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八 一九〇六年四月十九日
誰能相信這個柔和的人,隱藏著一顆頑強的心靈呢?他從不肯和教養他的高尚原理,或者他所傳承的特殊道德理想的教育,那種在我們生活的世界中認為是過高的、絕對誠實的理想相妥協。他不懂得我們因脆弱而甘於滿足的這些無數的、微小的和解。他不曾把這種理想的崇拜和他對科學的貢獻分開。他顯示給我們是一個輝煌的楷模,一種基於崇高的義務觀念而湧出的單純和純粹的真理愛。一個人相信何種神並不重要。那締造奇蹟的乃是信仰而不是神。
這個沉默的寡婦拿起剪刀,開始把這件深色外衣剪成碎片。她把這些碎片丟到火爐裡,看著它縮成一團,燻成煙燒盡,然後消失,突然,她停止了,努力要壓抑那由愁暗疲憊的眼眶裡湧出的淚水,結果還是徒然。在那半折疊的衣布中可以看到凝結的膠黏的物質斷片和腦髓最後的殘滓。幾週前,這顆腦子裡還產生出許多高貴的思想和天才底發現。
他又加上一句話:「既然妳願意的話,」滲透在這話語裡有他不願表達的情感。然後,他很快地回轉身,走向庭園,伊蓮快樂的叫聲在那兒對他呼喊著。
彼埃爾倒下來,仍然活著,一點沒有受傷。他沒有喊叫,幾乎沒有動彈,他的身子穿過馬蹄間卻沒有一點傷。然後他又置身於馬車的兩個前輪中間,奇蹟是可能發生的,然而這牽拉著六噸重龐大質量的馬匹,又往前拉了幾公尺。左後輪碰到一樣脆弱的障礙,在通過時把它壓碎,那是一個前額,一個人的頭顱。頭蓋骨霎時破裂,鮮紅黏性的物質往四方迸濺到泥土中:這是彼埃爾.居禮的腦髓!
最後這項工作完成了。這兩位婦人始終不發一言,包裹的紙,衣布和她們用來擦手的毛巾,所有一切都變成火焰的餌食。「我不能忍受讓那些不相干的手去碰觸這些東西。」瑪麗最後用一種哽咽的聲音說,然後依近布蘭妮雅。
吾輩對居禮先生懷有真正之崇敬。若以吾個人論,除吾家族外,彼為吾所最敬愛者。彼於普通之合作者,亦皆以偉大深切之情愛善待之。而彼之無限慈愛,甚且及於卑微之工友。幾可謂無人不敬之愛之。當彼遽然去世之噩耗傳來,即令實驗室之工友等,亦莫不皆黯然悲泣。此真摯哀傷之淚水,為吾平生所僅見。
居禮夫人在這次開始的首次講課裡,將闡述氣體中離子之學說並解說放射能。
翌日,瑪麗再度變成一具冰冷的自動機器——從四月十九日起,它就搬到她這個地方來。當布蘭妮雅踏上開往波蘭華沙的火車時,她用雙手緊抱的就是這部自動機器。瑪麗那罩著服喪的面紗,站在月臺上木然不動的姿影,久久烙印在布蘭妮雅的心坎上。
老居禮醫生、他的長子傑克、約瑟夫.斯克羅德夫斯基和布蘭妮雅帶著恐懼的憂心,觀察著這位冰冷而平靜的黑衣婦人,這個變得像一具自動機器的瑪麗底一舉一動。她甚至看著她的孩子也不能甦醒自己的感覺,這個身子僵硬,神情恍惚,不能追隨先夫於身後的妻子,看來已經離開活著的人們。
這些陰鬱的假期中,她的女兒在鄉野間蹦跳著,伊芙跟祖父在聖.雷米.勒.舒瓦滋,伊蓮在鮑科提海岸,得到瑪麗二姐赫拉.夏萊的保護——她到法國來過夏天,並給予妹妹充滿情愛的幫助。
五月十一日
五月二十二日
我的彼埃爾,我想告訴你金雀枝花朵盛開了,還有藤,山楂子、菖蒲也開始綻放——這些都是你喜歡的花兒。
當居禮夫人被詢問到她的意願時,她含糊地回答說她已不能思考,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星期一下午,瑪麗站在梭鎮墓地的墓碑前,她低聲對他說話,他的遺缺今天要由她擔任,聽眾已經擠滿這個狹小的階梯教室,擠滿理學院走廊,甚至擠到外面的廣場上。在講堂裡,偉大的心智和無知之輩混在一起。瑪麗的親友分散在漠不關心的人中間,最吃虧的是那些真正的學生,他們來聆聽演講並作筆記,但必須緊緊拉住他們的座位,以免被人驅逐出去。
