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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遠藤周作中短篇小說集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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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與毒藥 第一章 海與毒藥

海與毒藥

第一章 海與毒藥

「用繃帶把全身包紮起來!」
「你用不著擔心,反正這次執刀的是我。而她又是免費治療的患者呀!」
經過西服店前,我停下腳步;因為我想起了加油站老闆所說的話。櫥窗上仍然蒙著一層白色的塵埃,店裡有個男人低著頭正踩著縫紉機,是個顴骨突出、眼眶凹下的男人!就是這個男人在南京當憲兵嗎?可是,再仔細一想,這也許是很平凡的臉。我在鳥取部隊的內務班上,在老兵和戰友裡頭,常看到這種像農民的面孔。
「說不定是呢!他的話有種特殊腔調,不像是久居東京的人;可能是從哪個鄉下來的醫生吧!」
「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死在軍隊裡也無所謂呀!」
是因為黃昏的關係?或是窗簾緊閉的緣故?跟平常不同,我覺得診療室逐漸暗下來。空氣送入肺部時發出像水槽裡波、波的水泡聲。我的額頭都冒汗了。
「是不是老太婆像你媽媽?」
「有,不過,您累的話就不要看了。」
勝呂不由得怒火上升,粗暴地拉她的手;老太婆倒在骯髒的棉被上。他在那懼怕的臉上順勢打了一巴掌。
可是,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沒去勝呂醫院。左肺的空氣逐漸減少,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可是,不知怎地要讓那位醫生打針我卻感到很不安。
「這就是癥結所在呀!還記得上次老闆診療時心不在焉嗎?就是為了這件手術呀!」
加油站的老闆說他是沉默寡言,有點怪異的醫生;不錯!勝呂醫生的確是有點怪。
「X光片呢?」
火爐裡銀色的木炭吐出藍色的火焰。桌上有個菸盒,和留有藥用葡萄酒餘滴的碗。
「真的要爛就讓它爛嗎?」勝呂眨眨眼睛,「我,無所謂,倒是你自己,為什麼不志願去服短期兵役呢?」
「是什麼時候的?」
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對俘虜已失去興趣和好奇心了。有蓄著褐色鬍子的,也有娃娃臉的年輕人。勝呂對這些男人已沒有同情、憐憫,也沒有敵意和憎恨;如同平常在馬路上擦身而過,連對方臉形都不記得的陌生人一樣,他們是俘虜,而自己不是,可是兩者之間到底有何不同?勝呂也懶得去分辨了。
勝呂心想:為什麼長久以來自己只對那老太婆那麼關心呢?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是如戶田所說的,是大家都要死的時代,而自己卻希望至少讓一個人不死,那就是我的第一個患者。在雨中,被裝箱運走了。勝呂心想從今天起,戰爭、日本、還有自己……一切事物就順其自然吧!
「這麼熱,好想洗個澡哦!」妻說。「澡堂離這兒還好遠。」
在三樓資料課的一個角落裡,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讀完報紙上有關的報導。
「好像到口的肥肉又飛了!」戶田諷刺著。
他坐回椅子上,撕下舊袖珍德日辭典的一頁,把配給菸從桌上的罐子裡掏出來。
「灌注器沒問題嗎?」
那聲音,不是淺井助教平常在研究室中嬌甜的聲音;無框眼鏡滑落到他汗濕了的鼻尖上。把屍體搬上推床,蓋上白布後,年輕的護士長搖搖晃晃地推走了。她似乎連推的力量都沒有了。
儘管他的技術是那麼高明,我對這個醫生仍然惴惴不安。不!說不安不如說厭惡。我形容不出他每次摸我肋骨時,硬硬的手指,宛如被金屬片碰觸到的冰涼感覺,而且,我還感受到某種足以威脅到患者生命的東西。我以為或許那是他粗大的手指像芋蟲在動著的關係,其實不只如此。
意外地,老闆今天並未發脾氣,與其說沒發脾氣,不如說他惦記著別的事;連夾在他兩根形狀姣好的手指間的菸灰掉在體溫表上和患者的棉被上,都渾然未覺。他在幾個患者的床前,對淺井助教的病情報告也只是點點頭,沒指示就通過了。勝呂鬆了一口氣,心想看來沒給阿部蜜檢查胃液的這件事不會挨罵了。
「您是F醫大畢業的嗎?」因為沒有話題,我想起在勝呂醫院看到的畢業生名冊,於是問他。「是的話,您認識勝呂嗎?」
「怎麼了?」
「欸!我也覺得怪怪的。」
勝呂結結巴巴地還想辯解,可是對方卻感到囉嗦而不理會他,又繼續裝得很忙似地翻起病歷卡。
阿部蜜爬下病床,從放在地板上的行李中翻出摺疊得整整齊齊的國旗。而,在廉價的白布上留下了黃色的痕跡。
「這時候洗澡正好!」
「正常。」
「戶田的研究題目是『空洞誘導療法』吧!」副教授在瘦削的臉頰上勉強擠出笑容。「進行得順利嗎?現在這題目很棘手吧!除了莫那魯提氏理論之外,收集到新的文獻嗎?」
寂靜的手術室裡,老闆用力時發出的「唔姆」聲音,還有骨折時的鈍重聲,以及肋骨放入器皿中所發出的乾燥聲,一直迴響著。老闆的額頭上又出汗了,護士長好幾次墊起腳跟幫他擦汗。
黃昏的醫院外頭,騎著腳踏車的護士從他身邊經過。「坂田小姐!」有人從病房的窗戶叫她,是她的朋友吧?乳白色的煙從消毒室的煙囪吐出,裊裊升空;白楊樹下,老人仍然揮動著鐵鍬。勝呂看到這些每天一成不變的黃昏景色突然想笑,可是,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笑……。
「那就讓勝呂做預備檢查,然後再由您決定!」
「這還用說嗎?老太婆要是在空襲中被炸死,頂多是屍體被丟到那珂川(河川名)裡罷了!可是,要是在手術中死掉,那真是為醫學而犧牲哦!老太婆要是想到由於自己的死,為將來許多雙肺有空洞的患者找出活路的話,也該瞑目的!」
戶田遞過來賽璐珞的盒子,向勝呂推銷自己捲得並不細緻的香菸。勝呂拿了一根,望著火很容易熄滅的火絨,默默地。
勝呂用手電筒一照,看到老太婆是臉朝側邊斷氣的。口水從張開的嘴裡流出,左拳還握得緊緊的。硬把她的手指一掰開,昨晚分配的,硬得像小石頭的麵包掉了下來。看到這幅景象,勝呂想起上一次發現老太婆躲在大病房,用門牙啃葡萄糖而打她一巴掌的事,感到好難過。
「骨膜剝離刀!」老闆叫著。「輸血呢?」田部夫人白色的腳上插著灌注器的針。勝呂檢查瓶中混合著強心劑、維他命、葡萄糖液和腎上腺素等的液體,確實通過塑膠管流入患者體內無誤後回答:
「不會是被老太婆的結核病傳染到的吧!看,你的臉色好難看呀!」戶田說。聽他這麼一說,勝呂跑去照鏡子,鏡中的臉,黑中帶青。眼睛混濁無神。
「你認識勝呂?」
戶田用力地緩緩說出「你懂了嗎?」幾個字,然後得意洋洋地吐了一口煙圈。
淺井助教用沙啞的聲音說完後,環顧大家。每個人都面帶驚慌,背向牆壁而立。
「不想拒絕嗎?」
他站起身來拿著急救袋走出去,戶田沒再叫住他。
鑽入被窩裡合上眼睛,就是睡不著,腦子裡揮不去喜宴上新郎的堂兄小聲地告訴我有關勝呂醫生的事。雨,輕敲著屋頂;傳來旅館内遠處女服務生們的嬉笑聲。
「雖然有點怪,不過對我來說倒是方便不少。去年我的孩子生病,找他看好了,醫療費到現在還沒來要呢!」
大家對著患者和老闆輕輕地點頭,沉默在房內擴散開來。這期間,只有大場護士長用小鉗子夾起浸了碘酒的棉花,擦著夫人潔白的背部。
「醫生!這個孩子的手術沒有問題吧?」
老闆的身體稍微向前傾,戴手套的右手大把抓住遞過來的電動手術刀。勝呂聽到「啊」的聲音,是肌肉觸電裂開、燒焦聲。
「不善後處理……」
他說的可是實話。從田部夫人的營養、心臟情況、血液和病灶的位置,都是動手術的最佳狀況!甚至於連只當一次手術助手的勝呂,也覺得這次若由自己執刀,也一樣會成功的。
「是妳作的詩?」
「你是在挖防空壕嗎?」
老闆純白的診療服胸前,綠色的領帶歪了;平日梳得整齊的銀色頭髮也被汗水沾濕了,還有兩、三根頭髮垂在額頭上。這種情形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
勝呂睡了又醒,醒了卻昏昏沉沉地;最後還是睡著了。夢中,他看到自己像碎片似地被黑色的大海吞噬。
「死了……」
他嘴裡發出「嘿嗖!」後,一屁股坐到桶子上開始洗起長腿了。
手術的日子是今早宣布的。下星期五田部夫人的手術,由老闆執刀;再過一個星期,老太婆的手術由柴田副教授負責。勝呂和戶田都被指派為兩個手術的助手。
「那個醫生。」
進行實驗的前一晚,勝呂沒有特別理由開始整理他的抽屜和桌上的東西,戶田抽著菸看著他整理。
勝呂轉過身,走到走廊。
「早上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的動物是什麼……那是人!」
一月的風把破窗戶吹得擦擦作響,貼在玻璃窗上預防爆風(爆炸後產生的風)的紙被風颳掉少許,卡沙卡沙作響。第三研究室在這棟病房的北邊,因此在剛過兩點半的下午,已跟傍晚一樣又陰暗又寒冷了。
「那麼——」淺井助教突然瞄了勝呂一眼緩緩地說。「就請看勝呂負責診療的患者吧!」
「老闆,請買張獎券!」
「我剛從F市回來!」
「哎呀!反正注定要死的患者,還用試驗血清,真是浪費!」
「這就是說啊——佛的意思是:要治好疾病呀,不換心是不行的。」
「以前看過醫生嗎?」
老太婆用毛毯的一角包裹著胸部,膽怯地看著勝呂僵硬的表情。燈光的亮度照射不到那兒,她盡可能地縮著身子,好像要隱藏在黑暗的角落裡。她知道眼前「偉大的」醫生們正談論自己的事。屏住呼吸、帶著歉意點了幾下頭。
三、切除第三個俘虜的肺,試驗到死亡為止支氣管斷裂的極限。
「我替她檢查,」勝呂皺起眉頭回答:「可是她覺得好難過,吞不下塑膠管,我看她實在太可憐了……」
九月底,我搭上漫長而無聊的火車,前往九州,參加小姨子的結婚典禮。

「就在……我的急救袋裡。」
已經三點了,「安靜時間」似乎已結束。走廊上開始傳來護士們啪嗒啪嗒的跑步聲。自炊的患者在沖洗食器。從窗戶的破洞看到一輛乳白色發亮的車子,從大學校園內緩緩地駛過來,最後停在第二外科的正門,一位穿著國民服的矮胖男人,在軍醫的陪侍下鑽入車中。車門關上了,車子開始滑動,很快就消失在灰色的路上。在黃昏毫無人影的校園內,剛才的這一幕,跟陰暗的研究室、寒愴的病房,以及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們相比,彷彿是不同世界發生的事!
