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圖與韓熙載
這兩段記載,顯然同一史源,竟爲兩唐書作者所忽略。更出人意外的,能道出「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李後主,到了不能自保時,竟以地域的觀念出此下策;熙載是最聰明的人,自不能不心存凛懼,這才是「自污」的主要原因呢。
韓熙載,本高密人。後主卽位,頗疑北人,鴆死者多,而熙載且懼,愈肆情坦率,不遵社法,破其財貨,售集妓樂,迨數百人,日與荒樂,蔑家人之法。所受月俸至,卽散爲妓|女所有,而熙載不能制之,以爲喜。而日不能給,逐敝衣腰,作瞽者,持獨絃琴,俾舒雅執板挽之,隨房歌鼓求丐以足日膳。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或竊與諸生猱雜而淫,熙載見之,趨過而笑曰:不敢阻興而已。及夜奔寢者,其客詩云:苦是五更留不住,向人頭畔着衣裳。時人議謂北齊徐之才豁達,無以過之。(按各本黃朝英綳素雜記均無此條,應是引他書之誤。)
話又說回來了,像夜宴圖中的聲色歌舞,原是官僚社會中正常的生活,而韓熙載行來,卻含有深長的意義,王覺斯說他是「寄意玄邈,直作解脫觀,摹擬郭汾陽,本乎老莊之微樞,」(夜宴圖)和光同塵,原是處濁世之道,這一點王覺斯算做到了,覺斯以明末大臣,當清兵到達南京時,趕快投款,所以黃石齋說「覺斯埋塵」。又積玉齋主人說:「韓熙載所爲,千古無兩,大是奇事,此殆不欲索解人歟?」(夜宴圖跋)積玉齋主人是年大將軍羹堯,他淡淡的一句話,卻不失爲「解人」,身爲大君臣僕,奴主之間,他所體會的,自非尋常人所能及;雖然,看此公下場,只是空作「解人」而已。體老莊之微樞,以雜揉而自污,既放誕,又狡獪,亦復可喜,此韓熙載所以「千古無兩,大是奇事」也。
馬令南唐書舒雅傳云:「熙載性懶,不拘禮法,常與雅易和圖書服燕戲,猱雜侍婢,入末念酸,以爲笑樂。」夜宴圖卷子後面,有宋人無名氏韓熙載小傳亦云:「後主屢欲相之,聞其猱雜,卽罷。」「猱雜」兩字不是好形容詞,如上引夜宴圖記最後的一事,便是「猱雜」的事實,而這一事在第三圖中,也有同樣的描繪。據圖看來,記文應作「不俟酒闌曲罷,便爾解襟」爲是,因爲酒宴中其他男女正在歌舞歡樂,而竟有此事,能說不是「猱雜」?這種情形,在當時大概算不了什麼,陸游避暑漫抄記李後主親自遇到的一事,足證韓熙載客人之所爲,在當時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及後主嗣位,頗疑北人,多以死之。且懼,逐放意杯酒間。竭其財,致伎樂,殆百數以自污。……既而黜爲左庶子分司南都,盡逐羣伎,乃上乞留。後主復留之闕下。不數日,羣伎復集,飲逸如故,月俸至則爲羣伎分有。既而日不能給,嘗弊衣屨,作瞽者,持獨弦琴,命舒雅執板挽之,隨房求丐以給日膳。
北朝俾僧於采石磯下卓菴,乃陰鑿穴壘石爲塔,闊數圍,高迨數丈,而夜量水。及王師克池州,浮梁逐繫於塔穴,且度南北,不差毫釐。
李煜當國,微行倡家,遇一張席,煜逐爲不速之客。酒令吟吹彈,莫不高了,見煜明俊蘊藉,契合相愛重。煜乘醉大書右壁曰:淺斟低唱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持風流教法。久之,僧擁伎之屏帷,煜徐步而出,僧伎竟不知。煜嘗密諭徐鉉,鉉言於所親焉。
