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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間裡繞了一圈，觀看房裡的一切，腳步很輕、很輕。我的心情頓時變了，變得很舒服。我甚至不再害怕自己會染上肺炎。我只是覺得心裡很舒暢。菲比的衣服擱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她是個很愛乾淨的孩子，她不會跟別的孩子一樣，把東西到處亂扔，她不是那種邋遢鬼。她穿的那套黃褐色衣服，是母親在加拿大買的，她把上衣掛在椅背上，而襯衫什麼的全都放在椅子上。她的鞋子和襪子則放在地板上，就在椅子底下，整整齊齊地排在一起。這雙鞋我沒看過，是一雙嶄新的深褐色鹿皮鞋，就跟我自己穿的這雙一樣，和那套在加拿大買的衣服配在一起，真是漂亮極了。真的，我母親把她打扮得很漂亮，我母親對某些東西很有鑑賞能力，但是要她買溜冰鞋之類的東西就不行了，不過在衣飾方面，她真的是行家。菲比身上穿的衣服，總是能讓你驚豔。拿一般小孩子來說，儘管他們的父母非常有錢，他們身上的衣服卻往往難看得無法形容。我真希望你能看見菲比穿那套衣服的樣子，我不騙你！

他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只是「哦」了一聲，就送我上樓。唉，真是好笑，你只要嘰哩咕嚕地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他們就會俯首聽命，要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

「天啊！你又被開除了！」菲比說著，還在我腿上打了一拳。她只要一高興，就會拿拳頭打人。

「《醫生》！」菲比說。「那是里斯特基金會放映的特別電影。他們只放映一天，今天一天！內容是在說肯塔基州的一個醫生，他在一個不能走路的瘸子臉上蓋了一條毯子。後來他們就把他關進監牢。那部電影真是好極了！」

「我沒興趣。安納波利斯，老天！D.B.對安納波利斯知道些什麼？那跟他要寫的故事有什麼關係？」我說。唉，電影真的會讓我發瘋，那個混帳好萊塢！

「這樣不對！妳怎麼會這樣，變成壞小孩啦？」

「所以妳覺得這部電影很不錯，是不是？」我說。

「他很同情那個瘸子，所以他才在她臉上蓋了一條毯子，想把她悶死。後來他們把他關進監牢，判他無期徒刑，可是那個瘸子去看他，為他所做的事向他道謝。他原是出於好心才殺人的，不過他知道自己應該坐牢，因為一個醫生沒有資格奪走上帝創造的生命。是我同學的母親帶我們去看這部電影的，她叫愛麗ｈｔｔｐs://wｗｗ.hｅｔｕbｏoｋ.coｍ•cｏｍ絲．霍爾保，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全班只有她一個人——。」

我終於放下心裡的那塊大石頭，我不用擔心會在家裡撞見爸媽了。我已經打定主意，如果真的被他們抓到，那就硬著頭皮說實話吧。

「我很好，你收到我的信了嗎？我寫了整整五頁的——。」

我就這樣躡手躡腳地走進D.B.的房間，打開書桌上面的燈。菲比沒醒。燈亮後，我還看了她一會兒。她睡得很沉，臉側向枕頭的一邊，嘴巴張得很大。說起來真是好笑，那些成年人如果睡著時把嘴巴張得很大，那簡直難看死了，可是小孩子就不一樣，他們張大嘴巴，看起來還挺不錯呢。他們甚至可以把口水流滿枕頭，可是模樣依舊可愛，真的，很可愛。

最後，我站起來走到客廳，在桌上的煙盒裡拿了一些香煙放進我的口袋。我身上連一支混帳的煙也沒了。

「現在幾點鐘了？他們要到很晚才回來，媽媽說的。他們到康乃狄克州的諾沃克參加舞會去了。」菲比說。「猜猜看今天中午我做了什麼！看了什麼電影！猜猜看！」

她仍然不肯把枕頭拿開，你沒有辦法讓她做一件她不願意做的事。她只是一個勁兒地說：「爸爸會要你的命！」她頭上蒙了一個混帳枕頭，你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什麼？」唉，你得時時刻刻留心她，如果你以為她不機靈，那你一定是個白痴。

「很好，那很好。」我說。「可是我的一條腿有毛病，我得讓它保持某種固定的姿勢。所以我還是坐在他們門口的椅子上等吧。」

他關上電梯門，準備送我上去，但他忽然轉過身來對我說「他們不在家。他們在十四樓參加舞會。」

「菲比，好了，鬆手吧！」我不停地說。「好了，喂……威塞菲爾，快放手。」

看得出來，我回家她高興得要命。

「別鬧啦，喂！」我說。「沒有人會要我的命，沒有人，好啦，菲比，把枕頭從妳頭上拿開，沒有人會要我的命。」

我看了差點笑死，她中間的名字本來叫約瑟芬，老天，並不是威塞菲爾！她不喜歡約瑟芬這個名字，我每次看見她，她都會替自己取一個新的名字。

算術書下面是地理書，地理書下面是拼字書，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拼字能力很好。她每一科功課都很好，可是她的拼字特別好。在拼字書下面是一大堆筆記本，她總共有五千本筆記本。你再也不會看到一個小孩子有那麼多的筆記本。我把最上面的那一本打開來看，第一頁寫著：

