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宋人畫南唐耿先生煉雪圖」之所見
未幾有孕將誕,謂左右曰:我子非常,產當有異。倏忽,雷電大雨傾澍。詰旦,儼然空腹,人莫見其所生。元宗姐,先生不復入宮。往來江淮,竟不知所之。
水墨界畫樓閣宮殿。元宗正坐。宮娥環侍。耿先生安爐煉雪。又別舍懸帳。女冠中坐。旁列女侍四。無名款。
這道家的宣傳詞,與大詩人白居易的自述詩,都不諱淫|褻的說明修煉時男女綢繆的情事,這種修煉,大概與「黃帝術」有關。呂巖又有「憶江南」十二首,其第二首云:
上文云「以疾終」,何以又說「後不知所終」,因宋淑於本文末段補述聞之於徐率更者如此。南唐舊臣徐鉉歸宋後爲太子率更令,宋淑故以率更稱之。太后私奔,可說是南唐皇室一大事件,結果道士被殺,道觀被焚,而主謀耿先生猶逍遙於江淮間,看來李璟對她或尙有所眷戀。李璟有詞云:「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或是對她而言罷,因爲青鳥是王母使者;但無旁證,權且附會,姑妄言之。至云金陵好事家猶有耿先生寫眞,是耿先生的流風餘韻,至北宋初年尙流傳民間,以知今存之煉雪圖,必有淵源。
所謂龍虎者,乃道士詞中所習見,如云「水虎潛形,火龍伏體,萬丈毫光烈,仙花朶秀,聖男靈女扳折。」(呂巖酹江月)又「造化爭馳,虎龍交媾,進火功夫牛斗危。」(呂巖沁園春)此與白居易詩「綢繆夫婦體,狎獵魚龍姿」,意義相同。這都是象徵性的描寫,殊神秘,不可解,惟修此術者知之,香山居士應亦知之。
元和中,方士燒煉之術甚行,士大夫多有信之者。香山作廬山草堂詩,亦嘗與煉師郭虛舟,燒丹垂成而敗,明日而忠州刺史除書至;故東坡志林謂世間出世間不能兩逐也。觀其與虛舟詩云:泥壇方合矩,鑄鼎圓中規,二物正訢合,厥狀何怪奇。綢繆夫婦體,狎獵魚龍姿。心塵未潔淨,火候逐參差。先生彈指起,姹女隨煙飛。藥竈今夕罷,詔書明日追。正指此事。亦可見燒煉時,果有陰陽配合之象,所以易動人也。……又答張道士見訊云:賢人易狎須勤飲,姹女難禁莫漫燒。……乃晚年又燒藥不成命酒獨酌詩云:白髮逢秋至,丹砂見火空,不能留姹女,爭免作衰翁。
南唐嗣主李璟(卽元宗)時,確有耿先生其人,「煉雪」的神話,也是有的。馬令「南和圖書唐書」卷二十四「耿先生傳」云:
聖賢與神仙,兼欲有之,這不是心理上的矛盾,而是心理上的平衡,秦皇漢武是最顯著的例子,韓愈自不能免。
「抱朴子」所說「玉女來侍」,是丹成後的情事;白居易詩所說「綢繆夫婦體,狎獵魚龍姿」是燒丹時的情事;兩者都離不了女性,其重要可知。這在今日看來,不特荒唐,直是淫|亂,而士大夫們篤好之者,其心理可知。若白居易已經有了失敗的經驗,還不死心,再來一次,於是慨歎道:「不能留姹女,爭免作衰翁。」居易的諷喩詩以體會民間疾苦著,猶被此道所吸引,則王公貴人可想而知了。
本幅絹本 縱一〇五・三公分 横五七・七分
如作者所言,耿先生大概「尸解」去了。道家本不絕男女之慾,何況耿先生又是女冠與嬪御的兩種身分,剝去神秘的外衣,其與李璟生了孩子,則是事實。可是耿先生的神通,還不只如此,猶有更甚者。「江淮異人錄」云:
位列三才屬五行,陰陽合處便相生;
龍飛踴,虎注獰,吐箇神珠各戰爭。
(活得)
四象分明八卦周,乾坤男女論綢繆;
