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二十一 戰爭
這個稍稍違背她原則的授勳事件,並未付諸實施。許多「女士們」都接受了勳章和玫瑰形徽章,但瑪麗什麼也沒有得到。幾星期之後,她在這場偉大的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從千萬人的記憶中消逝了。縱然她為國效勞也有幾分傑出的表現,可是沒有人夢想過把一個兵士的小小十字勳章別在瑪麗的衣服上。
當瑪麗做快速影像拷貝或照相,俾使外科醫生取出子彈,有一位助手就寫下醫生的觀察。有時就在這種「光線底下」施行手術,在放射線螢光板上,外科醫生可以依照螢光板上的影像,把鉗子放進傷口裡面,避開骨骼的障礙而夾住彈片。
母字
一九一五年五月
事情並不順利,我們心情都很沉重,神情也很不安。我們需要極大的勇氣,而我希望我們不會欠缺它。我們必須保持確信,在困厄的日子過後,美好的時光將會來臨。我至愛的兩個女兒,我用這種希望緊緊擁抱妳們。
瑪麗在高等師範學校會見了她的友人:阿貝爾和波勒爾。她毫不遲疑地想為他們創立的醫療組織——也就是國民救援會服務,保羅.阿貝爾是這個慈善機構的官長。他對這個痛苦而精疲力竭的婦女深表同情。往後的幾天,他強迫瑪麗躺在一張沙發上,並敦促她好好休息,她不肯聽從。她希望行動,希望做些事情……。阿貝爾日後曾說到她:「躺在那張沙發,臉色蒼白,眼睛大大的那一位婦人,她渾身是一團火焰。」
親愛的伊蓮:
她曾經犧牲自己的使命,甚至彼埃爾愛底名義的「愛國夢」,在她眼前逐漸成為事實。
八月二十九日
母子
她的新工作使她跟人類中最富變化類型的人士接觸,有些理解X光線效用的外科醫生,待她有如一位偉大的同事,及珍貴的同屬工作人員。其他,更為無知的人們,對她的儀器深表疑惑,經過幾次決定性的放射線透視後,他們很驚訝它居然「有效」。當他們看到瑪麗所指出的射線標示位置,正是他們手術小刀在疼痛的肉體中徒然尋求的彈片所在,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突然改變信仰,而把這件事解說為一種奇蹟……。
波蘭現在部分已被德軍佔領。他們通過之後,波蘭將會留下什麼?我家族的消息,我一點也不知道。
「不是戰鬥人員不要來騷擾我們!」——這是他們一夥人所奉行的金科玉律,但是瑪麗跟他們執拗地爭論下去,終於獲得成功。
她並沒有耽溺在徒然無盡的空想中,她沒有停止從事「參戰」。她一面慢慢地,安靜地準備和平的來臨。她抽空拆卸居維爾街的實驗室,並把它安置在彼埃爾.居禮街,她忙著整理、裝載和卸貨,駕著她那一輛老放射線治療車,從舊的建築物開到新的建築物那裡,她完成了這種螞蟻般輸運的工作。這項成果立即出現,新的實驗室就這樣準備就緒了。她用堅實的沙袋做防禦工事,圍繞著附屬館,把放射物質存放在那裡,瑪麗完成安置工作。早在一九一五年,她就從波爾多把那一克鐳帶回來,俾便提供國家使用。
一八九五年,從欒琴發現X光線以來,已經可以不必藉外科醫生的幫助,就能直接透過人體內部查「看」並把許多骨骼和器官照攝下來。一九一四年,只有少數有限的欒琴設備留在法國,由放射線照相的醫生們使用。戰時陸軍醫療當局只有在幾個認為值得大量耗費的大中心提供設備,這就是整個的情形。
我們抵達布維爾時,榮.別林及其座車撞上一棵樹,幸無損傷。我們繼續前往布倫。
在這本小小的,枯燥無味的專門著述中要領悟瑪麗.居禮的倡導是何等重要,這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她以何等狂妄的智巧,發現了不具人稱的方式,她多渴望把自己抹拭並把自我保留在暗影之中。「我」對瑪麗來說不是可憎的,它根本不存在。她的工作似乎都是由不可思議的實體所完成的。她輪流稱它們為「救護組織」,或「他們」,或在極為需要時稱之以「我們」。鐳本身的發現,一直被隱匿在「十九世紀末科學顯示給我們的新放射物」裡。當她不得已被迫提到自己時,居禮夫人就試圖把自己隱沒在無名的大眾之中。
「政府要求百姓把黃金交出來,馬上就要發行公債。」
八月二日
德軍正橫過比利時打出他們的通路,勇敢的比利時小國並不是毫無防備就讓他們通過……。法國舉國上下都充滿希望,同時認為這場爭戰,不管多麼艱苦,都會有好的轉機。
一九一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瑪麗給伊蓮的信 一九一四年九月六日
憑什麼這種魔幻般費用龐大的設備,在瞬間就可發現步槍子彈或彈片並斷定它所隱藏的位置呢?
