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明天
從耶路撒冷過去的歷史來看,這種視而不見的做法反而是常態——自從耶路撒冷在全球地位日趨重要後更是如此。今日的耶路撒冷是中東的鬥雞場,是西方世俗主義對上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戰場,更甭說是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鬥爭的中心。紐約人、倫敦人與巴黎人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無神的世俗世界裡,有組織的宗教及其信徒頂多只是受到輕微地嘲弄,但基本教義派千禧年亞伯拉罕宗教的信徒數量——基督徒、猶太教徒與穆斯林——卻不斷在增加當中。
這當中有寧靜的發展,也有猛烈的革命。有時候,改變耶路撒冷的是炸藥、鋼鐵與鮮血,但更重要的卻是緩慢的世代傳承,傳唱的歌曲、故事與詩文、雕刻的塑像,家族數百年綿延,從日常生活中養成的潛意識,就像緩步走下迴旋的階梯,而後倏地躍過隔鄰的門檻,或者是不斷打磨粗石,直到其平滑光亮為止。
以色列的外交立場相當強硬,不惜犧牲自己的安全與聲譽也要建立屯墾區,但後者是可協商的。巴勒斯坦方面似乎也是一樣。在拉賓、巴拉克與歐爾梅爾特時期,以色列提出耶路撒冷共治方案,包括舊城。一九九三年後將近二十年間,協商仍持續進行,但巴勒斯坦人從未正式同意共治城市,不過當中仍存有一線希望:二○○七年到二○○八年,雙方仍秘密、非正式地進行協商。然而當雙方提出最具彈性的方案,且彼此立場已相當接近時,卻因為協商提早曝光而破局。巴勒斯坦提出的方案遭到洩露,因而引發阿拉伯世界憤怒的指控,紛紛指責巴勒斯坦政府背叛。
耶路撒冷的歷史是一部移民、殖民者與朝聖者的歷史,這些人包括了阿拉伯人、猶太人與其他民族,而這座城市在歷史上也興衰了數回。經過一千多年的伊斯蘭統治,耶路撒冷不斷受到伊斯蘭移民、學者、蘇菲派與朝聖者的殖民,這些是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印度人、蘇丹人、伊朗人、庫德族人、伊拉克人與馬格里布人,其他還包括信仰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塞爾維亞人、喬治亞人與俄羅斯人。他們移居耶路撒冷的理由與後來的塞法迪猶太人與俄羅斯猶太人沒什麼不同。正因這樣的特質使阿拉伯的勞倫斯相信,與其說耶路撒冷是阿拉伯城市,不如說它是黎凡特城市,而這正是耶路撒冷固有的特質。
協議的達成與持續需要其他條件配合。政治主權可以在地圖上釐定,以法律協議表達,並且以M16步槍強制執行,但少了歷史、神秘與情感,那麼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且毫無意義。「阿拉伯與以色列的衝突有三分之二來自心理」,沙達特說。和平的真正條件不只是希律水槽屬於巴勒斯坦人或以色列人所有這些細節,而是互信與尊重這些內心感受的無形之物。雙方都有人否認對方的歷史。如果說這本書有什麼任務,那就是我誠懇地希望它能鼓勵雙方認識與尊重對方的古代遺產:阿拉法特否認猶太人在耶路撒冷的歷史,連巴勒斯坦史家(他們私底下樂於承認猶太人的歷史)都認為荒謬,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人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向他提出異議。最晚到了二○一○年,只有哲學家薩里.努賽巴有勇氣承認崇高的聖所就是猶太聖殿的遺址。以色列不斷設立屯墾區,不僅削弱阿拉伯人的信心,也使巴勒斯坦建國更加困難。哈馬斯朝以色列發射飛彈等同於戰爭行為,以及巴勒斯坦否認猶太古代歷史也對和平進程帶來重大傷害。然而還有更大的挑戰:雙方必須承認對方的現代神聖敘事,包括各種悲劇與英雄主義。這等於要承認自己原本認為的大惡棍是英雄——不過即使這一點也有可能做到。