交會處,更嬌羞,轉覺清涼玉體柔。
(燦爛)
龍飛踴,虎注獰,吐箇神珠各戰爭。
(活得)
四象分明八卦周,乾坤男女論綢繆;
交會處,更嬌羞,轉覺清涼玉體柔。
(燦爛)
耿先生者,江表將校耿謙之女也。少而明慧,頗有姿色,知書,稍爲詩句,往往有嘉旨。而明于道術,能拘制鬼魅。通於黃白之術,變怪之事,奇偉恍惚,莫知其從何得也。保大中,江淮富盛。上好文雅,悅奇異之事,召之入宮,欲觀其術,不以貫魚之列待之,處之別院,號曰先生。先生常被碧霞帔,見上多持簡,精彩卓逸,言詞朗暢。手如鳥爪,不便於用,飲食皆仰於人。復不喜行宮中,常使人抱持之。每爲詞句題於牆壁,自稱北大先生,亦莫知其旨也。……
耿先生「手如鳥爪」未必是殘疾,而是有神仙體質的特徵,才有此模樣,曾見東海三爲桑田的麻姑,其手便似鳥爪(顏眞卿麻姑仙壇記引葛稚川神仙傳)。此固不可信,而尤荒誕的是「煉www.hetubook•com•com雪」之事,可是道士的方術,確有此說。「抱朴子」內篇卷十四「勤求」篇云:
又「江淮異人錄」云:
耿先生這種人之能出入李璟宮庭,也不是偶然的事,因爲南唐先主就是迷信方術的,徐鉉說他「晚年服金石藥,性多躁怒,百司奏事,必至厲聲訶責。」(馬令南唐書卷一先主書後附徐鉉曰)這很像唐憲宗晚年的情形。又如李璟時衛尉卿李平,「好神仙修養之事,而動多怪妄,自言仙人神鬼,常與通接。潘佑亦好仙,平因與親,言佑父處常今已爲仙官,而己與佑亦仙官也。」(馬令南唐書卷十九)潘佑還是「復井田法,深抑豪民」之土地改革者。以知當時君臣上下對於道教是怎樣的崇信,耿先生與李璟的行事,在臣下眼中,已算不了什麼,而且韻事流傳,分明荒誕無稽,猶被畫家取作題材,形諸丹靑。據「江淮異人錄」所云,當時南唐民間流傳的耿先生故事畫,定不止三數幅,今僅存的「煉雪圖」,雖非出於高手能與范寬的「煉丹圖」比(見宋宣和御府收藏著錄),但同是畫史上的新題材,也是值得注意的。
這詩題作「贈龐鍊師」,「鍊師」是男女道士的通稱,詩題下特注明「女人」種淺露的描寫,自然比不上玉谿生,卻與五代詞人所描寫的女冠近似。例如「花間集」中的「女冠子」就有十九首之多,作者都是一時的顯貴。宋黃昇說:「唐詞多錄題,所賦臨江仙則言僊事,女冠子則述道……大概不失本題之意耳。」(花菴絕妙詞選李詢巫山一段雲注)這十九首「女冠子」的共同風格,極綺艷,極輕浮,詞人眼中女冠的身分是可想像的了。將清虛的境界,變作北里之倡風,是當時名公巨卿淫樂生活的寫照,又是無辜女子的脂粉地獄之變相耳。
足見這一方術,早在西晉便有此說了,抱朴子慨歎世人不能勤修遠求,而世人看抱朴子也終是「握無形之風,捕難執之影」(抱朴子神仙篇語)而已。至於耿先生亦自有其眞實的一面,卽與李璟之情愛關係。馬令傳云:
又嘗大雪,上戲之曰:先生能以雪爲銀乎?先生曰:亦可。乃取雪實之,削爲銀鋌狀,先生自投於熾炭中,炭埃坌起,徐以炭周覆之,過食頃,曰:可矣。赫然銅赤,置之於地,爛然爲銀鋌,而刀跡具在。反視其下,若垂酥滴乳之狀,蓋爲火之所融釋也。
唐代道教盛行,服和-圖-書丹藥的事是很風行的,唐太宗是開國英主,便服過丹藥,憲佘因服金丹致性情失常暴亡。其後文宗亦好此道,唐書五行志云:「太和九年京師訛言,鄭注爲上合金丹,生取小兒心肝,密旨捕小兒無算,往往陰相告曰:某處失幾兒矣。」這件事,當時在首都,可能有一度不大的騷動,然而甚爲可怕。以道統目任的韓愈曾反對別人服食,而自己竟喫了服食的虧,他的態度沒有白居易誠實,因而不免被宋人調侃。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七云:
任二北根據詞的末兩句,說「爲楊太眞事而作,且卽在楊爲女道士後,將册爲貴妃別。」不免出於臆測。任氏此說,想證明此詞寫於盛唐,使吾人知道盛唐已經有了長短句的詞,而且有如此風流的女道士。要知女道士的風情,見之於詩人的作品,早在唐初年,駱賓王「代女道士靈妃贈道士李榮」詩,便有「此日空牀難獨守,此日別離那可久」之類的抒情之作。
「石渠寶笈續編」重華宮著錄云:
敦煌曲中有一首調名「內家嬌」的,以女冠爲主題,雖無深意,卻將女冠寫得很眞實。如云:
先生後有孕,一日謂上曰:妾此夕當產神孫聖子,誠在此耳。請生產之所用物,上悉爲設之,益令宮人宿於室中。夜半,烈風震霆,室中人皆震懼。是夜不復產,明旦先生腹已消矣。上驚問之,先生曰:昨夜雷霆中生子,已爲神物持去,不復得矣。先生嗜酒,至於男女大慾亦略同於常人,後亦竟以疾終。古者神仙多晦迹混俗,先生豈其人乎?
按「圖畫錄」所引之「石渠寶笈續編」,成書於清乾隆五十八年(一七九三),這幅無名款的畫之題名,續編並未注明是依據前人的題簽,或是出於編撰人的考定,但這幅畫取材於南唐女冠耿先生煉雪的神話,是可信的。可是續編的描述,卻有些含糊,安爐者既是女冠耿先生,而坐在別舍中的女冠又是何人?所謂別舍,看來是迴廊,鎖窗之内,又有懸帳,迴廊直亙畫面,這樣的構圖,畫中所少見,卽在建築上也是少有,或許還是唐人建築的風格罷。至於這幅畫的藝術,似乎並不高明,宮殿雕飾,固甚精工,元宗正坐的便殿,其方向卻不大合理。宮女還生動,元宗卻慷慨無生氣,其服着也有不稱身之感,高手人物畫家,必不致如此。元宗座前一火盆,木炭數塊,罐子兩支,這與道書所說的立壇設鼎,大不相同,不特了和圖書無神秘氣氛,更簡陋得可笑,大概這位畫家不是道門中人,只知尋常爐火煨食物,以道士煉丹也不過如是而已。雖然,此畫好壞不是我要討論的,我所屬意的是女冠耿先生其人其事及其有關的事。
唐道教傳說人物呂巖有「漁父詞」十八首,每調均有標題,從「入定」到「常自在」,好像是系統的歷述修煉的過程,其中八、九兩首云:
或聞有曉消五雲、飛八石、轉九丹、冶黃白、水瓊(原注:一作權。)瑤、化朱碧,凝霜雪於神爐,探靈芝於嵩岳者,則多(疑有脫誤)而毀之曰:此法獨有赤松王喬知之,今世之人而云知之者,皆虛妄耳。則淺見之家,不覺此言有詐,而作便息遠求之意,悲夫,可爲慨歎者也。(孫星衍校本)
又宋吳淑「江淮異人錄」云:
附記:本文草成後,有不能解者,唐代有官伎私伎,何以使女冠也成了娼伎之類?據「唐律疏議」:道士女冠非經官度入道者爲私道,凡私入道以及度之者,皆應受杖一百。由家長使兒女私入道者,則家長領罪,而私入道者不連坐。(卷十二戶婚)若道士與女冠犯姦者,則比普通男女和姦罪加二等。若經媒介姦女冠者,男子徒一年半,女冠徒二年半。(卷二十七雜律)據此看來,唐代法律對女冠約束力甚嚴,而女冠的行爲竟是那樣的不堪;但女冠多是無辜無告的女子,沒有力量敢甘犯法禁,而法律約束不了的,正是韋相公、張舍人、牛給事、孫少監、毛秘書輩。(此皆花間集中女冠子的作者。)
