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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普眼中的世界

作者:約翰.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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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眼中的世界

十四 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眼中的世界

海倫辭職是否因為邁可,不是很明確。但蓋普與海倫後來都覺悟,珍妮的臨海大醫院,確實是一條出路,可以擺脫他們原來住慣了的房子以及那條車道。
「他當然認識,」年輕人道:「你們警察就是誰也不相信。你們不懂得如何放鬆。」
肏妳媽的去死吧!
但蓋普覺得,帶領他的那股衝動,就跟馬卡斯.奧勒利烏斯的年代一樣久遠,奧勒利烏斯曾以無比睿智指點世人迷津:「人生在世不過一瞬……感官猶如微弱星火。」
四分之三還不夠。
「聽著,」女孩對珍妮說:「我就是為了要擺脫這種生活才來這兒的。老是有男人恐嚇我,自以為雞雞比較大的神經病,用暴力威脅我。誰睬他呀?我說,尤其在這兒——誰睬誰呀?我來到這兒,還要過相同的日子嗎?」
後來,海倫和蓋普悄聲互相傾訴,當時他們都以為瓦特又把耳朵泡在水裡,專心聆聽手指頭在浴缸邊上嬉戲。
結果發現這小子坐牢時把蓋普的小說給讀了。
哈囉,我名叫貝絲。我是愛倫.詹姆絲協會的一員。
「你想她,系,你當然會想她。」愛麗絲道,在他哭泣時抱著他。
但至少這是個好機會,讓海倫治癒她的家人。她不曾有過母親,也幾乎沒有機會向珍妮需索母愛,海倫對狗頭港醫院的住院生活甘之如飴。她藉照顧丹肯讓自己平靜下來,也寄望珍妮好好照顧蓋普。
「閉嘴,大塊頭蕾絲邊。」紐約來的傢伙道;他走上門廊,讓跑車引擎繼續轉動,怠轉的嗡嗡聲響一陣停下——響一陣又停下,又響一陣。那人穿牛仔靴,綠色麂皮喇叭褲。他長得很高,胸膛很寬,但不及羅貝塔高,胸膛也沒她寬。
人人都想當作家。
「你答話呀,看在老天份上,瓦特,」蓋普會對他說:「我們叫你的時候,要答話呀!」
蓋普遞給他一張紙條:
他們當然都憶起,那些年,瓦特在他們聽得見的地方自己洗澡,他們都在聽有沒有滑倒的聲音,或最令人害怕的——沒有聲音。然後他們會叫:「瓦特?」瓦特就會說:「什麼事?」他們就說:「沒事,只是看看!」確定他沒有滑倒或淹死。
「我想哈洛德需要我。」蘿瑞對珍妮說,還聳了聳肩膀。
廚房生了一爐好火;左轉。
「我寫的不盡然是『那件事』,」蓋普說:「我寫的又不是自傳式小說。」
「沒事了,」他輕聲對丹肯說:「安靜一點,你不會有事的。」但因為他的舌頭,沒有聲音出來——只有細小的飛沫。
哈羅,我叫蓋普。我下顎受傷了。
在蓋普面前,羅貝塔的話題則是變性後種種搞不定的棘手細節,因為蓋普似乎有興趣,羅貝塔也知道,蓋普可能會喜歡聽人家談一個跟他自身困境全然沾不上邊的難題。
這城鎮只有夏天是旺季。到了淡季,海洋路盡頭,灰綠色的沙丘和白色沙灘之間,就只剩這棟屋瓦泛白、有門廊和角樓的豪宅還有人住了。偶爾跑來一隻狗,在骨骸色的漂流木間東聞西嗅,還有住在內陸好幾哩外的退休人員,住在過去消暑的別墅裡,不時來海邊散個步,撿幾粒貝殼。夏季的海灘上滿是狗、小孩和幫忙看小孩的人,港灣裡總有幾艘色彩鮮豔的船。但蓋普一家搬過來時,整個海岸都像被遺棄了。沙灘上到處散落冬季漲潮帶進來的垃圾,荒無人跡。整個四月和五月,大西洋都呈瘀傷的鉛灰色——跟海倫鼻梁一個顏色。
蓋普搖搖頭,但他知道,羅貝塔所謂的「家」,就是狗頭港。
海倫在跟傅萊契夫婦講電話,哈里遜和愛麗絲要來探訪。海倫想,這可能對我們有幫助。她是對的,這一定鞏固了海倫的自信——又做對事情了。