聽到這樁事件後,這位高齡的老人乾癟枯皺的臉上淚水潸潸而下,他的眼淚表明一種反抗和悲傷。由於強烈的情愛和絕望,老居禮醫生譴責他的兒子因為漫不經心使他自己喪失了生命。他一再執拗的以痛心的責難重複著:「他這種時候究竟在做什麼夢來著?」
醫生道魯威先生,用海綿洗淨那張血汙的臉,檢查頭部傷口。他計算二十分鐘前還是一個好端端的頭顱,現在是十六塊碎片的頭蓋骨。理學院接到電話通知,不久在格蘭.卓吉斯坦街微暗的警察局,一位斯文富有同情心的警察署代表人,他是一位書記先生,看到兩個屈身的人影:實驗室物理助手克雷魯先生在那裡抽咽飲泣;還有馬車夫馬納,他紅腫的臉上也是淚流滿面。
瑪麗木然不動地凝視者這些腐壞的遺物,不顧一切地碰觸它們,擁吻它們。直到布蘭妮雅把這些衣物和剪刀奪去,而後輪到她開始把這些布塊剪成碎片丟到https://m•hetubook.com•com火爐中。
驚聞居禮慘故噩耗,悲痛莫名。未知何日殯葬?吾等明日將抵米拉寶旅舍。
……埋葬後的翌日,我把每一件事都告訴了在別林家的伊蓮。起初她並不了解,她一言不發地讓我離開,可是後來,她哭著好像要見我們。她在家裡不停地哭泣,然後她為了要遺忘,又找她的小遊伴玩去了。她不再問及任何細節,最初,她害怕談到她的父親,她瞪著不安的眼神看著送給我的黑色喪服……,現在她看來好像不再想它了。
我走在街上、像受了催眠術一般,什麼事也沒去留意。我不想把自己殺死,我甚至連自殺的慾望也沒有。但在這些馬車裡面,難道沒有一輛,讓我分享我所愛的丈夫的命運的車子嗎?
我也想告訴你我被任命接替你的講座,為此,還有一些愚蠢之輩向我祝賀。
「現在,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安排我的生活。我知道我必須這樣做,但是我該怎麼辦?該怎麼做呢?」
將近二黙半,他笑著起身告辭,向他的同伴們說聲再見,然後和晚上還要晤面的榮.別林握手。走到門檻時他機械地向天空眺望了一下,他皺眉頭看著陰霾的天氣。他照例打開那把大雨傘,走入傾盆大雨中,朝著塞納河區走去。
秋天,瑪麗無法待在克魯曼大道的寓所。她出去尋找一個新住所。她還住在梭鎮,那是她遇見彼埃爾時,彼埃爾一直居住的地方——而今那也是他安息之所。
瑪麗失去了她的伴侶,世界也已失去了一位偉人。這種殘酷的永訣,化入雨水和泥土中,使輿論大為震驚。世界各國的報紙都用數欄的版面來記載道斐納街這樁悲痛的事件。同情的書信在克魯曼大道的寓所堆積如山,其中有國王、有大臣、詩人、有科學家還有一些不知名的人。在這幾束信件、記事、電報中,我們可以看出真實的感情底呼聲:
「布蘭妮雅,」她低聲說:「妳得幫助我。」
有一天,彼埃爾曾說過一句話,這句話現在變成一種道德的遺言,一項命令,重新湧上她的記憶。它明顯地指出她要走的道路來:
一點二十五分,談話之聲愈來愈大。有人低語,有人互相質詢,為了不逃過居禮夫人進場的任何一部分細節,他們引頸翹望。所有列席者對居禮夫人的進場都有同一想法,索本大學曾經認定的古往今來的大師中,這個唯一婦人的第一句話——這位新教授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她將會感謝部長?感謝大學?她會說到彼埃爾.居禮?是的,她無疑會這麼做,依照慣例,開始總要頌揚前任,但是這位前任正是她的夫君,一個工作伴侶,這是多麼棘手的「處境」啊!這令人緊張,獨一無二的瞬間終於來臨……。
