。這話說得太真實了!
但那小子愚蠢地對蓋普咧嘴而笑。「我從來沒被抓到過。」他得意地說。他笑的時候,蓋普看到他上門牙都不見了,被馬踢掉了。只剩一排流血的牙齦。蓋普想到這小子可能遭遇了什麼,使他對任何事沒什麼感覺——不怎麼痛,什麼都無所謂。
蓋普開玩笑說,他為第一本長篇小說取名《拖延》,是因為它花了他那麼長的時間寫作,但他的進度一直很穩定、細膩。蓋普不是個愛拖延的人。
上面寫著:
但仍謝謝邀稿。
那是海倫任教的學校裡找來的保母,海倫大一英文班上的大一女生;她對丹肯很好,但海倫說這女孩不是個出色的學生。她名叫辛蒂;她讀過蓋普的《拖延》,對他佩服有加。每次他開車送她回家,她對他的書總有問不完的問題:你怎麼會想到那件事?你怎麼會那麼寫?她是個小東西,吱吱喳喳地引人注意,喜歡撒嬌——像史迪林的鴿子一樣不設防、忠實而愚蠢。海倫叫她「小母雞」,但蓋普著了迷;他不叫她綽號。波西家族讓他對綽號有種揮之不去的厭惡。他也喜歡辛蒂的問題。
「電影好看嗎?」女孩問。
「是啊,我下個月就畢業了。」她說。
「天氣?」丹肯想要硬把門撞開。
在蓋普看來,他母親從來沒有放棄過護理工作。她照拂他讀完史迪林高中;她為自己光怪陸離的傳記故事催生;最後,她還照顧所有遇到問題的女人。她是一個公認有無比力量的人物;婦女都來向她求教。《性的嫌疑犯》一夕成名後,不計其數即將自行選擇生活方式的婦女來到珍妮面前;她們都認為珍妮特立獨行的榜樣給她們很大鼓勵。
「妳出了什麼事?」他問,雖然他已經知道了。他四下張望,可是周遭沒有人。她把受傷的膝蓋緊抱在胸前,繼續尖叫。蓋普說:「我不會傷害妳,我要幫助妳。」但孩子哭喊得更大聲。我的天,當然囉!蓋普想到:那侵犯兒童的可怕罪犯說不定也對她說過相同的話,就在不久前。「他往哪兒去了?」蓋普問她。然後他換了語調,試圖說服她相信他跟她是一國的。「我要為妳殺死他。」他告訴她。她靜靜地瞪著他,她的頭搖了又搖,她的手指把自己手臂上繃緊的皮膚捏了又捏。蓋普說:「拜託妳,可以告訴我妳的衣服在哪兒嗎?」除了身上浸滿汗水的T恤,他沒有衣服可以給她穿。他穿著慢跑短褲、慢跑鞋。他把T恤脫下,立刻覺得冷;女孩大聲哭嚎極其大聲,而且把臉蒙起來。「不,別怕,是要給妳穿的,」蓋普告訴她。他讓T恤掉落在她身上,但她立刻掙扎擺脫,並把它踢開;然後她把嘴張得很大,開始咬自己的拳頭。
但沒人看見他,沒人揭發他。甚至已經入睡的海倫,也不會覺得性的氣味有任何異樣;畢竟才不過幾小時前,他已經合法地取得這氣味。儘管如此,蓋普還是淋了浴,乾乾淨淨躺上安全的床。他蜷起身子,靠著海倫,她發出幾聲親密的呢喃;本能地把一條長腿架在他臀上。他沒有回應,她便用屁股緊緊頂著他。蓋普的喉嚨因她的信任和他對她的愛而作痛。他鍾愛地輕撫海倫懷孕而微隆的小腹。
她本來可以在報上開個解答疑難的專欄,但她覺得寫夠了——就像她一度認為自己受夠教育了一樣;就像她覺得歐洲住夠了一樣和-圖-書。但某種意義上,她在護理這一行好像永遠沒有夠了的時候。她的皮鞋大王父親大為震驚,《性的嫌疑犯》出版後不久,他就死於心臟病突發;雖然珍妮的母親從來沒有把這場悲劇怪到她的書上頭——珍妮也不曾自責過——但她知道母親無法獨自過活。她母親跟她不一樣,已經養成了跟別人一起生活的習慣;現在她年紀大了,珍妮覺得她失去老伴後,鎮日在狗頭港那棟房的各個大房間裡漫無目的遊走,連剩餘的一點兒腦筋也沒了。
「你瘋了嗎?」她問他:「我們要出門耶!」
警察看看蓋普;蓋普翻翻白眼。警察仍然透過理性思考,認定老紳士指的是性侵害小孩的人,但他不明白蓋普為什麼挨罵。「喔,是啊!」警察說,湊這老傻子的趣,也登記了他的姓名和住址。
最後,很反諷地,她積聚的錢總算有點用途。她死得很奢華——住在維也納唯一私立的魯道芬納醫院。死前的夢裡,她幻想有若干動物逃離動物園:一對年輕的亞洲黑熊。她幻想牠們存活下來,生養不息,後來成為多瑙河谷著名的新物種。
「還把他所有牙齒都打掉了呢!」他們快樂地宣告——到處的藥劑師、銀行員、店員等。
敝人對貴刊興趣平淡,且本人在語言與形式上尚未見創新。
蓋普覺得困惑,他把退稿信給丁奇看。丁奇也覺得不解。
「一位未出版的作家?」他問。蓋普對此有點不高興。「那麼你以什麼為生呢?」警察問。
「老天爺!」
