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課
我蹺課了。我終於蹺課了。那種解放的感覺。順便也給了你們兩小時偷來的自由。你們會怎麼用這多出來的兩個小時?這個問題瞬間閃過腦海,又立即消逝。那麼年輕好動的一群少年,哪需要我替你們操這個心?
眞正的沉重其實只有這個。另外的,很有可能是你們自己想像的。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你們預期我會很失望,我會不太愛到你們班上上課。因爲我從來不點名,班上常常有人蹺課,你們就覺得這樣一定會得罪我,一定會讓我敎得意態闌珊;甚至連系主任都認定:我之所以拒絕下學年再去兼課,最重要的原因也在這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不曉得要如何讓你們相信:當我說我不在乎你們蹺課,我是當眞的。當我說你們沒有理由必須喜歡一門必修課,我是當眞的。當我鼓勵你們如果對必修的台灣文學史課沒興趣,就應該把時間用在更有效的知識追求上,我是當眞的。當我說我們各自有角色有任務,我的任務是把知識傳遞出去,你們的責任是接受、反芻、再創知識,所以我不會用點名或任何其他方式強迫你們,你們自己要負起責任決定如何吸收知識,我是當眞的。
你在說我上課時的表情和*圖*書裡看到「沉重」,你問我結束了在你們學校的課程「是否輕鬆許多?」我有點感動,也有點啼笑皆非。坦白說,最後一個星期的課,我被塞車卡在高速公路上,不得不取消,我眞是沒想到你們當中竟然有人會覺得失望,我以爲你們都會和我一樣,對這一段意外撿到的兩小時感到雀躍興奮不已。
我是多麼習於蹺課的人,當我作學生的時候。蹺課也不見得代表對老師對課程任何的不滿,只是爲了證明自己是知識的主人,是我主動選擇去吸收、接受知識,而不是知識整塊整塊地被人家安排砸在我頭上。然而蹺課畢業是年少時期學生www.hetubook.com.com的特權,當老師的沒有權利蹺課。是這種別無選擇的情境讓我沉重。
那天從台北是十點鐘出發的,離你們的上課時間足足有三個多小時。我沒有偷懶。十二點不到已經過了苗栗。然後突如其來地,車流靜止,甚至好像連時間也靜止了,一切一動不動,我的心情是難以承受的焦慮,然後不知從哪一分鐘開始,焦慮不見了,轉成了期待。期待塞車造成遲到缺席的不可抗力完美藉口。一點十分終於下了三義交流道,我忙不迭打電話到系上,立刻又掉轉頭北上。我把台中抛在背後,興奮地經由北二高到新埔去吃了一頓豐盛的客家和_圖_書粄條,一路玩回台北。
我唯一會在意的,唯一會失望的,是儘管給了你們這麼多自由,在你們交來的報告裡還是聽不到你們自己的聲音。太多人還是不敢信任文學是塊最有個性的領域,不發出自己的聲音,文學就死了。我唯一在意的是,再多形式上的自由,沒有辦法教會你們進入活的文學世界。在這點上我失敗了,我心情沉重。然而這種沉重不是課程結束、離開你們,就可以輕鬆得起來的。
那天的陽光很好,你們應該還記得。如果說教書讓我覺得沉重,那其實和任何學生任何反應都沒有關係,而是教書這件事的本質。它逼迫我進入固定的週期裡,在時刻表和圖書的軌道上;講得更簡單、更直接些:它剝奪了我蹺課的權利。
我眞的希望能讓你們相信:每次每次走進教室裡,台下到底坐了多少人,一點也不會影響我的心情,更不會影響我授課的内容。我會頻頻問你們還有多久下課,是因爲我老是忘記戴錶,偏偏學校的鐘又總是故障。我不想佔用你們應有的自由時光,而且我也急著想要享用自己的自由,進城到廣三SOGO去吃一碗美味的日本拉麵呢!
我自己是蹺課長大的。我自己是在自由的形式裡體會到知識的甜美滋味,摸索出生活意義的。我沒有理由不信任你們也有這種自我摸索的無窮潛力,只要人家給你們足夠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