然而,她的靈魂中很少歡樂。當她想到她中斷了的研究工作,她得不到任何消息的波蘭家族,她內心的苦悶又加上恐怖,她擔心狂暴荒謬已經佔據了整個世界。她看到成千成萬殘廢的軀體,她聽到無數的呻|吟和喊叫,這種記憶,後來使她的生活有很長一段時間陷入黯淡之中。
伊蓮告訴我,您在凡爾登附近(她的甥兒摩利斯.居雅在瓦科當砲兵,寫信給她)。我一一注意路上經過的醫護車,我除了看到一些條紋很多的帽子外,什麼也沒看到,我不能想像軍事當局採取規定您頭飾情形的措施,那幾乎是規格以外的……。
巴黎得救了,瑪麗把兩個女兒接回來,她們為自己的放逐而極力抗議。伊芙再度上學,伊蓮則選讀護和圖書士文憑的課程。
她對女兒說:「我將放棄我擁有的一點黃金,還要加上一些科學獎章,因為它們對我毫無用處。另外還有一件事:因為太疏懶,我第二次的諾貝爾獎金仍然以瑞典金幣存留在斯德哥爾摩。這是我們主要的一筆財產,我想把它領回來買戰時公債。國家需要它,可是,我並不存幻想,這些錢將來也許會丟掉。因此,除非妳同意,我是不願意做這樣的『傻事』!」
……他們開始面臨可能包圍巴黎的命運,在那種情況下,我們也許不能互通音信,萬一事情發生,要有勇氣忍受,因為我們個人的願望,是不能和我們現在從事的大戰相比的。萬一我們分離的時間比我們所預期的長,妳要好好地負起照顧妹妹的責任。
這種東奔西跑、席不暇暖的生活,使她沒有法子好好照顧她的家庭。家中混亂不堪,伊蓮和伊芙的學業時輟時續,她們替收養的軍人編織毛衣。她們隨著軍事指揮部的行動,把小旗子插在餐廳上所懸掛大地圖的軍事戰略地點上。瑪麗要她的孩子不用她陪伴就去度假——可是她的懸念卻停在那裡,她讓伊蓮和伊芙在轟炸時留在床上,而不躲到地下室發抖。一九一六年,她讓她們參加布列塔尼的農作物收割隊,用以代替到前線作戰男人的工作。兩個禮拜期內,她們收割,捆綁農作物,像打穀者一樣工作。一九一八年,她們不顧巨型貝達砲(Big Bertha)轟炸,仍然留在巴黎,我想瑪麗不會喜歡兩個女兒過分小心或忘其所以。
我親愛的伊蓮:
悲慘的進行開始了。外科醫生把自己和居禮夫人關進暗房裡,裡面工作的儀器為一個神秘的光圈所圍繞。一個接一個放滿傷患的擔架,運到裡面去,傷患被平放在放射線治療桌上。瑪麗把儀器的焦點調節在裂開的肌肉上面,以便得到一個清楚的視野。骨骼和器官顯示出精細的輪廓,在裡面可以找到厚而深色的碎片,子彈或彈殼碎片。
……這一陣子,戰場正在改變,敵人似乎漸漸遠離巴黎。我們充滿希望,對最後的成功深具信心。
一九一八年她把這個皮夾子留在抽屜裡忘了,直到一九三四年她去世後才被人碰觸。裡面有一張頒給「居禮夫人.放射線治療處處長」的身份證明書,一張砲兵彈藥庫副官發出的「居禮夫人軍用汽車許可證」,大約十張法國婦女協會發出的「特殊任務」命令。還有四張照片:瑪麗一張,她父親一張,母親斯克羅德夫絲卡夫人兩張,還有兩個用來裝種子用的小空袋子,無疑地,這是她每次旅行空檔時間,把這些種子撒種在實驗室的花圃裡,這兩個小袋子上面寫著:「藥用迷迭香,四月至六月間,可種於苗圃中。」居禮夫人在這一段令人驚異的生涯中,並不|穿特殊的服裝,她在舊衣服上依次別上紅十字臂章。她從未帶過護理人員的面罩;她也沒有戴過帽子在醫院工作,而穿著普通實驗裡所穿的白色罩衫。
她把兩個女兒託付給傑克伯父,準備可能與她們分離。
除了二十輛瑪麗裝設的汽車外,她還安置了二百間放射線治療室。在這些固定的或流動性的二百二十個驛站上,由居禮夫人首創和加以裝備的並接受治療的傷患為數超過一百萬人。