但他會永遠記得第一個遇到的愛倫.詹姆絲會員那個陪他母親來他公寓的大塊頭;她離開時,寫了一張紙條塞到他手裡,像給小費一樣。
大作內容平淡,且語言與形式均亦未見創新,
「啊,你終於打敗我了。」海倫流著淚輕聲對他說,但蓋普仰天躺在摔角墊上,想不通究竟誰打敗了誰。
「妳真的長大了!」蓋普說;女孩羞紅了臉,蓋普才察覺自己說這話多麼蠢。「嗯,我是說很久沒見了——簡直不記得了!」他很誠心地補了一句。女孩的朋友都進了電影院,她張望一眼,確定只有她跟蓋普在場。
「我受過護士訓練。」後來她在一次令人對她敵意冰釋的訪談中表示:「護士是我最喜愛的工作,也是我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對我或對任何健康的人——我一直都很健康——而言,直接幫助那些不夠健康、無法照顧自己的人,是很實際的事。我之所以決定要寫一本書,也是基於同樣的精神。」
「啊哈!」老人喊道:「看啊!他拿這些去幹什麼?」
蓋普擔心她坐在馬背上會覺得痛,但她忽然問:「我可以再騎一遍嗎?」蓋普至少很高興聽見她是有舌頭的。
「我很快樂,」海倫告訴他:「如果你還想要小孩,我們就做一個。我只希望你放輕鬆,希望你更快樂一點。你已經寫了一本好書,現在你再寫另一本。那不是你一直想做的嗎?」
但他不能怨母親;因為他跟海倫結婚的前五年,所有帳單都是珍妮付的。
要是你不知道,你會接到另一張卡片。
這次事件發生後沒多久,珍妮就來造訪。她帶一個蓋普所謂的跟屁蟲一起來:一個不愛說話,表情嚴肅的大塊頭女人,在蓋普公寓門口晃來晃去,而且不肯脫下大衣。她對小丹肯充滿警戒,一副唯恐被這孩子碰到的模樣。
三包保險套耐心地躺在他口袋裡,像蛇一般蜷曲著。
「有個護士來見你。」秘書兩眼一翻道——好像她老闆即將面臨一場非婚子女來認父的官司。吳爾夫和他的秘書都沒想到,珍妮的手提箱看起來那麼重,是因為裡頭裝了一千一百五十八頁的打字手稿。
第一次讀珍妮的書,海倫的震驚遠比蓋普大。畢竟蓋普一直跟母親住,對她的古怪氣癖已習以為常,不會再受驚。但這本書的成功卻令他大感意外。他沒打算當公眾人物——自己的書還沒完成,就當上別人書中的主角。
但蓋普再生育的動機不僅是想要第二個小孩而已。他自知是個特別容易緊張、警覺性高的父親,他覺得如果多一個小孩分散他過度的焦慮,可以為丹肯減少一部分來自父親內心恐懼的壓力。
海倫唸了一篇知名新聞雜誌上的書評給他聽;書評說《拖延》是「一本複雜、動人的小說,有尖銳的歷史回音……劇情環繞著青春的憧憬與痛苦」。
多年以後,他才又見到那女孩,長大成人了;是因為她認得他,他才認出她來。他走出電影院;她正排隊等候進場。有幾個朋友陪她來。
「哇,」蓋普道:「那麼這位就是愛倫.詹姆絲?」他低聲問,對大塊頭女人有了新的看法。珍妮又翻翻白眼。「不是,」她說:「那是愛倫.詹姆絲協會的人。愛倫.詹姆絲還是個孩子;是個單薄、瘦小的金髮女孩。」
「海倫在圖書館,」蓋普告訴珍妮:「我正打算帶丹肯去散步。要一起來嗎?」珍妮徵詢地看看那個跟她一起來的女人;女人聳聳肩。蓋普覺得他母親成功之後,最大的弱點就是(借用他的話)「聽任那些恨不得自己也能寫出《性的嫌疑犯》,或同樣成功的作品的殘廢、不健康的女人利用她。」
其他人演講結束後,他們會介紹《性的嫌疑犯》的作者。觀眾立刻認出她那身護士制服。珍妮直到五十多歲,仍保持運動員的身材,動作俐落、容貌不出眾。她會起身說:「這是正確的。」有時也會說:「這是錯誤的」——視場合而定。她一生的困難抉擇都自行決定,因此可以相信她在婦女問題上,一定會選擇正確的一邊。
接下來的沉默總是讓蓋普很痛苦,他會站在那兒考慮,或許最好還是說他跑步為生。他在公園裡遊走,以逮捕性侵害兒童的罪犯為職志。他在電話亭附近徘徊,就像穿長披風的超人——等待災難。這麼說對他們會比他真正從事的行業更有意義。
「可是世上只有一個我呀!」她也提醒他。
警察趴在枯葉上,手穩穩地握緊出鞘的槍。另一名騎警還在作勢欲躍的馬上,朝女孩喊道:「是不是他?」孩子似乎很怕馬。她看看馬,又看看蓋普。恐怕她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都還弄不清楚,蓋普想道——更不要說誰幹的了。但女孩猛烈地搖頭。「他往哪個方向跑了?」馬上的警察問。但女孩仍然望著蓋普。她拉拉自己的下巴,摸摸面頰——她試圖用手勢表達。顯然她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還是她沒有舌頭,蓋普忽然想起愛倫.詹姆絲會員。
