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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坡雜文

作者:臺靜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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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序

「陶庵夢憶」序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居士。山陰人,其先世爲蜀之劍州人,故「自爲墓誌銘」稱「蜀人張岱」宗子的家世,頗爲顯貴的。高祖天復,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官至太僕卿;曾祖元汴,隆慶五年狀元,官至左諭德侍經筵;祖汝霖,萬曆二十三年進士,視學黔中時,得士最多,楊文驟梅豸俱出他的門下,當時黔人謂「三百年來無此提學」;父耀芳,爲魯藩長史司右長史,魯王好神仙,他卻精導引術,君臣之間,甚是契合。(以上俱見瑯環文集卷四家傳)宗子之能享受那樣豪華的生活,如夢憶中所寫的,正因其生長於這樣家庭的關係。
宗子的詩文,是受徐文長的影響,而宗子來得深刻,這因爲他是亡國的遺民的關係。文長是宗子曾祖的朋友,家傳云:「徐文長以殺後妻下獄,曾祖百計出之,在文長有不能知之者。」當時他的祖父還是小孩子,曾去獄中看文長,「見囊盛所著械懸壁,戲曰:此先生無弦琴耶?文長摩大父頂曰:齒牙何利!」這樣惡謔,大槪對徐文長是合適的,在別人我想可受不了,但www.hetubook.com•com於此可以看出他們張家不是道學的家庭。宗子年少時,曾從事搜集過文長的佚文,以所收頗多草率之作,再求王謔庵爲之刪削。(見文集與王謔庵書)但四庫總目著錄「徐文長逸藁二十四卷」,云「爲其鄉人張汝霖王思任所同選」,何以不署己名而署其祖名,也許藉以表彰其先德罷。此書末卷所載優人謔、吃酸梨偈、放鷂圖、對聯、燈謎諸作,提要謂「鄙俚猥雜,豈可入之集中?」(提要三十五卷別集類存目五)然宗子卻云:「昔人未有以柱對傳者,傳之自文長始;昔人未有以柱對傳而刻之文集者,刻之自余刻文長之逸稿始。」(文集卷一柱銘抄自序)足見宗子不受傳統觀念的束縛,而與提要作者的頭腦不是同一的範疇。徐文長文章的風格,傳統的文學觀念者,批評爲鄙俗纖巧,蹈入魔趣,可是文長唾棄七子,自成風格;袁宏道謂其「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徐文長傳),不是無見之言。以張宗子的天才學力,而猶追逐於文長者,固由文長在當時文學上造成的清和圖書明風氣足以影響他,而同是不羈的性格也是原因之一,再者文長是他先世的朋友也不能無所薰染罷?
據此,知宗子國亡以後,在滿清統治下,還作了四十年的逸民;那麼,他的生平可以甲申爲限,劃作兩個階段。在前一階段他的生活是極爲豪侈,而態度是極爲放縱的。「自爲墓誌銘」云:「少爲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骨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囊詩魔。」這是他眞實的自白,而「夢憶」一書中所記的又是更加具體的事實。
宗子不僅長於文學,且長於史學,重要的著作,便是上面提到過生命相依的石匱書。是書寫了幾五十年才脫稿,(文集卷一石書自序)脫稿後猶時加删改,故與李硯翁書有「弟石一書,泚筆四十餘載」之語。(文集卷四)順治年間,浙江學使谷應泰編「明史紀事本末」,想以五百金購買「石匱書」,宗子慨然予之。(思復堂逸民傳)至於毛奇齡寄書要他的明史著述,那已是二十多年以後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事了。按逸民傳談遷傳云:「明季稗史雖多,而心思陋脫,體裁未備,不過偶記聞見,有全書;惟談遷編年,張岱列傳,兩家俱有本末,谷應泰並采之,以成紀事。」於此可知「石匱書」與「明史紀事本末」的關係。雖然,「石匱書」稿本並未因曾予谷應泰而未刻,昔年在北平時,聞朱逖先先生藏有此書,爲海內孤本云。
國亡後的生活,則大大不同了。墓誌云:「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牀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雖然,這樣的貧乏在他是甘心的。遺民傳云:「丙戌後,屏居臥龍山之仙室,短簷危壁,沉淫於明一代紀傳,名曰石匱藏書,以擬鄭思肖之鐵函心史也。」「夢憶」自序亦云:「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髮入山,賊賊爲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室不敢與接。作自輓詩,每欲引決,因石書未成,尙視息人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一向生活於華貴的家庭,而又沉溺於聲色狗馬之好,一旦國亡,不乞求保hetubook•com.com全,如錢謙益阮大鋮一類人的行爲;只將舊有的一切一切,當作昨夜的一場好夢,獨守着一部未完成的明代紀傳,寧讓人們將他當作毒藥,當作猛獸,卻沒有什麼怨悔。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作沒有兩樣,纔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不是這等人?錢謙益阮大鋮享受的生活,張宗子享受過,而張宗子的情操,錢阮輩卻沒有。
關於「夢憶」的版本,有硯雲甲編本一卷,王文誥本八卷,皆乾隆年中刻。王本始刻於乾隆五十九年甲寅(一七九四),後因雕板失去,重刻爲巾箱本,有王文誥見大道光二年壬午(一八二二)序,譚復堂日記卷三稱之爲王見大本。咸豐五年乙卯(一八五五)南海伍崇曜刻入粵雅堂叢書者,卽據王本。頃臺灣開明書店經理劉甫琴先生來言,二十年前店中印行此書,愛好者甚多,今取粵雅堂本標點重印,屬爲一序,俾讀者略知作者的生平,因拉雜寫此。
一場熱鬧的夢,醒過來時,總想將虛幻變爲實有。於是而有「夢憶」之作。也許明朝不亡,他不會爲珍惜眼前生和*圖*書活而着筆;卽使着筆,也許不免鋪張豪華,點綴承平,而不會有「夢憶」中的種種境界。至於「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如看雪箇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鬱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着。余澹心的板橋雜記,也有同樣的手法,但清麗有餘,而冷雋沉重不足。
一九五七年於臺北龍坡里之歇脚庵
宗子「自爲墓誌銘」說生於萬曆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九),崇禎甲申明亡時,他已四十八歲了。他的死年有兩說:邵廷采的逸民傳,說活到七十多歲,而徐鼐的小腆記傳補遺說活到八十八歲(一六八四)。大概後說是可靠的,因「蝶庵題象」有「八十一年,窮愁卓犖」之語,(文集卷五)這顯然不止於七十餘了。又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開明史館,毛奇齡以翰林院檢討充史館纂修官,當時寄信給他,要他的明史著作,以作修史的藍本。(西河全集書四)開明史館這年,他已八十三了,奇齡的信可能就寫在這一年,也可能在這一年以後。足見說他活到八十八歲,一定有所根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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