德機在敦克爾克投下炸彈,有少數人被炸死,一般人並沒有感到恐怖。在坡培郎格也有這種事件發生,但沒有那麼頻繁,我們可以聽到砲聲隆隆不絕地響著,此地沒有雨,天氣有點冰冷。我在醫院裡受到盛大的歡迎,我有一個很好的房間,他們還給我生了一爐子火。我遠比在佛奈斯時受到更好的接待,我在醫院吃飯。我輕柔地擁吻妳。
醫院裡那些時髦的守護天使們,只消一眼就可辨認出這位灰髮婦人。她毫不注重衣著,也沒有表明自己的姓名,他們有時把她當作一個下屬人員看待。瑪麗對他們的誤解覺得有趣,當這種無足輕重的虛榮心的顯示,稍稍使她感到憤怒時,她就想起一位護士和一位軍人來淨化她的靈魂。他們是在胡格斯特醫院裡的工作同仁,安靜而堅忍的比利時伊利莎白皇后和阿爾伯特國王。
兌換成法郎後,瑞典金幣就成為債券,成為「國民捐款」,或「志願捐款」。如同瑪麗所預想的一樣,它逐漸貶值。她把金子拿到法國銀行,接見她的職員把金幣收下,卻憤然拒絕把光榮的獎章拿去熔化。瑪麗並不接受諂媚,她認為這種盲目的俗物崇拜是荒謬的,她聳聳肩,把全部的獎章帶回實驗室。
九月初優美的陽光下,沉寂而飽受威脅的巴黎,對她來說好像有一種前此未有的美和價值。這樣的一顆珠寶會喪失嗎?但有一則消息如兇猛的潮水般在街道上傳開了。瑪麗帶著旅途上的僕僕風塵直忙著打聽:「德軍攻擊受阻,馬內戰役業已開始。」
經過種種驚險之後,我們抵達坡培郎格。但我們須在醫院做某些改變後才能開始工作,他們給車子造一個停放所,並在大病房裡騰出一個房間,做為放射線治療室。這些事情耽誤了我的工作,但是除此之外,別無良策。
她排除了簡單的解決辦法,如果照這個方法她將把實驗室關閉起來,像許多勇敢的法國女子一樣,披上白衣去充當護士……。她調查了醫療服務的組織之後,立刻發現其中有些漏洞,雖然當局並不為此煩惱,但依她看來那是悲慘的,無論前線或後方的醫院幾乎都沒有X光線設備。
她不在意缺乏舒適的享受,她不要求特別的尊重或禮遇。從來沒有一位出名的女士比她更不會麻煩別人,她無論什麼都吃得下,任何地方都睡得好。有時在護士房裡,不然就像在胡格斯特醫院一個露天的帳篷底下安睡,這個昔和_圖_書日在閣樓裡,因寒冷而顫慄的女學生,毫不費力地變成了這場大戰中的一名兵士。
我剛接到妳星期六寫來的甜蜜的信件,我多麼希望吻妳們,我幾乎泫然欲泣。
戰爭初期幾個月,她有很重要的事跟伊蓮洽談。
局勢似乎愈來愈惡化,我們隨時等待動員。我不知是否能離開這裡。妳們不要憂心,要鎮靜要勇敢。如果戰爭不爆發,星期一我將去看妳們。萬一真的打起來,我將留在此地,將盡快地把妳們接過來。伊蓮,我們倆應該試著使自己能派上用場。
從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一八年間,有一百五十名這種方法訓練出來的放射治療護士,她們是從各階層裡招募來的。她們之中有些人教育程度很低,她們起初震於瑪麗的聲名,但很快地就贏得了這個科學家有禮而親切的歡迎。瑪麗有獨特的才能,可以使科學為一般平庸的心智所接受,她內心有強烈要把事情做好的愛好。因此,當她看到一位實習生——一位從前的女傭——像一位藝術家一樣第一次把放射線感光板顯像做成功時,瑪麗非常喜悅,就像是她自己的勝利似的。
親愛的伊蓮、伊芙:
德軍迅速的進軍,促使瑪麗對良心問題做一個抉擇,她應該留在巴黎或到布列塔尼跟她的女兒相聚?萬一敵軍威逼佔領首都,她應該和醫療隊一起撤退嗎?