「是呀!也虧淺井助教腦筋動得快!患者要是在手術中死掉,老闆就得負全部責任。可是,如果是手術後才死,那就不是執刀者的過錯了!這樣選舉時不就可以提出辯解嗎?」
以備役軍醫的身分剛回到研究室來的淺井助教,想趁此機會鞏固自己在第一外科的地位。因此當別的助教和年輕講師被徵召服短期兵役,而研究室呈真空狀態時,布下一些暗樁是絕對必要的;院內還傳說他和老闆的侄女訂了婚呢!
「切除剪。」
骨膜一剝開,馬上露出幾根白色的肋骨。老闆用肋骨刀——類似剪樹枝的剪刀——用力夾住肋骨。
老闆手上拿著體溫表,好像在想著別的事;因為在昏暗的大病房裡,不戴眼鏡,不可能看得清體溫表的。
「請幫我打麻醉針!」
勝呂宛如虛脫般蹲下來,腦中深處不斷地聽到如鉛罐碰到玻璃的聲音。他想吐,頻頻用手揉眼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是——」
婚禮是在市中心的一家小餐館舉行的,小姨子的先生個子矮小,是個看來善良老實的上班族;跟我一樣是早上在新宿車站等電車上班的無數上班族之一。不久的將來小姨子有了小孩,要是能和這個男人在郊區土地較便宜的地方蓋個房子,過著和我一樣平凡而幸福的日子那該多好!什麼事也沒有,什麼都沒發生,平平凡凡地過日子是最幸福的了。
要是哭泣就起不了錨喲……
不愧是男子漢呀!面帶微笑地起錨哦!
醫生只說到這裡,又把套窗關得緊緊地。在那兒,我呆立了一會,醫院裡靜悄悄地,聽不到一絲聲響。
「咦?」
午夜夢迴時,勝呂心想:我為什麼被說服參加這次的解剖呢?不,不是被說服。那天下午在柴田副教授研究室那兒,想拒絕也拒絕得了的,默默地答應下下來是被戶田拖下水的?還是因為那天頭痛和想嘔吐的關係?或者是炭火發出的藍色火焰,加上戶田抽的菸臭味所以腦筋不清?「勝呂,你決定怎麼樣呢?」淺井助教無框的眼鏡反射出亮光,把臉靠過來問他,後來又回到研究室的矮胖醫官也笑著說:
勝呂發現田部夫人的血液突然變成紫黑色的瞬間,有種不祥的預感浮上腦海。可是,老闆還默默地切著僧帽筋;檢查血壓的護士沒說什麼,淺井助教也無言。
「血壓呢?」
第二天,雨仍然繼續下著。不知是否因為感冒的關係,勝呂覺得頭好痛。老太婆的屍體是找上次在中庭挖土的老工友裝箱的,勝呂把臉貼在研究室的窗上,目送著工人和老工友淋著雨把箱子運走。
「噢——」
「好了!」
「切第一眼肋骨時!」勝呂喘著氣回答。
「勝呂是負責這個患者的,所以才擔心吧?」淺井助教用他慣有的柔和聲調微笑著說。「我以前也是這樣子。」
不過,勝呂邊眨眨眼睛,開始把痰染色。老太婆的痰在玻璃板之間,經火一烤,就像荷包蛋的褐色邊緣黏在玻璃板上。勝呂想起老太婆褐色的、乾癟的手臂。戶田說得對,那個女人可能活不了十個月吧!每天早上,到充滿惡臭的病房巡視,他早就發現躺在髒被子裡的老太婆,眼光已逐漸黯淡無光。
「您是指hetubook.com.com什麼呢?」
「脈搏呢?血壓呢?」
患者右耳四周的淋巴腺腫起,冒出小小的腫瘤,很明顯地那是耳結核的前兆。老闆伸出夾過香菸的細長手指,用力一壓那個腫瘤,患者皺著眉頭,強忍著沒叫出聲來。
第二天,妻找到醫院回來了。她說就在澡堂旁邊有一家招牌上寫著「內科」的保險醫院。去年,在公司的團體檢查中,發現我的左肺上葉有個豆粒般大的空洞;幸虧肋膜尚未黏合,不必切斷肋骨。搬來這兒之前已在經堂(地名)醫生那兒,接受了半年的氣胸療法,所以現在搬來這裡馬上要找個代替的醫生。
「才一個星期,以後還請多指教呀!」
「那是燙傷的嗎?」
「什麼事?」
終於到了星期四晚上。手術的前一夜,護士要用酒精擦拭患者的身體和剃體毛。勝呂、戶田和大場護士長在研究室內,重新整理手術時所需的照片,一直到很晚。當勝呂離開醫學院,走到漆黑的外頭,正打算回到約十分鐘路程的住處時,聽到一陣車聲由遠而近。
「那也——沒什麼——稀奇的呀!上一次也來打過傷寒的預防注射。」
當我躺在有著裂縫的空床上時,他眨眨眼睛把X光片拿到眼睛的高度看著,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的陽光照在他浮腫的臉上。
「就是那種變形方法呀!你聽看看,先把上層肋骨的下方割得大大地,從第四根肋骨開始,然後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這是柯利羅斯的方法。而我呢,注意到空洞的形狀和灌注支氣管的方向——」
「怎麼說呢?」
「戶田、勝呂,拿去抽吧!」
「就是我第一次去的那天,他看我沒帶X光片去,說:『沒X光片就沒辦法!』」
二、在第二個俘虜的血管中打入空氣,試驗到死亡為止的空氣量。
終於輪到整形手術中最危險的部位。
「噢——」
可是柴田副教授,這當然也是戶田的解釋;似乎嫉妒著老闆的出人頭地。他不是老闆栽培出來的,而是前第一外科主任——垣下教授的學生。
兩、三天後我第一次上這裡的澡堂。由於是星期六,下午兩點左右我就從公司回到了家。途中,被一輛從後趕過的卡車所揚起的灰塵弄得全身髒兮兮的。
「沒問題」護士回答。
勝呂醫生只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仍然黯然。接著,他的手指開始在我的肋骨之間探索。他穿的診療服上有一小塊血漬!
通常像我這樣已打了一年針的老患者,是用不著麻醉的。可是,他那冰冷的指尖和診療服上的紅色血漬,讓我感到恐怖,不由得叫了出來;叫出聲之後,我才察覺到那跟人體解剖那天美軍俘虜在手術臺上所發出的哀求是一樣的。
「手術成功了嗎?」
「哪裡!」西服店老闆意外地露出親切的笑容。「在這種鄉下地方,生意真不好做,真不好做!」
我想起自己入伍的鳥取部隊:在微暗的內務班上,坐著幾個臉孔和加油站老闆一樣的狐狸型傢伙。他們虐待我們新兵時,細長如象眼的眼睛還微笑著呢!那些傢伙說不定現在也在哪兒當加油站的老闆。
這陣子,穿著黑色工作服、氣質高雅的婦人,一直在病房裡照顧著女兒。田部夫人撐起上半身坐在病床上,微笑著用右手拉好睡袍的衣襟,撥開散在臉頰上的頭髮。
「什麼?」
主任教授的診療規定一週兩次,不過手術前的一星期,老闆幾乎每天都來診療田部夫人。
「我要妳來,為什麼不來?」
「嗯!」
「你搬來這兒沒多久吧?」
「可是……」
淺井助教代替老闆把切開的屍體像棉被似地縫起來。護士長開始用酒精擦拭屍體。
老闆最近都不到研究室來了。每週兩次的診療,都由柴田副教授代替。田部夫人以前睡過的病床,床墊被扯下丟在地板上;還散落著兩、三張沾有泥腳印的報紙。
「真的,這是自由參加。那些傢伙根本就是亂轟炸,既然西部軍已經決定要槍殺他們,所以在哪裡被殺都一樣。用乙醚麻醉他們,就像睡覺時死掉一般。」
全身軟弱無力的患者,睜開鳥也似的白眼,似乎在喃喃自語;可是聽不清說些什麼?
怎麼樣都無所謂。我答應參加解剖,或許是因為那藍白色的炭火在作祟;或許是由於戶田的香菸在作怪;隨便怎麼樣都無所謂,不再想它了。睡覺吧!多想也沒用,這世界光靠我一個人是起不了作用的!
