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世相:香港作家短篇小說選

作者:香港作家聯會會員
世相:香港作家短篇小說選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我家之一:天地

我家之一:天地

我找到了。以孩子做主角的書不在父親的黑木櫃中,它們全攤放在書店的長桌上。
大姊站在書店門外。「美良,回家啊,」等了一會,她又叫,「吃飯啊,出來啊!」吃飯的時間到了,這多是週末或學校假期,大姊有空,她便從家中走出來,找我回家吃飯了。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二〇〇〇年六月號)
萬里長空一片青,濃香野菊塞外凝;
拈弓搭箭奔馳馬,正是深秋野牧時。
父親有一本簿子,他在那兒用毛筆寫下他的詩,「七絕」、「五律」、「七律」、「五絕」……我趁他不在時翻看他的簿子,看了他寫的詩,我從來沒有懷疑他的詩是抄襲別人的。父親對我不公平,我很傷心,對他很失望,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的了。
父親對母親說:「這便是沒有規矩,沒有家教!」
我沒有動,不敢這樣做。
母親非常生氣,「他這麼說,你便不跟著他,自己跑回來了?你有用,還是沒用的?……」狠狠地罵下去。
「他說去七姑丈那兒坐一會,跑了,」我說。
晚上,父親和母親的吵罵聲,又一次把我們從睡夢中驚醒了。
足球場裡,前後左右,幾乎全都是男人,女人很少,至於女孩子,除了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個。足球賽的規則,我明白,父親已對我解釋一切,困難是在兩隊之中選擇一隊,替它打氣。我問父親:「你幫紅衣的,還是藍衣的?」父親說藍衣,我便決定為藍衣的一隊鼓掌——如果他們之中有人可以把皮球踢進龍門。進球場之前,父親買了香蕉和花生,他只吃了一點點,其他的,在看球賽時全給我吃掉了。我把花生一粒一粒的咬開,這是我愛吃的鹹脆花生,我吃得很高興。香蕉皮和花生殼,我不會隨意亂丟,我把它們全放回紙袋中,公民課中有說:不要隨地拋擲垃圾、紙屑果皮。我是一個良好的公民,紙袋中的花生和花生殼混在一起,我把手放進袋中摸索,發出極多的聲音,只是除了我之外,誰也聽不到,足球場上的聲音是百倍、千倍地響亮,把掏花生的聲音全蓋沒了。
「那麼,」她柔聲和圖書地說,「睡覺啊。」
瞅著父親的背影,走了一條街,兩條街……我走得很慢,既因為要小心不惹父親的注意,更因為實在說來,我不喜歡這個任務,但又沒有辦法,這是母親的命令,我得服從。父親在一條街道的轉角處拐了彎,我歎一口氣,急步趕上去,誰知他早在轉角處停下等候,我差點撞上他的胸膛,他生氣地問:「幹甚麼?為甚麼吊著我?」我看他是裝作生氣的,他一定已猜到原因。我索性從實招供,「媽叫我跟蹤你,看你跑往哪兒?」父親想不到我這樣坦白,呆了一回,看我一眼,說,「我去哪兒?我去看踢足球!」
但我睡不著,大姊也睡不著,我們在被單下緊緊地抓著對方的手,聽著弟妹的呼吸聲,隔壁房間母親的抽噎聲。
我們兩人便偎貼著,沉默地偎貼著,在黑暗中聽著父親和母親的相罵。我很想站起來,走出去,走到他們的房間,叫他們立刻停止。為甚麼不停止呢?
母親不再叫我跟蹤父親了,我如釋重負,從第一次開始我便不喜歡這個硬派下來的「偵探」的任務。在我看過的偵探小說中,偵探是有報酬的,而且一定知道任務的原因和目的。我既沒有報酬(在看球賽時吃的一點香蕉和花生,總不能算作是報酬吧?何況是父親買的,不是母親),也不明白為甚麼要這樣做,父親做了錯事嗎?我不敢問母親,她是不會對我說的,事實上她沒有空對我說甚麼,她的時間和精力全放在她的憤怒和悲傷上。父親也是沒有空,但他如果做了錯事他總得抽空向母親承認。他到底犯了甚麼錯?使母親這麼不快樂呢?但在我能夠提起勇氣詢問父親之前,母親突然叫我不用跟蹤他,這個決定,就像她做出的許多決定一樣,全是原因不明的。
蓬草,女,原名馮淑燕,一九四六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柏立基教育學院英文系。七五年移居巴黎至今,先後畢業於巴黎第三大學及法國國立高等翻譯學院。現專事創作及翻譯。著有《蓬草小說自選集》、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
