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類悠長假期
對於其他團友來說,在拉巴特與丹吉爾的驚鴻一瞥,日後以至明天一覺醒來可能已忘記得七七八八,而我,卻津津有味地一邊看資料,一邊投入地實地印證,像上了一次歷史課。在旅途中讀過的資料累積得愈來愈多,我甚至作興做起筆記來。知識的求得,是一種不依附於任何人事、獨立自足的快樂。我找到了一些幾乎忘掉了的、内在的東西,我開始重新擁有更多的自己。我本來就是個追求知識,肯定智慧,有自省及反彈力的一個「人」。
「你信彼得說的,人又老錢又無,仍有一個比他年輕十幾歲的女人肯跟他嗎?」
十五天假期後,甫進家門,對鏡自照,我不禁嘩的一聲大叫出來。
由於坐客少位置多,每次我都可以獨佔兩個坐位,寬鬆舒適地享用不必上班,不被俗務纏身的自得自在。
旅行進入第五天,美亞漸見放鬆。於是我試探式地開她玩笑:「呵呵,你不是用讀死書來麻醉自己吧。」
我興味盎然地用求學時的敏銳認真來讀旅行資料,也用這態度來讀彼得的一切。我其實也該用這種態度來讀一讀啟明,公平地。啟明想些甚麼?他的心靈深處是否也遇上難題?是寂寞了要找另一個女人?是我倆的夫妻生活未令他滿足?起碼我倆從未一起面對過問題,我有點不甘心。也許,我也該反過來關心他自知或不自知的困境?人總有一些錯覺,以為日夕相對就等同了解深刻,原來不然。……
旅遊資料說,丹吉爾與拉巴特都靠近海邊,是歐洲人的度假勝地。一群群來自德國、法國,以及西班牙、葡萄牙的遊客,橫渡直布羅陀海峽後,便輕易踏足這城市。假如丹吉爾有人滿之患,又可以驅車南下往拉巴特走,沿途的沙灘都有供汽車停泊的度假營地。歐洲人樂於南下摩洛哥,攫取相對廉宜的陽光海灘。這其實是一條很古老的路線,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給丈夫突如其來的一擊,我方寸大亂,有好幾個晚上,輾轉反側,半睡半醒間深深不忿地想像那女人的容貌:曲髮(相對於我那沒有女人味的直短髮)、豐|滿迷人(我也許不該穿得太多線條硬朗的上班服)。總之,是一個可以把我比下去的女人。啟明不要我了。一想到他擁抱另一個女人時的快|感,我的心就冒火了,我已經不是啟明最親近的人。我感到失掉了的,不單是給分出去了的啟明,而是一份無以名狀的感覺。
我在蘇珊淋熱水浴時,用隨身帶備的迷你電水壺及中國茶包,給自己泡了一杯熱茶,然後挨坐沙發上發獃。今天是高密度的一天,教人無比疲累,可是心境卻又恬適澄明。啟明這刻又在做甚麼呢?呷一口熱茶,我用另一種心境,再玩味現代呀自由呀這些彷彿已滾瓜爛熟的字眼。讀一點書,行一點路,回過頭來所看的一切,又比從前深刻豐富。(蘇珊從浴室嚷著,要我遞她毛巾。)來自生命深處還不太明朗的啟悟,令我從浮躁不安中穩定下來。辦公室,是我倆這些年來留得最多的地方。有沒有家庭風波的發生,我和啟明其實都應該給自己一趟真真正正的假期,不是商務出差順道多玩一兩天的那種。
入眼處,一排排在頂端才散開枝葉的棕櫚樹,身穿阿拉伯長袍頭戴回教帽的男子,披面紗的女人,以及混雜了阿拉伯、非洲特點的面孔……我的心理狀態至此才以光速由香港小島正式飛抵北非摩洛哥。傳統歐洲式的情調對生活在國際都市的人來說不會感到陌生,惟有混雜了中東、非洲文化氣質的摩洛哥,才足以叫我眼前一亮。心情竟莫名地興奮雀躍。
美亞沒有回應,我彷彿在自說自話。
他說自己叫楊彼得,沒有說自己已多大。只見他:發灰的、不明亮的眼珠,略胖的身材,加一個誇張的大肚腩;還有,半頭華髮。跑這團的路線並不舒服呀,怎會由這種狀態的人來帶隊的。我有點好奇。
點題的劇名有另一層喻意:在不稱心、不得意的日子裡,就當是上帝給你悠長假期。人,總不能每一刻都在衝線狀態。
「我為甚麼要作假。」
假期的作用在滲透及蔓延,我大概已儲足精力,面對等在面前的各式險阻。
怎會由個「老頭」來帶團的?