當她決定遷移時,老居禮醫生感到惶恐。這也許是他生平第一次和媳婦商洽:
一位遺孀,一位七十九歲的老人,一個小女兒和一個嬰兒——這就是現在居禮的一家人。
瑪麗神情懨懨,她漠然地聽著這個消息,她的翁公詳細地把這項重大的任務告訴她。她覺得有義務接受它,她只回答一句話:「我願一試。」
克爾文爵士:
傑克.居禮和約瑟夫.斯克羅德夫斯基已離開巴黎。不久,布蘭妮雅也要回到波蘭捷克朋療養院她夫君的身邊。
由當時報紙抽出的一部分報導,可以看出他們懷著怎樣的興味和急切。整個巴黎都在注視這位「著名的未亡人」,第一大在公眾面前出現。這些新聞記者、社交界人士、美麗的婦人和藝術家,他們包圍了理學院的事務處。他們得不到「招待券」時,就變得很憤慨——這些人既非為同情心所動,也不是為汲取學問而來。他們實在並不關心什麼「氣體中離子之學說」,瑪麗在這個殘酷的日子所感受到的痛苦,只不過增添做他們好奇心的調味品,甚至於悲愁也有它諂上驕下的勢利鬼呢。
他跟著一輛緊閉的出租馬車後面,在柏油路上走了幾分鐘。這輛馬車慢慢地滾動著,朝著波恩紐夫駛去,在濱河路和這條街的轉角處,噪音更加刺耳,一部電車沿著河濱正駛向孔科魯德廣場。一輛由兩匹馬拉引,戴有重貨的馬車從橋端衝奔而出,快速地進入道斐納街。
七月十日
在她突然加強的聲音中,隱約可以聽到她慣常具有的威凛凛的回聲。
「不,您來決定吧,」瑪麗囁嚅道:「如果您離開的話,那會使我很悲傷。但是您可以依照您所喜歡的來選擇。」
她的親人都在低聲談論著這些問題,而聆聽著教育部和大學代表們的提議,他們相繼蒞臨克魯曼大道寓所訪問。葬禮的翌日,政府正式提議頒給彼埃爾的未亡人和孩子們一筆國家年金。傑克請求瑪麗對這個提案做決定。她斷然地拒絕:「我不需要年金。我還年輕,可以賺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費用。」
約瑟夫和布蘭妮雅來了,她們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伊蓮和他的舅舅玩,伊芙發生這樣的事仍帶著一種無心的喜氣,在屋子裡到處跺跺地走著,玩著,笑著。每一個人都在談話。而我卻看到彼埃爾,橫臥在死床上的彼埃爾。和圖書
老居禮醫生和女傭兩人留守在家裡,他為這些重要的來訪者驚訝不置。他自己出來跟兩人晤面,他隱約能感覺出他們臉上異樣的神色。保羅.阿貝爾的任務是先把這個消息告訴瑪麗,但在她的翁公面前卻只有保持一種為難困窘的緘默。然而這種曖昧的悲痛不能長期延續下去,這位身材魁偉的老人在這兩個人的臉上又凝視了一會兒。然後,並未提出質問,他說道:
G.李普曼:
我的彼埃爾,睡了一場很好和平靜的睡眠之後,我起來了,這只是十五分鐘前的事吧!此刻我又像一頭野獸一樣——想咆哮一下。
彼埃爾,我的彼埃爾!你躺在那裡,像一個可憐受傷的人一樣。頭綁著繃帶,安睡著。你的臉恬靜而安詳——那仍舊是往日的你,迷失在你出不來的夢想中。你那兩片我常說是貪吃的嘴唇,如今是灰白而無血色。你的小撮鬍子是灰白色的,你的頭髮幾乎看不見,因為傷痕正由髮際開始,額角上面、右方,可以看到碎裂的骨頭。噢!你受了多大的苦!你流了多少的血!你的衣服都染滿血跡,你那我常用雙手抱住愛撫的可憐的頭顱,曾受了多麼可怕的撞擊!我吻著你慣常闔起,你還一邊用我熟悉的動作抬起頭,讓我吻著的眼瞼……。