「唔——」我使出力量。
有一天,我對他的瞭解多了一些。我記得那是搬到這裡之後第五次打氣胸的日子,候診的時候,看到放在玄關的舊週刊雜誌裡夾著薄薄的F醫大畢業生名冊。由於姓勝呂的人很少,所以很快就找到他的名字,最讓我驚訝的是那所醫大所在的F市,居然是九月底小姨子要舉行結婚典禮的地方。
「柴田副教授說無論如何想試看看。」
田部夫人的病歷尚淺,右肺上葉有大豆般的空洞和幾處小浸潤部;可是,由於肋膜黏合不能打氣胸。她烏黑而柔細的長髮攤開在乾淨的枕巾上,常靜靜地仰臥著。似乎很喜歡看書,在光線充足的大窗下並列著許多勝呂從沒讀過的文學作品。
「已經不痛了。」從滿是補丁的灰色睡袍中露出來的胸部上,肋骨根根可數。中年患者蓄著鬍子的臉抽搐著。「現在已經不痛了呀!」
解剖和實驗的過程如下:
「以後怎麼辦?」勝呂有時這樣想。「這就是醫生嗎?就是所謂的醫學嗎?」他覺得連想這事都很累,再怎麼想也明白不了……反正服短期兵役的日子已迫在眉睫,現在這些都無所謂了。這種白色的空虛,也有變成黑色的憤怒時候;勝呂對老太婆發脾氣,也是受到這種心情的影響。
「那也沒辦法了。要是老闆問起來,就說比規定多通了好幾次。隨便編個結核菌號碼就行了。」
「妳知道玉米田那邊開著一家西服店吧?櫥窗裡擺著一具模特兒。夕陽照在模特兒身上,看到那模特兒的笑容,讓我想起埃及沙漠的人面獅身像呀!」
淺井助教的臉頰扭曲,露出諂媚奉承的笑容。戶田插在診療服口袋裡的手突然握緊。
「這次手術一定跟老闆的院長選舉有關係,這是我從旁觀察到的心得。」
「可能是太太帶著孩子上東京去了吧。聽說他太太以前還是護士呢!」
「那麼我們開始了!」
「香——菸!」
「是呀!說來荒誕;人,無論如何是逃脫不了命運——那推著自己的東西的擺弄;而能讓自己從命運中獲得自由的就是神吧!」
勝呂轉身走進病房。向回過頭來的助教匆匆點個頭,把插在屍體腳上的林格氏針拔|出|來拿在手裡。
「我也說不上來,不過——」
車站前有條國道,筆直向前延伸。猛烈的陽光照射著路面。常有不知從哪兒來的,滿載砂礫的卡車從這條路經過;卡車上用毛巾纏著脖子的年輕捆工哼著流行歌曲。
不知怎地,我覺得好累!我在咖啡廳裡喝咖啡吃甜點;店門時開時合,帶著小孩的父親,或年輕的情侶進進出出。在這些臉孔當中,有像加油站老闆那樣細長的狐狸面孔;也有跟西服店老闆一樣顴骨突出、下巴呈四角形的農夫面孔。加油站的老闆現在或許穿著白色的工作服,正在替卡車加油吧?西服店的老闆可能在那蒙著一層白色灰塵的櫥窗後面正踩著縫紉機呢?仔細一想那兩個人都有殺過人的經驗,在我搬過來的西松原住宅區的幾家商店中,光是我所知的就有兩個男人體驗過殺人的滋味;勝呂醫生也是。我茫茫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以前對這些事毫不在意呢?我感到莫名其妙。而剛剛開門進來的中年人,說不定戰時也殺過一、兩個人呢!可是,當他喝咖啡或罵小孩的臉不像是殺過人的面孔。就像卡車弄髒西服店的櫥窗般,無數的灰塵「堆積」在他們的臉上。
「好冷淡啊!那種醫生很多喲!」妻對我說。
「是的。是那邊病床的人借給我的。很誠懇地去探病——釋迦問他:你健康的時候,探望過生病的朋友嗎?你現在孤獨地受苦……是因為你平常……當別人生病時……從不探望的緣故。你……現在受著肉體的病痛……可是你還有三世都好不了的心病……」
「躺在那邊免費治療的女患者。」
「誰呢?」
「哦!」
「澡堂也是個問題;不知道有沒有醫生呢?我每星期非打一次氣胸不可——」
灰色的髒水從他的腳下流出來,他擦拭身體的右手常碰到我的臉。泡過熱水變紅的肌肉,在熱水和肥皂泡沫下像細長的氣球發出亮光,真令人羨慕呀!右手臂接近腋窩處像是被燙傷的痕跡,看來有點白而腫脹的樣子。
這件事對現在的勝呂而言,根本無關緊要。這陣子精神不好,身體也倦怠無力;對工作和臨床實驗以及對醫院本身,不再充滿熱誠和關懷了。
勝呂從學生時代起就跟戶田不同,對於小說和詩根本一竅不通,記得戶田教過他的一首詩。在海發出藍光的日子裡,那首詩很奇妙地浮現在他腦海裡。
那個人突然把聲音壓低。
「真是悲哀的世界!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想當醫學院院長呢?」
「公司在東京吧?從這裡到東京上班很累吧?」
「做什麼呢?」
「不厲害的話,怎麼活下去呢?」
「她呀——」蜜轉向勝呂說。「手術前有點頹喪。不過,為了想和兒子見面,還是堅持動手術的。」
「那兒不就有一家勝呂醫院嗎?」
「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腦中好像鐘擺走動的聲音迴旋著,「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對朋友得意的解釋,老太婆像小孩子似地點了好幾次頭。勝呂把聽診器放進口袋裡,忖度著怎麼把那件事對她說開才好。
「亂講!」
「太太!」
她微敞開的胸前,肌膚美得讓人忘了她是病人。聽說丈夫是在海軍服役,被派到遠方了。或許因此,她那豐|滿而堅挺的乳|房上,乳|頭像少女般小而紅,每天有女傭和像是她母親的婦人,用包袱巾帶食物來給她。她的世界一切都和大病房的患者不一樣。
每次氣胸日上他家時,勝呂醫生也幾乎都不說話。破裂的白色窗簾看得出褪色了不少,可是仍然一直掛著。患者中以百姓的太太和孩子為多。他們坐在玄關的階梯上,翻著給患者看的報紙和週刊雜誌耐心地等候著。由於沒護士,連配藥都是勝呂醫生親自動手的。
醫學院和醫院是建在距離市街約兩里左右的鄉下地方,所以從未遭到敵機的直接轟炸。雖然還未遭到破壞,但說不定哪天也會遭到轟炸吧!醫院裡的木造的舊病房空著,鋼筋水泥的本部和病理學研究所的外層,都用瀝青油塗黑。
老闆很疲憊的樣子,用右手推開淺井助教遞過來的新病歷卡。
「嘿——」老太婆雙手摀住嘴巴,沒有回答。
傳來戶田的叫聲。
「怪醫生呢,」那天晚上,我對妻說。「那是個奇怪的醫生呀!」
「耶!什麼事呢?」
「沒什麼要緊的。」
醫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不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他頻頻地用右手揉擦下巴,茫茫然地注視著我。不知是否因為我背向太陽的緣故,套窗關得緊緊的房間裡很暗;在暗影中,這個男人的臉看來既黑且腫。
突然,戶田叫住走向門口的勝呂。
「請您唸一下!」
「秋天就可以出院了!」勝呂把淺井助教交給他的胸部掃描片朝著窗戶,邊看片子邊對患者點頭說,「出院後,到鄉下靜養個半年就行了;明年正月就可以完全康復了。」是否四月的選舉重新燃起希望?這陣子老闆的神態又充滿信心;兩手插在潔白的診療服口袋裡,嘴裡叼著菸,帶著大夥兒在走廊上邁開步子。那稍向前傾、充滿著沉思味道的姿勢,讓鄉下出身的勝呂感覺到名副其實的教授樣子。在大場護士長和戶田背後拖曳著軍靴的勝呂,從老闆身上再次興起一如往昔的憧憬與神祕的尊敬。
然後離開研究室。
「老闆現在所能做的是,在四月之前以田部夫人的手術成績壯大聲勢。你也知道四月醫學院院長就要改選,而這個患者又是大杉院長的親戚!病灶是單肺的上葉,體力也還不差;因此,等到秋天還不如在這個月就動手術,那麼,到了四月就可以走動了。這麼一來,大杉門下的內科教授們就會對老闆投桃報李,選舉前的聲勢一定可以壓過第二外科和權藤教授了。你、懂了、嗎?」
「柴田副教授拿老太婆當實驗品,還有老闆用田部夫人做為往上爬的墊腳石。」
「在一家五金行上班。」
瞬間,「巴」的一聲現出白色的脂肪線,緊接著噴出紫黑色的血。淺井助教敏捷地用有鉤的鉗子止住血管,發出巴奇巴奇的聲響,勝呂再用絹絲把每一根血管綁起來。
「什麼口音?」
「不行了!」淺井助教回答。他早就把口罩扔掉了。
「血壓……」年輕護士突然發出驚慌聲。「血壓下降了!」
當針拔|出|來時,我甚至有得救了的感覺。勝呂醫生背對著我,不知在病歷卡上寫什麼;突然,他轉過身來眨眨眼且喃喃自語,聲音微弱而疲倦。
「很痛吧?」
「體溫呢?」老闆心不在焉地問。
「什麼呢?啊!這個呀,是被迫擊砲打到的,在中國中部地方,被中國佬打到的,是光榮的負傷哦!」
勝呂強忍著不舒服,走進柴田副教授的第二研究室。在柴田副教授和淺井助教的旁邊,坐著一個紅光滿面的胖醫官。醫官瞄了勝呂等人一眼,只說:
勝呂感冒了,或許是因為老太婆死的那個晚上,睡在研究室的關係吧?似乎還有點發燒呢!全身慵懶無力,和戶田並桌工作時,感到頭痛、想嘔吐。
「神?」
和*圖*書對第二個俘虜所做的實驗,是把空氣打入血管。在兔子身上只要打入五CC的空氣馬上死掉,而人體呢?
「是!他說是現在。」
這時,保護胸壁和内胸的組織,受到下邊肺部的壓力,有如紅色氣球浮上來。
勝呂坐下來沒說什麼。覺得要是說出的一切都是謊言,還會惹戶田嘲笑。
櫥窗裡的模特兒,仍然掛著空虛的、謎般的笑容。藍色的雙眼似乎凝視著某一點。
「不,是男人。」
「不!聽說滋味跟失戀一樣,是不是,副教授?」望著窗外的淺井助教,用像女性的聲音幫腔。
海,今天黝黑得很。黃色的灰塵又在F市街上捲起,弄髒了灰雲和太陽。對勝呂來說,戰爭不管輸贏都無所謂了。一想到戰爭就讓人身心俱疲。
淺井助教回過頭來看勝呂,催促著:「沒問題吧?」勝呂求救的眼光往大場護士長和戶田的臉上看;可是,護士長的表情像「能面」;而戶田也把臉轉開了。
聽說澡堂是在車站對面,國道往回走大約三百公尺的地方。
「我,要回去了!」勝呂說。
「到底有沒有神?」
「不,是親鸞作的詩。」阿部蜜用下巴指著老太婆說。「是她呀!要我唸佛經給她聽的呀!」
另一方面,戶田好像要證明自己的想像是對似的,細心而確實地做好田部夫人的預備檢查。戶田倒還無所謂,可是對淺井助教而言,這次手術成功與否卻關係到他在第一外科的前途,因此更為努力。淺井擔心一兩年內,那些服短期兵役的同事們回到研究室來;因此在這之前,非讓老闆增加對自己的信任不可。能否爬上講師的位置,完全看是否受到主任教授的青睞而定了。
「這是個好機會。她的左肺有兩個洞,右肺也有浸潤的部位,正好做兩肺同時開刀的實驗。」
他用F市速度很快的方言大叫了起來。