思緒雜沓,悠然往窗外望,在紅牆褐土,沙礫荒漠,又或者走著駱駝的沙灘風景裡,我心思紛紜,任喜怒哀樂渾然,任今之摩洛哥與往昔之摩洛哥重疊,時間與空間綿延無限。
對我來說,人生忙碌而充實,步伐從未停過下來,也沒空稍為思量一下,路是否走對了。現代城市生活是操作性的,講效率的運作吞噬一切空間,泯滅性靈。此刻,我脫離了機動的上班族生活,享受度假予我的心靈寬鬆。心回來了,即使處變,人也不那麼惶惑與迷亂。
我的確是迷上了一些東西,它有一道力量,把我從自棄沉淪的泥沼中拉上來。
看來美亞並不欣賞我的幽默,只見她慘慘淡淡:「暫時請甚麼也別問,我甚麼也不想說。」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號)
彼得並沒有即時放下他的有線咪〔有線麥克風〕,也沒有轉過身去坐下來,茫茫然的呆立著,卻不看我們,無聲地把目光移向窗外。
「美亞,你猜,那德國佬來香港時會找我嗎?他要了我的香港地址。」
我們報名參加了北非摩洛哥、葡萄牙、西班牙十五天團。我本來就打算放假,美亞的出現令我「名利」雙收——既得總編稱讚,旅費由收入比我高的美亞承包。我應得。和*圖*書
「一個女人由吃魚蛋粉不要魚蛋,如何轉變為大年初一仍躲在澳門豪賭,中間的心理變化一定十分微妙。」
工作十年,還以為源自本性的、最具啟蒙意義的求學時期的一切,縱未灰飛煙滅,也早該給塵網磨掉八八九九。想不到,看似無形的東西反能紮根於心之深處。在高跟鞋、上班服、信用卡與廣告公司……以至啟明之外,只要我重新給自己一點空間,面對自己,我真正擁有的,是可以有各種可能性的自己。
「怎會這樣結婚的,全城都不用睡了。」渴睡的我在投訴。
我想了很多,愈想愈亂,不安與空虛一點一點的擴大。
待全身也泡洗過一次後,面上就給蘇珊覆上一層像倒模石膏的面膜。敷上面膜後,我用仍可作有限度活動的嘴巴,搖了一個電話給啟明。從蘇珊的電話留言錄音裡,我知道啟明來過兩次電話。
忽然間,我像一無所有。
我偶爾會驚覺——原來啟明並不在我身邊。沒有了他,我的旅途一樣過去。反過來,啟明沒有了我,看來也不會活不成。彷彿只有低廉流行小說裡的男女主角,才會為情愛而生生死死。痛是會痛的,只是沒有選擇自殺就得活下去,用自己的方法療傷。這想法彷彿有點殘酷,卻是事實。更何況,都是成年人了,而且是在某些方面習慣了獨當一面的成年人,立體的人生,本來就由不同的平面構成。
卡薩布蘭加的驚豔未消,誰料之後的內陸古城馬拉喀什更加懾人。馬拉喀什舊城區的市集,一爿爿紅泥磚牆為隔的地鋪,幾乎保留了中世紀的原貌。及腰的大型泥坯水缸,令我想起要逃避七十大盜而躲到水缸裡去的阿里巴巴,我還以為自己身在片場呢。靈機一觸,忽然想起柏索里尼的電影《一千零一夜》及在藝術節看過的阿拉伯舞蹈。形形色|色的知識在不斷匯流,觸類旁通。
「假象,全是假象。行,你就別忍了。來,我借你膊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我仿壯漢口吻,用右手拍一拍自己的尖細左肩。
一九九八年八月初稿
一九九八年九月定稿
一九九八年九月定稿
我打開地圖尋找馬拉喀什的位置,一圈一圈的地平線顯示這內陸古城位居高地;一眼望過去,遠處的連綿山脈看起來不算高聳,原因是我們已身處高原。
「你竟然沒有因彼得的故事而勾起傷心史。不過五天,你便肯吃飯又肯打我的頭。……」我乘勢直搗黃龍
人強馬壯的摩爾人一批又一批地由北非摩洛哥北上,征服葡萄牙、西班牙,侵擾整個伊比利半島。那時,十四、五個世紀以前,是一條由北上南的路線。誰北上,誰南下,見證了誰比誰強。