顧閎中,江南人也;事偽主李氏,爲待詔,善畫,獨見於人物。是時中書舍人韓熙載,以貴游世胄,多好聲伎,專爲夜飲,雖賓客猱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問。聲傳中外,頗聞其荒誕,然欲見樽俎燈煬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故世有韓熙載夜宴圖。李氏雖僭僞一方,亦復有君臣上下矣。至於寫臣下私褻以觀,則泰至多奇樂,如張敞所謂不特畫眉之說,已有失體,又何必令傳於世哉?一閱而棄之可也。https://m.hetubook.com.com
熙載時方夜宴,一長桌設在巨榻前,一小桌遙與榻對,桌上並陳菓殽之屬。榻頗似今之炕牀,惟三面均可坐臥人,中空一部分。廳堂西面,立一大屏風,上繪「松泉圖」,極精工。屏風前一琵琶伎,坐錦墩上者,是主人寵伎李妹,穿綠衣,繫淡紅裙,紫色彩金帔,梳高髻,插鳳翹,着雲頭鞋,微微露出。左手握琵琶之弦槽,右執桿撥,半面東向,明目凝注,精神直與弦聲相會。主人則峨冠美髯,秀眉朗目,榻上西面坐。一位侍立在側,伎後閒置小鼓一,鼓身殊薄,仄繫於三紅柱架上。榻右一朱衣少年丰神英爽,傾身遠望,此爲狀元郎粲。一客據長桌北首坐,交手胸前,側身歛神,作不勝情之狀。長桌旁,一客北向坐,身微斜向琵琶伎,右手擊檀板和之。又一客獨小桌坐,鄰琵琶伎,側身右顧,其狀若癡。客右袖手立者爲王屋山,屋山與李妹,並主人寵伎;屋山豔秀,年可十四五,憨態可掬,衣石青色衣,淡紅錦裹身,以玉帶約之,此爲諸女所無者。一位與屋山並肩立,年方及笄,長身玉立,丰姿亦絕世;綵金衣,綠錦裙,繫朱帶。其後立者爲兩少年,一交手,一握笛,神情並與琵琶聲會。交手少年後爲屏風,一紅裙伎側立屏風後,僅露半面。尤異者,東端坐榻後,有一臥牀,錦帳紅被,被凌亂墳起,一琵琶置牀頭,檀槽外露,殆酒闌曲罷,便爾解襟,和_圖_書無俟滅燭矣。
又五代詩話卷三引細素雑記:
這與東都事略、玉壺清話、笑談錄、所記樊若水事甚相似,然利用李後主好佛法,使和尙作間諜,更有可能,——方外人並不簡單也。至於韓熙載門下這位法師,是鴛鴦寺主呢?還是采石磯下的一流人物呢?這倒難說了。
宣和畫譜編於宋徽宗時,宣和去南唐之亡,不過一百四十來年,時代頗接近,畫譜所記,當是有根據的。那末段文字,卻甚迂腐,但宣和畫譜是官書,就得說幾句官話才得體。雖然,如張敞所說有甚於畫眉的事,竟描繪出來,也够得上「私褻」了。現將吾友張雪庵的夜宴圖記第一圖抄在下面,不僅可以見其「私褻」,也可以知其宴飲時男女雜亂的情形是怎樣的了。
據此,熙載不願爲相,故以妓樂自污,這倒是頗爲羅曼司的政治手法。按熙載初奔江南時,其友李榖送至正陽,酒酣臨訣,熙載說:「江淮用吾爲相,當長驅以定中原。」(馬令南唐書卷十三贊)此時熙載不過三十歲,李昇還未稱帝,故懷大志,意氣甚壯。後來李昇爲帝,未加重用。嗣主李璟時,又值宋齊邱馮延己等陰險猜忌,不得行其志。到了後主時代,趙匡胤已經黃袍加身,不僅長驅中原已不可能,江南的小朝廷也岌岌可危了。所以說「老矣,不能爲千古笑。」雖然如此,其中還有說不出的心事,且看夜宴圖卷後宋人無名氏的熙載小傳云:
在嗣主朝,宋齊丘的權勢是炙手可熱的,熙載曾經一再向中主說:齊丘黨與,必基禍亂;於是被誣爲酒狂,——其實他好宴會,自己卻不飲酒的,遂被攆出政府,貶作和州司土參軍。(陸游南唐本傳)可是他儘管討厭齊之爲人,齊卻不討厭他的書法,卽齊所作的碑碣文,必要他書寫,這是沒奈何的事,只得以紙https://m.hetubook•com.com塞着鼻孔寫,有人問他爲什麼?他說「文臭而穢」(馬令南唐書本傳)善書蒙穢,眞令人苦笑不得。
以韓熙載生活爲主題而奉命作圖的還有周文矩,元湯屋畫鑒云:「李後主命周文矩顧弘中圖韓熙載夜燕圖,予見周畫二本;至京師見弘中筆,與周事蹟稍異。」(說郛卷十三引)按周顧兩家所圖事蹟不同,原是必然的,以李後主所要知道的,是熙載全部的生活,而不是某一次宴會的情形,各人伺探的時間不同,而作圖報告也就不同了。後主何以對熙載的私生活這樣的注意,竟命兩位畫家伺探作圖?陸游的韓熙載傳云:
性忽細謹,老而益甚。蓄妓四十輩,縱其出,與客雜居,物議鬨然。熙載密語所親曰:吾爲此以自污,避入相爾,老矣,不能爲千古笑。端居託疾不朝。貶右庶子,分司南都。熙載盡斥諸妓,後主喜,留爲秘書監,俄復故宮,欲逐大用之。而去妓悉還,後主歎曰:孤亦無如之何矣。(南唐書卷十二)
一九六七年一月
陸游的史傳說熙載「尤長於碑碣,他國人不遠數千里輦金求之」,想來他的稿費,大有可觀。其實他豈止於善寫碑碣文,卽如他初到江南來上先主的那篇行止狀,詼詭壯麗,才情要在徐鉉之上。至於他爲人寫碑碣文,馬令的史傳記載一事,卻甚有趣:「初嚴續請熙載撰其父可求神道碑,欲苟稱譽,遺珍貨巨萬,仍輟未勝衣歌妓姿色纖妙者歸焉。熙載受之。文既成,但叙其譜裔品秩而已。續慊之,封還熙載。熙載亦卻其贈,上寫一闋于泥金帶云:風柳搖搖無定枝,陽臺雲雨夢中歸;他年蓬島音塵斷,留取尊前舊舞衣。」嚴續是先主的女婿,嗣主時知尙書省爲門下侍郎同平事,以不學爲同列所輕,江文蔚曾作蟹賦以譏之和-圖-書曰:「外視多足,中無寸腸;」又曰:「口裏雌黄,每失途于相沫,胸中戈甲,嘗聚眾以橫行。」(湘山野錄)足見熙載雖善於作碑傳文,卻不苟且從事,視韓文公之賺諛墓金,似乎要高一籌。
這樣看來,顧閎中的畫筆與花間詞人的寫作,同具寫實的精神。兩者合而觀之,更可互相映發。夜宴圖第二段中也有一僧人,着黃衫,交手立,頭微微下俯,好像聚神聽韓熙載擊鼓,而眉宇間頗有英鷙之氣,葉遐庵詩云:「緣何着個闍黎在,可是量江作諜人?」這兩句詩是有個故事的,江南野史云:
這位和尙不顧客人在座,便爾擁伎走進屏帷,那麼韓邸夜宴的情事,不足爲奇了。可見夜宴圖是那時上層社會的生活寫眞,並且也表現了五代詞的境界,我每次讀花間詞,便想到夜宴圖,當然看夜宴圖時,也就想到花間詞中的情事,姑且舉一首爲例。歐陽烱的春光好云:
垂繡幔,掩雲屏,思盈盈,雙枕珊瑚無限情,翠釵橫。
幾見纖纖動處,時聞款款嬌聲,卻出錦屏妝面了,理秦筝。
幾見纖纖動處,時聞款款嬌聲,卻出錦屏妝面了,理秦筝。
南唐顧閎中的夜宴圖,是十世紀我國的一幅連環畫,連環畫是現代的名稱,似乎古人不會有這一類的圖畫,其實不然,我國畫史上早就有了,敦煌石室中所發現的佛教故事的連環畫,比夜宴圖還要早呢。夜宴圖是以韓熙載(九〇二——九七〇)與其友朋飲宴以及伎女歌舞戲謔爲主題的,熙載是藝術家,文章高手,更是有志於事功者。圖分五段,連續五個情節,圖中女二十一人,男二十八人,每段韓熙載都露面,而伎女王屋山李妹和狀元郎粲等也不止一次見,這是情節最爲複雜也最爲生動的一幅連環畫。顧閎中是南唐的人物畫家,他何以有這幅畫,據宣和畫譜的記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