一道漲滿的小溪流經女子學院的校園,蓋普把剩下的兩個保險套扔在那兒,他鬼鬼祟祟從開動的車上扔出去——想像著某個機靈的校警說不定會看到他,而且已經急忙跑下堤岸去採集證據:激流裡撈起的保險套!找到兇器便能追溯到使用它的犯罪現場。
「丹肯,」蓋普喊道:「去看看天氣怎麼回事。」
「我做我想做的事,」他說:「妳別給它亂取名字。我不過是做我想做的事——我媽媽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不過是做她想做的事罷了。」
「這年頭,」吳爾夫已經警告過珍妮:「妳要不是被當作足以代表這個時代的聲音,就是被批判得體無完膚。」珍妮是被當作時代的聲音,但她從頭到腳一身護士制服坐在那兒——在吳爾夫只帶他喜歡的作者去的餐廳裡——對「女性主義」一詞甚感不安。她不大清楚這字眼的意義,但它令她聯想到女性衛生和大情人治療術。畢竟她受過的正規訓練就只有護理。她羞怯地說,她只不過是認為,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是正確的,但因為這種選擇不受歡迎,所以她覺得有責任出面說一些話,為它辯護。反諷的是,珍妮的選擇在塔拉哈西的佛羅里達州立大學的女生當中極受歡迎,這些年輕女孩紛紛設計讓自己受孕,引起小規模的議論。有一陣子,在執意不婚的婦女之中,這一併發現象被稱做「珍妮.費爾茲模式」,但蓋普總稱之為「葛利爾帕澤模式」。對珍妮而言,她只覺得應該允許女人——像男人一樣——有意識地決定自己的人生方向;她說:如果這樣會使她成為女性主義者,那她也不反對。
「我告訴妳這些女人是怎麼回m.hetubook.com.com事,媽,」有次他對珍妮說:「她們可能本來就不善言詞;她們可能一輩子都沒做過半件值得說的事——所以割掉舌頭也不是什麼犧牲;事實上,這可能幫助她們避免各種尷尬。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他們都很努力。」恩尼說,安慰自己也安慰珍妮。
「而且讓自己受更多苦嗎,媽?」
「你弄錯了。」蓋普告訴他。
「你太缺乏同情心。」珍妮告訴他。
「他沒有八字鬍。」警察道。
知名女性主義者之子天生俠義心腸,搭救落難女童……
「我根本不懂為什麼會有人要跟別人同居。」珍妮說,恩尼顯得有點受傷。
為了喚醒這自滿的城市——它一定不能再袖手旁觀——這位母親試著重做一遍她兒子做過的事:她放出麗泉宮動物園的動物。但所有的動物都吃得很好,心滿意足;只有少數勉強被趕著走出籠子,出來遊蕩的動物活動範圍都侷限在麗泉宮的步道與花園中;最後牠們都回到籠子裡,未受傷害。一頭上了年紀的熊有嚴重腹瀉。老太太的解放動作雖立意良善,卻完全沒有意義,也未能落實。她遭到逮捕,法醫檢查出她罹患癌症;她得了絕症。
這一切背後的邏輯,讓蓋普氣憤不平、焦慮了好幾天,有次一個女性雜誌的記者要求採訪他,談談身為知名女性主義者之子的感想。女記者發現蓋普選擇的生活,不禁樂不可支地稱他為家庭主「夫」,於是蓋普動了肝火。
蓋普有個愚蠢的自我,會煞費周章去牢記他作品遭受的羞辱與拒絕。所幸海倫也有一個兇猛強悍的自我,要不是她對自己的評價夠高,恐怕到頭來難免落得憎恨蓋普。這樣的組合對他們兩人都很幸運。很多夫妻住在一塊兒,結果發現彼此並不相愛:有的夫妻永遠沒察覺這事實,也有人婚後在人生某個尷尬時刻得知此事。蓋普與海倫彼此瞭解不深,但他們直覺很強——婚後經過一段時間,他們便以各自頑固而謹慎的方式愛上了對方。
她指向蓋普的來路,但蓋普不記得在公園入口附近看見任何人。警察伏在馬上,穿過翻飛的樹葉疾奔而去。另一名警察只顧安撫他的馬,卻沒再騎上去。「替她遮遮身體,要不然幫她把衣服找回來。」蓋普對他說。他開始沿著小徑跑去追第一個警察;他知道站在地面上可以看到一些騎在馬上看不到的東西。同時,蓋普對自己的跑技有股愚蠢的自信,他以為即使跑不贏馬,耐力也至少比馬持久。