事情是這樣的:領隊彼得可能考慮到今天的行車時間比較長,想搞搞氣氛。於是由他帶頭說故事,由最愉快以至最不愉快的帶團經驗說起。經過一兩個以埃及為背景、有不同版本流傳的鬼故事後,不知在甚麼契機下,話題一轉,就直戮到彼得自己的家事上去——我是個結了兩次婚的人。
「說出來你們也未必相信,剛拍拖時,吃魚蛋粉不要魚蛋,清純節儉,好女仔來呀,娶得過。……後來,先是愛打麻將,之後到澳門豪賭……年廿八不見人,年廿九、年三十不見人,大年初一給岳丈拉到澳門尋妻,原來輸掉十多萬……點呀,唯有『穿櫃桶』囉,即是盜用公款。公司是我與個德國人合資的,做我最在行的旅遊,日日也有美金過手……每個月份糧就用來填不同的賭債,自己拿帶團的小費生活。……夠用的,又沒有甚麼嗜好。……真的有點像鬼迷心竅,就一直替她還下去,我想是前生欠她的,……我經常不在香港,根本無能力阻佢〔她〕賭……最後老朋友都看不過眼了,說:再替老婆還賭債就跟我絕交。……
幸而雜誌社並不太忙,月刊下兩期的人物專訪我已交稿,更難得是女總編體諒——為朋友,夠義氣。Susan,我就欣賞你這一點。——不但即批了沒按規定事前申請的十五天大假,而且只要我正式放假前兩三天通知雜誌社便可。
旅行,由身至心遠離熟悉的世界;散心,就是要心散,由集中得叫你疲累的點子上解脫下來。
「你知就好了。」
「嘿,我會有甚麼事?」美亞出奇地平靜。
三更半夜,好夢正酣,竟然傳來門鈴聲。我告訴自己,發夢,不是真的。直至整整七、八分鐘之後,我才面對現實。正想一打開門劈頭便罵,誰知原來是美亞。也不待我說請進,便嘩的一聲哭出來,自己奪門而進。
憑我的觀察,他自說的、或真或假的故事在起作用。真正的情況旁人難以知曉,只知那「表白」,有足夠的分量打亂了他帶團的工作狀態。
一切也有待重新開始,假如我的情感有能力承擔一切。
至於美亞呢,旅途才進入第五天,她已不是幾天前的模樣。有時,我其實不敢肯定這是不是美亞內心深處的真實反映?
「說不清,但沒想過會有那麼多的收穫。」
「美亞,看呀,沙灘上走著駱駝,噢,浪漫死了。」
「累死了。淋一個熱水浴後我就死豬睡。」
我還留意到,不久後,當摩洛哥籍司機播放當地音樂時,彼得投入得有點刻意,不但用手敲拍子,還輕鬆地逗司機說話:Good music,哈。還有,之後的當晚及一兩天內,彼得仍有點失魂落魄,不是把吃早餐的房號與房間鑰匙錯配,就是把團友的姓名弄錯。
「美亞,你還嫌自己看的書不夠多嗎?別又嫌我教訓你了,旅行就旅行,像我般輕輕鬆鬆的,就別看書。沒勝景看就看看藍天看看白雲,總歸是外國的雲嘛。」
旅途中,即使比我樂意與人寒暄的蘇珊,也對其中一位團友敬而遠之。我看得出他是個半生跑碼頭做生意的江湖客,聽說全家已入了加拿大籍。他自己趁夏天旅遊旺季,刻意撇下老妻回香港參加旅行團,旨在找些同聲同氣的人共話,抑或博一點「豔遇」?又是男與女的問題?天曉得。領隊彼得看上去與這個老江湖客相差不過五、六歲,只是一個放下工作花錢度假,另一個則以帶人花錢度假為工作,是兩段不盡相同的命運,兩種不同的「假期」。
「美亞,你沒事嗎?」
啟明以為封口是我拆的,把我的忙碌透頂解讀為對他的懲罰——冷漠,找來一個大家都沒有應酬的晚上,幽幽的和盤托出他和發卡女人的關係。不知情猶自可,一聽之下,我怒不可遏。原來再新再現代的女性也會吃醋,我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憤怒。當晚,草草收拾了一兩件衣物,手挽notebook電腦,一些文件及磁碟,——離家出走。