一點半……後面的門開了。居禮夫人在一陣熱烈的喝采聲中步上講壇。她微微低首屈身,一個冷淡的小動作算是行禮。她站在那裡,兩手緊放在那張放滿儀器的長桌上,瑪麗等候喝采的聲音停止,它忽然靜止了。她的臉色蒼白,勉強自己鎮定著,一種莫名的情緒使前來觀看表演的群眾鴉雀無聲。
所有認識彼埃爾.居禮的人,都會領受到和他交往的愉悅和安心,他優雅的謙沖,正直的誠實以及他心靈的純善所散發出的神妙的魅力。
……你死後的第一個星期天早晨,彼埃爾,我和傑克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我試著把那我們各自做過好幾點的座標加以測定,可是我感到不能繼續做下去。
一九〇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日報
日報
傑克和布蘭妮雅和彼埃爾最忠實的友人喬治.顧依,感到他們必須率先決定瑪麗的職位。傑克.居禮和喬治.顧依對理學院長表示他們確信,瑪麗是能貫徹她和彼埃爾所從事的研究工作的唯一的法國物理學家,瑪麗是唯一能取代他做實驗室主任的人。但必須屏棄傳統和慣例,才能任命居禮夫人為索本大學的教授。
兩天來,樹木長出葉子,庭園一片華美。今天早晨,我看到孩子們在庭園裡玩,我想你將會發現它們那麼美麗,並會指給我看那開得燦爛的夾竹桃、水仙。昨天在墓地,我竟不能了解鐫刻在石碑上「彼埃爾.居禮」的字樣。郊外的美麗使我深感痛苦。我取下面紗,穿著喪服去看每一樣事物。
吾覺有如失一親兄弟然。前此,吾尚未領略吾與尊夫關係之親密,今日始知矣。吾亦為夫人悲。
星期四一大早天氣就顯得很陰鬱。雨一直不停地下,天空晦暗。居禮夫婦雖然埋首於工作,仍不能忘懷四月的驟雨。彼埃爾參加了理學院教授聯會的午餐後,還得去出版自己著作的郭齊威拉書店校稿。末了還要到研究院去,瑪麗也有許多瑣事要做。
有一個夜晚,也是這一對姐妹倆在一起共度的最後一個晚上。瑪麗示意她的姐姐跟自己走,她帶領布蘭妮雅進入寢室。儘管夏天是那麼燠熱,裡面暖爐仍然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她把門鎖上。布蘭妮雅驚訝地注視著這位孀婦的容顏,她比平日顯得更蒼白,沒有血色。瑪麗一言不發地從壁櫥裡取出一件用防水紙包紮的厚而笨重的包裹,然後她坐在火爐前面,並示意姐姐坐在旁邊。在壁爐上,她已準備好一把鋒利的剪刀。
……吾等聞悉傳來噩訊,如遭雷電猝擊,驚駭不置。彼對科學界與人類已有如許貢獻,吾人對此天才發現家,正殷殷佇企其有更大之貢獻。詎料竟於瞬間消逝無蹤,令人徒留記憶耳。
她做了如下的決定:整個夏天她留在巴黎的實驗室裡作研究工作,並著手準備十一月就要開始的授課。她在索本大學的講課必須無遜於彼埃爾.居禮。瑪麗著手搜集筆記和書籍,並查閱丈夫留下來的筆記,然後她再度把自己埋首在研究工作中。
瑪麗的日記:
我的彼埃爾,我被任命繼承你的工作。你的課程和實驗室的指導人,我接受了,我不知道這是對或錯。你常告訴我說,你會喜歡我在索本大學教課。我至少應竭盡努力來繼續你的工作,有時這樣對我來說,這彷彿是我活下去的最輕易的方法。可是其他時刻,對我,當我企圖這麼做時,我簡直要發瘋了。
你的棺柩已經蓋上,我不能再看到你了。我不許他們用那可怕的黑布覆蓋,我用花束遮蔽它,並且伴坐在旁邊。
「彼埃爾死了?死了?真的死啦?」
接著好幾天,索本大學和法國或其他把彼埃爾.居禮視作他們會員的外國科學協會,對這位去世的科學家發表m.hetubook.com.com許多讚辭。亨利.波恩卡在科學院也對這位友人的榮譽予以頌揚。