「我是作家。」蓋普告訴他。警察沒聽過蓋普,頗有點歉意,但當時蓋普唯一出版的作品就是〈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警察可讀的東西實在不多。這似乎讓警察很困惑。
「變態人被放出來了,」老人對藥劑師堅持:「他會侵犯和玷辱無辜的人。」
「高中?」蓋普大聲問。難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
「嗯,就是這位蓋普先生把他逮著的。」
丹肯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蓋普的第一本書起碼已把他造就成他說要成為的人物。淫慾仍然給他年輕的人生帶來困擾,但他很幸運,他和妻子都仍然對彼此性致勃勃。現在第二個小孩即將加入他們謹慎有序的生活。雖然他同意海倫的觀點,最好有個女兒,但蓋普還是希望生個男孩。
「是淫慾,」珍妮用宣佈壞消息的口吻說:「這世界因淫慾而變態。」
戰爭期間,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在麗泉宮動物園當管理員。維也納的饑荒變得嚴重時,深夜常有人入侵動物園,這是贓物市場食物的主要來源。這位管理員決定放剩下的動物自由——他當然對自己國家的拖延和默許納粹德國暴行之舉一無所知。但因為動物都很飢餓,所以無政府主義者把牠們放出來,牠們就把他吃了。「這是很自然的事,」蓋普寫道。而動物也被在維也納街頭搜尋食物——只比俄軍早一步——的暴民輕易屠殺。這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太太跟我媽媽養我。」他承認。
蓋普走出男廁所時,那個鬍子剃得特別乾淨、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穿越停車場,步伐很快但很鎮定。「就是他!」蓋普高喊道。騎警看看年輕的侵害者,顯得有點困惑。
為什麼?他想道。他憶起公園裡的女孩,他心目中愛倫.詹姆絲沒有舌頭的模樣,他母親的艱難抉擇。他覺得跟海倫一起很幸運;她有自己的野心,他無法操縱她。可是他記得康特納大道上的妓|女,還有庫希.波西(她即將死於生產)。現在又多了慘遭掠奪的小母雞——她的氣味還圍繞著他,起碼在心理上,雖然他已經清洗過。辛蒂在他身下哭泣,她的背拱在皮箱上。太陽穴上藍色的血管在搏動,是那種皮膚白皙的小孩呈半透明狀的太陽穴。雖說辛蒂還保有舌頭,但蓋普離開時,她也說不出話來。
珍妮回家去照顧她。也就是在狗頭港的大宅裡,她開始發揮直搗核心的決策能力、為前來尋求慰藉的婦女提供諮詢。
「我的天啊!」蓋普說,他以一種新起的厭惡感,看著那個大塊頭女人。
「這些愛倫.詹姆絲會員開會嗎?也會選舉主席、財務和其他職員嗎?」
你媽值得兩個你。
「這些女人也受過其他苦,」珍妮說:「所以她們才會渴望更接近彼此。」
「他們每天晚上都到哪兒去?」珍妮問:「總要兩三點才回來,昨天晚上下雨,下了一整晚,他們又沒有車。」
「可是到頭來每個人都會被淫慾打敗。」珍妮垂頭喪氣說,恩尼輕巧地走進廚房,替自己再開一罐啤酒。
蓋普愣了一下才認出他來。藥劑師認為這怪老頭瘋了。蓄著修剪整齊的八字鬍的老人,小心地走向蓋普。
「都是關於我自己,」她告訴吳爾夫,一邊打開手提箱,取出小山似的稿件,堆在他桌上。「你什麼時候有空讀?」吳爾夫乍聽覺得,這女人好像要待在他辦公室裡,等他讀稿子。他瞄了第一個句子一眼(「這個滿是下作念頭的世界上……」)想道:天啊,我怎麼脫身?後來,不消說,他因找不到她的電話而張皇失措;他要跟她說,是的!——他們要出版這本書!——他無從得知,珍妮到了史迪林,在霍姆家作客,她跟恩尼聊到夜深,天天晚上如此(做父母的發現十九歲的孩子計畫結婚時,都不免會有的一些正常憂慮)。
「不,我是說她們真的沒有舌頭,」珍妮說。「愛倫.詹姆絲協會的會員都把舌頭割掉了。為了抗議發生在愛倫身上的事。」
「她們自稱愛倫.詹姆絲會員。」珍妮說。
記者步步進逼;她說蓋普的口吻酸氣沖天。她提示說,做一個聞名世界的作家母親的無名作家兒子,想必不容易。蓋普說,最大的痛苦在於沒有人瞭解他一點也不排斥母親的成功;他只偶爾不喜歡她的追隨者。他說:「那些靠她生活的丑角。」