有些細節的確只有他自己和老天才辨真假。彼得用不到一小時的光景數說了他曾經擁有過股份及親手建立過的公司,一家又一家。依他所說,他有過一件又一件的事業,然而都一一毀在好賭的太太手上。彼得這個人最有本錢的三十多年青春,是一段一邊建立又一邊付諸流水的歷史。在骨牌般的敗倒中,他欠缺了或沒有抓住「停一停」的機會,於是大勢一瀉千里的傾盆而去。啟明的事也令我有過「敗倒」的感覺,倒下來了,我就踏上這次旅程,抓住一次停一停的機會。
「說真的,你是真的嗎?」我一邊說一邊拍收縮水、塗面霜。
離家出走後,我便寄宿在摯友蘇珊家中,不接聽任何電話,最後連班也索性不上了,正埋首的健康飲品廣告就交給最信任的助手米高處理。反正,廣告公司是我的,沒有人干涉我上不上班。
一覺醒來,看見美亞朝窗外發獃。
昨天與前天,我們都停留在馬拉喀什,這古城成功地把我抽離旅行前的狀態。有些狀況不能用「忘記」來形容,是一些事及情緒的重要性開始悄悄減退,但未忘卻。晚上由旅行團安排觀看的騎術表演,在一個仿中世紀的娛樂城內舉行。黝暗中,偌大的沙地上,十多匹駿馬以一字型的陣勢排開,馬背上的表演者身穿傳統阿拉伯服,首纏白頭巾,荷長槍在觀眾席前巡行,忽地人馬俱停,一起在觀眾面前向天放射五、六下震耳欲聾的冷槍,嚇得我忽然不知身在何世。四天,九十六個小時置身異域,沒有了尋常上班、下班的時間刻度,也不用管今夕何夕,人就忘懷於渺渺時空之間。
「你原以為會是怎樣的?」
蘇珊是放她應得的有薪假期,我則為了遠離傷心事才猝然上路,彼得呢?一個以旅行為工作的人,以帶別人放假為業的人,心情又會是怎樣的呢?我們的假期就是他的工作日。每次上路,他也會沾上哪怕一點點的度假感覺嗎?
有關旅行的一切,如比較行程呀價格呀,由我一手包辦。只是開茶會那天,我硬把渾渾噩噩的美亞也拉去了,因為我這個人粗心大意,實在不能完全信任自己。
其實打從開茶會那天起便心生疑問,出於好奇,我把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焦點,不知不覺地攤分了一少部分到他身上。開茶會時其實並不知道他的實際年齡(後來才曉得他五十四歲),只覺得一個狀態「英雄遲暮」的中年人,又被分配到人數較少——即是打賞也少——的一團任領隊,背後會有一個怎樣的故事。
可是,不見得每個人也用我這種態度來看待自己的假期,團裡有一對新認識的團友,男的六十,女的約快五十,便投契地永遠有說不完的「世俗事」。每次長途車的引擎一開動,也連帶把男的喉舌也啟動起來,滔滔不絕地展示他豐富的「人生經驗」——場又一場在蠅頭小利上佔人便宜或被人佔便宜的攻防戰。
美亞只說:「天曉得。」是的,真的是天曉得。
這竟然是美亞,在旅程的第一站卡薩布蘭加。
此刻,啟明正在「股海」廝殺嗎?看世界新聞,說香港股市跌至六千五百點。在金融風暴下,他其實十分忙碌。那麼忙,還有可能發生那種事我其實有點弄不明白。也證明,我近幾年原來並未深究丈夫的生活。離開了啟明接近一個月,再憑空重塑啟明各式各樣www.hetubook.com.com的面貌,我竟然除了「忙碌」及「工作中或應酬中」的一面之外,再想不出其他面貌的啟明來。……想想也覺恐怖,怎會是這樣的。
我的假期充滿意想不到的啟示。是啟示已經存在,等待我去發現呢?抑或啟示因我的發現、懂得把它抓住而存在?旅程才走了三分一,短短五天之内,我迷倒於摩洛哥的異色,穿越摩爾人歷時七百年的興衰史;也意外地穿越彼得個人的三十年滄桑——一段集體歷史與一段個人歷史,改變了實際五天假期的時空質感。時間的長與短,假期的短或長,不由腕錶上的長短針主宰。
