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例如我從來沒有抱怨過「政治是黑暗的」。因爲政治本來就是黑暗的。投身政治實際可行的理想，不應該是希望將政治變成清白的。我們沒有那麼偉大。只能希望讓政治不那麼黑暗、少黑暗一點。

我只說過：「政治是不經久玩的。」和文學的千變萬化相比，政治的內容太單調乏味，有太多沒有創意、行禮如儀的事日復一日消磨生命，所以不經久玩。即使做與政治有關的工作，我最在意的還是想像創意的空間。目前的工作，我還是做得興味盎然，因爲國際事務牽涉到與異國異文化的頻密交涉，這本來就和*圖*書是我一向深感興趣的。也因爲我仍然能堅持不應酬、少開會，還能夠抗拒不被無聊反覆的瑣事淹沒。我依舊是那個特立不馴的自我。更重要的，在我的部門裡和我一起工作的人，他們不是政治人物，他們是極爲自信又極具創意的專業人才，我每天從欣賞他們的表現、感受他們的眞性情裡，獲得許多快樂。不見得做和政治有關的事，一定非得做得烏煙瘴氣、耽溺腐化罷。

我必須說你聽來的很多事都不是眞正我做過，或我說過的。

我不是個完美主義者，我無能也無意追求完美。m.hetubook.com.com我的哲學字典裡，「完美」兩個字雖然存在，卻藏在幾乎不會去翻動到的部分。我要的只是「夠好」與「更好」而已。永遠有現實的惡劣做參考點，在惡劣的現實上多完成一分，就是一分滿足。

傳說一力高倡「批判理論」、「否定辯證」的阿多諾（T.Adorno）晚年在美國教書時，有一次遇見女學生脫|光衣服，赤|裸裸地走進課堂裡向他獻花致敬，大受驚嚇。甚至隨後返家便卧病在床，終至不起。傳言鑿鑿地描述阿多諾的死因是被自己理論所釋放的眞實色|欲與反叛力量和-圖-書給嚇死了。當他在講那些理論時，生活上他其實還是個酷愛古典音樂的保守德國老教授。理論化身作裸體女生活過來時，他完全無法適應。

至於你說我好像隱然已經成爲新一代文化靑年亟欲打倒的對象，我真的感到啼笑皆非、苦樂參半。不過樂倒還是比苦來得多一點。

我沒有辦法求證這項軼事傳聞的真假虛實。不過我牢記著這個故事，警告自己，千萬不要有一天被自己所努力釋放的社會自主活力給嚇到了。我沒有那麼容易被嚇到的。

我對權力的本質，一貫抱持最悲觀的看法。我不相信權力可以是純潔的。htｔps://m•hｅtuboｏk•ｃoｍ.ｃｏm不過反過來，我對限制權力、叫權力少做一點壞事的可能，卻始終樂觀。我不相信有任何時刻、任何情況，我們會完全沒辦法透過努力來改變現狀。完美的世界無從召喚，我們卻不能因此放棄追求「更好的」世界。

第二件樂的是，我們當年所追求的目標，果眞逐步在實現了。我從來沒有忘自己本來就是常批評別人的，這樣的人遲早輪到被批評批判。年少的時候，我們厭惡極了一個死氣沉沉、缺乏思辨活力的社會，所以才不顧禁忌、不顧種種威權監視，拚命努力釋放異議、挑撥異見。社會批判力量的建立，ｈttｐs://wｗｗ•hetｕｂooｋ.ｃｏｍ.com本來就是我們追求的目標，總不能因爲批判力量建立後，批判的風頭風尾掃到自己，就反過來不認帳吧。我樂於看見不服氣的少年們，一步步把我推向中年，更樂於當作他們跨進江湖的試劍對象。縱使渾身是傷，縱使終有一天會被無情地砍倒，我甘之如飴。

第一件樂的是，如果你說的是事實的話，那至少證明台灣的文化界畢竟是有年輕活力的。你要知道，在政治界，我是被歸爲「新世代」的，換句話說，是那種才要起來向所謂「中生代」革命的。沒想到在文化界我卻已經成爲要被革命的對象了，顯見文化界比政界年輕至少一世代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