一聽母親說,海倫經常都是對的,蓋普怒形於色,寫字條給珍妮:
「好吧!」瓦特說。但他們讓他獨處時,他還是會把頭埋到水裡,以這種方式聆聽世界。
「蓋普先生嗎?」有個警察問。
有時慕名來訪者會先走到沙灘上,對著房子張望良久,然後才鼓起勇氣,上前探問珍妮是否在家;有時蓋普會看見她們,一個兩個三個,蹲在海風吹襲的沙丘上,瞪著房子看,好像這樣就可以讀出裡頭的同情心有幾度。如果不止一人,她們會在沙灘上商議;其中一個會被公推出來敲門,其他人則瑟縮在沙丘上,像被勒令不得亂跑的狗!等候召喚。
他把餐巾扔給那詫異的女孩。
「這小鬼頭沒有錢,」警察解釋道:「他不住這附近,也沒有工作。他沒上學,我們打電話到他家,他們說不知道他在哪兒——好像也沒興趣知道。可是他說他跟你住——你會替他說話。」
「我不是蕾絲邊。」羅貝塔道。
蓋普的編輯約翰.吳爾夫讀到《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第一章,就寫信給珍妮,他寫道,「這到底是搞什麼鬼?好像蓋普的傷痛把他的心靈都扭曲了。」
蓋普下一張紙條寫道。但珍妮把那女孩帶到屋外,跟她說明丹肯的眼罩、望遠鏡、照相機的來由,此後那女孩就努力迴避蓋普,直到離開。
「他沒嗑藥,」海倫向蓋普保證:「你母親問過他。」
「我知道妳是誰,」男人道:「我認得那身蠢制服。我的蘿瑞不是妳這一型的,親愛的;她喜歡打砲。」
蓋普散步時穿的是運動服;他沒有帶紙條,但他點點頭,是的,他是蓋普先生。
丹肯的眼睛是身體向前摔,跌倒在前座中間時被挖出來的;沒有護蓋的排檔桿是緩衝他跌勢的第一樣東西。蓋普雖把右臂伸到座椅中間的空隙,卻遲了一步;丹肯已經穿過他手臂下方,失去了右眼珠、右手也被安全帶扣夾住,斷了三根手指。
意指——可能是——邁可.米爾頓。意指:這整件事。
蓋普試著給海倫解釋:
「哼,她們想把我搞糊塗,」羅貝塔道:「我準備動手術時,她們一直遊說我放棄。『試試同性戀,』她們說:『如果你想要男人,以現在的狀態去上他們就可以了。變成女人以後,人家只會佔妳便宜。』這是她們說的。她們都是膽小鬼。」羅貝塔做了結論,但蓋普哀矜地知道,羅貝塔確實被人佔便宜,而且和_圖_書三番兩次,無一例外。
他的老二少了四分之三,蓋普想道,但他沒有把這句話寫在交通違規罰單或任何地方。從來沒寫過。
不論那個穿「好身體!」T恤的男人想用什麼話來羞辱珍妮,都就此打住。羅貝塔飛身撲過去,以人肉砲彈之勢突襲那個吃驚的男人,她從側後方一把抱住他膝蓋,這在費城鷹的時代,會給羅勃.穆爾東招來十五碼線罰球的處分。男人重重摔倒在門廊地板上,連吊掛的花盆都在搖晃。他試圖要站起,卻起不了身。似乎他膝蓋受到足球賽中常見的那種傷害——也正因為如此,這種攻擊會被判罰十五碼球。這男人膽子沒大到趴在地上還繼續罵人;他以一種平靜的、月亮似的表情趴著,臉色因疼痛而發白。
「如果是女孩,」海倫道:「我們就叫她珍妮,跟你媽媽一樣的名字。」
「我來開,」蘿瑞道:「你就是一直不讓我開。」
蓋普進步了一點,他開始寫作——起頭時他非常小心從事;寫很長的情節大綱,對角色多方揣摩。他暫不考慮主角;起碼他認為他們是主角——丈夫、妻子、一個小孩——轉而把精神集中在一名警探,這一家的局外人身上。蓋普知道這本書的核心潛伏著多麼大的恐怖,也許為這個緣故,他透過一個跟他個人焦慮的距離、就像書中警探跟犯罪的距離般遙遠的角色,來處理這題材。我有什麼資格寫警探?他想道。於是他把警探改成一個他自己能理解的人物。然後他就變得非常接近那臭穢的核心。丹肯眼睛上的繃帶拆除了,他戴一個黑色眼罩,搭配夏天曬出的棕褐膚色,頗為帥氣。蓋普深吸一口長氣,著手寫他的長篇小說。
「如果我知道你是那幾本書的作者,」那小子道:「就不會對你那麼失敬啦!」他名叫藍迪,自此就成為蓋普的熱心擁戴者。蓋普相信他書迷的主流包括流浪兒、寂寞的兒童、智障的成人、怪胎,以及極少數沒有古怪傾向的尋常人。但藍迪來找蓋普,卻好像蓋普是他唯一信從的導師。本著母親經營狗頭港的精神,蓋普實在不好拒絕他。
羅貝塔的反應激烈,但並非只有她這樣;蓋普母親收容、照拂的其他婦女,也都是褊狹心態的受害者——但她遇見的案例,幾乎都心眼更小,更不能包容那些應該同病相憐的人。蓋普覺得這樣子內鬥毫無道理,他對母親有能耐收服這些人,讓她們都心滿意足,和平共存,著實佩服得五體投地。蓋普知道羅貝塔在實際動變性手術前,曾經有好幾個月時間男扮女裝。他早晨以羅勃的男裝打扮出門;他採購女性服飾,幾乎沒有人知道他變性的費用都來自出席男童與男性俱樂部的餐會,發表演講的收入。晚間,在狗頭港,羅勃會充當模特兒,把新裝一件件秀給珍妮和住在那兒、吹毛求疵的女人看。雌性賀爾蒙開始使他胸部豐|滿,改變了這位前邊鋒的身材之後,羅勃推掉了所有的餐會活動,穿上男人味的女性套裝,戴上保守的假髮,大踏步走出狗頭港的房子;從動手術前很久,他就試著扮演羅貝塔。目前,就臨床上而言,羅貝塔的性器官與泌尿器官,與其他婦女無異。
「當然,我也一樣,真的。」海倫道。
「喔,寶貝,」她道:「你找到我了!」