「也許他喜歡妳，妳不能因此就把墨水——。」

「才沒有，每次我到公園裡，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他老是跟著我，真讓我受不了！」

「我不知道，聽著，他們有說他們會在什麼時候——。」

「爸爸不能來，他要搭飛機到加州。」唉，她還沒有完全清醒。

「我提前離校了，妳快把每個人都吵醒啦，別說得這麼大聲！」

「給我一秒鐘，他們有說他們會在什麼時候——。」

「我們班上一個叫柯蒂斯．溫特勞伯的男生在我走下公園的樓梯時，推了我一把！」她說。「你要看嗎？」她開始撕起那塊混帳膠布。

「星期三還沒到你怎麼就回來了？」她問我。「你是不是又被開除了？」

她很機警，你用不著對她大聲嚷嚷，只要往她床上一坐，說聲：「醒來吧，菲比。」她就會醒來了。

「安納波利斯，老天！」

「我剛才已經跟妳說啦，學校提前放假，他們讓全體——。」

「不要這麼大聲。妳好嗎？」

「妳仔細想想，沒有人會要我的命，因為我就要離開了，我也許會先在農場之類的地方找份工作。我認識一個傢伙，他爺爺在科羅拉多州有一個農場，我也許會在那裡找份工作。」我說。「如果我走了，我會跟你們聯繫的。好了，把枕頭拿開，好了，喂，菲比，快一點！」

「沒關係。」我說。「我可以等他們，我是他們的姪子。」

「妳的手臂怎麼了？」我注意到她的手肘上貼著一大塊膠布。她穿的是無袖睡衣。

我走出電梯，一拐一拐地走向狄克斯坦家門口。等到我聽見身後的電梯門一關上，就轉身往我家走去。我做wｗw.ｈeｔuｂoｏｋ.coｍ.ｃｏm得很好，我甚至連一點酒意也沒有了。然後我拿出房門鑰匙，小心地把門打開，輕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非常非常小心地走進房間，把門關上。我真該去當小偷。

她還是不肯拿開枕頭，我想把枕頭拉掉，可是她的力氣很大，你簡直無法跟她打架。唉，如果她想把枕頭蒙在頭上，那她是死也不肯鬆手的。

你真該看看菲比當時的模樣，她穿著那套藍色睡衣，衣領上還繡著紅色大象，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象迷。

我坐在D.B.的書桌上，看看桌上的那些東西。它們多半是菲比的學習用具，大部分是書，最上面的一本叫做《算術真好玩》。我翻開第一頁，只見菲比在上面寫著：

「你真的又被開除了！哦，霍頓！」她用一隻手捂住了嘴，她的情緒非常容易激動，我可以對天發誓。

「給我。」她說。「我正在收集碎唱片呢！」她從我手裡接過那些碎片，放進床頭櫃的抽屜裡。她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女生。

她的信全都寫她在學校裡演戲的事情。她叫我在星期五那天不要跟人家有約，這樣才能去看她的演出。我卻來不及回覆她。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很久、很久最後於走到菲比的房間，可是她不在那裡。唉，我差點忘了！當D.B.到好萊塢或者其他地方時，菲比就會睡他的房間。她喜歡那個房間，因為家裡就數那個房間最大，房間裡還有一張特大的書桌，是D.B.向費拉特費亞的某個酒鬼太太買來的，還有一張碩大無比的床，我都不知道這張床是他從哪裡買來的。不管怎麼樣，菲比就喜歡趁D.B.不在家的時候睡他的房間，而他也同意讓她睡。你真該看看她在那張書桌上做功課的情景。那張書桌簡直就跟那張床一樣大，她做功課的時候你根本看不見她。可是她就是喜歡這樣。她不喜歡自己的房間，因為那個房間太小了。她說她喜歡極度鋪張，我聽了差點笑死！菲比有什麼可以鋪張的？什麼也沒有！