瑪麗經常看來冷漠和疏遠,對傷患卻很溫柔。農夫和工人們有時會害怕欒琴儀器,他們詢問透視是否對他們有害,瑪麗做了使他們安心的回答:「你們可以看到,它就和照相完全一樣。」她盡可能很親切地對待他們,悅耳的聲音,輕巧的雙手,極大的耐心,以及對人類生命具有極深的宗教性信仰。要拯救一個人的生命,或使他免除痛苦,譬如切斷手足,或使之殘廢,瑪麗都竭盡努力去做,她只有在每一種機會都試過而無效時方肯罷休。
有一件事同樣給我們證明,自己深知已盡力幫助了法國,她曾經拒絕——後來她又再度拒絕榮譽勳章。可是她的親近的友人們了解,如果她在一九一八年被推薦接受身為兵士的「騎士勳章」,她將會欣然接受而不需要其他任何勳章綬帶了。
對瑪麗這不是一項,而是兩項勝利,波蘭再度從灰燼中重生。它在經歷了一個半世紀的奴役狀態之後,再度成為自由國家。
當瑪麗得到一小時的休息,她有時坐在彼埃爾.居禮街庭園的一張長椅上。在那裡,她所喜愛的菩提樹逐漸長大。她凝視著研究所,它是嶄新的,卻廢棄在那裡。她想到所有在前線的同僚,還有她最鍾愛的助手波蘭籍的尚.達奴修,像英雄一般在戰場上犧牲了。她嘆息著,這種血腥的恐怖何時才能終結?什麼時候,她才能再度開始物理研究呢?
伊芙還不能使自己派上什麼用場,但是十七歲的伊蓮已經接受放射學的初步教導。她毫不懈怠地準備學位考試,她也繼續索本大學的課程。起初,她一直是母親「放射線儀器的操縱者」,後來她又有許多別的任務。瑪麗派她到各個醫院去,她發現擔當任務仍很年輕的伊蓮,自然應該留在佛奈斯、胡格斯特、亞眠等軍區。一種親切、動人的同事之誼,繫結著居禮夫人和這位少女。這個波蘭婦人不再孤單,她現在可以把她的工作和個人的憂心和這個合作者和友人傾談。
「生於奴役,且自幼活在鎖鏈之中」的我們,常年夢想祖國復活,現在卻親眼目睹了。我們過去並沒有躬逢這種時刻的希望,我們認為也許我們的孩子還看不到它——但是,現在就在眼前了。我們國家確實付出了很大代價才換來這種幸福。而今後也將再次付出。如果在戰後,波蘭仍舊陷於鎖鏈和分割狀態,我們將為痛苦和絕望所壓抑。可是目前情況的疑雲能和它相比擬嗎?我和你一樣,對未來深具信心。
十個傷患,五十個傷患,一百個傷患……。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有時是好幾天。只要有傷患,瑪麗幾乎都把自己關在暗房裡。離開醫院前,她就研究在那裡設立固定放射線治療站。然後,她包好儀器,坐上她富有魔性的戰車前座,她又啟程返回巴黎。
如果駕駛員不在身邊,她便自己掌住雷諾車的駕駛盤,在很壞的路面上想法子開車。最寒冷的日子,仍然可以看到她使勁地轉動那不聽使喚的發動機曲柄。也可以看到她把自己的重量壓在起重機上,更換輪胎,或用科學家的動作,皺著眉頭,聚精會神地在清除汽化器。假如她的儀器要用火車裝運,她會親自把它放進貨車。到達目的地後,她自己卸貨並把它打開,她注意檢查以期不使任何一件東西遺失……。
同日
她很熱誠地要求個人援助,由於她的要求,慷慨好施的婦人如甘內侯爵夫人,摩拉公主都捐出或租借她們的轎車。瑪麗立刻把它改成「放射線治療車」,「戰後我會把汽車還妳們」她有點嘲弄地向她們保證,「真的,如果到那時候它派不上用場,我一定奉還!」
此刻我們在亞眠市,並宿於此地。我們只有兩個已經爆炸的輪胎。問候每一個人。
十九世紀末,由科學所展示給我們的透過兩個新放射物所得的意想不到的發展,我們要下何種定論呢?它們似乎必須加強我們對大公無私的研究工作的信心,以及增進我們對它的尊崇和欽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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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尚未決定出發的日子,但是不會太久的。我剛收到一封信,說到在聖.保盧地區工作的「放射線治療車」已遭焚燬,這就等於說北部地區都沒有放射線醫療服務哇!我必須儘早離開,因為我目前無法為我祖國效勞,波蘭在飽受一個世紀以上的磨難之後,現在又浸在血泊之中,我決心盡力為我歸化的第二祖國服務。
八月六日
很快地,利用X光線到最大極限的努力出現了,從前認為困難的事,現在變得容易並且得到迅速的解決。物力和人力像魔術般遞增,凡是不了解的人們都屈服而接受。所有無知的人們都加以學習,凡是漠不關心的人們都變成熱誠獻身的人。故此,科學上的發現已達到其活動的自然範疇底征服領域。鐳醫療方面,或者放射性元素所發出的放射物,在醫學上的應用也獲致同樣的進展。
瑪麗給保羅.郎芝萬的信 一九一五年一月一日
放射線治療車、放射線治療站、放射物醫療……。仍有更多的事要來臨。
我在查倫等了八小時,今晨五點才抵達凡爾登。汽車也到了,我們正在著手準備!