到了傍晚,敵機好不容易飛回南方的海上。爬上屋頂看到F市的四面八方都冒出白煙,福屋百貨公司也被炸毀了;當煙較淡時,搖曳的橙色火焰清晰可見。
「比那更要緊的是,阿部蜜的胃液檢查表不是還沒拿來嗎?待會兒要是老闆問起來,怎麼辦呢?」
聽說那個老醫生以前曾在療養院服務過很久。有一天,他很詳細地為我說明:針越新越不痛,不過,要把前端圓形的針迅速地插入厚厚的肋膜深處,力道要拿捏得很準才行。前面也說過有時會併發自然氣胸;要是一針插不到適當的位置,縱使不發生自然氣胸,患者也會很疼痛的。
星期五早上十點,淺井助教、戶田和勝呂穿著拖鞋,在塑膠圍裙上套著白色衣服,在手術室外待命等患者被送來。天空陰沉沉地。手術室位在二樓病房的角落,因此看不到外來患者和護士。整個走廊上就只有昏暗的燈光亮著。
「這不是強迫的。不過,要是你們不願意也希望絕對保密!」
大場護士長在門口接過注射盒子,只有她像能面似地毫無表情。由於多年經驗,只有她臨危不亂,知道這時候該如何處理!淺井助教已在病房裡等候。
戶田空虛的聲音回答。
「怎麼了?」
大約一星期之後,檢查表慢慢完成了。她的肺活量比想像的要大,可是紅血球的數目減少,而且心臟衰竭。連勝呂也認為老太婆要是動手術,百分之九十會有生命危險。
「又多了一個要動手術的患者,由我和淺井負責檢查的。什麼?才不是老太婆!」戶田的嘴角露出從學生時代起就養成的習慣——輕視對方似的微笑,壓低聲音說:「你,猜是誰?」
真是太浪費了!是不是以為只要向我要,就一定能要到?當勝呂知道他給的葡萄糖,是老太婆拿來和其他患者交換食糧的貴重物資時,勝呂更加不高興。
屋內充滿著異樣的臭味。是這陣子一般患者中有人在病房裡煮東西、木材的焦臭味,加上棉被的汙垢味,和藏在床鋪下的便器臭味,混雜而成的特殊臭味,連走廊上都聞得到。
「這件事真不好開口呀!不過,或許明天老闆會宣布吧!其實……」他總算談到正題了。「其實,是否讓你們參加,我們已討論過好久了。」
「不是誠字嗎。這是小孩看的書?」
「有什麼意義呢?」勝呂困惑地喃喃自語著。
「醫生,」母親又叫了,「會處理得很好的,別害怕!」
「搞不懂什麼呢?」
「是老太婆……的。」勝呂回答,臉紅了。因為他發現戶田在黏著白色葡萄糖粉末的嘴角浮現出嘲諷的微笑正注視著自己。
八月酷暑的時候,我搬到西松原住宅區來,雖說是住宅區,其實是建設公司任意取的。由於位在從新宿搭電車需要一個小時的地方,所以只有寥寥幾戶人家。
「柴田醫生啊!說這樣繼續下去是好不了的,勸我要動手術。」
「我們演了一場喜劇!」戶田瞄了一下病房,把香菸拿到嘴裡,他的手顫抖著:
解剖的前一天,淺井助教偷偷地把解剖預定表交給他們兩人。實驗使用三名俘虜由第一外科負責解剖。
他不知該如何向戶田說明自己的心情。想說「那患者是我的第一個患者」又覺得難為情,或者坦白說:「我——每天早上,在大病房看到老太婆頭髮變黃,就難過得不得了;看到那瘦如雞腳的手就感到痛苦。」也覺得羞怯。如果真的這麼說,準又會招來戶田一陣冷嘲熱諷。他一定又會說這種憐憫在現今社會裡,對醫生而言不但無益反而有害。
「不是,是要把白楊樹挖掉。可是,要是嫌它長得太大,學校為什麼不找人把它鋸短呢?這我就不懂了!」
說到這裡他又閉上嘴,拿起碗又放在手掌上轉。勝呂用手擦掉額頭上滲出的汗。木炭的藍色的火焰熾烈,散發出腐魚般的臭味。
「怎麼辦?反正先縫起來再說吧!」田部夫人的臉上,凹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白癡般張開的嘴裡,露出紅色的舌頭,凝視著。屍體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是表示手術中極為痛苦。她的腹部、手臂上、臉上濺得滿是血跡。
沒多久,走廊的後面傳來車輪轉動的咯吱聲。載著田部夫人的推床,由她母親和護士慢慢推過來。
「開會的情況,怎麼樣?」他眨眨眼睛小聲地問戴著無框眼鏡,翻著病歷卡的淺井助教。
「埋在哪裡呢?」
「不過結賬倒是很乾脆的。拖些時日他也不會來討。」
用不著解釋,勝呂也知道那個姓田部、既年輕又漂亮的患者。平常診療是從大病房開始,然後是二樓的二等病房,最後才輪到單人病房。老闆在單人病房的態度、診斷都變得誠懇、仔細,尤其是對那個年輕的太太更是細心。勝呂和護士們都看過病歷卡邊上,淺井助教加註的:「大杉醫學院院長親戚」。
「真的是演了一場喜劇!」
「試驗血清不夠呀!」
勝呂和同是實習醫生的戶田說話時,常摻雜一、兩句關西方言。從學生時代起,兩人之間就是這種說話的習慣,從前這也象徵著他們之間深厚的友誼。
我和妻都是東京出生的,不知道學得像不像。不過,因為那發音有點滑稽,我們不由得噗哧而笑。
「太太,手術不會痛的。」淺井助教又用甜美的語調說。「我們會打很多麻|醉|葯的。」
「這附近有好醫生嗎?」
回到東京時已經入秋了。我什麼都沒告訴妻。第二天的黃昏,我去了勝呂醫院。
在冬陽殘照的中庭,他看著工人揮動鐵鍬,心想:這老人到底要挖到什麼時候呢?想來老人在這裡已經挖了兩星期。彷彿那下令挖掉白楊樹的,是在這時代裡進行復仇似地,挖了又埋,埋了又挖。
負責脈搏的護士長,無力地說。
診察過的患者,仍然端坐在自己的病床上,以不安的眼光追蹤醫生們的舉動。每當燈泡搖晃時,他們弓著背,悽愴的身影也在牆壁上跟著動。角落裡強忍著不咳出聲的女患者,終於忍不住用手摀著嘴巴激烈地咳嗽起來。
「欸?」
「那不是權藤教授和小堀軍醫嗎?看來會議已經結束了!」想到這裡,勝呂更加憂鬱了。「會議要是順利還好,要不然老闆又要拿我們出氣!」
在天色昏暗的大清晨,勝呂被護士叫醒;是老太婆死了。他趕到大病房一看,她的病床旁點著一根蠟燭,在昏暗的燭光前蜜孤立著。其他的患者是不知道呢?或者是知道了也漠不關心,仍然蒙頭大睡。
當天下午,為所有大病房的患者檢查血清,在檢查室看到了蜜,卻不見老太婆。
勝呂接過旗子拿在手上,預定動手術的日子對老太婆更說不出口了。
「演了喜劇?」
過了好久。
我照著妻告訴我的路,找到了勝呂醫院。夏日的夕陽反射在澡堂窗上的玻璃;也許是附近的農家來這兒洗澡吧?依稀聽到沖水聲和放置水桶的聲音,那聲音讓我感到幸福溫暖。醫院就在澡堂後面,由於坐落在整片紅透了的番茄園當中,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手術中必須保持二十度的溫度,所以手術室早就相當熱了。用來沖洗髒物和血水的自來水,在地板上發出輕細的流水聲。另在天花板上的大無影燈的亮光,反射在水面上,使整個手術室明亮得如同燃燒著的白色火焰。淺井助教和護士們,就像水中的海草搖曳著。戶田在檢查抬高患者肩胛骨的牽引器。
「你說誰呢?」
這情形勝呂雖已司空見慣了;他發現老闆回診時患者的表情,跟自己單獨查病房時的表情完全不同。當他單獨前來時,患者們會從油漆斑駁的床鋪上發出狡猾的微笑或發牢騷、哀求。「勝呂醫生,請給我鎮咳劑!我咳嗽睡不著。」「醫生啊!能不能給我鈣劑呢?」
戶田沒有回答,從譽牌菸盒裡拿出一根菸,點上火,譽牌香菸特殊的臭味混合著炭火的臭味,勝呂覺得胸口好難過。
「我,不知道!」勝呂眨眨眼睛。
「有一天釋迦……去探望一個學生的病……那學生很痛苦,連大小便都無法自行處理……釋迦……醫生!這是什麼字?」
「混帳!」
淺井助教站起來,轉過身子,背對著他們往窗外看。戶田和勝呂都知道他們兩人有話要說,正在找機會打開話題。
「你老婆好像懷孕了?」
當老闆把聽診器放到她豐|滿而堅挺的胸部聽心跳時,勝呂不知為什麼感到有些嫉妒。他不知那到底是針對這位美人的丈夫呢?或者是對自己注定得不到的幸福?還是單純地為躺在這陰暗大病房的患者們不平呢?
在殘夏陽光猛烈的黃昏,我獨自在國道上悠閒地散步時,看到勝呂醫生拿著手杖站在路旁,正往西服店的櫥窗裡瞧。
「這時候洗澡正好呀!再晚一點附近農家的小孩會把水弄髒;小鬼們會在水裡小便的,真拿他們沒辦法!」
圍著圍巾的婦人在路旁向我招呼。
「沒有!」
「請大病房的病患簽的;醫生!請您也為她兒子寫些什麼吧!」
每次卡車經過都揚起滿天塵土,等到塵埃落定後,才逐漸浮現出道路兩側的幾家商店,右側有香菸店、肉店和藥店排列著;左側是麵包店和加油站。啊!對了!還有一家西服店!我差點忘了說;西服店在距離加油站大約五十公尺的地方,孤伶伶地。不知為什麼會挑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呢?
「你在搞什麼?」戶田故意做出驚訝的聲音。
車子從身旁經過時,看到車內昏暗的燈光下,權藤教授貼在窗上的臉一閃而過。他的旁邊坐著一位長下巴、微胖的軍官,兩手按在腰際的刀柄上。不知為什麼,勝呂覺得那時權藤教授的臉上,有著一層從未見過的汙穢而孤獨的陰影。
勝呂醫生似乎沒聽到我的叫聲,眼睛仍然看著窗外。他似乎在想著別的事。
將近四點,冬陽已從走廊上退出去,這時才看到老闆在兼任祕書——大場護士長的陪同下出現了。兩人都疲憊不堪的樣子!
「肚子圓滾滾的可能是個女娃娃。」妻把嬰兒服貼在臉頰上很高興地自言自語。「她在踢呀!有時候會踢肚子呀!」
「這是大家都得死的時代,」戶田用報紙包好葡萄糖放進抽屜裡。「不死在醫院裡,也會死在每晚的空襲,可憐老太婆一個人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去研究治療肺結核的新方法。」
手術的日期一旦決定,患者的心理就開始不平衡:會想像開刀時的痛苦,還有肋骨折斷時的清脆聲……等等。這一個禮拜的痛苦,換作別的患者,勝呂可能會把日期告訴他;可是,他沒有勇氣告訴這個幾乎注定會死的女人。
第二天也是雨天。午後,我冒雨上街前往F市的報社。
「是拿美國俘虜做人體解剖的實驗!」
「有什麼事嗎?」
戶田從椅子上伸長身子往窗外看;第二外科門前,有兩個士兵雙手交叉在背後,像籠裡的動物來回踱著。白楊樹底下,穿著長統靴的老人仍然揮動著鐵鍬。
「三點半吧!」
「阿婆,妳為什麼答應動手術呢?」
她是門司遭到空襲被燒燬時,打算投靠住在這裡的妹妹而逃來的患者,到了這裡才發現妹妹和家人都已行蹤不明,被警察送到大學的附屬醫院來之後,就一直以免費患者身分躺在第三病房的大病房裡。她的雙肺已壞了一半,根本無藥可救,而老闆橋本教授也早已放棄了!