「愛倫.詹姆絲現在幾歲?」蓋普問。
「現在已經組了個協會了,」珍妮給他說明:「因為愛倫的遭遇。」
「我會想你。」她抽泣道。
蓋普開始哭泣,天空是灰色的,他們周圍全是枯葉,當蓋普放聲大哭,女孩撿起T恤披在身上。他們就處於這種古怪的對應姿勢——孩子蹲在蓋普的T恤底下,瑟縮在他腳邊,蓋普在她上方嚎啕大哭——兩人一組的公園騎警騎到小徑上,看見這名一望即知的侵害兒童罪犯和他的受害者。蓋普寫道,一員騎警策馬衝到蓋普與女孩中間,將他們分開,「差點踏傷了女孩。」另一員騎警一記警棍敲到蓋普的鎖骨上;他寫道,他半邊身體都麻痺了——但另一邊沒事。他用「另一邊」把騎警拖下馬來。「不是我,你這混蛋!」蓋普大吼道:「我剛發現她,就在這兒——一分鐘之前。」
「年輕的蓋普先生還在寫熊,」一位自以為聰明的老兄責備道,他精力十足,特地從名不見經傳的雜誌上翻出葛利爾帕澤的短篇。「或許等他長大,會寫一點跟人有關的故事。」
「這兒是爹爹做每一件事的地方。」海倫告訴丹肯,指的——當然——是丹肯的受孕,還有她跟蓋普共度的第一個雨夜,在空蕩蕩上了鎖的席布魯克體育館,在溫暖而鋪滿一室的猩紅墊上。
「我寫作。」蓋普終於招供。失望——甚至懷疑——會取代他們臉上的仰慕之情。
因為這件事,蓋普好幾個星期不能寫作,但這篇報導讓
和*圖*書
所有只在超市、健身房、藥房跟蓋普有點頭交情的本地人,都讀了大為感動。同時,《拖延》也出版了——但幾乎沒有人知道。連續好幾個星期,銀行員和店員搶著向客戶介紹他:「這位就是蓋普先生,公園那個侵害兒童的罪犯就是他抓到的。」「什麼侵害兒童的罪犯?」
「嗯,他做那種事……對我……也……」
「往前走,大毛臉。」那小子對蓋普說。蓋普從那小子的用詞中感受到這世界的冷眼。那小子上唇可以看出,他又在養新的八字鬍了。
「有了孩子,蓋普的書就永遠寫不完了。」珍妮說。她想著自己,等了十八年才開始寫自己的書。
「好,那我就不去。」蓋普立刻同意。
蓋普還是不懂,但他真正只在乎海倫喜歡這篇作品。
辛蒂打算休學,因為她覺得女子學院不適合她;她說她需要跟成年人一起生活,接觸男人,雖然校方准許她搬出校園——大一下學期開始,就可以在校外租公寓——她還是覺得這所學校「限制」太多,她要一個「更真實的環境」。她想像蓋普筆下的維也納就是「更真實的環境」,儘管蓋普努力向她解釋那純屬虛構,蓋普覺得小母雞不知天高地厚,跟香蕉一樣柔軟,容易揉捏。可是他發覺自己要她,他覺得她輕易可到手——就像康特納大道上的妓|女,就等他開口。他唯一要付的代價就是撒謊。
但這只是她的幻想。小說結束於麗泉宮動物園那頭拉肚子的熊之死——在老婦人去世之後。「現代革命不過爾爾,」一位批評家寫道,他稱《拖延》為「反馬克思主義小說」。這本小說因歷史研究詳實正確——蓋普對這方面其實興趣不大——而備受讚揚。它的獨創性,還有這麼年輕的作者第一部作品就能提出如此獨特的觀點,也頗受重視。蓋普這本書也由吳爾夫出版,雖然他同意在書衣上不提這是女性主義鬥士珍妮.費爾茲的兒子的第一本小說,但幾乎所有的評論都拿這件事做文章。
「一個大人,一個小孩。」他說,把票撕了。
「可怕的淫慾,」他哀求她:「不要拒絕。」
他忽然開始認同那個被他在不愉快情況下脫掉褲子的老人的憤怒。他那種遭受不公對待的感覺是那麼強烈,使他忽然覺悟,為什麼若干不快樂的婦女絕望到會割掉自己的舌頭。他知道自己很想當場就把蓄八字鬍的小子懲處一頓。他真希望可以安排一場當眾截肢,作為一種道德教育。但後面的人群在等著買籃球票。蓋普把隊伍卡住了。
「她遭遇什麼?」蓋普問。
「她又沒有舌頭回答我,我怎麼問她?」蓋普嗤之以鼻。
「小孩呀?」
但女孩忽然吃了一驚。「不要,拜託你,」她說:「求你不要來。」
「救命啊!」那老人喊道。蓋普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嗅了一下,老人頓時站立不穩;他像個牽線木偶人,蹣跚幾步,跌倒在一叢矮灌木上,被濃密的樹枝托住他身體。「救命啊,上帝!」他喊著,但蓋普已掉頭跑回小徑,他的腿劃過枯葉,他用手臂捶打空氣,挨過一棍的鎖骨隱隱作痛。