然後他又寫了一張,這張真的有拿給她看。
別擔心,我母親很快就會回來。這兒有其他婦女。想見她們嗎?
「不,我才抱歉。」她道。
蓋普伸手攔阻丹肯跌倒時,自己在駕駛座上幾乎整個向右轉,他的臉重重撞上方向盤,撞斷了下顎,也撞爛了舌頭(十二針)。蓋普在狗頭港療養的那幾個星期裡,珍妮幸虧處理愛倫.詹姆絲會員已有豐富的經驗。因為蓋普的嘴巴紮鋼絲固定,他要跟母親交談都必須用筆寫。有時他會在打字機上連敲好幾頁,再由珍妮大聲讀給丹肯聽丹肯雖然能閱讀,但醫生囑咐他僅餘的眼睛非必要不可用力。隨時間過去,那隻眼睛會彌補失去另一隻眼睛的功能,但蓋普的話當下就要說——卻說不出。當他發現母親會編刪他的話——對丹肯,對海倫(他也有許多頁的話對她說)——就只好隔著鋼絲嘟噥他的抗議,盡量不動疼痛的舌頭。珍妮根據好護士的經驗,會睿智地安排他待在沒有人的房間。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恢復完整。
蓋普伸手到口袋裡摸鉛筆,準備寫字條,但只摸到一把舊紙條:所有的備用紙條似乎都對眼前這個莽漢不適用。
「不可以叫瓦特。」蓋普道。
我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好——在任何方面。但即使這是事實,你提起的時候也應該可以仁慈一點。
最初她還以為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因為她覺得嘴裡滿是鮮血,還有東西在遊動;她頭痛得很厲害,不敢輕易張嘴,直到非呼吸不可。她的右臂也不能動彈。她把她以為是舌頭的東西吐到左手掌心。那當然不是她的舌頭。而是約四分之三截邁可的陰|莖。

「好。」蓋普道。
「瓦特!」蓋普道。他屏住呼吸。丹肯也停止哭泣。
很多摔角運動員的孩子脖子都特別強韌,但並非所有摔角運動員的小孩都有夠強韌的脖子。現在蓋普對丹肯和海倫似乎總有用不完的溫柔;一整年來,他都柔聲對他們說話;一整年來,他不曾對他們失去耐性。他們一定對他這種小心的態度感到不耐煩。珍妮也注意到,他們三個需要花一整年時間互相照顧。
「聽著,兩位甜心,」男人對蓋普和羅貝塔說:「蘿瑞再不滾出來,我就要打進去了。這到底是什麼一個同性戀大本營啊?大家都聽說過它。我找她一點也不難。紐約每個欠幹的婊子都知道這個婊子窩。」
「我要再生一個小孩。」海倫道。
海倫的頭猛衝向前,只差毫釐就撞上方向盤的支柱,撞到的是她的脖子。可能摔角選手的子女大多有結實的脖子,海倫的脖子沒斷——不過她戴護頸戴了將近六週,後半輩子也一直有背痛的問題。她斷了右側鎖骨,或許是邁可膝蓋抬高撞擊所致,她的鼻梁骨也斷了——縫了九針——顯然是邁可的腰帶扣環造成的。海倫張開的嘴巴因被突如其來的強大力www.hetubook.com.com量強迫闔上,掉了兩顆牙,舌頭也縫了兩針。
蘿瑞找來了。
原來我不夠仁慈,蓋普想道。還有什麼新鮮事?他把藍迪的紙條扔了。
「看著,兩位小丑,」那男人道:「我知道這兒出入的都是些什麼樣的爛貨。這是個蕾絲邊基地,對吧?」他神氣活現地踩著牛仔靴,在寬大的門廊上來回踱步,導致鞦韆以古怪的頻率不斷搖擺。「你又是什麼人?」他問蓋普:「你是這家的老闆?還是大龜公?」
這期間,蓋普又開始穿西裝式外套,倒不是因為懷念史迪林(或維也納)的生活——當然也不是因為住在狗頭港有必要穿正式一點,這兒的女人當中,似乎只有羅貝塔在意自己的穿著——而是因為他需要那些口袋;他隨身攜帶一大堆紙條。
「我不要。」海倫道。
其中有個非常令人討厭的女孩,名叫蘿瑞,她犯了個錯誤,有天用早餐時她打丹肯的小報告。她問珍妮說:「我能不能睡這棟房子的另一邊去。妳知道有個鬼鬼祟祟的男孩子,拿著望遠鏡、照相機,還戴眼罩的?他就像他媽的海盜,老在偵探我。連小男孩都會用眼睛猥褻人——即使只有一隻眼睛。」
蓋普找到另一張紙條,他把它放在紐約男人胸前「好身體!」字樣上。這張紙條蓋普抄了很多份。
他會對她們微笑,視情況遞上第二張紙條。有時是:
別擔心,我母親很快就會回來。這兒有其他婦女。想見她們嗎?
「我去叫蘿瑞。」羅貝塔怯生生地說,隨即跑進屋裡。蓋普和珍妮都知道,在羅貝塔內心深處,她比什麼人都更像女人;但肉體上,她卻是塊受過高度訓練的岩石。
「藍迪想當作家。」海倫道。