客廳裡黑得要命，我當然不敢開燈。我得非常小心，避免碰到什麼東西，發出聲響。我確定自己已經到家了。因為我們家的客廳裡有一種奇怪的氣味，跟別的地方都不一樣。我不知道是什麼氣味，既不是花香，也不是香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氣味，可是我確定自己已經到家了。我脫掉大衣，想掛在門廳的壁和圖書櫥裡，可是壁櫥裡全是衣架，一開門那些衣架就會卡嗒卡嗒地響個不停，嚇得我不敢往裡面掛衣服。接著我慢慢地往菲比的房間走去，走得很慢、很慢。我知道女傭聽不見我的聲音，因為她只有一個耳朵聽得見。她哥哥在她小時候拿了一根稻草，一直戳她的耳朵，她簡直就是聾子。可是我的父母，尤其是我母親，耳朵靈得就像一隻獵狗。因此我經過他們房門時，走得非常、非常輕，我甚至屏住了呼吸，老天。你可以拿把椅子砸在我父親的腦袋上，他都不會醒過來，可是我的母親就不一樣，哪怕你在西伯利亞咳嗽一聲，她都聽得見。她的精神十分衰弱，整個晚上有一半的時間要起來抽煙。

「我不要他喜歡我！」她說。接著她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我不知道，他可能討厭我吧。」菲比說。「我跟茜爾瑪在他的皮衣上塗滿了墨水！」

「霍頓，星期三還沒到你怎麼就回來了？」

「好極了！只是愛麗絲感冒了，她媽媽一直問她好不好。就在電影演到一半時，她媽媽竟彎過腰來靠在她身上，問她好不好。真讓人受不了！」

「寫的是戀愛故事吧！猜猜看，電影將由誰主演？哪一個電影明星？猜猜看嘛！」

「誰說我被開除了？沒有人說我被——。」

第一頁只有寫這些。下一頁寫著：

「霍頓！」她立刻驚喜地大叫，十分熱情。以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很熱情，她還用兩隻手臂摟住我的脖子，有時候她簡直是太熱情了。我吻了她一下，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真的被開除了！」她又打了我一拳，你要是以為這一拳打得不疼，那你一定是白痴。「爸爸會要你的命！」她說完，就「啪」的一下子撲倒在床上，還把枕頭蒙在頭上。她很愛這樣做，有時候，我會覺得她是個瘋子。

「沒有，不過他們會很晚才回來，爸爸把汽車開走了，這樣他就可以不用擔心火車的班次。我們在汽車裡裝上收音機囉！可是媽媽說，汽車在路上行駛的時候，不能聽收音機。」

「《為美國人演出的一場耶誕節好戲》。那個劇本真是糟透了，可是我演班納迪克特．阿諾德，那是最重要的角色。」她說。唉，她完全ｈｔtｐs://www.hetu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m清醒了。她跟你說這些事情時總是十分興奮。「戲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快死了，鬼魂在聖誕節前夕問我是不是覺得慚愧。你知道，就是出賣自己的國家什麼的。你要不要來看？」她直挺挺地跪坐在床上。「我寫信給你就是為了這個，你要不要來？」

接著我把那張唱片的事告訴她。「喂，我買了一張唱片給妳。」我對她說。「可是，我在回家的路上把它摔碎了。」我把那些碎片從大衣的口袋裡拿出來給她看。「因為我喝醉了。」我說。

「不一定，媽媽說得看情形。他也許要待在好萊塢，寫一個關於安納波利斯的電影劇本。」

她怎麼也不肯放手，有時候她簡直有些不可理喻。

「D.B.會回家來過耶誕節嗎？」我問她。

她只要兩秒鐘就能完全清醒過來。她坐在、也可以說是跪在床上，握著我的一隻手。「媽媽說你要星期三才會回家。」她說。「星期三。」

他用一種懷疑的神情看著我，「你最好到會客室去等，朋友。」他說。

我這幾年最好的運氣就在今晚，當我回家時，平時值夜班的彼得剛好不在，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在管電梯，所以我想，只要不撞見我的父母，我或許可以跟菲比見一面再溜出去，不會有人知道我回來過。這真是一個不得了的運氣。更幸運的是，這個新來的傢伙有點傻里傻氣，我用一種非常隨便的語氣告訴他，我要去狄克斯坦家。狄克斯坦跟我們住同一層樓。我這時已經拿下了那頂鴨舌帽，不讓自己有任何形跡可疑的地方。我裝作非常匆忙的樣子走進電梯裡。

「別去撕它！他幹嘛推妳？」

我當時就坐在D.B.的書桌上，沒費多大工夫，就把那本筆記本全都看完了。我很喜歡看這種東西，孩子的筆記本，不管是菲比的還是其他孩子的，我可以整天整夜地看下去，孩子的筆記本我百看不厭。後來我又點了一支煙，這是最後一支了，那天我大概抽了整整三包煙。最後我把她叫醒，因為我不能在那張書桌上坐一輩子啊！再說我也害怕我的父母會突然闖進來，我至少要在他們進來之前跟她打個招呼。因此，我輕輕地把她叫醒了。

「我當然會去，一定會去。」

「給我一秒鐘，好不好？」我說。「我要問妳一句話，爸媽有說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嗎？」

「嗯，別這麼大聲，謝謝。」

「妳的戲怎樣了？」我問她。「妳說那部戲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