這顯然是西元七○年以來第一次猶太人能夠在耶路撒冷自由崇拜。在基督徒統治期間,猶太人甚至不准進入耶路撒冷。在伊斯蘭統治的數世紀裡,基督徒與猶太人被當成受保護者而獲得寬容,但也經常遭受打壓。猶太人不像基督徒一樣有歐洲大國加以保護,因此經常遭受苛待——不過不會比在基督教歐洲遭受的最糟待遇更糟。猶太人會因為接近伊斯蘭或基督教聖地而被殺——但任何人都可以乘驢經過西牆旁的通道,不過就技術上來說,他們必須拿到通行證才行。即使到了二十世紀,猶太人要到西牆仍受到英國人的嚴厲限制,而且遭到約旦人的完全禁止。然而,在以色列人所謂「情勢」下,維瑟爾宣稱的信仰自由對於非猶太人來說是可望不可即,他們必須忍受官僚的騷擾,而隔離牆也使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更難抵達耶路撒冷的圓頂清真寺或阿克薩清真寺祈禱。
二○一○年,約旦國王阿布杜拉二世(倉促者阿布杜拉的曾孫)警告:「耶路撒冷這個火絨盒,隨時可能點燃。」「我們這個地區一切的行動,一切的衝突,都會牽扯上耶路撒冷。」因此美國歷任總統總是要在最險惡的時刻趕緊召集各方進行會談。以色列民主內部的鴿派勢力正不斷衰微,脆弱的政府受到強大宗教民族主義黨派的左右,反觀分崩離析的巴勒斯坦派系則在阿拉伯之春的激勵下,企圖協調各方計畫——例如法塔赫的協商與世俗路線,與哈馬斯的好戰與伊斯蘭主義路線——以形成統一的巴勒斯坦政府。法塔赫治下的西岸越來越繁榮,但最具活力的巴勒斯坦組織卻是基本教義派的哈馬斯,該組織統治加薩並仍堅持消滅以色列。哈馬斯以自殺炸彈做為首要武器,並且週期性地朝以色列南部發射飛彈,以挑起以色列人入侵。歐洲人與美國人將哈馬斯視為恐怖主義組織,而到目前為止,雙方回歸一九六七年疆界方案的意願似乎仍曖昧不明。在某個時刻,曾一度出現選舉出巴勒斯坦民主政府的曙光,但目前仍無法看出這兩個派系能否彼此合作,組成可靠的政府與以色列對話;此外,我們也無法確定哈馬斯能否成為以色列可信任的夥伴,願意放棄暴力並承認猶太國的存在。與過去的歷史一樣,耶路撒冷總是深受埃及與敘利亞多舛的命運影響——這兩個國家的革命將重塑整個阿拉伯世界。
當猶太人、穆斯林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基督徒未發生衝突時,他們會回歸古代的耶路撒冷傳統,自欺欺人——把頭埋在沙裡,假裝其他人不存在。二○○八年九月,猶太神聖節日與齋戒月重疊,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前來清真寺與西牆祈禱,造成街頭巷尾的「一神教交通堵塞」,但「若因此稱為『緊繃的遭遇』則並不正確,因為實際上雙方根本碰不到面」,《紐約時報》的伊森.布隆納(Ethan Bronner)表示,「雙方並不交談;眼神也無交流。每個地方與每個時刻都存在著兩個名字不同的平行宇宙,雙方各自宣稱這是他們的聖地與慶典,就這樣持續到深夜」。
阿摩斯.奧茲——耶路撒冷作家,現居內蓋夫——曾提出一項離奇的方案:「我們應該把聖地所有的石頭全拆下來,運到斯堪地那維亞存放一百年,直到耶路撒冷人學會和平共處時再運回來。」遺憾的是,這似乎不太可行。