「你認識這個人嗎?」警察問。
蓋普對醫院並不覺新鮮,他最早的經驗——恐懼、做夢、性——都發生在史迪林學院的保健中心裡。他適應得很好。要說話得用筆寫,對他也有益,因為這樣他會更謹慎;他有機會重新考慮很多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看見這些話——粗糙的思維——粗糙的思維——寫在紙上,他發覺不能說,或不該說;他設法修正這種話,因而更明白事理,決定把它扔掉。有一張是寫給海倫的:
珍妮一身白衣,去另一個房間途中經過他們,像見鬼似的全身一顫,便繼續走去。
「肏|你媽!」男人道。他向寬大的紗門走去。「蘿瑞!」他大叫:「妳在裡面嗎?婊子!」

海倫替丹肯買了一支望遠鏡,丹肯可以從他那個有海景的房間,窺伺膽怯的訪客,在傳來敲門聲之前好幾個小時,就宣告她們的存在。他說:「有人找奶奶。」調焦距,不斷調焦距。「這個大概二十四歲,也可能十四歲。揹一個藍色的背包。她拿了個橘子,可是我想她不會吃。有人跟她一起,可是我看不見她的臉。她躺下來了;不對,她生病了。不對,她好像戴著面具。可能是另外那個的母親——不對,是她姊姊。或只是個朋友。」
後來,他又寫了一張:
蓋普在警察給他的交通違規罰單背面寫了幾句話:
「我還看見他。」後來海倫悄聲說。
「什麼狗屎?」男人道。蓋普又遞給他另一張紙條,這是從他口袋裡飛出的第一張。
羅貝塔微笑。她開始令鞦韆搖擺,那種搖法讓蓋普覺得噁心想吐。蓋普以瘋狂的速度翻遍身上的口袋,檢查一張張沒用的紙條。
好老媽。
「哈,妳也不是什麼聖處女,」男人道:「他媽的蘿瑞在哪兒?」他穿一件橘色T恤,雙前印著鮮綠色大字:

蓋普寫道。

「但也許不是跟你。」珍妮道。
蓋普也給她紙條:
「是我。」他道。
但來門口迎接他的是珍妮。「哈囉。」她道。
「我一直都知道我應該是女的,」她告訴蓋普說:「我夢見人家跟我做|愛,對方是男人,在夢裡我一直是個女的;從來沒有說我是男的,在跟別的男人做|愛。」羅貝塔提到同性戀的口吻,透露強烈的輕蔑,蓋普覺得很奇怪,一個人一方面勇往直前,使自己萬劫不復地成為社會上的少數族群,一方面卻又對其他少數族群極度不包容,敵視的程度遠超過外人所能想像。羅貝塔還有股驕氣,對其他到狗頭港來求助珍妮療傷的不幸婦女嘖有煩言。「那群該死的女同性戀,」她對蓋普說:「想把你母親變成她根本不是的那種人。」
「我知道,」她道:「但我還是不要讀。」
「我真抱歉。」蓋普道;抱緊她。
珍妮很好奇,那一年裡,他們把其他凡人皆有的情緒怎麼處置了?海倫把情緒都藏起來;她非常堅強。丹肯只用失去的眼睛看這些情緒。
每次蓋普開始想,眼前就出現那輛血肉模糊的富豪車。丹肯在尖叫,車外他聽見海倫在叫,還有別人。他掙扎著從方向盤後面爬出來,跪在駕駛座上;他把丹肯的臉捧在手中,但血還在噴出來,他看不見問題出在哪裡。
小子在警察背後窺看這張紙條。
「是我。」海倫道。
「有點像,」丹肯道:「但感覺那麼真實。」
「可是那我怎麼洗頭髮?」瓦特問。
但丹肯說得最好。丹肯說,有時就像他失去的右眼沒有完全消失。「好像我還能用它看到東西,有時候,」丹肯說:「但這就像記憶,不是真的——那些我看到的東西。」
「我看我沒法子開他媽的車了。」哈洛德道。他的跑車仍在海洋路上磯嘎作響,像一頭喜歡吃沙的動物。
又有時是:
「只要閉上眼睛。」海倫道。
「如果是男孩,我不知道……」海倫道。
「喔,寶貝。」蘿瑞道。
但現在,他自覺有更多同情心。下巴被鐵絲鎖緊,妻子手臂吊著繃帶——丹肯的漂亮臉蛋只剩半張完好——蓋普覺得對其他流浪到狗頭港的不幸者,更能慷慨相待。
丹肯記憶中,就在這期間,他第一次考慮要當藝術家,畫家或攝影家都可以。雖然他喜歡運動,但只有一隻眼睛,使他(像父親一樣)對球類運動卻步。他說,甚至賽跑,欠缺眼角餘光也構成困擾。丹肯堅持這會使他手腳笨拙。丹肯不喜歡摔角,蓋普當然更覺難過。丹肯利用照相機說明,他告訴父親,他在判斷景深方面有問題,包括不知道墊子有多遠。他和*圖*書對蓋普說:「我摔角的時候,感覺像摸黑下樓梯;要踩到地面,我才知道底部在哪兒。」蓋普當然的結論是,車禍使丹肯對運動失去安全感,但海倫指出,丹肯一直有點膽怯,或說是保守——即使他精通某種運動,肢體協調也很好,還會不大願意參與。他一點不像瓦特那麼精力充沛,瓦特天不怕,地不怕,每到新環境總是勇往直前,滿懷自信、坦然自若,但也很莽撞。海倫說,瓦特才是真正的運動員。隔了一段時間,蓋普也覺得她說得對。
「你什麼時候裝上支架的?」那小子問:「一般人整容不都挑年輕的時候嗎?這真是我所見過最瘋狂的支架。」
很同情你的膝蓋,哈洛德。
哈囉,我叫蓋普,我下顎受傷了。
「出手太重了,羅貝塔。」珍妮道。
不是海倫的尖叫聲,不是丹肯的尖叫聲。蓋普知道正在呻|吟的是邁可.米爾頓,這人就算呻|吟死了他也不在乎。是別的什麼。不是聲音。而是沒有聲音。因為聽不見聲音。
避暑人潮湧進時,蓋普一家人採取稍微不矚目的運動方式;他們在沙灘上玩耍,或只在清晨下水。夏日人群最擁擠的時刻以及黃昏,他們只在陰涼的前廊觀察這世界;或撤退到涼爽的大屋裡。