我很餓。
我討厭蟑螂,也討厭那些小小的,扁而黑的書蟲,那種微澀的腐蛀的氣味常使我打噴嚏,父親的書櫃便是這樣子,爬滿了書蟲和蟑螂,我應該避免,但我偏這麼喜歡櫃裡的大部分是線裝書,蒙蓋了塵,紙張的顏色早已變黃,我把書本抽出來,同時便和_圖_書驚動了數隻蟑螂,牠們忙亂地逃生,我可沒有拍殺牠們的意圖,我只是噁心地看著牠們竄入另一個陰暗的角落,消失了。這又是一本甚麼樣的書呢?隨意地翻動著,我便看到那些給壓得扁扁的蟲屍。父親有很久很久沒碰他的書櫃了,他早已把他常用和常看的藥書,解剖掛圖等搬往樓下的藥局,家中除我之外,沒有人對這個被遺棄了的書櫃發生興趣。現在,書櫃可以說是為我所有了。
常去的書店是「東方書店」,「華風書店」……
「然後呢?」母親瞪著我。
於是,另一場吵罵又開始了。
「寶姐,煮飯嗎?」我跟著寶姐往廚房走。寶姐是新來的工人,來了才一個星期。她比大嬸年輕得多,大嬸在兩個星期之前跑掉了,臨走前曾和母親吵了一場架。
母親反駁他,「家教?你便是沒份兒的?我一個人看管這麼多的孩子,你呢?甚麼時間留在家,教教他們?」
我們這一家除了父親外,誰也沒有早餐吃,我是上學後,從課本中才知道有「吃早餐」這一回事。孩子們應在早上吃粥,也有喝牛奶吃麵包的。早上,父親獨自上茶樓喝茶和吃點心,父親是有早餐吃的。我們的母親如果不是在十一點鐘過後才起牀,我們可能也會有早餐吃吧?如果母親弄早餐,她會弄些甚麼呢?我本人比較喜歡喝牛奶吃麵包,大姊卻說她喜歡吃白粥油條。當然我們只是想想罷了,我們這一家除了父親外,誰也沒有早餐吃。
「去修頓球場看足球。」我答說,隨即補充,「我和他一同看,看至完場。」
如果父親在查看後,知道是冤枉了我,跑來拍拍我的頭,說,「我很高興,有一個詩人女兒,這首詩寫得實在好,你還有其它的詩要給我看嗎?」我是否應該寬容大量地原諒他呢?
我和大姊,從灣仔先走往鵝頸橋,再從鵝頸橋拐入跑馬地,那兒便有馬看了。跑馬地有馬,可以叫做跑馬地,但鵝頸橋沒有鵝沒有河,也沒有橋,為甚麼叫做鵝頸橋呢?大姊說:「有鵝啊,怎麼沒有鵝?」她指的是這區的流動小販,他們販賣瓜菜魚肉,偶然也有販賣生雞生鴨和鵝,但我不同意大姊的解釋,因為這仍舊解決不了「頸」和「橋」的疑問。
「我們」是指我和大姊美賢。至於妹妹美淑、美德和弟弟明章他們hetubook•com•com睡得穩甜。這些小傢伙只會吃喝、玩耍、睡覺及無緣無故地啼哭吵鬧,他們從不理會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上的問題」。我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辨認壁鐘的位置,但我當然看不到時針和分針,看不到現在是深夜哪一個時間?那邊的吵罵聲越來越響亮,我聽著他們用駭人的字眼互向對方詛咒,他們一定恨死了對方。
於是我寫了一首詩:
母親問我:「他去了哪兒?」「他」當然是指我的父親。
為甚麼我把大姊叫做「美賢」,不叫做「大姊」?我不知道,等於我不知道為甚麼美淑、美德和明章不叫我「二姊」,而直叫我的名字「美良」?
「你現在便去買菜吧!」我想到一個充分的理由,寶姐非要立刻去買菜煮飯不可了,「美賢在十二點半便要上學,你跑快一點吧!」
「我在家,你便和我吵!」父親提高了嗓子。
我不情願地放下書。
許久之後,那邊終於安靜下來,我只偶然聽到母親的幾聲嗚咽。
《安徒生童話集》之後,是《格林兄弟童話選》、《女飛俠黃鶯》,隨著便是任何一本只要它被陳列在書局的桌上,我便把它打開。
「美良,」大姊突然說話,我還以為她重新睡著了,「不要難過,明天早上,我和你去跑馬地看馬,好嗎?」
「爸原來是這麼笨,笨死了!不知道這首詩是我作的,不是抄來的,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他看我寫的任何東西。」我躲在我的角落中,既憤怒又傷心。
我始終不知道為甚麼在我們這一家,弟妹可以直叫姊姊的名字。從父親和母親的吵鬧中,是聽不出所以然的。我想:他們如有話說,如要向對方解釋,是應該平心靜氣,慢慢地把話說個清楚,只管咒罵,有甚麼用呢?但他們是成人,如果他們不懂得,或拒絕接受這個道理,我只是一個孩子,又是他們的女兒,怎麼向他們解釋呢?