絲碧羅冠,搔首墬髻,寶妝玉鳳金蟬,輕輕敷粉,深深長畫眉綠。雪散胸前,嫩臉紅脣,眼如刀削,口似朱丹,渾身掛異種羅裳,更薰龍腦香煙。
屐子齒高,慵移步兩足恐行難。天然有囗囗靈性,不娉凡間。招事無不會,解烹水銀,鍊玉燒金,別盡歌篇,除非卻應奉君王,時人未可趨顏。
屐子齒高,慵移步兩足恐行難。天然有囗囗靈性,不娉凡間。招事無不會,解烹水銀,鍊玉燒金,別盡歌篇,除非卻應奉君王,時人未可趨顏。
家住涪江漢語嬌,一聲歌戛玉樓簫。
睡融春日柔金縷,妝發秋霞戰翠翹。
兩臉酒醺紅杏妬,半胸酥嫩白雲饒。
若能携手隨仙令,皎皎銀河渡鵲橋。
睡融春日柔金縷,妝發秋霞戰翠翹。
兩臉酒醺紅杏妬,半胸酥嫩白雲饒。
若能携手隨仙令,皎皎銀河渡鵲橋。
韓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尙之益至,臨死乃悔其爲。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後山作嗟哉行云:「張生服石爲石奴,下潦上乾如渴烏;韓子作志還自屠,自笑未竟人復吁。」蓋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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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冠耿先生,鳥爪玉貌,宛然神仙。保大(元帝李璟年號)中游金陵,以道術修煉爲事。元帝召見而悅之,常止於臥內。……嘗搦雪爲鋌,爇之成金,指痕隱然猶在。
這位女冠,既是皇帝的嬪御,又是皇太后的密友,其以色情惑亂宮闈,事實昭然。但是道家與釋子不同,男女之事固所不廢,且有術存焉。「漢書藝文志」雖將「道家」與「神仙」分爲兩家,其實「房中」應是神仙方術之一種,「抱朴子」的「微旨」篇有頗詳的說明。此事且待專家研究,本文所注意的,是燒丹一事與女性的關係。「抱朴子」的「金丹」篇有丹成之後,玉女來侍之說。能長生不老又有玉女來侍,這大好的構想,自易於被上自皇帝下至士大夫所嚮往了。
女冠行跡反映於藝術方面如耿先生「煉雪圖」之類,究竟少見,遠不如反映於詩歌方面之多,大詩人李商隱與女冠的豔情,眞摯而含蓄,是詩史上最好的抒情詩。唐末詩人李洞,最崇拜賈島的,至鑄島像事之如神,他有一首寫給女冠的詩:
一九七四年七月
唐代的宗教,有外來的佛教,有土產的道教,而皇帝又姓李,同李老君認了本家,正是道士大行其道的時會。況且道士那套燒煉術,神秘而色情,最足以吸引人的。趙翼「甌北詩話」卷四云:
黃帝術,玄妙美金花。玉液初凝紅粉見,乾坤覆載暗交加,龍虎變成砂。
故宮博物院藏「宋人畫南唐耿先生煉雪圖」,「故宮圖畫錄」卷五著錄云:
久之,宮中忽失元敬宋太后所在,耿亦隱去,凡月餘,中外大駭。有告者云在都城外三十里方山寶華宮,(原注:在城東南三十里外,吳葛先生所居,有丹井,一名天印山,有寶華宮碑。宮基經火,正當井處,故老云:當時卽焚之也。)元宗亟命齊王景逐往迎太后,見與道士方酣飲,乃迎還宮。道士皆誅死,耿亦不復得入宮中,然猶往來江淮,後不知所終,金陵好事家至今猶有耿先生寫眞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