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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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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三十三年」序

「病理三十三年」序

一九四六年奕白來到臺灣大學,臺大的前身是臺北帝國大學,其醫學院雖不能與東南醫學院比,但也是戰火之餘,百廢待舉。不久,傅孟眞先生長臺大,於醫學院整頓尤力,奕白便是參與籌劃者之一。他主持醫學院的教務,與校當局協力從事教學與研究的推進,不論事之大小,莫不全力以赴。同時他還主持病理研究所,這方面原先並沒有很好的基礎,又得從頭作起。他終能以新的觀念發展了病理的研究,並使病理直接對於醫院服務,他說:

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六日起,五個月內,他遊歷了世界一周,由美國轉歐洲、中東以及遠東的泰國,參觀了二十三座醫學院,還有幾座研究所。在美國參觀了十七座大學的醫學院,三座研究所,美國重要的大學他都去了。每一醫學院或研究所的組織設備,研究方法,教學情形,以及重要教授,甚至經費來源,都一一的記了下來,看似瑣細,卻別有深意。卽人家的好壞,我們有了具體的參考資料,便可據以研求發展與改善。今日世界,任何一個國家,已經是不能閉關自守,而任何一種學術,也不是閉門造車能有所成就的。尤其是科學,我們既已走在人家後面,就得跟着人家的路線走去,這樣還有跟上前面的一天,不然自作聰明,不是瘋狂,便是愚昧。
醫學專著以外,我還擁有數百本中、日、英、德小說,說也奇怪,雜書之中,竟以中文的爲最多,這是因爲身居外國,深恐把中文丟掉,所以每逢我去東京,定必走向神保町的中國青年會書店,選購幾本小說或隨筆,作爲睡前的讀物,久而久之,便把差不多的名著小說都買齊全了。(閒話研P.389)
以上是我m.hetubook•com.com讀奕白的這部書的感想,也只是一個平凡的讀者的感想而已,卽此作爲序言。爲一部好書作序,最要的是能對本書有所發明,使讀者一讀序言便知其價値,這一點深愧不能作到。先是我後悔不應該答應奕白這份雅意,現在他看了我這篇拉雜的文字,我想他會苦笑的,這又該他後悔了,然已來不及矣。
先是病理科設在醫學院內,以敎學與研究爲主,未能與臨牀治療相配合。他基於學、研究、爲醫師爲病人服務的觀點,奮鬥了七年,終於將病理遷入了醫院内。這在病理研究方面,加重了責任,也增加了貢獻,在醫師方面能有病理的資料,臨牀診斷治療更獲得了客觀的依據。
我留日一留十八九年,始終不曾忘記自己的國家是科學落後的窮苦國家,並且深知遇事都得從頭做起,所以我學病理,特別注意那些最基礎的技術,尤其是書本學不到的東西。我就在這樣存心之下,加倍努力,自我訓練,幾年之後,獲得了一些看來不是學問,而於建立研究室則是不可或缺的經驗和技術。(磨刀、染色的訣竅P.8)
病理科在一個醫院所負使命有三:教學、服務及研究是也。教學與研究二項,差不多的人都知道,服務一項,往往爲人忽略。臨牀各科的服務是看病和治療,病理的服務則是做解剖與檢查標本。二者的目的,主要的是爲病人,可是同時也是爲醫師爲學生。爲病人的服務在查明疾病的原因和種類使其獲得適當的治療;爲醫師則在幫助其理解整個疾病而下正確的診斷,藉以決定治療方針,或者以後遇到同樣的病人,卽知如何處置;爲學生則是一種實際的教學。有了上述的種種關係,病理與其說是基礎醫學的一部門,毋寧說是介乎基礎與臨牀之間的一門學科。(病理遷入醫院以前P.165)和_圖_書
這與弄文史者之重視「文獻」殆無異致,前人及同時代人的著作,都是知識的積累,是研究的基礎,是啟發靈感的淵泉,可是,這與圖書設備又有密切的關係了。研究文史者有圖書館卽可,而研究科學者,則圖書館外,還得要實驗室。因此,奕白之採訪世界各大學醫學院的實況,和強調「文獻」之重要,是有他的苦心深意的。關於做研究,奕白有幾句話,說得極好:
說到這裏,與奕白所強調的「文獻」有關了,因爲單憑參觀人家的研究機構,而不看人家的研究成果,也是不行的。奕白說:

一九四三年奕白受東南醫學院之聘,回到上海。東南醫學院本在眞茹,因毀於戰火,遷到法租界勉強開課,維持這醫學院的,都是上海開業的醫師,奕白是唯一的專任教授並負責教務。這醫學院戰火之餘,圖書儀器既感貧乏,應有的學科也不能開齊,解剖實習更談不到了。這時奕白將自己在國外收藏的教材拿出來,充實了敎學,同時籌備解剖實習,爲了屍體,到處奔走接洽,找到了來源,又無人敎授,只有自己擔任。當國家艱苦抗戰的時會,又在淪陷區裏,獨有人沉默而堅強的從頭做起,培植下一代,看來無赫赫之功,卻爲國家蘊蓄了沉厚的力量。果然,勝利後,從天上飛來的重慶客,他們接收時,發現了東南醫學院學生的成就,也不免爲之驚異。



