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幽默
這一段話太精采了,無從節錄起,只好照抄照寫。讀到哈維爾我們才明白,眞假關係需要整個顛倒逆反過來。「反英雄」之所以可愛,不是因爲小說家創作家格外會捏造,而是因爲他們才接近眞實。他們不斷自我揶揄、自我調侃,在大庭廣衆間暴露出缺點弱點與盲點,在笑聲嬉鬧中,我們於是意識到他們是有限的,從種種限制裡呈顯出他們所做所爲的眞正價值。
我們欠缺對笑話本質的掌握能力,所以才在誤會中崇拜英雄。帕茲(Octavio Paz)說:幽默不是人遠古以來本有的東西,它是和圖書後來發明的。幽默不只是嘲諷、譏笑,而是一種特殊的東西,「使所有被它接觸到的變爲模稜兩可。」
我很慶幸自己不再是個憤怒靑年。很慶幸自己開始學習到一點點幽默感。更慶幸在我周圍看到愈來愈多具有基本幽默感的人。
嚴肅的英雄感受不到「自己的可笑和無足輕重」。他以爲自己就是歷史、自己就是革命就是主宰。那麼龐大的預期、自我矜張,反而在比較下看出他能做的原來那麼渺小、那麼不完美。嚴肅的英雄才是虛張聲勢、才是假的,也才是可笑的。不過我們笑不m•hetubook.com•com出來,因爲看不透裡面的笑話本質。
可是憤怒青年們最喜歡看的電影,畢竟還是成龍的《警察故事》,小說則是金庸的《鹿鼎記》。不是什麼正經的革命物語。這裡有一個我們自己不了解的決裂。我們想當正正經經的英雄,可是心底眞正喜歡的畢竟還是那些滑稽突梯,帶有幽默感的反英雄。
我們不太去認眞計較這份價值上的決裂。我們簡單地把英雄看作是「真的」,反英雄則當作是小說劇作表演者的虛構假造。一直到有一天我們讀到哈維爾寫的:
你一直逼問我和_圖_書台灣最近的一些政黨發展情況,一直問我的感覺。我現在根本不適合表達任何意見。只好抄抄別人的話,講講我對那些依然殷勤扮演「嚴肅英雄」角色的人的想法,希望你能懂得我的改變,以及我看到的台灣的改變。
成龍的電影主角和韋小寶是「反英雄」而不是「非英雄」。他們最終做到的,都是英雄事業,不過他們本身一點都不像英雄。不像傳統印象裡的崇高、雄偉英雄。但他們又不是小人物。
我們都曾經是憤怒靑年,我們立志要做很嚴肅的事。憤怒使我們嚴肅,嚴肅又反過來讓我們憤怒。
事實上,m.hetubook.com.com我們沒有笑就簡直無法作嚴肅性的事,如果一個人必須在考慮他們要面對問題的嚴肅性的時候再加強他面部表情的戲劇嚴肅性,他這個人恐怕早已僵硬為化石或變成他自己的雕像了,而這個雕像又怎能寫出另一篇宣言和完成另一件人的任務?如果你不願意溶化在自我嚴肅之中以至於在每一個人眼中變得十分滑稽,那麼你勢必具備一種自覺——對於自己的可笑和無足輕重的自覺心,如果失掉了,你的行為也失去了它的嚴肅性,一個人的行為真正變得重要,正因為他清醒地自覺到所有人的行為都是有時限的,稍縱即逝hetubook•com•com的,只有這種自覺心可以使一個行為顯得偉大,而真正的意義輪廓,只有從荒謬的底點才窺測得出來,其他的一切都是浮面的……。
我們才剛剛開始學習體認模稜兩可,因爲在文化經驗裡,幽默還沒有真正被發明過。我們對幽默還是有些顧忌、有些遲疑。我們還是以爲模稜兩可應該或可以躲開的,我們不知道模稜兩可是生命中的常態與大宗,只有在幽默裡,接觸得到關於模稜兩可的眞理。惟有懂得幽默,懂得了嚴肅的英雄的可笑處,我們才眞正從教條裡解放。或者如同昆德拉說的「對他人好奇……試圖理解與他自己的眞理所不同的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