從醫學院的西邊看得到海。每次爬上屋頂,有時他看到的是藍得令人痛苦的海;有時是陰鬱而帶黑色的海。可是,只要眺望著海,勝呂可以把戰爭、大病房的事,甚至於每天的饑餓感都忘掉。也不知道為什麼,海的各種顏色會讓他產生種種幻想。譬如:戰爭結束後,像老闆那樣渡海到德國留學,也和那兒的姑娘談戀愛。或者是比較平凡的,而不是實現不了的夢,譬如在某小鎮上開家小醫院,看鎮上的病人,如果能娶到當地仕紳的女兒那就更美了。這樣一來,也能夠照顧到住在絲島郡的父母親了。勝呂認和-圖-書為平凡是最大的幸福。
真的是大家都得死亡的時代!沒在醫院裡斷氣的,也會在每晚的空襲中死掉。
「死了啊?這也是沒辦法的!是什麼時候呢?」
戶田把報紙鋪在桌上,用舊解剖刀削著藥用葡萄糖。每削完一部分時,他就很惋惜地舔著附在手掌上的白色粉末。病房又恢復了寧靜。一樓的大病房和二樓的單人病房,到三點為止是「安靜時間」。
旅館裡幾乎沒有客人,女服務生鋪好床出去之後我盤腿而坐,抽了好幾根已有好長時間沒抽的菸。
「太太!會治得好的!」老闆每次收聽診器時都為她打氣。「我一定幫妳治好。不!這是我報答大杉老師的恩惠。」
「柴田副教授有事找您們!」在這樣的日子裡,有一天護士從門口探出頭來說;是動手術那天負責血壓的護士。
「橋本教授的技術和我們的努力都被您看輕了!」
「不要想那些沒用的事,快去看看醫生吧!」
勝呂走出房間。在風吹拂著的中庭,他茫茫然地看著腳穿長統靴的老工人,揮動著鐵鍬。
勝呂行個禮走出房間。他把臉貼在走廊的窗上,不知為什麼覺得好疲倦,心情好沉重。醫院的老工友穿著長統靴,正反覆地用鐵鍬翻著地面,把挖起來的黑土丟在一旁。他頭上那株長滿樹瘤的白楊樹,樹枝隨風晃動。這時有一輛卡車揚起灰塵開往病理學研究所,卡車上有幾個穿著草綠色工作服的高個子男人,吊兒郎當地聚在一起。
「耶——」她無奈地想著,似乎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答應。
「是嗎?總之,那種氣胸針的打法,在鄉下醫生是難得一見的。他為什麼會住在這種地方呢?把氣胸針插入患者胸中,看似容易其實很難;我在經堂時,從看病的老醫生那兒聽說過:可不能隨便交給年輕的實習醫生,等到能打得好的,都已是老練的結核病專門醫生了!」
「那是沒辦法的事!在那種情況下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以後也一樣,我自己也沒信心,將來如果還遭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或許還會那麼做……做那種實驗!」
「大病房的那個患者讓她先死掉了,本來我還想拿來做新的實驗呢?」
我縮著身子躲在角落裡,搓洗著細小的手臂,才想起這個男人是車站附近加油站老闆。他經常穿著腰間繫著帶子的白色工作服,手上拿著加油管,因此一下子沒認出來。女澡堂那兒傳來小孩的哭聲。
「不知道!」
看到俘虜後大約一星期的某天過午時刻,F市發生許久未有的長空襲。敵機數量比往常多,醫院裡的患者,能走的就自己走,走不動的用擔架抬到地下室避難。醫學院雖然距離F市有兩里之遠,窗戶仍被震得喀喀作響;還聽得到高射砲的「砰、砰」的爆炸聲。B29型飛機在灰色的雲層裡發出低沉的吼聲,一直盤旋不去。
搬到這裡已快一個月了,為了九月下旬小姨子的結婚典禮,得跑趟九州。妻的肚子已經越張越大。
戶田穿上掛在壁上的診療服,像老哥勸告小弟似地,露出微笑走出房間。
「要堅強呀!」隨著推動的逐漸加快,母親小跑步了起來。
「這我就不懂了!」勝呂把火已熄滅的香菸放到桌上回答著。「對我來說,有沒有神都無所謂。」
「老太婆呢?」
心裡想著要帶X光片去,要帶X光片去之間,又過了兩、三天。
服務臺的小姐以不耐煩的眼光看著我;不過還是撥電話給資料課。
戶田靠過來,他默默地從假象牙的盒子裡拿出捲菸遞給勝呂,勝呂無力地搖搖手拒絕了。
「妳為什麼不來檢查?」
「勝呂?勝呂……」對方斜著頭。一、兩杯黃湯下肚他滿臉通紅。
「真是沒辦法,」戶田聳聳肩。
「誰?」
田部夫人突然開始呻|吟了。麻醉劑方面除了邦斯可外還打了普魯卡因(procaine);不過患者似乎還有些意識。
「輸血呢?」
「不,他——或許你不知道那個案子!」
他已察覺到異狀了!血液變成紫黑色,表示患者的情況有異。是不是出血過多?勝呂看到老闆的臉上,由於流汗好像抹了一層蠟,泛著亮光。

話雖這麼說,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半個月後小姨子就要在九州的F市舉行婚禮,我必須代替懷孕的妻出席;雙親已過世,妻是她唯一的親人。
「醫生,我的病治得好吧?」
「她說身體不舒服。」
「我想查一下以前的報紙——」
「是勝呂二郎嗎?」
「好了,不用再看了!」
老闆抬起頭看他,臉上是一片空虛。
我搬來的那個月,豔陽高照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天;麵包店和加油站之間的田地,出現了嚴重的龜裂,在毫無水氣的玉蜀黍根間,蟋蟀渴得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痛呀!怎麼會不痛呢?就像被燒紅的鐵棒重重地打了一下似地;你當過兵嗎?」
「咦?我的聽診器——我的聽診器跑到哪裡去了呢?喂!你的先借我一下!」
勝呂診察時,老太婆閉著眼睛聽著隔壁的阿部蜜在吟詩。蜜不是免費治療的患者,年齡和老太婆相近,床鋪就在斜對面;兩人小聲地交談著。
「天空喲/你撒落的是/白的/純白的/棉花的行列」,不知為什麼勝呂只要吟哦這節詩句,淚就快掉下來。尤其是這陣子,開始對老太婆做手術的預備檢查後,他爬上屋頂眺望大海、心裡咀嚼著這首詩的次數增多了。
「想請您幫我打氣胸。」
手術失敗後,老闆不露面,研究室、護士室和病房,一切都變得散漫而雜亂。歐巴桑也偷懶了,破窗戶上、走廊上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白色塵埃;連患者也不安分守己了。
執刀者:橋本教授、柴田副教授
老闆很疲倦似地走出走廊,勝呂斜靠在大病房牆壁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老太婆用毛毯包裹著的身體,從角落的床鋪上看著他,他很痛苦地把眼光從那困惑的視線中移開。動手術的話,這個患者的存活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是兩肺同時動手術,在醫學院是史無前例,百分之九十五是活不了的!可是,要是不動手術,半年之內她也會衰竭而死。「這是大家都要死的時代!不死在醫院的傢伙也會死在空襲中!」勝呂又想起今天下午戶田生氣時的氣話。診療結束後,大病房又響起一陣乾咳;患者們像蝙蝠似地從病床上爬下來,又爬上去。勝呂茫茫然地思考著:這間陰暗病房的臭味,如果人死亡有臭味的話,是否就是這種味道?
以我的經驗來說,就算是經堂的老醫生,一個月裡也會有一、兩次針停在肋膜附近,非得重打不可。重打時,胸部那種撕裂般的劇痛是難以形容的。
才剛昏昏入睡,一下子又醒過來了。黑暗中,勝呂醫生既黑又腫的面孔,以及像長著毛的芋蟲般的手指一閃而過。胸前的皮膚似乎又感受到那股冰冷感覺。
當勝呂頭一抬起來,看到柴田副教授兩手插在診療服的口袋裡看著他的臉。
只要爬上本部的屋頂,就看得見F市市街一天比一天縮小。拿實際的情形而言,與其說是市街縮小,不如說是被燒燬的,像黃色沙漠的部分逐漸擴大。不管是有沒有風的日子,都會看到白色灰塵自沙漠部分捲起,那小小的龍捲風把從前鄉下出身的勝呂看得目瞪口呆的福屋百貨公司包住了;公司內部已全燒燬,只剩下空殼。
「放在家裡。」
「省省罷!你要照顧那免費治療的患者到幾時呢?」
「媽媽在這兒呢!妳姊姊也馬上就趕來了。手術很快就會結束的。」
我很快就找到做人體解剖的第一外科病房。我裝作探病的樣子登上三樓。三樓都是住院患者的大病房,走廊上瀰漫著消毒藥水的髒臭味,不錯,這就是勝呂醫院診療室的臭味。
許是火焰和煙招過來的?黑色大雲團從東邊的地平線逐漸擁過來,夾雜著煙灰的冷雨整整下了一晚。大病房的患者們,每人特別分配到從軍隊撥過來的五個硬而小的麵包。那晚,勝呂值班沒回住處;用毛毯裹著打了綁腿的腳,趴在研究室的桌上睡著了。
走廊上,田部夫人的母親和似乎是她姊姊的婦人帶著蒼白的臉色跑過來了。
「咦?」
「那你是甘心去當二等兵了?」
「哎呀!那就跟他老公一樣,也是個血色不良的女人呀!幾乎都不到外面來,更沒看過她到車站那邊去。」
「我——現在頭好痛呀!」
「哦!老闆年紀也大了!」
老闆默默地走到下一張病床。勝呂跟在大場護士和戶田後面,聽到背面淺井助教一邊用鉛筆在體溫表上做紀錄,同時安慰患者:「沒問題,阿伯,待會兒給你鎮痛劑。」
當他發現到我走近時,馬上移開視線,挪動腳步。我向他點頭,他也只是默默地回禮而已。
「你說誰——我?」戶田嘴角又浮現出那慣有的輕蔑微笑。「我才不幹呢!」
「想拒絕的話還有機會呀!」
「那麼他現在——是在東京?」
「我想說不定還有救呢!」
「媽媽!我好難過!呼吸好難過!」
「我是患者!」
「你有介紹信嗎?」
「為什麼突然改變呢?」
「又在開會嗎?」
小姨子是在東京上班和同事戀愛而論及婚嫁的,由於男方家在F市,因此婚禮就在這兒舉行,小姨子沒什麼親戚,來參加她婚禮的就只有我這個代替她雙親出席的親戚了;或許她會覺得不光采吧?