一九一四年八月三十一日
我也希望接妳們回到這裡,但目前是不可能的,妳們耐心等待吧!
她如此推理,並非一無矯飾,她為引領自己的本能找到合理的藉口。這位執拗、堅定而驕傲的瑪麗素來不喜歡逃避的行動。害怕等於為敵人服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誘使她讓耀武揚威的敵人滿足地佔領一個被遺棄的居禮實驗室。
戰時X光線治療的故事,提供了一項超過預期,廣泛而又驚人的實例,那就是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從事各種純科學發現的應用。
奧蘭縣 莫魯瓦爾市 第十一附屬醫院 居禮夫人親啟
第一一二醫院 居禮夫人親啟
她沒有告訴我們這件驚險的事件,她躲在房裡包紮傷口,傷勢很輕微。報上對這樁意外事件的報導,還有在她化粧室裡找到的幾塊血汙的亞蔴布給家人洩露了這個秘密。然而她已再度離家,帶著她黃色袋子和圓形帽子,衣袋裡放著皮夾子——一個黑色男用大皮夾——是為了「上戰場」才買的。
曾一度身為斯克羅德夫絲卡小姐的她,再次看到自己受壓迫的童年,以及她少女時代的各種奮鬥。她小時候曾用虛假和計謀攻擊沙皇官員,這一切並非徒然。她秘密地和流動大學的同學在他們的聚集地——華沙那個寒傖的房間裡會合,也不是徒然的,還有她在斯芝基教農夫的孩子們讀書……。
親愛的:
很快地又會看到她在野戰醫院驛站上,她千方百計尋找方便的儀器,而後出來安置它。她設法找來,又施以教導的一個操縱儀器機師和她一同前來。醫院裡現在開始有X光線室,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科學知識和勇氣,不是支持她的唯一力量。瑪麗擁有一種謙虛、高貴「適當處置諸般事物」的最高天分。同時她熟諳運用超級手法——法國人在戰時所謂的「D制」(System D)——以智巧屏棄繁文縟節。她強制施予自己有系統的訓練。她還一面要熟練使用欒琴儀器的技巧,並開發各種解剖學文獻,以求擁有成為一個完美放射線醫療家的素養。她一面學習開車,取得駕駛執照,強迫自己研究機械學,她企圖避開生平最憎恨的事情,請求別人幫助或使自己被別人侍候。
一種異常的空虛在瑪麗周遭油然而生,她的同僚和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都應|召參軍去了,只有她的機工路易.拉哥因心臟衰弱不宜動員,還有一位異常矮小的小女傭和她一起留下來。
後來輪到法國的同盟國請求瑪麗幫助。一九一四年開始,她就時常訪問比利時許多醫院。一九一八年她應義大利政府之邀,到義大利北部履行任務,調查這個國家放射能物質的資源。稍後,她迎接美國遠征軍派來的二十名左右士兵前來她的實驗室,她教授他們初步放射能的課程。
於是瑪麗乘上一列呻|吟的火車,它們滿載著政府官員和達官顯要。瑪麗穿著一件滿佈灰塵的羊駝呢黑外套,帶一個小旅行袋和一克鐳,也就是說在一隻沉重的箱子裡放著好幾個小管子,以鉛製的套子加以掩護。居禮夫人奇蹟似地找到一條長椅的一端坐下來,她可以把這包沉重的東西放在自己面前。她故意裝聾不去聞問那滿車廂的消極論調。她眺望著窗外沐浴在陽光下的鄉野,但在那裡,每一樣東西都道出了敗北的跡象。在沿著鐵路的國家大道上,是那綿亙持續逃往西邊的汽車行列。
瑪麗給伊蓮的信 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她所以生氣,是因為從佛勒支醫院回程中,駕駛員急轉方向盤,把她的車子開入壕溝中。汽車整個翻覆了,坐在放滿儀器中旅遊的瑪麗,這時被埋在碎裂的箱子底下。她很生氣,並不是因為她受重傷,而是她想到——她當時立刻想到的——就是她的許多放射線底片一定震碎了。但是在逐漸擠壓在她身上的箱子底下,她還是不得不笑出來。因為她聽到年輕的駕駛員——他已經失去理智和判斷力,在毀損的車子周圍跑著,低聲問著:「夫人!夫人!您死了嗎?」