耶路撒冷的天啟與政治角色變得越來越令人憂慮。美國充滿活力的民主,總是充斥著多元而世俗的聲音,但它同時也是最後、或許也是最強大的基督教大國——美國的福音派依然在耶路撒冷尋求末日,正如美國政府認為平靜的耶路撒冷是中東和平的關鍵,同時對美國與其他阿拉伯盟友的關係來說也具有戰略核心地位。在此同時,以色列對耶路撒冷的統治也強化了這座城市在穆斯林心中的重要性。在伊朗一年一度的耶路撒冷日中——由何梅尼在一九七九年訂定——耶路撒冷的意義不僅僅是伊斯蘭聖地與巴勒斯坦首都而已。在伊朗以核武追求地區霸權以及與美國冷戰的過程中,耶路撒冷是德黑蘭當局用來團結伊斯蘭什葉派與遜尼派阿拉伯人(遜尼派一直對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野心感到懷疑)的工具。不管是黎巴嫩的什葉派真主黨,還是加薩的遜尼派哈馬斯,對他們來說,耶路撒冷現在已成為集合反錫安主義、反美勢力與伊朗領導階層的圖騰。伊朗總統阿哈瑪迪內賈德(Mahmoud Ahmadinejad)表示:「耶路撒冷的占領政權應該從歷史上消失。」他主張千禧年信仰,認為「真主揀選的正直、完美之人馬哈迪(al-Madhi)」即將再臨,這位「充滿奧秘」的第十二位伊瑪目將解放耶路撒冷,為《古蘭經》「審判日」的到來預做準備。
以色列面對兩條路線——耶路撒冷式的宗教民族主義國家,或自由主義的、西化的特拉維夫,後者又有「泡泡」之稱。這裡存在著一種危險,在耶路撒冷推動民族主義計畫,以及在西岸大舉屯墾,很可能弄巧成拙,對猶太人耶路撒冷雖然帶來利益,但對以色列造成的傷害可能更大。然而,無論輿論的看法如何,以色列與其他國家一樣,有權追求自身的安全與繁榮——雖然耶路撒冷的意義不僅只是一國的首都。屯墾有可能破壞以色列做為耶路撒冷一切信仰的保護者的名聲,如果回顧整個歷史來看更是如此。二○一○年,埃利.維瑟爾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美國總統歐巴馬,他表示,在以色列的民主制度下,「猶太教徒、基督徒與穆斯林在歷史上首度能自由地在自己的神龕進行崇拜」。這句話其實並沒有說錯。m.hetubook.com.com
這種末世論的政治觀點,把二十一世紀的耶路撒冷——三大宗教共同揀選的城市 ——置於一切衝突與願景的交叉點上。耶路撒冷的末日地位也許受到誇大,但隨著變遷席捲整個阿拉伯世界,權力、信仰與流行也獨特地結合在耶路撒冷上,這一切全以二十四小時新聞報導的方式呈現,使這座普世之城的脆弱石塊承受極大的壓力,耶路撒冷也因此再度成為世界的中心。
然而,還存在著另一種與恢復胡瓦會堂截然不同的做法:既有的阿拉伯居民遭到強行搬遷,他們的財產在可疑的法律判決下遭到剝奪,並且移轉給猶太移民。這些行為在國家與市政府的權力背書下進行,身負神聖使命的宗教狂熱分子也熱心地推動這項行動。充滿侵略性的屯墾建設,目的是為了殖民阿拉伯社區與破壞城市共治的和平協定,此外也有系統地忽視阿拉伯區域的公共與住房建設,凡此種種都讓最不帶特殊色彩的猶太建設蒙上惡名。
這是耶路撒冷,人們可以輕易想像不可想像之事:耶路撒冷還能存在五年乃至於四十年嗎?我們不排除極端主義分子隨時有摧毀聖殿山的可能,他們會破壞世界的核心,讓基本教義派相信審判日已近,基督與敵基督之戰即將開始。
舊城將成為非軍事化的梵蒂岡,由國際委員會管理,治安由阿拉伯-以色列共同維護或由國際託管國維持,甚至可能出現耶路撒冷版的梵蒂岡瑞士衛兵。阿拉伯人不願接受美國,而以色列不信任聯合國與歐盟,因此這份工作可能交由北約與俄國共同執行,後者再次希望在耶路撒冷發揮一定的影響力。要將聖殿山交由國際管理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沒有任何以色列政治人物可以完全將聖殿礎石的權利讓渡給別人而能存活,同樣地,沒有任何伊斯蘭重要人物可以承認以色列對聖地有完全的主權而能活命。此外,從但澤到的里雅斯德,凡是交由國際管理的城市或自由市,下場都不太好。www•hetubook•com•com
耶路撒冷比世界任何地方都渴望求得寬容、分享與慷慨的妙方,以解開偏見、排外與占有的毒素。但這些妙方不容易尋得。兩千年來,耶路撒冷從未像今日一樣如此繁榮、熱鬧且絕大多數由猶太人構成。此外,耶路撒冷也是巴勒斯坦人口最多的城市。有時候,耶路撒冷的猶太性格以一種融合的風格呈現,而與耶路撒冷固有的特質格格不入,因而扭曲了這座城市的過去與現在。