……他們來抬你,是一群悲愁的人們。我看著他們,我沒有對他們說什麼。我們把你送回梭鎮,我們看到你被放進那深暗的墓穴裡,接著是那可怕的送葬行列。他們想讓我們離開,傑克和我都堅持不肯離去,我們想看每一件事結束。他們填滿墓穴,把花束放在上面,每件事都過去了,彼埃爾最後終於安眠在地下,一切都終結了,一切……一切都已完結……。
瑪麗日記:
馬魯斯蘭.貝魯特:
「當人們想到物理學上所完成的進步時……」在這些看來這麼冰冷的話語裡,含蘊著多麼深的悲痛呢?在場的人,淚水湧出眼眶,沿著面頰流下。
這是一位婦人第一次在索本大學講課——一位天才同時也是個絕望妻子的婦人,這已足夠吸引戲劇「首日」的聽眾——他們是這個盛大場面的聽眾。
以同樣堅定的、幾乎是單調的聲音,這位女科學家從頭到尾,一口氣講完這一天的課。她談到有關電氣的構造,原子的崩壞以及放射能物質的新學說。在她毫無停頓地完成那枯燥無味的闡釋之後,她很快地從她進來的那個小門隱沒了。
彼埃爾想橫過車道,走入另一邊人行道,他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一樣,忽然移動,離開了出租馬車的庇護。馬車的四角箱始終擋住著他的視線,他向左走了幾步,但他卻碰上了一頭激怒的野獸,它是那輛載重貨的馬車,其中的一匹馬,那時正通過這輛出租馬車。這兩輛車子的距離窄得令人耳暈目眩。驚慌的彼埃爾用一種笨拙的動作,企圖攀住貨車馬匹的胸前。馬的後腳突然站立,這位科學家的鞋跟在潮濕的路面上一滑。哇的一聲叫喊,接著是十幾聲恐怖的尖叫聲,彼埃爾跌倒在兩頭凶猛的馬蹄下。路人喊著:「停住!快停住!」貨車夫急忙勒住韁索,可是沒用,馬匹仍然朝前駛去。
我的彼埃爾,我不停地思念你,我的頭因此嗡嗡欲裂。我的理智混亂了,我不知道往後的日子看不到你,喪失了生涯中甜蜜的伴侶的微笑,我怎麼活下去。
居禮夫人,這位慘死的著名科學家底遺孀,被正式任命擔任她丈夫在索本大學的講座。一九〇六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一下午一時半將進行第一次授課。
然而葬禮的主持人,想到他必須請求居禮夫人接受參加葬禮人的弔唁。她把花束撕落地面,然後默然無語地離開墓地,走到她翁公的身側。
不幸降臨到居禮家。汽車和馬車沿著牆垣不能十分確定地來回開著,然後停駐在這條安靜的街路上。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的一位代表在入口處摁鈴,他得悉「居禮夫人尚未回家」,沒有留下信息,就告辭了。又一次鈴聲響起,理學院院長保羅.阿貝爾和榮.別林教授進入房裡。
早上匆匆忙忙,居禮夫婦彼此幾乎沒有打過照面,彼埃爾在樓下喊瑪麗,問她是否到實驗室去。瑪麗正在樓上替伊蓮與伊芙穿衣,她答說她也許沒有時間——但是她的話在吵雜聲中被淹沒,前門砰然關上,彼埃爾匆匆出門了。
當瑪麗和老居禮醫生、兩個女兒一起吃午飯,彼埃爾正在丹頓街的科學會館,跟同僚們在親切的談話,他喜歡這種安詳的集會。大家一塊討論學校、索本和研究工作的問題,由普通的會話轉到實驗室突發的事件,彼埃爾立刻提出支持減少研究工作者所受危險的計畫。
她慢慢剪開繩子,打開防水紙,火焰使她顫抖的雙手染成金色。一包用布仔細包捆的東西出現了,瑪麗躊躇了一會兒,接著她打開這塊白布,布蘭妮雅抑制住恐怖的叫喊。這包紮著一團可怕的衣物,上面濺滿乾涸、汙黑的血液的包裹,過去這些日子以來,瑪麗一直保存在身邊。那是彼埃爾在道斐納街被馬車輾壓時所穿的衣服。