動員已經開始,德國人未經宣戰就入侵法國。我們將有一段時間不能自由通信,縱使有出征別離的痛苦,巴黎仍是安靜的,它給人良好的印象。
母字
日後,她從未談到四年間,她使自己遭遇的痛苦和危險。她既不提及她無止盡的疲憊,也不斷地瀕臨死亡的危險,或殘酷的X光線及鐳在她受損的身體上所留下的殘酷影響。她顯示給工作同伴的是一張毫不在意,甚hetubook•com•com至很快樂的臉容——甚至比往日更快樂,戰爭教給她那種良好的心境,那是勇氣最佳的面具。
瑪麗給她兩個女兒的信 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
瑪麗非常憂心,缺乏訓練有素的操作者。她提議設立和指導放射學的課程。不久,二十名左右的護士聚集在鐳研究所,開始上初步課程。學習範圍包括有關電氣,X光線的理論、實習,以及解剖學。教授是:居禮夫人、伊蓮.居禮和一位美貌而博學的婦人克萊茵小姐。
一九一五年一月二十日
夏天,瑪麗在布列塔尼租了一間別墅。伊蓮和伊芙隨同一個家庭教師和一個女廚師先到那裡,母親約好八月三日前往和她們會晤,大學學年末使她不得不留在巴黎。這種溽暑難熬的日子,她習慣單獨住在貝提奴河岸空曠的公寓裡,沒有傭人照顧她。她白天在實驗室打發日子,深夜才回家,有一個守門人先大略地幫她把房子清掃了一下。
瑪麗給約瑟夫.斯克羅德夫斯基的信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
瑪麗清工作的範疇,也得到推動力。她只消幾個小時,就搜集了大學實驗室的儀器清單(包括她自己的在裡面),然後她又做了一連串的廠商訪問,把能使用的X光線材料都集攏在一起,最後分配到巴黎區內的各個醫院。志願的操作者是由教授、工程師和科學家之中招募來的。
她默默踏上朝向首都出發時,竟引起一陣紛紛的議論。一大群人圍繞這個稀罕的人物:「正要回到那裡去的婦人」,那位「婦人」小心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但是她比平常顯得多話,她嘗試要平抑那些驚人的謠言,並很溫和地斷言,巴黎將會支持到底,它的市民將不會蒙難。
母字
伊蓮和伊芙在巴黎過著像出征軍人子女般的生活。母親只有腎臟病發作,迫使她自己躺在床上休息幾天時,才肯給自己「休假」。如果她待在家裡,那一定是生病了。如果她沒有病,她就待在休普、蘭斯、加萊、坡培郎格等地。那是法國和比利時三、四百個醫院其中的幾個。這些醫院,後來在持續的交戰狀態中她都一一訪問過。伊芙告訴母親歷史和法文作文成績優良的信件,被送往那些陌生而千變萬化的住址去。
居禮夫人想出解決的方法,她利用法國婦聯會基金創設「放射線治療車」。它是一部普通的汽車,她在裡面裝置了一套欒琴設備和一架發電機,由車子馬達的推動,而引起必要的電流。這一部完整的流動救護隊,從一九一四年八月,就在各醫院中巡迴救護。馬內(Marne)之役送回巴黎的傷患診療,就是由這個流動救護隊一手承當的。
一大群傷患,以可怕的速度被運到野戰醫院來,究竟要怎樣救護這些傷患呢?這些野戰醫院,有的連電氣設備和儀器都付諸闕如。
她冷靜地思索這些變更不迭的問題,然後做了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要留在巴黎。這不只是她所從事的慈善事業使她留下來,她考慮到她的實驗室,她在居維爾街的精細儀器,以及彼埃爾.居禮街的新實驗室。她想:「如果我在那裡,德國人也許不敢搶劫它。但是如果我離開,每件東西將化為烏有。」
這位流浪者在各個停留處,匆匆忙忙在明信片上寫下幾個字,把簡單的消息帶回巴黎。