耶路撒冷是如此可愛,又如此可恨,它層層覆蓋著聖物與殘骸,布滿極其庸俗與極其華美之物,耶路撒冷的生活遠比其他地方來得急切而充滿張力;一切看似靜止,卻又充滿變動。每日破曉,三大信仰的三大聖地各以自己的方式甦醒。
一九九三年後的協商歷史,以及高尚言詞與不可信的暴力行為之間的差異,顯示雙方並無意願做出必要讓步以永久分享耶路撒冷。即使在情勢大好之時,要針對耶路撒冷的宗教、民族與情感問題協調出符合各方利益的方案,也如同大海撈針般困難——在整個二十世紀,有超過四十件耶路撒冷計畫失敗,而時至今日,也有十三件方案要求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共同擁有聖殿山。
耶路撒冷目前的狀態可能持續數十年,然而一旦和約簽訂,必然出現兩個國家,以色列將以國家與民主的形式繼續存在,而巴勒斯坦
m.hetubook.com.com人將獲得公平的對待與尊重。以色列與巴勒斯坦都知道巴勒斯坦國將建於何處,而耶路撒冷勢將由兩國共享。「耶路撒冷將是兩國的首都,阿拉伯郊區將屬巴勒斯坦所有,猶太郊區將屬以色列所有」,以色列總統佩雷斯說道。佩雷斯是奧斯陸協定的推動者,他跟其他人一樣了解這個方案最終會是什麼樣子。以色列人將根據柯林頓定下的條件獲得東耶路撒冷十二個左右的屯墾區,但巴勒斯坦人將從其他以色列土地獲得補償,而西岸絕大多數的以色列屯墾區將予以撤除。以上都算簡單易解的問題,「但真正的挑戰,」佩雷斯解釋說:「是舊城。我們必須在主權與宗教之間做出區別。雙方可以控制自己的神龕,但舊城的主權不可能切割成碎片。」
有一千年的時間,耶路撒冷完全掌握在猶太人之手;約四百年的時間,轉而由基督徒掌管;之後的一千三百年,則受到伊斯蘭世界的統治;這三大信仰為了取得耶路撒冷,往往必須動用刀劍、投石機與榴彈砲。他們的民族主義歷史講述的故事,總是經歷一連串的英雄式勝利與突發的災難,但我試圖顯示歷史並非出於必然,當中仍存在各種機會。耶路撒冷人的命運與認同無法截然劃分。希律時代、十字軍時代或英屬耶路撒冷時代的生活就跟今日一樣複雜且充滿細微差異。
穆斯林與猶太人提出的歷史主張都無可置疑。猶太人居住與尊崇耶路撒冷已有三千年的歷史,他們與阿拉伯人一樣有權居住在耶路撒冷。然而有時就連恢復最無害的猶太建築物也會被認為不正當:二○一○年,以色列人終於為猶太區重建的胡瓦會堂進行祝聖,這座會堂在一九四八年被約旦人摧毀,但以色列人祝聖的舉動卻引發歐洲媒體的批評,東耶路撒冷也出現小規模的暴動。
人們經常忽略一件事,城牆外的耶路撒冷郊區是一八六○年到一九四八年間,由阿拉伯人、猶太人與歐洲人共同建立的新居住區。阿拉伯區域,例如謝克雅拉,並不比猶太區域來得悠久,也不比它來得具正當性。
二○一○年,美國總統歐巴馬要求與巴拉克合組政府的內塔尼雅胡暫時凍結猶太人在耶路撒冷的屯墾計畫。在美以關係陷入空前低潮的情況下,歐巴馬至少能讓雙方重啟談判,不過進展極為緩慢,而且不久即胎死腹中。二○一二年,內塔尼雅胡組織了中間派聯合政府,賦予以色列總理罕有的權力,使其能進行協商——如果巴勒斯坦地區能暫時維持穩定,而巴勒斯坦各派系可以達成共識,那麼這樣的冒險便是恰當的。
聖殿山很難區隔。圓頂清真寺、阿克薩清真寺與西牆都屬於相同結構的一部分。佩雷斯說:「沒有人可以獨占神聖。耶路撒冷與其說是一座城市,不如說是火焰,沒有人可以分割火焰。」無論是不是火焰,主權總要有所歸屬,因此出現了各種計畫主張將地表交給穆斯林,將地道與地下水槽(以及聖殿礎石)交給以色列。地下洞穴、管線與水道形成的昏暗世界,其中的細微與複雜令人驚奇,在耶路撒冷尤其如此:誰擁有地下,誰擁有地表,誰擁有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