民眾圍捕公園之狼;
「就是談小說的小說。」丁奇告訴他。
「八字鬍!」蓋普喊道,女孩點點頭。
說到「劇情」部分:跟海倫結婚的頭五年,蓋普只經驗過一次真實人生戲劇,而它跟他的關係也不大。
「喂,你最好在這兒等著!」警察在他身後喊道。蓋普大步奔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老天,」蓋普低聲道:「怎麼發生的?」
「我不想再聽這種垃圾,媽。」蓋普說。
小徑那一頭,第二名騎警牽著馬走出樹林來——孩子坐在馬上,身上披著警察的外套。她手裡緊緊抓著蓋普的T恤。她似乎誰也沒認出來。警察直接帶她走到躺在地上的侵害者面前,但她沒有真正在看他。第一個警察下了馬;他走到侵害者旁邊,把他的頭托起,朝向小孩。「是他嗎?」她看著那青年,面無表情。侵害者笑一聲,吐出一口血;孩子還是沒反應。然後蓋普輕輕用手指接觸侵害者的嘴角,用手指沾了血,在他上唇畫出鬍子的形狀。孩子開始不斷尖叫。馬需要安撫。孩子一直尖叫到第二名警察把侵害者帶開。然後她停止尖叫,把T恤還給蓋普。她不斷輕拍馬頸背上濃厚的黑色鬃毛,好像從來沒騎過馬似的。
那份女性雜誌刊出的文章指出,蓋普也「靠」他的母親,日子過得很舒服,他也沒有理由對婦女運動抱持敵意。那還是蓋普第一遭接觸「婦女運動」這字眼。
這次會面後,他見過她幾次,但她再也沒認出他,因為他刮掉了鬍子。「你為什麼不再留鬍子?」有時海倫會問。「要不然起碼留八字鬍。」但每次蓋普遇見那個遭性侵害的女孩,未被認出就逃脫,他就越覺得該把鬍子刮乾淨。
海倫對他微笑,把面頰湊到他唇邊。「我瘋狂的黃昏戀人,」她悄聲道:「你可以一直那樣帶我出去吃晚飯,只要你喜歡。」
「現在的法律怎麼回事?」他問:「我猜你行為良好被假釋了?我想監獄裡沒有老人、也沒有小女孩可以嗅啊?還是哪個律師鑽法律漏洞把你弄出來的?那可憐的孩子心靈受創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卻自由自在繼續為害公園!」
失意作家當英雄不後人!
「不,沒關係,」他嘟噥道:「我來。」
但他也佈置了障礙,阻撓自己對辛蒂的慾念;他兩度藏起保險套,但他沒忘記藏處。辛蒂替他們看小孩的最後一個晚上,蓋普黃昏時跟海倫有十分激越的性|愛。當他們應該穿好衣服準備出門,並為丹肯安排晚餐時,蓋普卻鎖上臥室房門,把海倫從衣櫃前拖開。
她逗他:「拜託,先生,我絕對不在吃開胃菜之前做這種事。」
「沒。」蓋普道。
「沒有人證明任何事,」那小子傲慢地說:「那笨丫頭不肯講話。」蓋普又想起十一歲被割掉舌頭的愛倫.詹姆絲。
新英格蘭各個城鎮的距離都不遠,他們隨時可以到海邊去探望珍妮,到史迪林去看恩尼。蓋普會帶丹肯到史迪林的摔角練習室,把他像皮球般滾來滾去。「這兒是爹爹摔角的地方。」他告訴他。
幸好這時海倫回來了。
「你不應該問他任何問題。」騎警說。
也許因為他們都忙於衝刺,為建立各自的事業努力,所以不會花太多心思去檢討兩人的感情。海倫兩年就讀完大學,才二十三歲就拿到英國文學的博士學位,二十四歲獲得第一份工作——一所女子大學的助理教授。蓋普要花五年才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但那是一本好小說,為他掙得一份對年輕作家而言,相當受敬重的聲譽——儘管沒替他賺什麼錢。這時海倫已開始賺錢負擔家計。海倫求學、蓋普寫作期間,則是珍妮出錢養家。
「我不懂,他們為什麼不能同居就好了,」恩尼道:「如果合得來再結婚;然後才生小孩。」
「啊,糟了,他沒對這孩子做那種事吧!」老人喊道,好像這才看見就騎在他旁邊馬背上的孩子,或剛發現她警察外套下沒穿衣服——她的小衣裳抱在手裡。「多麼可惡!」他雙目噴火地瞪著蓋普:「多麼噁心!你當然要登記我名字囉?」他問警察。
「十二歲,」珍妮說:「不過一年前的事。」
每間男廁所都會令蓋普想起歐洲式的廁所;在這不討人喜歡的場所門口,蓋普跟一名年輕男子擦身而過。他鬍子剃得很乾淨,上唇光滑得幾乎會發亮;他看來像個大學生。蓋普走進男廁所,像頭狗一般,後頸的毛髮豎立,脖子上的纖毛都捲了起來。他先從門縫下檢查有門的廁所裡是否有人,若是看到一雙手或熊腳,他也不會詫異。他朝著長長一列小便池張望,看是否有人背對著他,或是否有人站在呈淺咖啡色的骯髒洗手台前面,湊著斑駁的鏡子窺視他。但男廁所裡一個人也沒有。他留絡腮鬍已經好一段時間,平時只修剪鬍子,所以一時沒辨認出刮鬍膏的氣味。他只覺得這味道在這陰濕的地方有點不對勁。然後他看到最近的臉盆;他看到肥皂泡沫,還有散落臉盆周圍的鬍鬚。