「阿麗西。」蓋普道。
「一直都是,」蓋普道:「我知道。」
「我希望是女孩。」海倫道。
丹肯越過父親肩膀看去,看見母親站在富豪敞開的門口。鮮血從她斷裂的鼻梁和撕裂的舌頭湧出,她握著右手臂,好像靠近肩膀的部位斷了。但真正讓丹肯恐懼的是她臉上恐懼的表情。蓋普轉身看見她。但還有別的些個什麼讓他害怕。
「媽是游泳健將。」丹肯安慰他。丹肯也會成為游泳健將。
天曉得,他說不定給丹肯講他嗑藥的經驗。
我不怪妳。
那他準是給丹肯講他精采的犯罪紀錄。
羅貝塔和蓋普把男人抬上車。「我覺得我真需要蘿瑞,」男人對他們告白。「去他媽的座位。」他抱怨道,他們小心翼翼把他塞進去。哈洛德的體型對這輛車嫌大。蓋普覺得彷彿已經好幾年沒這麼靠近一輛車了。羅貝塔把手放在蓋普肩上,但蓋普轉開身體。
「當然,我瞭解。」他說。
「我知道。」蓋普道。
「這兒?」蓋普道:「當然是女的。」
海倫與丹肯常肩並肩坐在丹肯房裡。丹肯獨眼觀海景,常看上一整天,彷彿變成一台照相機。適應一隻眼睛的生活,就像適應透過照相機看世界;同樣有景深的問題,還有焦點的問題。丹肯似乎對此有了心理準備後,海倫買了一台照相機給他——單眼相機;對丹肯而言,這種相機最有意義。
白衣珍妮穿梭在瀰漫潮濕鹽味的房子裡,逐個房間做她的看護,傳遞蓋普的紙條。他就只能寫這麼多。
夏季將近尾聲,《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開始動筆。這時邁可.米爾頓也出院了,他走路時因手術而躬著腰,哭喪著臉。因導尿不當遭受感染——加以一般性泌尿問題惡化——他不得不切除剩餘四分之一的陰|莖。蓋普始終不知道這件事;但這種時刻,連這種消息也未必能讓他振作。
「沒事的,丹肯,相信我,」他低聲道,無人能聽懂。「你不會有事的。」他用手把孩子脖子上的血擦掉;他看見孩子的脖子沒受傷。他把孩子太陽穴上的血擦掉,那兒也沒有傷口。他一腳踢開駕駛座的門,為了看得更清楚;室內燈亮了,他看見丹肯的一隻眼睛慌亂地四處張望。這隻眼睛在求助,但它還看得見。他用手擦掉更多血跡,卻找不到丹肯的另一隻眼睛。「沒事了。」他低聲對丹肯說,但丹肯卻叫得更大聲。
春天氣候漸暖,丹肯的右眼洞逐漸痊癒,比較不容易沾黏沙粒後,羅貝塔會帶他到海灘去。就是在這片海灘上,丹肯發覺自己接球時,對距離判斷會有誤差,羅貝塔試著陪丹肯玩球,足球卻老是打中他的臉。他們放棄踢球,羅貝塔在沙上畫出自己在費城鷹隊打邊鋒時,每一場比賽的攻防陣式,逗丹肯開心;她津津樂道當年由他,九十號羅勃.穆爾東主導的鷹隊攻勢,她為丹肯重演底線得分傳球、射門、越線罰球等既狠且準的絕招。她告訴丹肯:「跟牛仔隊對抗那回,我們在達拉斯出賽,那條陰險的毒蛇——八號,人人都這麼叫他——從我的盲點衝過來……」她看看這安靜的孩子,他的盲點會一輩子跟著他,於是巧妙地轉換了話題。
而蓋普呢?他很強壯,但沒那麼強壯。他寫了一本小說,書名是《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他所有其他的情緒都藏在裡頭。