「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個人甚至變成沒有靈魂的軀殼,他仍然應該照常工作下去……。」
突然迸發出一種淒惻的啜泣、咳嗽、眼淚和喊叫,她拉住姐姐——布蘭妮雅支撐著她。她試著使妹妹平靜下來,最後,她把這個精疲力竭的可憐的人,卸下衣服,把她安放在床上。
一九〇六年五月七日
「現在彼埃爾已經不在人世,瑪麗,妳沒有理由再跟一個老人生活在一起,我離開妳是很方便的。我可以單獨生活,也可以跟我的長子住在一起,請妳做個決定吧!」
一種「正常的生活」又再次回到寓所來。因為彼埃爾是這樣深入她的記憶,常常在某些晚上,當外面的門砰然關上了,瑪麗會浮起一種狂妄的念頭,雖然只是幾秒鐘而已,她會認為一切的災禍只是一場噩夢。彼埃爾.居禮也許會再度出現。在她周遭的那些人臉上,不論是年輕或年老的,都可以看到一種期待的表情。這些人對她將來的生活設計都寄予期望。這位被哀傷籠罩的三十八歲婦人,現在是一家之主了。
瑪麗舉首往前看並說道:
經過馬魯斯蘭.貝魯特羅、保羅.阿貝爾和大學副校長李亞德熱烈的懇請,學校當局在這種關鍵表示了一次直接而寬大的態度。一九〇六年五月十三日,理學院會議全體一致決定保和_圖_書留為彼埃爾.居禮創設的講座,並委囑瑪麗以「講師」的資格繼續擔任此一講座。
我想告訴你我不再喜愛太陽和花朵了,看到這些使我心痛。像你死去的日子那種愁暗的天氣,我反而覺得好過些,如果我還不致於對晴朗的天氣發生憎惡,那是因為我的孩子們需要它。
幾個星期過去了。瑪麗無法在人們面前談到她的不幸,她隱匿在一種靜默,一種有時會令她恐怖得大喊的荒漠中。她於是打開一本灰色筆記本,顫抖地把心中令她窒息的思想吐露在紙頁上。透過這些潦草,被淚水抹拭的紙頁,只有一些斷片可以發表。她呼喊彼埃爾,訪問他,問他許多問題。她嘗試去確定那使他們分開的慘劇的每一個細節,為的是要使自己永遠為它而受苦。這本簡短親密的日記——是瑪麗最初也是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冊——它反映出這位婦人生涯中最悲愴的幾個小時的心路歷程。
她慢慢地,沉靜地撒著花瓣兒,好像把參加葬禮的人整個遺忘了。這種深刻的影像使全場一片寂闃,沒有一絲聲響。
她的聲音為焦慮困擾。她也將失去這位友人,這位誠實的伴侶麼?自然對老居禮醫生來說跟傑克住在一起,將比跟一個異國婦人,一個波蘭女子要好些……。但是渴盼的答案立刻出來了:
新聞記者們,潛身在墳墓之間,注視瑪麗那藏在不透明的面秒悲愁的身影:
「如果依照我心願的話,瑪麗,我是願意永遠留下來跟妳一起生活的。」
長有二十英呎的運貨馬車,滿載著軍用制服,被拉到門口來,濺在一個車輪上的血斑漸漸被雨滴抹拭了。這些碩大、年輕的馬匹,因為主人不在而隱隱感到不安。牠們恐懼地立在那裡哼著鼻息,並用馬蹄踢打著路面。
這場慘劇的目擊者,感到她跟他們之間有一座不可見的牆垣。他們悲傷的慰語從瑪麗身上滑過,她的眼睛是乾涸的,她的臉色灰白,她看來幾乎沒有聽到他們所說的一切,連要她回答迫切的問題也顯得很困難。她以簡短的話語斷然拒絕驗屍,雖然驗屍以後司法調查才可以告一段落。她要求把彼埃爾的屍體運回克魯曼大道。她請她的朋友別林夫人在幾天內幫她照顧伊蓮。她給華沙打了一封簡短的電報,電文說:「彼埃爾.車禍.死亡」,然後她走到潮濕的庭園坐下來。她的兩肘抵著膝蓋,把頭埋在雙手中,她的眼神是空虛的,不聞、不動、不響,她在那裡等待著她的伴侶。