然而,勝呂醫生卻引起我很大的好奇。套窗總是關得緊緊的,是因為老婆還沒回來嗎?掉在庭院裡的小孩的紅雨靴是被狗叼去了?不知何時已不見了。
才剛上過澡堂的身子,回到家裡又是一身汗。妻用雙手捧著便便大腹坐在走廊邊。
「看過,打了半年左右的空氣。」
他從浴槽起身時,弄出巨大的水聲。壁上的鏡子裡映出他那像狐狸的面孔。
勝呂被戶田這麼說,雖然生氣,可是,另一方面自己的祕密被揭穿,不由得臉紅起來,把玻璃板往架子後面扔過去。
「耶列巴特液完畢。肋骨刀!」
「那就不打擾了。」
「等等……」
「從耳朵會痛開始,就超過三十八度了。」
「他在這兒已經很久了嗎?」
「汗!汗跑進眼睛裡!」老闆身體搖晃著。護士長顫抖的手,拿起紗布擦拭他額頭上的汗。
「你可真瘦喲!這樣子的手臂是刺不死人的,沒法當兵的。我呀——」一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其實不只我,凡是到過中國大陸的傢伙,最起碼都殺死過一、兩個人。我家附近的西服店老闆你知道吧!他在南京的時候聽說相當殘暴;因為那傢伙是憲兵呀!」
不過,一星期有兩次老闆帶著助教和學生們診療時,患者們會突然變得渺小。當淺井助教把綁在床鋪上的體溫表遞給老闆時,他們彷彿等待宣判那樣,以充滿不安的小眼光仰望著眼前偉大的人,極力掩飾發燒、咳嗽等症狀,希望早一秒鐘脫離醫生們檢查的患者,兩手放在膝上,縮著肩膀。
「那醫生的老婆不會是跑掉了吧?」在澡堂裡的加油站老闆說。「這麼說,他原來是搭上了護士呢!」
加油站的老闆仍然穿著白色的工作服,在輸油器前走來走去。我每次上班路過時跟他打招呼有時還停下閒聊幾句。在澡堂裡除了他之外,也碰過西服店的老闆。我心想:能把這病治好那就太幸福了,小孩也快有了,雖然不大,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這雖是很平凡的幸福,但是我已經很滿足。
「手術順利完成了!」淺井助教極力裝得平靜,發出苦澀的微笑;可是他的聲音是沙啞的。大場護士長為了擋住家屬靠近推床,也加入行列。
「紗布,快!」
老闆發出意義不明的聲音,回過頭來。他的樣子對這件事並不關心與好奇。
「大戰結束前,只去了一下就回來了。」
「有沒有病情急速惡化的患者?」
大場護士長繞到手已用酒精消毒過的老闆背後,幫他把手術衣的帶子打結,然後像母親照顧個子高過自己的兒子似的,把類似土耳其帽的白色帽戴到他頭上。另外一位護士拿出裝著刷膠手套和絨毛手套的金屬箱子。於是老闆變成可怕的、有著像「能面」面孔的白色木偶。
戶田是神戶某醫生的兒子,從學生時代起,就常連唬帶騙地告訴鄉下出身的勝呂,類似學院內複雜的人事和學閥的祕密。「把醫生看得太單純可是錯誤的耶——」勝呂眨眨眼睛,他的表情越悲傷。戶田的臉就越高興。「醫生呀!可不是什麼聖人!他們也想出人頭地,也想爬上教授的寶座。實驗新的方法,也不是猴子或狗就夠了呀!你要睜大眼睛看清這世界哦——」
「你真天真。不要想法老是跟女學生一樣。」
「因為我請他看病,打氣胸。」
「是呀!」
「這次在免費治療的患者身上我想做的實驗,」柴田副教授搖搖晃晃地走近黑板,從診療服的口袋裡掏出粉筆來。「不是傳統的修密特式整形手術。你念過柯利羅斯的論文嗎?」
「那面旗子是否已送到她兒子手上了呢?」蜜喃喃自語。
「嗯!」
對第一個俘虜所做的實驗,是戰爭醫學所不可或缺的。通常,代替血液的生理食鹽水,是蒸餾水一百與食鹽零點八五混合而成的。對於需要輸血的患者,到底可以注入多少代用血液呢?以人體而言,至今仍然不明。一般認為兩千CC到三千CC還不成問題,再多就不知是否可行。
勝呂強忍著不舒服和頭痛,勉強回答。
「真是個怪人。」
他塗滿肥皂的臉轉向我,好像第一次看到我蒼白又削瘦的胸膛和細小的手臂,露出訝異的眼光。
「嗯!」
口罩下發出使力的聲音。形如鹿角的第四根肋骨被擰下來了,放入器皿中發出細微的乾燥響聲。
「總之,選個好日子去打氣胸,然後跑趟九州就對啦!妹妹九月的結婚典禮就快到了。」
她遲https://m.hetubook.com.com早非動手術不可,本來預定在秋天,為什麼突然改在二月呢?這又讓勝呂丈二金鋼摸不著頭腦。上一次診療時,老闆是否因惦記著別事,要不然怎麼對這件事隻字未提呢?
「唔姆——」
「還是你厲害!」勝呂又深深地嘆口氣。「這種事我也懂;可是,懂歸懂,我是做不來的!」
「老闆的診療改為幾點呢?」
「把睡衣脫掉!」淺井助教命令。「把背部轉過來,玫瑰疹還是老樣子,不過耳朵已開始化膿了。」
老闆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轉過來,他的臉就像要哭出來的小孩一樣!
「血壓計、灌注器(irrigator)都準備完畢。」助教回答。
出發前我請他打空氣進入胸部。不過,我沒跟他說要到九州的事;因為我想反正說了他也不會答腔的。
「勝呂君,你願意幫忙吧?」
「而且,我想你們自己心裡也有數吧!自從那次手術失敗之後,老闆的氣勢整個都被權藤教授的第二外科壓過去了,我們可藉此機會和他們合作,而且,和西部軍的醫官打交道也應該不是件壞——我們也沒有必要去拒絕他們出自善意的請求,破壞彼此間的感情……。當然,要是你們不願意那也沒辦法。不過,聽說權藤教授那邊也有五個人參加;而我們這邊是老闆、我跟淺井三個,再加上你們兩個剛好也是五個。」
「那個醫生的醫術怎樣呢?」
「氣胸?」
那陣子,勝呂再一次在第二外科的門口看到卡車載來美國俘虜;跟上次一樣,兩個年輕士兵腰間插著手槍站在車門旁。勝呂經過時,俘虜們正一手拿著地瓜邊啃邊上卡車。他們穿著比自己身材更寬更長的鬆垮垮的工作服,其中一個還拄著拐杖。
當他把橡膠管接到氣胸針上時,我故意若無其事地說:
「聽說不差喲!他很少說話,是個個性怪怪的醫生。」
病房的門開著。剛剛量血壓的年輕護士哭喪著臉跑過來,淺井助教命令她表演的戲她不知該如何演出。
「我知道!」一、兩杯葡萄酒下肚後,滿臉通紅的副教授,邊翻著勝呂帶來的檢查表邊回答。

在第二外科的門口,剛才雙手交叉在背後、巡邏著的士兵已不見了;載俘虜來的卡車也不知開到哪裡去了?已恢復寂靜的本館,勝呂登上屋頂,發出一陣腳步聲。
「沒有X光片就沒辦法!」
「包括我們在內?」像是她姊姊的婦人,責備似地說。
「不過——今天晚上是危險期。為了慎重起見,到後天為止禁止會客。」
從資料課的窗戶,看得到低垂的黑色雲層覆蓋著這條街。我有時從報紙中抬起頭來,眺望陰暗的天空。當我離開報社走在街上時,細雨斜打在臉上。巴士、電車和東京一樣發出噪音。被雨淋濕的人行道上,穿著藍色、紅色等各種不同顏色的少女們走著。從咖啡廳裡傳出柔和而甜美的音樂,電影院的牆壁上張貼著江利千江美滿面笑容的海報,是她來到這城市?
外頭乳白色的暮靄開始籠罩。遠處從實驗用狗的狗屋傳來乞食的吠聲。在遮光黑布下的電燈只在周圍發出昏暗的亮光。勝呂看到乳白色暮靄前方的黑色大海;海離醫學部並不遠。
「事實上,她自己也同意;反正快要死了,我想為她開刀看看。」
由於妻嘮叨得厲害,那天傍晚我帶著X光片去看勝呂醫生。套窗仍然關得緊緊地,庭院裡小孩的雨靴還扔在那兒,小狗屋依然空著。太太不在家時,勝呂醫生似乎是自己做飯。
做整形手術之前,要先記錄患者的肉體情況。淺井助教命令勝呂做的就是這件工作。幾乎每隔一天他就把老太婆從大病房叫到檢查室,做心電圖、分析尿液,從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臂上抽取血液。每當針插|進手臂時,老太婆的身體就會抽搐一下。當她蹲在沒燒火的檢查室角落裡,把玻璃製的尿器放在大腿根部,就一直發抖。這個患者就只差還沒喀血。檢查完後竟有點發燒,這是以前少見的現象,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一心一意希望治好病吧?總是非常認真地照著他的話去做,勝呂看到她這樣子,不由得把視線移開。
用紗布擦血、止血;可是,出血仍然不止。老闆的手動得更快了!