蓋普寫道:
「她告訴我,我的性別比她認識的大多數人都更清楚。」羅貝塔道:「我真的需要這句話,因為我一直得甩那台可怕的擴張器,防範我的陰|道收口合攏;我覺得自己像一台機器。」
「有時候我覺得我媽就是這樣,」蓋普逗羅貝塔:「她讓人家以為她是她根本不是的那種人,使她們快樂。」
「這兒是狗頭港醫院。」有次海倫對珍妮說。雖然海倫能說話,但她說得很少;她沒有一連好幾頁的長篇大論要說。療養期間,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丹肯的房間,唸書給孩子聽,因為海倫是比珍妮高明的讀者,而且她舌頭只縫了兩針。這期間,珍妮對付蓋普比海倫高明。
是的,我可以負責照顧他。但我不能替他說話,因為我下顎受傷了。
「海倫經常都是對的,你知道。」有天晚上在狗頭港,珍妮對蓋普說。他們對話的背景可能是任何事,但距車禍發生不久,因為丹肯有自己的房間,海倫有自己的房間,蓋普也有自己的房間。
大家都認為,蓋普的富豪車時速不可能高於二十五哩——充其量三十五哩——但碰撞後果驚人。三噸重的別克被滑行的車子撞上,分毫未動。撞擊之下,富豪車裡的孩子就像摔出雞蛋盒的雞蛋——在購物袋裡一陣攪動。即使別克車上,碰撞力量也猛烈得出人意表。
瓦特喜歡耳朵泡在水裡躺著,聽著自己的手指頭沿浴缸邊緣往上爬,所以有時會聽不見蓋普或海倫的喚聲。他會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們焦慮的面孔忽然出現在上方,向hetubook•com.com浴缸裡探視。「我沒事。」他會說,然後坐起身。
「我知道。」蓋普道。
「現在讓妳開了,」哈洛德呻|吟道:「相信我。」
「因為哼歌,我猜,」海倫道:「你知道他常自言自語。」
「好。」海倫道。
「好。」蓋普道。
他試圖到沙灘上跑步,但不久就放棄了;跑步會使下巴喀喀震動,舌頭撞到牙齒。但他還是在沙上步行幾哩路。警車把那個年輕人帶到珍妮的房子來那天,他剛散完步回來;警察扣著那人的手臂,扶他走上寬敞的前門廊。
教師倫理規範中,「悖德」是撤銷終身職的一大依據——不過這種事從未正式拿出來辯論過;跟學生上床,一般處分不會太嚴格。它可能是某位教師拿不到終身職的潛在因素;卻絕不至於構成撤銷終身職的理由。海倫或許以為,咬掉一個學生四分之三的陰|莖,可說是窮兇極惡的濫權行為。老師跟學生上床,雖不足為訓,卻是層出不窮;評估學生、給他們貼終身標籤的方法,比這惡劣的還很多。截斷性器官,情節當然很嚴重,即使對方是個壞學生。海倫一定有懲罰自己的衝動,所以她割捨了繼續從事這份她已有充分準備的工作的樂趣,也放棄了讀書和討論書籍帶給她的激發。海倫勇於拒絕罪惡感,倒是為自己的後半生省卻許多不愉快,邁可.米爾頓事件讓她憤怒的時候遠比讓她傷心的時候多——因為她夠強悍,自信是個好女人(事實也是),卻因小小的放縱被迫承擔不成比例的苦難。
丹肯一輩子都把大海的聲音跟康復聯想在一起。祖母拆下繃帶;如潮水般灌洗原來丹肯右眼所在的凹洞。他的父母都不忍見那空蕩蕩的眼窩,但珍妮是直視創傷的老手,她會目不轉睛,直到傷口消失。在祖母陪同下,丹肯看到他的第一副義眼。珍妮道:「你看,它很大,是褐色的;不及你的左眼那麼漂亮,所以你得設法讓女孩子先看見你的左眼。」她也覺得,說這種話不大女性主義本位,但珍妮一直堅持,護士職責為第一優先。
這一次不是,媽。
他們做|愛做得那麼小心,海倫幾乎以為自己是羅貝塔,剛動完手術,試用新裝上的陰|道。蓋普則試著什麼也不想。
「我沒聽見你叫我。」瓦特道。