經過鵝頸橋時我們總擔心會在路上給二姨婆抓住。二姨婆便住在這兒,我們認得她的房子。二姨婆是母親的阿姨,是一個十分和氣的女人,腦後挽了一個髻,走路很慢,因為她有一雙曾給裹紮了的足。我知道裹足是甚麼的一回事,很慶幸我是在文明時代出生,否則我既是女孩子,便要受這種苦刑了。我不敢直視二姨婆的雙足,不是因為它們特別難看,而和*圖*書是我不願想像當年她受過的痛苦。我們均很喜歡二姨婆,但我們在走往跑馬地看馬時便不願在路上碰到她,她一定會拉著我們,要我們上她家坐,給我們吃許多的糖果和糕餅。在平常的日子,我們是求之不得,但不要是看馬的日子啊!給二姨婆帶走了,便會弄上一整天,她還要親自把我們交回給母親,看馬的計劃便不能實行。
我愛看《本草綱目》,愛看那些美麗的圖畫,花呀草呀全有名字,全可以拿來做藥。《本草綱目》看完了,櫃中有其它的書。我慢慢地翻看《西遊記》、《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鏡花緣》、《水滸傳》、《紅樓夢》……,碰上不認識的字我便瞎猜,有些情節是我不能明白的,只好放棄。我要找一個有孩子的故事,《西遊記》中有紅孩兒,其它的故事卻很少有孩子。《三國演義》中,劉備的兒子叫做阿斗,但他是一個連路也不會走的嬰孩,不能算是主要人物。為甚麼英雄人物、男女主角,全是成人?兒童真的不可以做英雄,成為書中的主角嗎?
我是很愚蠢的。
「唔,」她應了一聲,沒答話。
我沒有答話,只是點點頭。她知道我點了頭,我們的頭靠在同一個枕上。
不用做偵探真好,便不用捱罵了,我常常做得令母親不滿意,因為我常常讓父親溜掉了。
看完足球賽,父親說:「你先回家,認得路嗎?」我點點頭,我認得許許多多的街道,我常獨自逛街。父親續說:「我去七姑那兒坐一會。」他便走進人潮中,消失了。我和另外的一大群人忙忙地走,我想我餓了,他們和我一樣,趕著回家吃晚飯吧。
「走快一點。」我扯著大姊的衣袖,二人快步走過了鵝頸橋,轉入跑馬地。在跑馬地我們也有親戚,是父親那邊的親戚,我們叫他做三伯父。只上過一次三伯父的家,完全不像我們那兒,也不像二姨婆那兒,就像電影上的那麼好看,有沙發椅有浴室,母親說他們是有錢人。三伯父有一匹馬,還有一個曾做過「香港小姐」的太太,三伯父曾花了很多錢,使香港小姐做主角,拍了兩齣電影,我們獲得贈券,全家人上電影院捧場,看三伯母在銀幕上跳呀唱的。拍了兩齣電影後,三伯母卻跟「人」跑掉了,我問:「那個是甚麼人呀?」父親和母親均不理睬我。
只是後來我偶然會向自己質問:那首詩,是否真有一點兒是抄襲的呢?比方「萬里長空」「深秋野牧」這等形容詞,我和圖書不是在甚麼書本中看過的嗎?至於塞外是否有野菊?我一點兒也不能確定。我從未去過塞外(塞外到底在哪兒?)。不過,無論如何,這四句詩不是抄別人的。作者是我。父親為甚麼不先去查閱一番,看看在《唐詩三百首》中是否找到這首詩?
我睡不著。母親為甚麼哭呢?
我鼓起勇氣,把詩拿給父親看。
他看了,瞟我一眼,「從哪兒抄來的?」
我和大姊,在賽馬場門外看的馬兒中,是否有三伯父的那匹馬呢?我想:有一天,我是否也可以擁有一匹馬兒?但我不會讓牠和其他的馬在跑馬地跑,我要騎上牠的背,走往海角天涯。但哪兒才是海角和天涯呢?我不知道,一定是很遠很遠的吧,那便是我夢想著要去的地方了。
「美賢,」我輕輕地說,我感到大姊在蠕動著身體。
蓬草
我愕然得不知要說些甚麼,結果便甚麼也沒說,把詩取回,跑掉。父親毫不在意,繼續埋頭在舊報紙上練習寫他的毛筆字。
母親在十一點過後起了牀,眼睛紅紅,無精打采的。
這個發現,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我偶然經過一間書店的門前,停下步,望進去,我看到了有五個人圍站在一張長桌的旁邊,桌上放了書、各種顏色、各種尺度的封面。這五個人留在店子內,卻不是購買任何東西,他們只是看書,我便感到極大的訝異了。我站在門外,看了很久,其中一個看書的人突然抬起頭,看看掛在牆上的大鐘,放下手中的書,走出店子。我看得清楚,他沒有購買任何東西,店員只是瞧他一眼,甚麼話也沒說。他可以這樣做,我也可以這樣做,我便鼓起勇氣,走進去了。我站在桌旁,雙眼瞪著陳列在桌上的書,不敢窺望店員,心想:如果他大喝一聲,要我離開,那是沒辦法的,我便乖乖地離開好了……沒有任何人出言責罵,我的膽子越來越大了,伸出手,拿起一本有著彩色封面、內有許多插圖的書,《安徒生童話集》,我默默唸著書名,我便一頁一頁、一個又一個故事,看下去,看下去……
「我還要去買菜呢?」寶姐愛理不理地回答。
從此,我有了一個奇異的、美麗的、無窮盡的,可以容納一切童年幻想的新天地。
我委屈地蹲在廳中的一角,辯白是沒有用的。
十一點了,母親仍未起牀。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