由於卡車經過揚起塵土,用油漆寫的歡迎訂做西服的幾個大字和櫥窗的玻璃都變白了。櫥窗裡擺著只有上半身的肉色模特兒,那是非正經的衛生博覽會中常看到的白人男模特兒。頭上塗的紅色是當作金髮吧!高鼻子、藍眼睛的那具模特兒,整天掛著謎樣的微笑。
我也一樣,從到F市的那天起就想回東京。以前聽說過水上都市,流過市街中心的那河川,水黑如墨還有泥臭味;黑色的水面上,還漂浮著小狗的屍體和舊膠鞋,令我想起勝呂醫院的庭院和診療室的臭味。當地人的口音真的就跟勝呂醫生一樣,我想到他也曾經有過看著這條河,走在這條街上的醫學生時代而覺得滑稽。
婚禮結束後,小姨子和丈夫要到車站,我和親戚們送他們到月臺。街上,下著雨。新婚夫婦離開之後,大夥兒突然覺得無聊起來。男方家人邀我再上餐廳,我推說疲倦回到旅館。
「呸,試驗血清不夠呀!」
我想起孩提時代聽過的人面獅身的謎題。我心想,今後是否還要去勝呂醫生那兒呢……
從學生時代起,勝呂就懷著一種混合著神祕的害怕和崇拜,遠遠地眺望著老闆。年輕時一定是個美男子,輪廓分明,像雕像的面孔,隨著年齡的增加,又多了第一外科手術名醫的威嚴。勝呂每次想到老闆的夫人,是留學時代戀愛結婚的白人女性,就認為這樣的人生,是鄉村出身的自己一輩子都辦不到的,而感到痛苦。
「跑掉的太太是怎樣的人?」
「好!」蜜把已經收到套子裡的眼鏡重新戴到臉上坐了起來,把封面已破損的小冊子捧到眼睛的高度。
「哦……」
「是……」勝呂眨眨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回答。
「有異狀?」
「彌勒佛經過了五十六億七千萬年,這次對信仰虔誠的人,開啟心中的明燈……」
還記得他在那面旗子上寫下「必勝」那兩字時,已有了預感;不過當時的預感是她會因手術而死,而不是這樣的自然死亡。是空襲的驚嚇和一整晚的冷雨結束了她的生命。
許是時候還早,整個大澡堂裡只見一個狐狸面孔的男人兩手托腮,靠在浴槽邊緣。他注視我一下,之後,搭訕著說:
「我不知道。對了,快把聽診器借我!」
我走出咖啡廳,搭上終點站是F大醫學院的市電車。小雨又開始下了,廣闊的校園內,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槐樹似乎都淋濕了。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在灰色陰影籠罩下的走廊上患者的家屬問他,勝呂一言不發走下樓梯。
勝呂跑到空蕩蕩的大病房一看,棉被也沒整理,老太婆一個人坐在床上,背向他,兩手捧著葡萄糖像老鼠那樣啃著。勝呂看到她這種卑賤的樣子和凌亂的黃髮,有股難以言喻的輕視念頭產生。
依戶田的說法,大半教授都已被第二外科主任權藤教授拉攏過去了。事實上,不管是年齡或院內的經歷來說,由戶田和勝呂的老闆——橋本教授——繼任醫學院院長乃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權藤派和F市的西部軍結合之後勢力大增,理所當然的事也被推翻了。戶田還說:聽說權藤教授和軍部私下約定,如果自己當上醫學院院長,準備把大學的兩棟病房專門收容傷兵;還聽說在權藤教授和軍部之間居中聯絡的,是第二外科的講師小堀軍醫。
副教授把迴轉椅弄出軋軋聲,兩腳在前方搖晃著。
「那邊準備好了嗎?」老闆的聲音雖然很低,手術室的壁上發出回音。
「歐巴桑有孩子?」
在田部夫人死去的第二天,柴田副教授突然想起似地說,老太婆的手術要延後兩、三個月。「要是連續兩次手術都失敗,會把第一外科的招牌砸掉呀!」副教授削瘦的臉頰扭曲笑著;勝呂彷彿聽著來自遙遠世界的事。他沒心情通知老太婆,也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
「再見!」
「善後處理?……對的……是需要善後處理。」
「第二外科那兒來了美國俘虜喲!」勝呂一回到第三研究室,馬上告訴正翻著抽屜的戶田。「是用卡車載來的。」
屋子裡和診療室中都瀰漫著一股髒臭味,不知是來看病的病患留下的體臭,還是藥水的味道?遮窗的白色窗簾從正中央裂開了,陽光從那兒照到診療室的一半地方。我看到勝呂醫生診療服上一小塊的血漬,感到很不舒服。
手術室裡看不到半個人影,兩床空床閒置窗旁。我蹲下來沒動,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到這種地方來?我想到幾年前,在這陰暗的房間某一處,也出現過勝呂醫生既黑又腫的臉孔吧!突然,我有股衝動想見他。
「是躺在單人病房的田部夫人呀!護士們說她是大杉院長的親戚,是那個太太呀!」
「醫生,動過手術後,我的病是否就會好呢?」
「還繼續下降。」
「耶!是現在嗎?」
「在中國中部的時候很有趣耶!有玩不完的女人。要是有人敢反抗就綁在樹上當突擊的對象。」
「你啊!也真是阿呆一個。」戶田小聲地說。
「哦!」
「做什麼工作呢?」
「喂!妳知道人面獅身像吧?」
勝呂用銀線把黃色的痰在玻璃板上弄散,然後放在藍色瓦斯火上烘乾。痰燒焦後惡臭撲鼻而來。
「有屁還不快放?!」勝呂對炭火的臭味,強忍著不吐出來,心裡嘀咕著;可是,副教授仍然低著頭,慢條斯理地把茶碗放在手掌上把玩。
「是嗎?」
「沒問題!」
說是醫院,其實倒像公庫(日本一種國營金融機構)建造的小灰泥屋。四周也沒有像樣的樹籬笆,就以被太陽晒得垂頭喪氣的褐色灌木當成跟番茄園的分界線。還只是黃昏時候,為什麼門戶緊閉呢?庭院裡掉著一雙小孩的髒雨靴。入口的地方有一間簡陋的狗屋,但是裡面沒有狗。我按了幾次門鈴也沒人出來,於是繞到庭院去。那兒的套窗開了一小縫,穿著白色診療服的男人探出頭來。
每當綿羊般的雲朵走過時
每當蒸氣般的雲層飄過時
天空喲 你撒落的是
白的 純白的 棉花的行列
「原來他那口音是九州F市的口音!」我告訴妻。
一、在第一個俘虜的血液裡注入生理食鹽水,試驗到死亡為止的最大量。
「話雖這麼說,或許老太婆對你而言,也是一種神的存在呀!」
「我也沒怎麼特別照顧呀!」
出了醫院,我漫步在國道上。國道筆直向前伸展,似乎無盡頭。前面有輛卡車揚起濛濛灰塵朝著我開過來,我躲到西服店的櫥窗後面等卡車過去。模特兒的藍眼睛注視著某一點,嘴角泛起微笑。
躺在推床上的田部夫人,頭髮散亂、臉上毫無血色,是因為在病房裡打了邦斯可的麻|醉|葯?還是對手術的恐懼呢?
蜜小聲地、結結巴巴地唸著,老太婆一直閉著雙眼。黃色芋頭皮黏在上面的鋁製食器掉落在地板上;周圍的患者仍然靜靜地專心聽著。
就連看慣的醫生打針時,都還會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是新醫生呢?更令我心裡難安。要是碰上醫術差的醫生,偶爾還會有自然氣胸的突發事件產生呢!一發生自然氣胸,患者馬上會窒息。我想起從套窗把頭伸出的勝呂醫生那張既黑又腫的臉,以及陰暗的房間,不知怎地就不想去了。
眼下是醫學部廣闊的建築用地。右邊是傳染病研究所和第一内科教室,在用瀝青油塗黑的病理學研究所和圖書館之間,排列著幾棟木造病房。灰煙從消毒室的煙囪裊裊上升。他心想:醫院有幾百個患者呢?有多少護士和職員呢?在建築物和建築物之間彷彿都有勝呂無法理解的齒輪轉動著。不想它了!再想,也於事無補呀!
「你先坐下吧!」
「我認為動手術有點勉強。」
那天,他臨床時悄悄地把藥用葡萄糖塊放在老太婆的枕邊。阿部蜜瞥見了,卻故意裝作不知道;以前勝呂也常給這個免費治療的患者葡萄糖。第二天,他偶然到大病房,發現老太婆把瘦小的手放在臉上睡著了,而給她的黃色糖塊卻掉落在地板上。
卡車停在第二外科門口前,兩個腰間佩著手槍的士兵,敏捷地打開車門跳下車。跟他們敏捷的行動相比,穿著工作服的幾個傢伙上階梯的動作,慢得像是拖曳腳步。矮個子的兩個士兵站在他們旁邊,顯得他們太高了,勝呂一眼就看出是美國俘虜。
他每轉動碗時,缺油的旋轉椅就發出軋軋聲。
勝呂看了預定表,直覺的反應是第一和第二項的實驗,應該是柴田副教授提議的。他眨著眼睛,腦海裡又浮現出副教授瘦削的臉。
「看來今天一定會發脾氣!」當老闆默默地走在走廊上時,戶田和勝呂並肩,悄悄地說:「你真的沒替阿部蜜檢查胃液嗎?」
「好!準備切第一肋骨!」老闆嘟囔著。
結核患者有人會硬說自己沒有痰,阿部蜜就是其中之一。其實不是沒痰,而是把痰和唾液一起嚥下;這時候就要用塑膠管直通胃部連同胃液一起抽出來。三天前,勝呂要她吞了好幾次塑膠管,每一次她都是流著淚吐出來了。
他對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
「那——上頭是不是命令做手術前的檢查呢?」勝呂坐到椅子上,閉上眼睛。剛才在走廊上的疲倦感又來了。「我還是搞不懂!」
氣胸通常是用如縫榻榻米那麼粗的針從胸側插|進去,針上再接著橡膠管;然後把空氣從管輸送和-圖-書到胸部,這是慢慢把空洞填補起來的治療法。我討厭這種治療法並非因為針插入胸部,而是針從腋下插入的關係。通常,腋下是由手臂遮住保護的部位,當手臂舉起,等著打針時,不知怎地,總覺得胸側有股冷颼颼的感覺。由於手臂高舉,因此在那冷颼颼的感覺裡,還摻雜著把自己置於毫無防禦狀態下的不安。
診療是從大病房開始的。在晝短的一月午後,只有窗旁留有白色的微光。當穿著白色診療服的老闆、淺井助教、護士長和戶田、勝呂等五個人一走進病房,護理員馬上打開蓋有防空用黑布的電燈。有幾個患者慌慌忙忙在床上坐起來,兩手放在膝蓋上端坐。
老闆叫著;那時,他的身體似乎微微顫抖。
「不用坐起來,你還是靜靜地躺著吧!」
第一助手:淺井宏。
似乎已聽不到空襲警報和警戒警報的信號了。在灰色的、低矮的冬雲下,不斷傳來轟隆聲,偶爾夾雜著似豆莢裂開的劈啪聲。去年中州被燒燬了,醫院一帶也被夷為平地,患者和學生們鬧成一團;最近不管是哪個地方燒燬都不會有人談論,已經沒有人把死活擺在心上了。學生大部分都被送到街上的各救護所或工廠裡。實習醫生的勝呂,不久之後也要服短期兵役,不知會調到哪裡。
「我昨天去過了,可是套窗卻關得緊緊的。」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有什麼不好的?我才不懂你為什麼那麼護著老太婆呢?」戶田很高興地「欣賞」著滿臉困惑的勝呂。「咦?有什麼不好的呢?」
儘管當事者極力掩飾手術的失敗,可是消息仍像滲到地面上的汙水般在教室中、病房裡擴散開來。在護士室及研究室裡,只要有兩、三個人聚在一起一定以此為唯一的談論話題。田部家礙著是大杉院長親戚的這層關係,表面上沒有提出抗議;可是受到已故院長栽培的内科教授們,在背後攻擊第一外科不聽内科的意見,硬把手術提前。總之,由於手術的失敗,在未來的院長選舉中,老闆被推薦的希望幾乎是零。
「趕快……」淺井助教歇斯底里地叫著。「裝上氧氣罩!」
她的手一放開,被切得像石榴的屍體上滿是血跡,手臂無力地垂落在手術臺的邊緣。老闆茫然地站著。沒有人開口說話,地板上的流水反射出無影燈的光,同時發出輕細的水聲。
「手術刀!」
「不知道!這樣一來你的迷惑不也消失了嗎?」戶田在身後說。
從那天之後,戶田和勝呂即使在研究室碰頭也避開彼此的眼光。兩人的話題只要稍微沾到那件事的邊緣,就一定會有一方趕緊轉移話題;彼此都不說出自己答應副教授的真正原因;話題一談完,他們又恢復僵硬的表情默默地工作。
「是戰爭剛結束時的報紙;有關戰時F醫大人體解剖案件的審判紀錄。」我回答著。「能不能我看看那時候的報導?」
我悄悄地注意他那留在胸上的內衣痕跡。雖然肋骨有點突出,還算是骨格粗壯型的。像我這樣身體虛弱的男人,對體格好的同性常會感到自卑。加油站老闆的右肩上有一道長約十公分,看來像是燙傷的痕跡;那傷疤的樣子像美人蕉的花瓣。
勝呂搖搖頭,那一瞬間,副教授削瘦的臉頰上,緩緩地浮現出輕蔑的笑容。
「沒關係,妳躺著吧!」淺井助教跟剛才一樣用像女性的甜美聲音說,然後用鞋尖把老太婆掉在地板上碗口已凹下的鋁製碗,偷偷踢入床鋪下。
「老闆會贏吧!」他想到跟自己無關的、這些教授的明爭暗鬥,明天是一道關卡,感到好興奮。
櫥窗上仍舊蒙著一層卡車揚起的白色灰塵,看不到西服店老闆的影子。紅髮的肉色模特兒微笑著凝視著我。勝呂醫生剛剛佇足在這兒看的是這具人面獅身像。
第三助手:勝呂二郎。
「勝呂君,我輸了!」
「以前的醫生打了四百西西空氣進去。」
不知從哪裡傳來收音機的流行歌曲,那是美空雲雀的聲音。女澡堂裡又有小孩在哭了。
勝呂醫生沒有回答,我一直看著他從抽屜裡拿出裝著氣胸針的玻璃瓶,檢查針孔,然後裝上橡膠管子,最後把麻|醉|葯的注射管擰進去。他長著毛的粗大手指像芋蟲似地動著,指甲裡積著黑黑的汙垢。
可是,勝呂醫生從沒發生過這種事。他一針敏捷地插在肋膜與肺之間,剛剛好停在那兒,一點也不痛,一下子就打好了。如果經堂的老醫生所說的屬實,那麼這個臉既黑又腫的男人,可能在哪兒從事過相當時期的結核治療吧!可是,這樣的醫生似乎沒有理由非到像沙漠般的地方來不可呀!他為何而來?令我百思莫解。
一個月前,勝呂所屬的大學醫學院院長教授,在與西部軍司令部的醫官和教育部官員會議時,因腦溢血過世了。會議中途,這位老人搖搖晃晃地上廁所。等到大家聽到鏗的一聲趕過去看時,只見老人手抓著水洗式廁所的沖洗鍊子,仰臥著靠在牆壁上。
「用繃帶包紮起來。」淺井助教尖聲說。
「老師!」淺井助教小聲地叫著。「老師!」
對學校內部這麼複雜的内情,到底不是像勝呂這種最基層的研究員所能瞭解的。他只瞭解這些跟自己的將來並沒有很深的關係,「我的頭腦跟淺井、戶田的不一樣,不是留在大學的料子。」他心想,「能夠到哪邊山上的療養院,當個結核病的醫生也就心滿意足了;再說不久後服短期役就要和這醫學院揮手道別了。」每到黃昏時刻,常有褐色車子停在第二外科的入口。戴著綠色襟章,腰上配戴著不合身的軍刀,穿著長統靴的實習醫官們打開車門,矮胖的權藤教授,悠悠然地上車。看到這幅光景,勝呂擔心的是:診療時老闆會不會又故意出難題?