蓋普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到沙灘上跑步,摔了一跤;下顎又摔傷了,再度裝上支架。他手頭沒有現成的紙條表達他對這女孩的意見,只好匆匆在餐巾上寫了幾個字:
好身體!
「那就不要把頭埋到水裡去。」海倫道。
「沒錯,」蓋普道:「我知道。」
「也許它變成了你在夢裡用來看東西的眼睛。」蓋普對他說。
愛麗絲建議蓋普不要再寫愚蠢的紙條。他只要努力,就可以說話,如果他對自己的聲音不太苛求的話。愛麗絲說,連她也能講話,所以他當然也可以把字句擠出來——牙齒被鋼絲綁在一起、舌頭會痛等;但他起碼可以試試看。
他還寫給母親:
他們在床上相擁,床總是有點濕,因為距海那麼近,又有那麼多扇窗整天開著,紗門乒乒乓乓開了又關。
他一直都知道,寫作是份寂寞的工作。既已寂寞,要覺得更寂寞也難。他知道珍妮會讀,她跟釘子一樣硬朗。珍妮看著他們一個個痊癒;她看著新病人來來去去。
羅貝塔忽然說:「你寫的東西裡有那麼多對人的同情,但我從你身上,你的現實生活裡,看不到什麼同情。」珍妮也一直指控他這一點。
「馬上,」蓋普道:「當然。」
沒認出她嗎?她是費城鷹隊的邊鋒。
「蘿瑞在等你嗎?」羅貝塔問,蓋普知道羅貝塔又有性別認同的問題了;她在刺|激這個呆子,希望給自己一個痛揍他一頓的藉口。但在蓋普看來,這傢伙跟羅貝塔可說旗鼓相當。大量雌性賀爾蒙已改變了羅貝塔的體型——它軟化了前羅勃.穆爾東大部分的肌肉,但羅貝塔卻經常忘記這一點。
「那是你的想像之眼。」蓋普道:「可能非常真實。」
溫熱的血噴到她臉上,感覺像汽油;她開始尖叫——不是為自己的安全,而是為了蓋普和孩子。她知道是什麼東西撞上了別克。她掙扎要脫離邁可的大腿,她要去看她的家人出了什麼事。她把她以為的舌頭,吐在別克車地板上,用完好的左手打了邁可一拳,因為他的腿把她卡在方向盤上。這時她聽見她自己以外、別人的尖叫。邁可不消說是在尖叫,但海倫還聽見其他叫聲——來自富豪車。尖叫的是丹肯,她很確定。海倫奮力把左臂伸過邁可流血的大腿,摸到門把。門一開,她就把邁可推出別克車外;她覺得無與倫比的強壯。邁可始終都沒有改變彎腰躬背的坐姿;他側躺在冰凍的泥濘中,好像仍坐在駕駛座上,儘管他流血狂喊像一頭被閹的公牛,大別克車的室內燈點亮後,蓋普隱約可分辨富豪車內的血腥場面——丹肯霧氣蒸騰的面孔,被他尖厲的慘叫割裂成兩半。蓋普也開始哀嚎,但他的叫聲微弱得像呻|吟;他被自己古怪的聲音嚇壞了,他試著柔聲對丹肯說話。這時他才發現他不會說話了。
「是,她是我母親。」他會說:「她出去買東西了。請進,如果妳願意等。」他會微笑,但他也會用跟那些在沙灘上撿貝殼的退休人員挑選貝殼一樣的眼光,仔細端詳訪客。在他下巴痊癒、撕裂的舌頭長好之前,蓋普會準備好一疊紙條再去應門。很多訪客對於接到紙條,毫不感到意外,因為那也是她們僅有的溝通方式。
「但當然,我不能懷孕,」她告訴蓋普:「我不會排卵,也沒有月經。」珍妮安慰她說,同樣情況的婦女多達數百萬。「我從醫院回家,」羅貝塔對蓋普說:「你知道你母親還告訴我什麼嗎?」
哈里遜扮演海倫的知音,就像過去一樣;她可以把會刺傷蓋普的、跟邁可有關的事,向哈里遜吐露,她很需要把心事說出來,她需要談自己對婚姻的焦慮,她面對這場意外的方式,跟蓋普是那麼的不同。哈里遜主張再生一個小孩。懷孕吧,他建議。海倫承認她已經停服避孕丸,但她不好啟齒告訴哈里遜,自從事故以後,蓋普就沒跟她同過床。不過她也不需要跟哈里遜講這個;哈里遜已經注意到他們分房而居。
肏妳媽的!
海倫與蓋普並排躺在狗頭港角樓m.hetubook.com.com的客房裡——蓋普狹窄的床上。這棟房子有好多間浴室,他們甚至不確定聽到的是哪間浴室的聲音,但他們還是聽著。
蓋普當然不能說話。他指指自己的鐵絲襯架,做出寫字的手勢。
他扔掉了。
淡季到鎮上來的人,一眼就會被認出,都是來找那個著名護士的迷失婦女。夏季,這些婦女往往得在狗頭港徘徊一整天,才找得到知道珍妮住處的人。但狗頭港的永久居民都知道「海洋路底那棟房子」,他們會指點問路的滄桑婦女:「那房子大得像旅館,親愛的,妳一定不會錯過的。」
她來住了不過幾天,就有人來接她:一輛掛紐約牌照的跑車,開車的男人看來頗像個神經病——而且他確實有事沒事就自以為雞雞比較大,威脅可憐的蘿瑞。

「這個大塊頭的漂亮妞兒是何方神聖?」藍迪敬畏地悄聲問蓋普。
「我們並沒有『關』她。」羅貝塔道。
有人,珍妮新收容的人,正在洗澡。蓋普先是聽見有人拖拉浴盆,然後是放水的聲音著是嘩啦潑水、打肥皂的聲音。甚至還有細微的歌聲,也可能是在哼歌。
拆除支架,舌頭也不痛了以後,蓋普又開始跑步。天氣漸暖,海倫也去游泳。她聽說這麼做有改善肌肉、強化鎖骨的功效,但她游泳還會疼痛——尤其俯泳的時候。蓋普覺得她每次都游非常多哩;先一直往外海游去,然後沿著海岸線游。她說,之所以要游到那麼遠的外海,是因為那一帶的洋流比較平靜;近海波浪大,會干擾她。但蓋普很擔心。他和丹肯有時用望遠鏡監看她。萬一出事我該怎麼辦?蓋普狐疑。他泳技不高明。
「是個女的,我猜。」海倫道。