也許,旅行真的可以療傷。在飛機上還悶厭厭的美亞,在正式開始行程之日的旅遊車上,面上的積雪竟已開始溶化,人也一點點地「活」過來。我在奇怪,是甚麼令這個木頭人的眼睛漸現人神呢。當然,有好轉是好事,不宜驚擾,我才不希望與一個植物人同遊十五天呢。
余非,女,原名關秀瓊,一九六一年生於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後取得該校研究院中文學部碩士。著有短篇集《天不再空》、《暖熱》,閱讀筆記《長短章》,報告文學《514童黨殺人事件》等。
差之毫釐,謬之千里。我與啟明其實每天也一點一滴地不同於前一日,因為當其時的不加注意,換來驀然回首的一大截距離。
「麻煩你了,不好意思。」我搶在美亞之前淋了個熱水浴。
假如把人生不得意的日子看作是上帝給你的假期,則日劇《悠長假期》終究是流行劇的模式,有糖衣包裹。流行劇不能承載過多的真實。木村拓哉這個音樂高材生,二十四歲「放假」,二十五歲便逃出逆境,學有所成;生命膠著又無出路不過一年。至於三十歲的失戀兼無業模特兒山口智子更幸運,失了個銅的卻找來個金的,最終碰上另一段更好的姻緣,得到白馬王子木村拓哉青睞,照顧一生。相對之下,彼得的「悠長假期」就未免放得太長了。揚州夢覺,人生已去了一大半。現實生活上,又有多少人放著「沒有終點的假期」。
——你就給我好好的全部看完。人靚景靚,醒神養眼,總比你悶得發霉好。都說根據專家意見,三十五至五十歲的夫婦最易有婚外情,全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婚姻危機。你看你,還配是個女強人嗎?逐你出會,簡直失禮我輩女強中人……
問題愈挖愈複雜,最後,質疑得最多、想得最多的,是自己。我向自己提了許多問題,例如,若沒有了啟明,沒有了現在這個家,要我從頭再起,我可以帶上路的,我高美亞內在的真正擁有的,究竟是甚麼?我想知道答案。
「你是真的滿意嗎?」
與身邊一些平庸安份的已婚女朋友相比,我覺得自己心胸眼界都比她們開闊。我比她們幸福。然而啟明這事,把我從高人一等的傲慢貶謫回同受七情六慾操控的凡間,我並不超然。自我價值是一張環環相扣的網,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失掉啟明,我失掉自信,失掉幹勁,也失掉自我價值——我不過是個會因第三者的介入而崩潰的女人。從前令我產生過優越感的東西,彷彿都是過眼雲煙。
「人甚麼呀,人,你那罐果仁打翻了。」
最後,我盡了最大努力,找來了地中海火山泥加蘆薈活顏補濕面膜,又準備了含四分三潤膚露的沐浴液,給自己和美亞作救亡之用。
「嘩,慘啦,慘啦。簡直是人肉焗叉燒,又黑又乾。你看,你看,我面上的毛孔個個像窒息似的擘大個口〔張大嘴巴〕掙扎。無啦,無啦,塊面〔臉〕今次玩完啦。你別笑呢,你比我更糟糕!」
就這樣維持了起碼十五分鐘,其間,我看過他做了幾次用手抹鼻水的動作,倒抽過幾口氣,然後才默然地背轉身去,坐了下來。
在蘇珊的一輪機關槍子彈轟炸下,反正百無聊賴,我便一套一套地熬起來,我已失去反抗的興致。當然,實在沒心思看的,我會用遙控器飛掉。直至遇上一齣叫《悠長假期》的,才登時眼前一亮,一集一集出神地看起來。我用了整整十個小時,一口氣地把它看完。
美亞這樣一答,我登時不敢再往下說。不是我小器不高興了,而是幾乎忘記了我是美亞的隨團保母。「勾三搭四」,好險,希望她不要想到啟明那些事上去。難得她原因不明地漸入佳景。
再想起啟明時,多了點迷茫,卻消了點恨意。
