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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不會是完美的，我們必須學習著在不完美中發現美，而不是像以前一樣，以完美作標準來唾棄不完美。這才是尊重現實前提下的改革動力來源。這樣的態度才不會讓我們在改革的路上變成一個惹人討厭的偏執狂。

如果正午的陽光剛好，開車在高速公路上，你將驚異地看見，路經的城市鄉鎮裡，雜亂無章的各色建築，竟然都頂著一式一樣會發光的金屬圓頂水塔。或高或低的水塔隨車行前撲後退，形成有趣的韻律。雜亂無章是現實，子彈般到處冒竄的水塔則是一種庶民式的、不經意的美。這美會在特殊的時地湧現眼前，只要m.hetubook.com.com你有一顆對現實細緻領受的心，以及許多奇妙的陽光。

已經無法分辨到底是時代的改變，還是自己的心境異遷，那些龐大的理想、那些高蹈的激|情，確確實實在我的生活裡逐步淡出。不會再花那麼多時間，坐在書桌前擘劃一套「從芥子以至於須彌」，囊括一切世間眞理的哲學。不會再花那麼多時間，忍受瀰漫不散的濃煙（奇怪，革命家幾乎都是大菸槍）和朋友徹夜雄辯，設計出台灣未來二十年應該要走的國家道路。甚至也不會再花那麼多時埋首在充滿長年塵埃的圖書館裡（奇怪，我有興和*圖*書趣整理的資料書籍永遠鋪滿灰塵），勉強自己在雜亂的文學作品中理出一條系統脈絡來。

我每天在享受一些小小的發現、小小的樂趣。

人文、人本精神，在以前的思考架構裡，被我們視爲理所當然。但是人文、人本落實下來，變成在瑣碎的經歷裡尊重別人，進而了解欣賞別人不同的價值我們卻沒有如此的訓練基礎。如何處理現實，而不被現實挫折、不被現實淹沒，需要比學習高深哲學更高的智慧。換句話說，能夠記誦康德「以人爲目的」的論證，遠比眞正在與人交往互動中獲得樂趣，簡單得太多。

唾棄現實眞正和-圖-書的結果是讓我們失去經營現實的能力與耐心。現實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在生活上，我們變得粗心大意，我們甚至變得冷酷無情。因爲對我們不喜歡、唾棄的東西，我們不可能悉心照顧、多情呵護。

這並不表示說我開始傾向於接受現實。只是更平心靜氣地看待現實。以前當把自己認眞地看作一個改革者時，在時間的向度上，現實是最沒有價值的。我們對現實不耐煩，我們痛批現實，因爲對現實的不滿與怨恨，我們轉朝歷史過去吸收悲情的動力，我們又在心中構想一幅幅未來的遠景。我們的心思在舊的時光中翻找從未讓我們有機會記www.hetubook.com.com得的記憶，我們熱切等待新而不同的未來趕快到來。在過去與未來間，就是現實被忽略了，說得更嚴重些，我們唾棄現實。

這就是我最近一些日子來的反省。你以爲我現在正從事的工作，會讓我更接近以前的那些改革理想與激|情口號，完全不是事實。我覺得自己正在經歷的是「現實補課」，一點一點重新發現現實的意義，並因爲這種發現而悄悄快樂著。

理想與激|情崩落成爲生活間細碎、繁瑣的喜怒哀樂心緒。眞正的享受，不再是向未來求取，而是當下的領受。生命的主調，從未來導向，開始調整回現實導向了。

問題在：理想主義是不hetubook.com.com是正因爲我們的不可愛，而失去了它的吸引力。我不只一次痛苦地強迫自己承認：我不是眞的能夠愉快地和擁有相同左派改革理念的人相處。很多時候，我必須尋找一些在理念上完全不同的人，才眞正能得到親近的友誼。他們的想法我不同意，不能同意，可是他們對待人時所表現出來的慷慨與體貼，卻讓我不能不動心。

一言以蔽之，我們其實都相當不可愛。所以這些改革派、左派的朋友，都很犀利、很英雄、很吸引人，可是都很不可愛。我們眞的不知道自己不可愛嗎？恐怕也不見得罷，我們只是在優游於過去與未來的異態時空中，逃避這個必須認面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