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另類權力」
我最喜歡舉的例子是《沈香屑——第一爐香》裡一句看似簡單的描寫:「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這句話寫的其實是個出大太陽的晴天,可是張愛玲不讓讀者自己去填充關於晴天的聯想與由晴天生出的情緒。她不准你因爲晴天就感到輕鬆、快樂,她規定小說裡的那個晴天是痛的,是銳利難擋的。
我一向認爲,張愛玲之所以「過癮」,其中一個原因在:她是個絕對獨裁的作者。她的刻薄藉著獨裁的權威,滲透到小說的每一個層次、每一個角落裡。別人也有刻薄的,也許是hetubook.com•com角色刻薄、也許是對話刻薄、也許是故事寡情刻薄,但都沒有像張愛玲的小說,刻薄到連景物都是刻薄的。
不過這並不表示張愛玲是「不可談」的,不然你自己就不會談上一大堆了。我相信你絕對感受得到那種忍不住要談的衝動。忍不住要談,可是卻又東找西找找不到合適的談法,這是張愛玲逗得人家心癢癢的地方。逼我們不只要思考如何讀她,還要花腦筋想用什麼腔調、什麼態度談她。
有沒有發現,張愛玲小說裡根本沒有「客觀」的描寫。不管是寫人或寫景,永遠有一個強https://www.hetubook.com•com烈主觀的聲音,一邊刻畫一邊作種種評論。張愛玲最喜歡用比喩,把兩樣看似不相干的東西拉來一比一擬。比喻最能凸顯價值的偏好。張愛玲的偏好。她的描寫和偏好評價,根本就是二而一一而二,完全分不開的。
在寫作小說時,張愛玲比任何一個獨裁者都擁有更大的權力。她的小說世界沒有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角色不在她擺布中,至少理想上是這樣。張愛玲自己之所以不喜歡《連環套》、不喜歡《小艾》;讀者之所以覺得這兩部作品「不夠張愛玲」,應該都是因爲小說裡竟然出現了一些曖昧和-圖-書模糊的角色與景觀吧。
我很喜歡你對張愛玲的描述。你說你嗜讀張愛玲,因爲「刻薄得過癮」。可是你討厭這些「搞什麼『張學』的人,光聽『張學』這樣的字眼,就讓人覺得髒髒的不乾淨。」我不曉得你挖苦的對象包不包括我,不過我完全同意你底下說的:「正經八百談張愛玲,就失去了那種刻薄的味道;可是如果學張愛玲的刻薄去談張愛玲,那又未免太可鄙、太無聊了。」
她這種主觀、這種權威,和她所承襲的鴛鴦蝴蝶派文學絕對脫不了干係的。鴛鴦蝴蝶文學不像「新文學」有個大使命、大哲學背在背上,可以肆無忌憚地濫情煽情。濫和_圖_書情煽情的固定手法就是不顧客觀,主角悲傷時一切天地全都同悲哭泣;故事發展到喜悅處,什麼東西都可以充滿光明,即使黑夜也是亮的,像是燈光打壞了的二流電影夜景。張愛玲把這套技巧發揮到淋漓盡致,可是同時卻又顛覆了原本的效果,所有的景物都在張愛玲的掌握下,她就不准它們哭、不准它們笑,只准它們冷冷地刻薄地刮著每一顆或冷或熱的心。
張愛玲這種權威態度,徹底逆反了她自己社會上的女性身分。難怪當時的男性讀者不喜歡她,誇張她的「奇裝異服」;也難怪她能在不同的時代給其他女性作家那麼多鼓勵與啟發。張愛玲用小說建構一和*圖*書種「另類權力」,挑戰了現實裡的男人。
這背後顯現的,是張愛玲對小說意義極強極絕對的控制慾望。她絕對不是一個「讀者反應論」的信仰者。讓作品裡的角色、情節、布景「自己說話」,給讀者自由詮釋的空間?對不起,張愛玲不吃這一套。她的小說該有什麼意義,該創造怎樣的氣氛,她的主觀隨時穿透、介入著。
聽說新一代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女作家們,不再喜歡張愛玲。也許是因爲她們不再需要張愛玲。她們自己已經找到別種權力的形式,她們已經有足夠餘裕在既有的權力中轉而追求新的冷靜與客觀,告別張愛玲的主觀、權威。如果眞是這樣,恭喜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