於是她就嫁給了他;讓他如願以償。海倫覺得,一開始能寫出這種短篇,真是相當不錯。老丁奇也喜歡這篇作品。和-圖-書他告訴蓋普,這篇小說蘊含「豐富的瘋……瘋狂與哀傷。」丁奇建議蓋普把〈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投給丁奇最喜歡的雜誌。蓋普等了三個月,接到這麼一封回信:
海倫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忍著笑,以及其他聲音;他很快就到達高潮,讓她很意外。丹肯又跑回臥室門外,報告後院現在是春天,跟所有其他地方一樣。蓋普已經完事,就放他進臥室了。
「我確信妳明年一定會過得很好,辛蒂,」他說:「要是妳回來看任何人,一定要到我們家來。丹肯會想妳的。」女孩瞪著儀表板上冷冷的反光,然後悲傷地回頭望蓋普——臉上滿是淚水和整個湧上來的心情故事。
但仍謝謝來稿。
「妳意思是,這是新聞?」蓋普說:「是一件有名的舌頭意外,我應該要知道的嗎?」
「你聽說過愛倫.詹姆絲嗎?」珍妮問。
哈囉,我是瑪莎。我是個愛倫.詹姆絲會員。你知道愛倫.詹姆絲會員是什麼嗎?
「那女人的舌頭有問題嗎,媽媽?」蓋普悄聲問珍妮。大塊頭女人的沉默讓他憤怒;丹肯想跟她說話,但那女人只用噤聲的眼神制止孩子。珍妮小聲告訴蓋普,那女人不說話是因為她沒有舌頭,真的。
隔了一陣子,蓋普才覺悟,原來這種表錯情的義憤並非老先生的專利。蓋普帶丹肯去一所高中看籃球賽,驚訝地發現收票員赫然就是蓄八字鬍的小鬼——真正侵害兒童的人,在公園裡攻擊無助幼童的罪犯。
「我猜新小說比較注重語言與……形式。」他道:「但我不知道他們真正要表……表達什麼。有時只是小……小說本身。」
將近十五年後,蓋普出版第三本長篇小說時,丁奇最喜歡的這份雜誌的同一位編輯寫信給蓋普。信中對蓋普和他的作品極盡阿諛讚美,並特別要求他賜寄一篇近作給這家雜誌發表。但蓋普的記性堅強,尤其善於記恨。他翻出當年那封嫌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內容平淡」的退稿信;那張信紙沾滿咖啡漬,經過多次摺疊,摺痕處都斷裂了,但蓋普還是把它附在回信中,寄給丁奇最喜歡的雜誌,回信中寫道:
這本小說號稱「歷史小說」。它的背景是從二次大戰期間(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五年)直到俄國佔領結束的維也納。主角是個年輕的無政府主義者,一九三八年德奧合併後,他必須保持低姿態,靜候反擊納粹的最佳時機。但他等得太久。重點是,他最好在納粹接收前就採取行動,但當時他對任何事都沒把握,而且他太年輕,也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同時,他的寡母非常珍惜自己的生活;她一點都不關心政治,只顧把亡夫留下的錢都藏起來。
蓋普以後還會遇到愛倫.詹姆絲會員。雖然他對愛倫的遭遇深為同情,但對這批偏激的成年模仿者,只覺得厭惡。她們習慣一見面就遞一張卡片給人。卡片上大致寫著:
「它也是所有男人的問題,媽。如果下次發生強|暴案,我就把我的老二割下,掛在脖子上到處走。妳也覺得這種行為可敬嗎?」
在她黴臭的公寓裡,他只用掉其中一個。她所有家具都搬空了,令他大為意外。他們把她凹凹凸凸的皮箱堆在一起,拼成一張非常不舒服的床。他很謹慎,沒有多停留不必要的一分鐘,讓海倫覺得他即使做文學式的告別也花了太多時間。
藥房裡——情況更糟——蓋普手中那盒三個裝的保險套不慎落地。