歷史每每輕描淡寫地以一百年、一千年之數在紙面資料上躍現,個人生命與之相比,命若蚍蜉,是無法承受之輕。天大地大,人與渺渺的文化歷史相遇,倒使繃緊的自我得以放鬆,生出退一步看事物的寬大包容來。歷史悠長,世界文化博大多元——雖然CNN、麥當奴、可口可樂當道——沉浸在文化歷史之旅,連「我」也渾然給遺忘在蒼茫浩渺的無限裡。沒有了「我」也沒有了「啟明」。
旅途中,我有我的精神零食。
我二十九歲嫁予三十八歲的龐啟明,十年婚姻,風平浪靜,彼此得以全力開拓自己的事業,換來滿足感、成功感、自信,與一千多呎的半山幽居;還有,兩間讓我們繼續各自努力的小書房。至於可以眺望維多利亞海港的露台,菲傭比我倆有更多時間享用。我們沒有生兒育女,這是婚前的雙方協議。啟明身為大銀行基金部的投資總裁,應酬特別多,和*圖*書婚前如此,婚後亦然。我卻從來沒有半句過問,我們給予雙方最大的自由。
「才沒興趣猜呢。你呀你,恃靚行兇,勾三搭四。」
「感你的頭。啊,你來故意觸碰我痛處了。」
之後,不管是從馬拉喀什往拉巴特,抑或是由拉巴特往丹吉爾,再沒有人願意挑起共通的話題。然而,我知道,在車尾那邊有過片刻的、不張揚的哄動。
美亞就這樣賴在我家中不走,我看她頭也不梳飯也不吃,悶悶不樂得快要鬱出病來,便翻箱倒籠地地搜出私人珍藏的日本流行劇VCD,一盒盒擲到她軟答答地攤睡的牀上。
依他的說法,直到快五十歲時,他才跟好賭的前妻離婚。之後,前妻並未罷休,還零零星星地發生過一些不愉快的衝突。
蘇珊也看得特別投入,在險象環生的騎術花式表演中,更忘形地跟旁邊的外籍人士吹口哨及站起來拍掌。最後,發放璀璨瀑布式煙花謝幕時,醉人的氣氛給推到頂點。暗藍色夜空下,金光閃爍,似假還真,蘇珊與幾個外國人興奮得像嘉年華。要是同車同酒店,氣氛足以使他們狂歡醉酒通宵直落,開始一個蘇珊式的浪漫愛情故事。蘇珊真的在放假。很好,我看來不是好友的負累。此情此景,腦海裡閃現過啟明,熱鬧與蒼涼相反相生,在鬧哄哄的人群中,我驟感孤獨,可是因為氣氛特殊,我又立即玩味起孤獨的味道來。啟明閃現復又消失,沒有另一個肩膊可依靠依附,我就靠自己。勝景獨賞的滋味像喝黑咖啡,苦澀,但純粹而完整。不同的想法,是須臾間的轉念。獨立蒼茫,因我那特殊而曲折的心思,令我在嘉年華中獨自穿透當下,讀出另一種比眼前歡樂更深邃的興味來。環境其實帶點詭異,公元七世紀,就是如斯驍勇善戰的摩洛哥摩爾人,用騎兵夜襲對手,征服了整個伊比利半島嗎?心情複雜,助我挫開眼前的平面直觀,把興趣多面化。
度假遠行,風格愈陌生愈截然不同的地方,愈容易令人抽離過去,投入目下當前。
決定上路前身心俱廢,根本沒心思要先行閱讀旅遊資料,只管盡快上路,給自己一趟不算悠長的假期。於是摩洛哥對我來說,因其陌生,倍覺新鮮,入眼的一切都多添了謎樣的神秘感,不斷的赫然發現與迷惑,刺|激了蒙塵騃鈍的心智,在強烈的求知慾導引下,我要想辦法知道得更多。
就這樣,我無從贊成或反對,美亞便闖進了我獨佔的蝸居。
一般人對北非摩洛哥的認識,大概止於電影《北非諜影》,我也不例外。凌晨抵埗,除了頗見特色的機場入境大堂之外,旅遊車馳往酒店途中,其實甚麼也沒看見,因為委實太黑了,直至第二日大清早,卡薩布蘭加才如神話般,於天放亮後熱熱鬧鬧地赫然湧現眼前。
於是,我趁蘇珊的大假一天也沒用過,以好友身分要脅——我受傷了,心情不好,你放心我一個人上路嗎?——迫使蘇珊陪我真的去了一趟旅行。
一個非洲國家,住的卻不是想像中的非洲人——與同處北非的鄰國阿爾及利亞截然不同。非洲、摩洛哥、摩爾人?是我心中的謎。我要為心中的疑惑解謎,用閱讀。