波爾多湧進大批法國人,挑夫、計程車和旅館房間都同樣難找。入晚,瑪麗仍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站在她沒有足夠氣力來單獨搬運的重物旁邊。群眾在她周遭熙熙攘攘地湧著,她並沒有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她為自己的情況感到好笑,難要她整夜守備一箱價值一百萬法郎的東西嗎?不,一位政府官員,她旅途上認識的伴侶,看到她,向她伸出援手。這位救主替她在一家私人公寓裡找到房間。這一克鐳,稱起來有二十公斤,終於找到了庇護之處。翌日早晨,瑪麗把她這個令人煩惱的實物存放在一家銀行的金庫裡。解除了這項煩惱後,瑪麗重新取道回歸巴黎的路。
在幾度停車並對疑心重重的哨兵說明之後,醫院終於在望,接著展開工作,居禮夫人很快地選擇一間做為放射線室。她把好幾個箱子運到此地。打開囊袋,取出分開的儀器並把它們組合起來。連接儀器和汽車中發電機的電纜開始滾出來,信號一出,司機就開動發電機,瑪麗則察看電流的強度。在開始檢查傷患之前,她準備好一塊放射線螢光板,同時把做為保護用的手套和眼鏡擺在手邊,旁邊並列著特別做記號用的鉛筆,以及確定彈片位置的鉛製指示計。她把帶來的黑色窗簾用來遮擋窗子,使房間保持黑暗,有時甚至也採用普通醫院裡的毯子。隔壁臨時搭成的照相室裡,擺著沖洗底片的化學溶液。瑪麗到達半個小時後,一切都已就緒。
瑪麗所搭的這班軍用火車,她是唯一的非戰鬥人員。車子開得很慢,在原野上停了好幾次,一停就是幾個鐘頭。瑪麗感到很餓,她接過一個兵士從背囊中拿出來給她的一大塊麵包。從前一天離開實驗室以後,她就沒有時間吃任何東西了。
X光線一直到戰時尚未被充分利用,但是這場大災難已使得人類分崩離析,並堆積了可怕數字的犧牲者。基於反應,產生了一種熱切的希望,想去拯救每一樣能予以拯救的事物,同時運用每一種方法,以便珍惜和保護人類的生命。
我親愛的女兒:
瑪麗在以這種方式加入服務的二十輛車子中,她選擇一輛做為自己專用。它是一輛扁鼻的雷諾牌車子,車身像一部大卡車,並照規定漆成灰色,金屬和圖書板上有一枚紅十字和法國國旗標記。她坐在這部戰車裡,過著一個冒險家,一個大指揮官的生活。
一九一五年四月,一個晚上,瑪麗回到家裡,她比往常看來更蒼白,更無元氣。她沒有回答我們因憂傷而發出的問題,她把自己關在房裡惱怒不已。
……妳要讓年輕的費南德.查瓦尼研讀物理問題。如果不能為現在的法國效勞,為法國的將來效命吧!悲哉!這場戰爭之後,將會有許多人死亡,他們的職位將被取代。妳們盡力研讀妳的數學和物理吧!
雖然她平靜地展望著巴黎遭受包圍,轟炸,征服後的生活,然而有一樣財寶是她希望保護而不使它落入侵略者手中的,那就是她實驗室裡所擁有的一克鐳。她不敢把這寶貴的微細物託付給任何使者,她決定親自把它運往波爾多。
她沒有放棄戰時工作(以後兩年多,她仍到鐳研究所去教授那些X光線學治療的實習生)。瑪麗再度投身於她生活的熱情中:物理學。她應邀寫了一本《戰爭中之X光線治療》。她在裡面頌揚科學發現的惠益,永恆的研究及其人間性的價值,她從自己悲壯的經驗中找出熱愛科學的諸多嶄新理由。
這些在戰區,綽號稱為「小居禮」的車子,都是居禮夫人無視於官吏們的冷漠和陰險的敵意,在實驗室中一輛一輛裝備起來的。我們這位膽怯的婦女,突然變成精確而有權威的顯貴。她聒噪不休地抱怨那些懶散的官吏。她向他們要求通行證、簽證和書面的命令。他們卻對她舞文弄墨,多方刁難……。
在我們剛剛活過的歲月裡,像許多別的人一樣,想把自己獻身在國防防衛上的我,立即被引導到放射線治療方面去。
這個信念和夢想撫慰了瑪麗.居禮個人的憂心。這場戰爭破壞了她科學的研究,戰爭耗損了她的健康,戰爭使她破產。她寄託給國家的財產像雪一般溶化了,當她調查自己的財產情況時,她確實很憂心。五十歲出頭,她卻幾乎一貧如洗。她僅以當教授年薪一萬法郎的薪水,來維持她自己和兩個女兒的生計。在她退休年限之前,她的體力還允許她從事教書工作,允許她擔當實驗室主任,以踐履她的研究工作嗎?