首先他們交給她在彼埃爾衣服的口袋裡找到的一些可憐的遺物:一隻鋼筆、幾把鑰匙、一個皮夾、一隻仍在走動尚未停止的錶,甚至水晶錶面都還完整無損。最後,晚上八點,病院救護車停在屋前,瑪麗爬進裡面探視,於是,她在微暗中看見那平靜安詳的面容。
如果說一種突然的鉅變將永遠改變一個人,那不過是平凡無奇的論調。雖然如此,這幾分鐘對我母親的性格以及她和孩子們的命運所發生的決定性的影響,並不能以沉默把它漠視過去。瑪麗並沒有由一個快樂的年輕妻子變成無法加以慰藉的寡婦。這種蛻變遠更為單純和嚴肅,內心的顫動使瑪麗心痛欲絕,浮盪在騷亂的腦海中那種無以名狀的恐怖,是一種劇毒,那是用嘆息和私語也無以表達的。「彼埃爾死了」這幾個字從那一瞬間起進入她的意識裡,一件孤獨而秘密的法衣永遠披在她的雙肩上。居禮夫人從四月這一天開始,不僅成為一個孀婦,同時也變成一個可憐的、不能醫癒的孤獨的婦人。
學校當局與居禮家之間互相交換見解,但多少有些躊躇不定。大學有意挽留瑪麗在理學院任課,但是要用什麼資格,在什麼實驗室工作?能把這位天才的婦人放在誰的隸屬下?哪裡有一位教授有能力主持彼埃爾.居禮的實驗室?
「我的兒子死了。」
巴黎大學理學院實驗主任彼埃爾.居禮夫人擔任上述學院之物理學講授課程。
彼埃爾被平放在他們兩者之間,他的額上綁著繃帶,臉仍然完好露在外面,顯出對任何事情都毫不在意的樣子。
瑪麗從彼埃爾.居禮留下的講義——那個停下來的句子重新開始。
擔架慢慢艱難地移進那狹窄的門口。安德烈.德比爾去警察局拿回他的老師、又是朋友——也是由他支撐回來的這個悲愁的重物。死者被平放在樓下的一個房間裡,只有瑪麗獨自留在那裡和她丈夫在一起。她吻著他的臉,那仍然有些微溫尚未僵直的身體,仍然可以彎曲的手。她被硬拉到另一個房間去,不讓她看死者化粧。她無意識地服從著,然後,突然湧起一個念頭,她怎麼能讓別人奪去幾分鐘,她不應該允許讓別人去碰觸那沾血的遺體,她又回到房間攀住屍體。
「當人們想到近十年來物理學上所完成的進步時,將會為我們思想中有關電氣和物質的躍進而驚訝不已……。」
但是這些生者、他們忙著替她憂心焦急不已,他們關心她連自己都很少關心的未來,彼埃爾.居禮的死亡帶來許多重大的問題。彼埃爾留下的尚未解決的研究工作,以及他在索本大學教課的命運將會如何?瑪麗的本身又將如何?
……居禮夫人倚著她翁公的手臂,跟隨在她夫君的棺柩後面。走到圍壁底下,那栗木樹蔭下挖掘的墓穴邊。她保持木然不動的姿勢有好一會兒,始終是同樣凝然而僵硬的眼神,可是當幾束花移近墓旁,她以急速的動作把花束拿去,開始把花朵一瓣一瓣摘下,撒放在棺木上面。m.hetubook.com.com
此乃法國高等教育界首次將此一職位給予一個婦人。
彼埃爾.居禮實驗室助理查理.舒奴瓦:
……我們在星期六早晨把你入殮。這時我捧著你的頭朝上仰,我們最後一次吻你冰冷的臉,然後在棺木上放了幾株庭園裡採的夾竹桃,還放著一幀我的小肖像,那是你鍾愛的,稱之為「聰穎的小學生」的照片,這張照片一定會陪伴你到墓地。因為這位影中人,她有幸能得你歡心,讓你雖只見過她幾次,就毫不遲疑地請求她跟你共同生活。你常對我說,你一生中只有這一次不曾有絲毫躊躇,絕對確信你是做得很好的。我的彼埃爾,我想你並沒錯,我們生來必須共同生活,我們的結合是必然的。