彼得的婚姻,是一場歷劫的愛情故事。故事暫告一段落後,旅遊車準時正午抵達明媚而富貴的拉巴特:度假別墅、一堆堆的弄潮兒、白太陽傘與北非風味的沙灘。我們,一群度假者又投入假期裡去。
美亞是我的中學兼大學同學,雖然在大學不同系,但卻四年中有三年同宿舍,感情特別好。美亞畢業後,事業愛情兩得意,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在朋友眼中,他倆代表了二十一世紀的婚姻關係。而她,更成為朋友心目中暗暗欽羨的時代新女性楷模。
「這不是『書』,是旅遊資料。你忘記了?這兩本是你帶來的。」
「我說美亞,總之,做人嘛,不要憋得太苦,我樂意聆聽,把它釋放出來了才是真的解脫。人嘛……」
可是,「自由」,我到現在才領教這詞的份量,我對它的理解原來欠了點「實踐性」的血肉。它像一面鏡子,照見了我與啟明的婚姻,以至我自己的殘缺不全。
菲傭瑪利亞做了兩件錯事:第一,誤把一封收件人是我丈夫龐啟明的問候卡郵件封口拆開了。那幾天剛好是瑪利亞的生日,她切望著老家寄來的片言隻字。第二,瑪利亞事後不該隱過畏罪,沒有向我丈夫坦白交代。她以為卡類函件的私隱程度遠低於填滿方塊字的信件。她打算渾水摸魚,蒙混過關。
「不不,說別的,我覺得彼得是愛他的前妻的,要是她不賭多好。」
「蘇珊,這邊,替我拍張照呀。我要連海景也包括在內。」
香港隨團出發的領隊彼得曾笑說這是「巴士團」——坐在車上的時間比走在地上的時間多。我這個團才不過十二人,湊上領隊才十三位,以往是必然成不了團的,但今時今日經濟不景,旅行社的心態是,有工作比冷攤著好。
「啟明有了別的女人。」
「真甚麼。」
我很留心地聆聽彼得的故事。我知道蘇珊好意地兩番從前面的座位扭頭看我,怕我傷感。彼得坐在最前面的第一行,是屈膝在自己的座椅上,轉過面來向我們說故事的。他把自己的愛情故事——他的兩次婚姻——說完了,又或者是並未說完,只https://m.hetubook.com.com是中斷了,整個車廂內也鴉雀無聲。時間與氣氛頓時都僵住了。我想,是因為我們這群才認識了四、五天,一心打算卸下包袱來度假的成年人,實在不知道如何回應另一個半生不熟的成年人在你面前抖開那千瘡百孔的情感包袱。
「不是『可以』是非常好。比我想像的好。」
「不錯呢,好玩呵。」我在回酒店途中甜絲絲的向美亞說,心仍迷醉在歡愉之中。
余非
重新開始,是向前看,走一條未知的路。冒險,不確定,又充滿各種可能。
我總覺得,美亞固然是「活」多了,可又不完全就是過去的美亞。怎麼說呢,是仍未如以往般「強」起來。已放鬆的面容上像抹了一層內斂的、一眼看不盡的深沉。我繼續說:「呢,感懷身世那種……」
「神經病。」美亞笑了。
一切都來得十分偶然,又十分突然。
行程首天在飛機上及轉機的阿姆斯特丹機場度過,雖然已身在楚途,但心仍在漢。蘇珊讓我坐到靠窗的位置,她坐中間,坐在她旁邊的團友就由她來應酬。十三小時的長途飛機,不睡或不裝睡的時候,就往窗外望,看那藍也好白也好,無非一派空洞的窗外。我的心情與飛機同,無依地縹緲半空。那會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
穆罕默德五世宮的紀念塔雖說是近代建成,但靠海而築,背景開闊,塔前伴以一塊可容二萬人聚集的大空地,把整個建築物襯托得氣勢磅礴。甫下車,不少團友便嘩的一聲叫了出來,美亞是其中一個。
今早,在香港隨團出發的領隊楊彼得說這是車程較多的一日,上下午各走四小時,目的地分別是正午抵達的拉巴特,及晚上抵達的丹吉爾(Tangier)。長途行車對我來說絕對不成問題,正好容我享受不用上班的度假滋味,我可以睡覺、聽CD,或品嘗從酒店自助早餐順手拿來的水蜜桃及蘋果。