做研究的人,太本份太保守,雖然不致犯大錯,那是不會有多大出息的,尤其是年輕人。一個年輕研究者,應該有理想,還應該有點狂妄之處,才能成功一些與眾不同的研究。做研究不能沒有計畫,擬訂計畫,除了周到之外,還需要一點冒險心,可是對自己的計畫又不能沒有信心。縱使有信心,實驗研究的結果不一定按照預期程序來演變,所以隨時得轉換方向,隨時得從頭來過,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五年、十年的努力,可能付之東流,徒呼負負而已。(閒話研究P.386)hetubook.com.com
一九六七年
在奕白讀大學的時候,中國的醫學校早有了,醫院的設置也很普遍了,可是病理學卻要從頭做起,足見我們的醫學推進令人有「舍本求末」之感。而奕白於專門學術的研究外,還要「注意那些最基礎的技術」,別人「看來不是學問」的學習,何必多費時間?而他了解自己國家醫學的情形,必須如此,才能有所建立,猶之一個建築師走到四無人煙的原野上,泥水匠和小工,一個也找不到,單憑藍畫圖是建不了高樓大廈的。從這一點上,便可以看出一個有志於自己國家的科學者的遠見與苦心。讀了奕白的這部自傳,使我們更加證實了三十年來所追尋的與表現於教學上的,從沒有離開他三十年前所樹立的目標。
葉奕白先生要我爲他的這部書作序,年前就向我說過,當時我也就漫然的答應了。現在這書已經排印好,正等我交稿,於是我將本書一氣讀完,才覺當時一諾,太大膽了。一個病理學家,將他半生的研究與教育下一代的事實,熱忱的提供於學術界同道,這樣的著作,豈是我所能作序的。可是一言既出,後悔無及。我想,凡是涉乎專門的著作,不外有兩種和*圖*書讀者,卽同道人體會其內含的理識與貢獻,非同道人則體會其寫作的精神與態度;而我呢,卽使作爲一個非同道人,也無此能力。
做研究最重要的一件事,必須熟悉有關文獻。儘管我的老師馬杉敎授在三十餘年前教導我,文獻必須細查,但毋需盡讀,讀沒有價值的著作,等於浪費時間;不會利用文獻的話,熟讀文獻,不如不讀文獻。可是那個時代的年輕研究者,都有遇事必須徹底解決的想法,所以閱讀文獻,莫不全力以赴,每閱一篇,不但隨時做摘要,並還製卡備查,甚至有人一開始研究,便作十年文獻,十年實驗打算。(閒話研究P.386)
奕白這部書,雖是眞實的記錄,卻可以看出他的才情來。他那爽利的文筆,正如其性格,使我這職業的國文教員對之不免也有愧色。書中所寫的人物,如馬杉、傅孟眞、劉瑞恆諸君以及在國外訪問時所遇到的人物,都是極眞實活潑而有情趣的,尤其是馬杉敎授那種天眞自然的風度,在他異國的弟子筆下,他沒有死,他是永遠活着的。奕白的文學修養極高,讀過好些世界名著,所以才能寫出這一本好書。他說:

奕白出國留學於上海五卅慘案的後一年,學成歸國於抗戰勝利的前兩年,這二十年中,正是中國人民遭受苦難的時代,這苦難的形成,自然由於種種原因,而最爲顯著的,世界文化激蕩得太劇烈了,我們猶愚頑自嬉,終於招致侵掠者的深入,幾乎亡國。這時代的覺醒者,各以其良知走向了爲民族圖存的道路,至於純科學的研究,本極緊要,但從事於此道者,卻不多見。奕白便是在這苦難的時代,以沉潛的力量,專攻病理。病理學在今日,誰都知其重要性,可是在和圖書四十年前,是冷門,是寂寞的工作。難得的學成後,既不足以致富,又沒有臨牀大夫那樣的氣派,他卻早就立下了志願:「終生教書研究,寧願與發財絕緣了。」他沒有違背他的志願,在悠久的艱苦的歲月裏,他堅強的努力不懈。他說:
這在奕白不過是業餘的事,有如他好打籃球,從沒有作選手的意思。他說「深恐把中文丟掉」,這句話倒令人有些難過,試問今之學科學的年輕人,有幾個人還有這樣想頭?恐怕一入大學之門心理上便把中文丟掉了,若去了外國就是家信也會越寫越疙瘩了,如果在外國住上十年八年,連用腦子思維的方法,也會變了。可是這一問題,單指責今之年輕人也不公平,三十餘年來的通才教育,定下了許多劃一不二的必修科,將年輕人填得喘不過氣來,結果連自家的語文也賠上了。總之,我希望今之下一代的科學家,學學你們的前輩罷,保持住你們多年獲得的那點表達能力,如果能隨時求點進步更好,因爲這一國家語文的運用,佔地球上人口比例,是絕大的多數,況且作爲一個中國人,就得有運用中國語文的義務。我說不來什麼大道理,我祇堅持這點不够偉大的看法。



做科學研究的如此,做文史的研究又何嘗不是如此?不過做科學研究的計畫得失,最後決定於實驗,做文史研究的計畫得失,則在乎資料與識見。「理想」與「信心」固然是必要的,而「狂妄」與「冒險」則是奕白揭出的妙諦。「狂妄」與「冒險」,原是事功家的境界,與做學問研究似乎沒有關係,其實不然,學術之道,並無坦途,多少人從事於此道,成功者究竟少數,所以才情與膽識,雖終老書齋中的人物,也是必要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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