六點,一把鑰匙在鎖孔裡發出轉動的聲音,瑪麗活潑而生氣洋溢地出現在房門口。她依稀感覺出友人們過分謙恭的神態,他們種種同情的可怖徵兆。保羅.阿貝爾重又把事實報告了一次,瑪麗木然不動,凝然站在那兒。人們也許會認為她沒有聽懂他們所說的話,她沒有倒在他們情愛的手臂中。她不作聲,也不哭泣,她看來像一個毫無生氣和沒有知覺的稻草人一樣。在一陣很長淒惻的沉默之後,她的嘴唇終於動了一下。她低聲問著,瘋狂地希望某種否定事實的回答。
到了郭齊威拉,他發現所有店門緊閉,仍在罷工期間。他離開郭齊威拉書店,沿著道斐納納街走,馬車夫的喊聲叫囂著,還有附近車道上電車尖銳的軋軋聲。這一條載貨過多的古老巴黎街道顯得多麼無奈而擁塞!兩行交通車輛要通過,車道簡直沒有空隙。午餐時際,因為行人太多,使得人行道變得更為狹窄。彼埃爾本能地找到一條沒有什麼人走的路。他有時走在街道的欄石上,有時走在街路中。以一個追索著冥想的人那種不穩定的步伐走著,他的眼光凝視,神色嚴肅。他究竟在想什麼?他正在進行的實驗?或者想著放在口袋裡他的友人渥里曼寫給科學院的報告?或者在想瑪麗呢?……。
這個情形,跟其他情形一樣,這位此後成為一個「著名的未亡人」的婦人,盡量避開盛名的襲擊。為了躲避官方的儀節,瑪麗把葬禮提前在四月二十一日(星期六)舉行。她婉拒送葬行列,派遣的代表團和各方的誄辭。她請求用最簡單的儀式把彼埃爾埋葬在梭鎮他母親安息的墓地裡。雖則如此,當時的教育部長阿里斯特羅.布利安,基於一種由衷的同情,甘冒禁例。他也加入居禮家親戚知友的行列中,沉默地陪伴彼埃爾的棺柩,一直走到遠處小市郊的墓地。
翌日,傑克.居禮來了。他放鬆了瑪麗縮緊的喉嚨,解開了她淚水的閘門。跟兩位兄弟單獨處在一起——一個仍然活著,一個已不在人世。她終於不能自抑地啜泣起來,然後她又重新打起精神,在房裡走來走去,並詢問伊芙是否像往常一樣梳洗完畢。走下庭園,她叫喊正在林家中玩積木的伊蓮,隔著籬笆的柵欄跟她說話。她告訴她說:「爸爸」頭部受傷很重,需要靜靜休息。這個孩子一點也不在意,又回去玩她的遊戲去了。
每一樣事物都是陰鬱的。生活上的懸念,甚至不允准許我平靜地思念我的彼埃爾。
我整天在實驗室裡工作,那是我所能做的,我在那裡比在其他地方好得多。我知道除了科學的研究,沒有任何一樣事物可以帶給我個人歡樂——即使在那裡,不,如果我在這方面獲得成功,而你卻不知道,那也是我不能忍受的。
五月十四日
教育部直轄教授團
居禮夫人將在「演講廳」中講課,這個講廳包括大約一百二十人的座席,大部分座位已被學生們所佔。一般的聽講者和報界,也多少有些權利,他們一定要分攤二十個席位。這種場合,是索本大學歷史中獨一無二的盛會。為何不能屏棄規定,把寬大的階梯教室供給居禮夫人做唯一的第一次講課之用呢?
居禮夫人將以此資格於一九〇六年五月一日起,接受年俸一萬法郎之薪金。
生命在瞬間被攫奪,警察抱起那個還有些溫熱的身體,他們喊了好幾部陸續開過的出租馬車,但是沒有一位馬車夫肯用自己的車子來載那滿是汙泥,又在流血的屍體。幾分鐘過後,好奇的人群團攏來,愈來愈密集的群眾,環繞著這輛不曾動彈的載貨馬車,並朝著這位不知為何而造成這場慘劇的馬車夫魯易.馬納發出怒喊。最後,兩個男子拿來一個擔架,把這位死者放在上面,在藥局做了不必要的停留後,就被運往附近的警察局。他們在那裡打開他身上的皮夾子並檢查他的文件,消息傳開,這位犧牲者竟是彼埃爾.居禮,一位教授,一位著名的科學家。騷動更加厲害,許多人揮起拳頭要對這個車夫馬納施以威脅,以致警察必須介入來保護這個馬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