我只知道,我的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但五天、一百二十個小時完完全全置身「異域」的感覺,原來是一次很好的精神洗禮。
臨近四十的關口,才突如其來的一擊,戛然止住了順暢的人生。被動地停了下來,我想了很多,與啟明有關的,又或者與啟明無直接關係的。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三更半夜,真的給你嚇一跳,好在今晚無收埋個男人。」
「不止此呢,搞到我另一檔生意,硬說跟我打工的女仔與我有關係……那是設在五星級酒店大堂的櫃檯,專做酒店客一日遊……她走到酒店大堂大吵大鬧,那女仔不肯給她櫃檯裡的錢,她就鬧,……急召我回酒店,她就在眾目睽睽下與我拉拉扯扯,連白襯衫也給撕破。……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全行都知道這故事。做男人做到咁都好無面,……想想也覺活得冤屈,嘿,一直做錯事的又不是我,嘿……離婚囉,連女兒也不贊成我無止境地填下去,……誰知她先發制人,偷了我藏在廚房破罐裡的美金出走,……我再婚,就是跟她最初傳我與她有關係的那個女仔結婚,……我笑她傻,肯跟一個又老又無錢的人,……人生有時真的十分荒謬,嘿,真的十分荒謬,錯的又不是我……」
「那依你看呢?」
窗外的景致一點一點地漸變。今天是行程的第五天,車在早上八時由褐土紅牆,幾近寸草不生的貧瘠馬拉喀什(Marrakech)開出。快要離開馬拉喀什,竟然萬分不捨得,我甚至連佈置阿拉伯化的酒店房間、吊燈,以至昨晚把我吵醒的汽車響號和人群囂叫聲也懷念起來。那種獨特的文化氣息。
在往後(大約十天)的長途車程上,老江湖可以全情地講他的故事,我又得以盡情吃零食、睡覺,彼得完全沒有介入干預或想辦法替我們消磨時間,原因是在這行程的第五天,上午十一時零五分左右,他出了一次「意外」——他在人前的突然失控。我多害怕這會勾起美亞的傷心史,讓旅行的作用前功盡廢。
美亞給了我一記當頭棒。
行程首日(其實是第二日)我們凌晨一時才摸黑抵達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加(Casablanca)。蘇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俟分配房間後便倒頭大睡。
不管你是「度假」者,抑或是以帶別人「度假」為工作的人,似乎都無可避免地要跌入「度假」陷阱;「度假」是或遠或近地暫離日常生活,人實實在在地置身陌生的境地,身心都會因暫時抽離於熟悉的生活軌道而騰出點空檔來,就看每人如何面對、運用那空間。我是度假者,主動尋找一次假期,一點容我喘息、停頓的空間,我利用這空間重新站穩陣腳。而帶人度假的彼得呢,被動地在長途車程中給騰出了空檔來,一個不留神,就潛進了從前甩不掉的思想包袱,令他失控。已成過去的東西,並未遺落在時光隧道內,卻化成夢魘,一有機會便惡纏今時今日的彼得。我想,他寧可「度假」這工作給排得滿滿的,讓他沒有「空」出來的、「度假」的心思。
由馬拉喀什北上靠海岸的首都拉巴特(Rabat),地圖上不過一兩寸的距離,行車卻需要四、五個小時。
在丹吉爾晚飯後,各人早早便回房休息,以便進入行程的第六天,趕明天六時一班的早船。
「行程還可以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