「不,我才抱歉。」他道。
「她開始吃橘子了。好像不怎麼好吃。」丹肯報導。羅貝塔也跑來看;有時海倫也看。但多半時候是蓋普去開門。
就是那個穿紫色長袍的小子,蓋普從勞夫太太的閨房裡請走的那個——蓋普覺得像好多年前的事了。蓋普考慮裝作不認識他,但他點點頭。
但現在是八月;這張紙條不對。

「那樣洗頭不好,瓦特,」蓋普道:「叫我,我來替你洗。」
丹肯還在尖叫,海倫也一樣,還有個人在呻|吟——像狗做夢發出的聲音。但蓋普聽到了什麼讓他那麼害怕?還有什麼?
我也不怪我自己。
「她出海太遠了。」蓋普說。
「盡快。」海倫道。
終於藍迪走了。雖然丹肯很難過他離開,但蓋普卻鬆了一口氣;他沒有把藍迪留給他的紙條拿給任何人看。
蓋普寫道:
「我知道。」蓋普道。
他們什麼也沒聽見。蓋普知道瓦特在感冒,你在隔壁房間——甚至兩個房間以外——都聽得見他,聽見孩子胸腔裡的呼嚕聲。
廚房裡生了一爐好火;左轉。
「阿普。」蓋普費了好大力氣說。
蓋普寫是這麼寫。但這並非事實。他自己就不想當作家——再也不想了。他試著寫作,卻只想得出最陰森可怖的題材。他知道自己得忘記——不能再玩味不幸的回憶,用文字技巧誇張其中最可怕的部分。明知那麼做是發瘋,但每次想寫作,迎面而來的就是災難的冷眼睥睨、肚破腸流的鮮活景象、死亡的熏人惡臭,這成了唯一的題材。所以他不寫了;連試都不試。
「瓦特在哪兒?」海倫道,她試著往車裡張望。她停止了尖叫。

傅萊契夫婦來住了一個星期。丹肯終於有個小孩當玩伴了,雖然年齡不相當,性別也不同;起碼是個瞭解他眼睛狀況的孩子,丹肯幾乎已不再意識到自己戴眼罩的事實。傅萊契一家人離開後,他變得更有興致獨自到沙灘去,甚至在有可能遇見其他小孩——他們可能會問他,當然也可能嘲笑他——的時刻。
「可是她要他來幹什麼呢?」車開走時,珍妮自言自語。蓋普混到別處去了。羅貝塔為了懲罰自己一時失去女性溫柔的表現,去找丹肯扮演母親去了。
傅萊契夫婦離開了好一陣子,海倫晚間來到蓋普房裡。她看到他清醒地躺在床上,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他也聽見她聽見的聲音。她就是因此才睡不著。
珍妮就這樣又成了護士;看顧婦女運動這麼多年,始終沒脫下白制服的珍妮,扮演這角色,服裝不成問題。出於珍妮的建議,蓋普全家搬到狗頭港費爾茲家族產業。珍妮有許多房間可以安頓他們,還有大海治療的聲音,潮湧潮退,滌淨一切。
「我不要讀,」她告訴他:「一個字也不要看。我知道你一定得寫,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要看。我不是要傷你心,但請你體諒。我必須忘記這件事;如果你非寫不可,上帝幫助你。每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埋葬這種事。」
「喂,癟三!」他對並肩坐在門廊裡的大鞦韆架上,活像一對老式情人似的蓋普和羅貝塔喊道:「這就是你們關蘿瑞的娼寮嗎?」

「取別的名字,如果是男孩。」蓋普道。
「我想她。」蓋普對愛麗絲承認。
即使蓋普的彆扭也無法減損藍迪討喜的熱忱;至少不能馬上辦到。藍迪逗丹肯開心了好幾個小時。
「我叫哈洛德,」男人道:「很同情你的下顎。」
「系,」愛麗絲道:「系我名記。你的名記呢?」
蓋普寫道:
「瓦特!」他們一起叫。
海倫知道蓋普又開始寫作了。
「我無所謂。」蓋普道。
當然,狗頭港的房子充當療養站已行之有年。珍妮的受傷婦女都在那兒重新站起來;這些洋溢大海的氣息的房間裡,曾經容納無數悲傷的故事。羅貝塔.穆爾東的傷心往事也在其中,她變性後最難捱的階段,就在這兒跟珍妮一起度過。事實上,羅貝塔獨居——以及跟一連串男人同居——宣告失敗,蓋普一家搬進來時,她已回到狗頭港,跟珍妮一塊兒住。
「哇,」他咧嘴笑道:「你的對手落得什麼下場?」
「絕不要再一個瓦特,」蓋普道:「雖然我知道有人這麼做。」
蓋普找到一支鉛筆,寫道:

「用那隻眼睛我還能看見瓦特,」丹肯道:「你知道嗎?」
羅貝塔負責給藍迪簡報蓋普一家發生意外的經過。
「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個孩子。」海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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