無政府主義者的母親活過戰爭,而且一直生活在俄國佔領區內(蓋普讓她住他和母親住過的那棟位於許文德巷的公寓);吝嗇寡婦對外人的包容,終於因一再目睹俄國人的暴行——其中以強|暴案最多——而耗盡。她看著這城市恢復過去的溫和節制與洋洋自得,回想起自己在納粹崛起時的冷漠表現,不禁深感懊悔。俄軍終於離開;時間跳到一九五六年,維也納重現舊貌。但這婦人哀悼她的兒子和毀壞的祖國;她每個週末都到部分重建,恢復展示的麗泉宮動物園,回憶戰時她偷偷來這兒探望兒子的情形。匈牙利革命促使這位老太太採取最終行動。數萬新難民湧入維也納。
「呃,事實上,」蓋普只好說:「是那個騎馬的警察逮著的。」
「我只不過……」那人要待分辯,蓋普已撲上前,硬邦邦的短鬍子直戳到那人臉上,開始像獵犬似的到處嗅聞。
「儘管她做出來的決定很奇怪!」蓋普嘆道,但他很快樂,日子也過得很不錯。他跟海倫幾乎一結婚就生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名叫丹肯。蓋普常開玩笑說,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之所以會分成那麼多個短章節,就是因為丹肯。蓋普趁餵食、小睡、換尿片的空檔寫作。後來他說:「這是本很多短打組成的小說。一切都應歸功丹肯。」海倫天天要到學校;她同意生小孩的前提是蓋普必須同意照顧小孩。蓋普愛死了這讓他不必出門的點子。他寫作和照顧丹肯;他煮飯、寫作,再多照顧一會兒丹肯。海倫回家時,家裡總有個相當快樂的男主人在等她;只要蓋普的小說有進展,任何不花腦筋的例行事務都不會讓他不開心。事實上,這種事愈不花腦筋愈好。他每天把丹肯託給公寓樓下的婦人兩小時;自己去上健身房。到頭來他在海倫教書的女子大學裡成為一大奇景——無止境地繞著曲棍球場跑步,或在體育館保留給體操選手的角落裡跳繩半小時。他懷念摔角,還抱怨海倫為什麼不到有摔角隊的學校找工作;海倫也抱怨這所學校的英文系太小,她也不喜歡班上沒有男生,但這是份好工作,她要邊做邊等更好的工作機會出現。
「太好了!」蓋普說。不知為什麼,他說:「我會盡可能去觀禮。」
騎警一下就趕上那正想逃跑的小子。馬的前胸一撞,就讓他在煤渣鋪的小徑上摔了個狗吃屎,後蹄一踏,在他小腿上削掉一塊U形的肉;他抱住腿倒在地上,縮成一團。這時蓋普趕上前來,手裡握著女孩的小藍兔內褲;他把內褲交給騎警。其餘的人,推毛毯嬰兒車的婦人、兩個騎單車的男孩、一個拿報紙的瘦子——都走過來。他們把那小子掉落的東西拿來給警察。剃刀、女孩其他的衣服。沒人說話。蓋普後來寫道,那一刻,他看到年輕性侵犯短短的犯罪史都攤開在馬蹄下:剪刀、刮鬍膏。沒錯!這小子留八字鬍、攻擊小孩、剃掉鬍子(大部分孩子都只會記得這個特徵)。
「不要,謝謝。」珍妮說。
「正是如此。」珍妮道。
「啊,謝了。」海倫道。
被冒犯的白色八字鬍老人,只聽到這番問話的最後部分,說:「就跟我想的一樣!流浪漢,卑鄙的懶惰蟲。」
「我們談的是真誠的表態。」珍妮說。
「嗯,其實是那匹馬幹的。」蓋普謙虛地承認。
吳爾夫非常喜歡珍妮,他盡己所能警告她,外界對於這本書的反應,不論抨擊或讚美,可能她都覺得無法理解。而珍妮也確實一直都沒搞清楚,她的書「政治影響力」有多大——甚至它會被利用做政治工具。
「喂,門鎖了。」丹肯在外敲門。
「不,不,」蓋普說:「別想我。」
「見鬼的她懂什麼呀?」他喊道:「她從來沒有這方面的感覺。她是哪門子權威——就好像聽植物解說哺乳類的行為動機嘛!」
「你指望怎麼樣?」吳爾夫寫信給他說:「如果你要發財成名,就改走別的路線。如果你對文學認真,就不要囉唆。你寫了一本嚴肅的書,它嚴肅地出版。如果你以為可以靠它生活,你談的不是現在這個世界。還有記住:你才二十四歲。我想你還會寫很多書。」
「你到底看到了什麼?」警察問。
這時蓋普看見那個有兩撇無辜八字鬍、衣冠整潔的老紳士;他正小心翼翼走出公園,來到停車場,他焦慮地四下張望,提防那個野蠻地脫下他褲子、像個食人怪獸似的把他亂嗅一通的瘋子。見蓋普站在警察身旁,他似乎鬆了口氣——他假設蓋普已經被逮捕了——放大膽走過來。蓋普很想逃跑——以免捲入混亂,多費解釋——但就在這時,警察說道:「我得登記你的名字。還有你從事什麼職業,除了在公園裡跑步以外的?」他笑了起來。
「我想他們感興趣的是新……新小說。」丁奇道。
「我們談的是愚蠢的表態。」蓋普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