親愛的伊蓮:
妳知道沒有什麼能證明我們將會隔絕音訊,但是我希望告訴妳,我們必須準備各種變遷……。因為巴黎非常鄰近邊界,德國人很可能接近,那也不能阻止我們期望法國獲得最後的勝利。因此要拿出勇氣和保持信心!現在是妳認真想想怎樣扮演姐姐這個角色的時候。
居禮夫人對每一件事都有先見之明,戰爭需費時甚久而且極為殘酷,戰場的傷患需要施行手術的愈來愈多,因此外科醫生和放射線專家必須在野戰醫院備用,亟需裝置欒琴設備並加強製造。最後,「放射線治療車」要應|召做饒具價值的巡迴服務。
瑪麗的研究從不以X光線為對象,但她每年在索本大學都有幾堂有關X光線的講課。她對這個題目非常熟悉。基於她科學知識的自然轉換,她預見可怕的屠殺所需求的東西:大量的放射線醫療站必須趕快設立,同時為了要跟隨軍隊的移動而有所變通,也需要輕便的設備。
鐳像X光線一樣,對人體有各種治療功效。一九一四年間,政府並未組識醫療設備,因此瑪麗必須再度創始和臨時製造。她把這一克鐳奉獻作「放射物醫療」,每個星期,她從鐳放出的氣體,再「抽出」鐳來,然後把這種放射物裝在管子裡,送到古蘭.帕萊醫院及其他診療中心。用它治療「惡性」傷痕和許多皮膚的傷害。
一封電報或一個電話通知居禮夫人,有一個擠滿傷患的野戰醫院亟需放射線治療隊,瑪麗馬上檢查自己車上的設備,裝好儀器和發電機。當駕駛兵士加油時,瑪麗就回家穿上深色的寬大衣,戴上一頂輕軟、圓形、已經褪色變形的小旅行帽。她一併拿起旅行袋,那是一個已經脫皮而破裂的黃皮袋子。她登上車,坐在司機旁邊一個通風的位子上。這部車子立刻以全速——時速「平均二十英哩」的最大性能行駛,它開往亞眠、伊普勒和凡爾登。
親愛的孩子們:
佛奈斯市 諾布爾羅斯旅館 居禮夫人親啟
休戰的砲聲使她在實驗室中嚇了一跳,她想把國旗懸掛在研究所上。她帶助手瑪蒂.克萊茵到附近所有的店鋪中尋找法國國旗,卻沒有任何地方留有國旗。她最後買了三種色布,請她僱用的雜役女傭巴第奈夫人匆忙地縫綴在一起,掛在窗口上。因神經質,興奮而顫抖的瑪麗,一時無法安靜下來。她和克萊茵小姐登上那輛因四年的冒險生涯而使它破舊不堪、傷痕纍纍的「放射線治療車」。由一位來自P.C.N的從員充當駕駛,載著她們在街道上來回地開著。她們穿過快樂和嚴肅的人潮漩渦,在孔科魯德廣場,群眾團住車子,不讓它前進。有些人攀過了這輛雷諾車的擋泥板,爬上車頂。當瑪麗的車子再度開行時,它載走一打額外的旅客,他們佔據這個臨時搭用的「頂層座位」,直到日暮時分。
這個誕生在波蘭的女子,忘記了法國只不過是她的歸化國,這個母親不想去會晤她的女兒,這個罹患疾病而身體羸弱的人蔑視自己的病痛。這個科學家把自己的研究工作延到以後太平的日子,瑪麗只有一個想法:為她的第二祖國服務。在這場可怕的戰爭中,她的直覺和獨創力再度顯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