「一切的執著都從迷惑產生的呀!」
那是戰時這裡醫大的醫生,把八名俘虜來的飛機駕駛員當作醫學上人體解剖的材料的案件。實驗的目的主要是:人失去多少血液後會死亡?以鹽水代替血液可以打多少進入人體?還有把肺切掉後人可以活幾小時?當時參加解剖的醫生有十二人,不過其中包括兩名護士。首先在F市審判,後來移到橫濱。我在被告名單的最後一位找到了勝呂醫生的名字,沒報導他在實驗中做了什麼?當事者的主任教授不久自殺了,主要的被告也都被判了重刑;不過,有三個醫生只判了兩年的徒刑。勝呂就是其中之一。
「您和勝呂先生是學生時代的朋友嗎?」
勝呂還記得一星期後,校內舉行醫學部部葬的事。那是個陰寒的下午,從海上吹來的風,像小龍捲風般把校内的黑色灰塵和報紙捲上天空;帳幕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帳幕前西部軍高級軍官戴著白手套,按著軍刀柄,兩腳岔開坐在椅上。並坐在他們旁邊的教授們,也許因為穿著難看的國民服,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苦澀而疲倦。有一個軍官在教授遺像前做了很長的演講,闡述醫科學生實踐人臣之道。
醫學院的研究員要是志願服短期兵役,接受短期的訓練之後,就可以當見習醫官了。
「好。」
我感到頭昏昏沉沉地,於是登上屋頂。眼下F市的街道就像灰色的巨獸蹲踞著,看得到街道前方的大海。海,湛藍的海,彷彿要滲入我眼中。
「血壓呢?」
「把手舉起來!」他低沉的聲音命令著。
勝呂臉貼在走廊的玻璃窗上,一臉茫然的樣子,淺井命令他說:「你,你在這兒盯著,不要讓祕密洩漏出去!」當田部夫人的家屬想過來時,被戶田在走廊的轉角處擋住了。
「不!天氣這麼熱——」我有點尷尬,「很辛苦吧?這是您的職業?」
在靠近大病房出口,躺在比其他病床更簡陋的老太婆一聽到這話,馬上用破軍用毛毯包裹著身坐了起來。
對第三個俘虜所做的實驗,是肺部外科醫生一直急欲得知的問題,比整形手術更理想的是肺的切除療法,雖然已有東北帝大的關口博士和大阪帝大的小澤教授實驗過,但問題之一是支氣管的尖端到底可以切掉多少呢?
「回到病房後,馬上打點滴。其他,手術後的治療照常處理。患者還沒死,是明天早上才死的。」
老闆頹然坐到椅子上,茫茫然地注視著地板上的一點。手術房內物品的碰撞聲和淺井助教的聲音,似乎都沒聽進耳裡。
只不過是實習醫生的勝呂,每天看到老闆橋本教授焦躁的表情,也多少能感受到醫學院的教授們對院長寶座的企盼和不安。那陣子,診療時老闆動不動就對實習醫生發脾氣,或斥罵免費治療的患者們。
回到冷冷清清的研究室,他把試管和鉗子推開,把阿部蜜託他的國旗在桌上攤開。勝呂不知該寫些什麼才好,在廉價的質料上,排列著幾個大病房患者們簽的字。勝呂心想:當這面旗子交到她名叫義清的兒子手上時,老太婆或許已是黃泉路上的人了!不抽菸的他,也從戶田的抽屜裡拿出一根,點上火,經過幾番思考,最後他寫下「必勝」這兩個常見的字。
「反正都一樣嘛!這是大家都要死的時代!」
「這是誰的痰呢?」
「上一次我看到她在車站一帶走;滿辛苦的樣子。」
勝呂知道他們要這些藥並不是真的為了自己的病。有人把藥小心地藏在箱子裡,跟別人交換只配給到少量的地瓜和大豆;也有人餓得難過時,喝鎮咳劑解饑的。
入席時坐在我旁邊的是新郎的堂兄,個子也很矮,可是很胖。給我的名片上印著的是醫師。
「是動手術嗎?」戶田問。「老師要我們加入?」
黑暗中,他睜開眼睛,傳來遠處的海浪聲。海,似乎掀起黑色的浪潮衝向岸邊,然後又帶著黑色的浪潮退回去了。
「紗布……紗布……血壓呢?」
「也沒什麼特別照顧嘛!」
淺井助教瞪了勝呂一眼,那表情似乎在說以一個小小的研究員無權過問醫學院的內部情形。
第二助手:戶田剛。
「日本已經搖搖欲墜了,第一外科也朝夕不保了!」戶田在沒有火爐取暖的房間裡踱著步子。自嘲地說。「要爛就讓它爛吧!你也趕快去當見習醫官,離開這種地方吧!」
戶田把抽屜弄得咯嗒咯嗒地響,彷彿在說沒啥了不起。
我擦乾身體對他說聲「先走了!」。在更衣處,有一個男人臉微微朝後正在脫襯衫,是勝呂醫生!他看著我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把視線移開。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前天的事?午後的陽光照在醫生的額頭上,冒出幾粒小汗珠。我穿過番茄園回家,蟋蟀此起彼落地發出沙啞的叫聲:那聲音令人感到好難過。
「殺死患者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呀!自古以來醫生的世界,就是這麼一回事,醫術也因此而進步。何況,現在街上到處有人在空襲中被炸死,所以死掉一、兩個人誰也不當一回事啊!老太婆她呀!與其在空襲中被炸死,還不如死在醫院裡更有意義,不是嗎?」
那天下午勝呂也擔心著老闆的心情。三點半診療時間到了,他在第一外科主任室前,和淺井助教及戶田等著老闆會議結束出來。
「把患者的屍體送到病房去。手術的一切經過都不准對死者的家屬說!」
我想打聽看看除了勝呂之外,還有沒有別的醫生。我自己的胸部倒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妻的生產問題也不能不考慮了。
「把女人?」
「嗯!」

「危險性——」當微顰著眉的母親這麼一說,淺井助教馬上以像女人的甜美聲笑著說:
「正常!」
「其實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呀!在某種意義上,對醫學研究者而言,是最企盼的機會啊……」
「還會有救嗎?」戶田突然發出厭煩的聲音。「不要再感情用事了。即使救得了一個人又怎麼樣呢?大病房和單人病房裡病入膏肓的人多的是,為什麼特別照顧老太婆呢?」
兩個護士把裸體的田部夫人摺疊似地抬上手術臺。手術臺旁邊,老闆嫻熟地把放在玻璃桌上的鎳盆子裡的道具依序排好;剝骨膜的耶列巴特液和肋骨刀、小鉗子等互相碰撞發出來卡鏘、卡鏘的尖銳聲傳入田部夫人耳中的一刹那,她的身體震顫了一下;不過,馬上又疲倦地閉上眼睛。
「怎麼了?」
他的手指在我腋下肋骨之間探索著,是在找尋打針的部位。一股金屬般的涼意逼了過來。其實,更正確地說不是涼意,而是他並不是把我當患者,是當成某種實驗品來處理,既準確又無情(跟以前的醫生指尖的觸覺不同)。基於患者的本能,我突然害怕起來。(以前的那個溫暖多了!)這時,針已扎進我的胸部,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針是從肋膜和胸廓之間滑進去的。這一針打得真漂亮!
「請坐!這是剛才那位醫官忘記帶去的譽牌香菸。」
「他會不會是挑患者看病呢?」
戶田突然全身痙攣似地大笑起來,「傻蛋!在這種時代你還能有別的生存方法嗎?」
被老太婆這麼一問,他不敢肯定一定有救,可是,要是不動手術,不出半年她一定會死。勝呂其實也不知道她的病該怎麼辦才好?他覺得可憐的是,這個女人反正不久就要死了,卻還免不了皮肉之苦。勝呂除了默默地眨眨眼睛外別無他法。
「好像也不太久;只比我早一點。」
「哦!那你大概沒聽過中國佬迫擊砲的聲音吧!咻!咻!咻地飛過來。」
「啊——」
「為什麼——答應呢?」
「擔什麼心呢?手術是在麻醉下進行的。當天晚上可能會有一些疼痛,還有口會覺得很乾;只要忍耐個兩、三天就好了。」
「是呀!她的孩子打仗去了。」
「很抱歉!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今天晚上護士長和我會徹夜照顧的,你們請放心吧!」
「她心臟衰弱得很。」他跑去跟淺井助教報告;淺井助教跟柴田副教授正喝著藥用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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