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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八看起來可能沒什麼稀奇。人們只見兩根有雕飾的柱子，但柱頂是整副巨大勃起陰|莖加陰囊與陰|毛的殘部，分別立在小聖地的入口兩側，這是狄洛島（Delos）上一個崇奉戴奧尼索斯之處。歷史學者一見到勃起陰|莖，不是含糊稱其為「生殖象徵」，就是趕緊將焦點轉移到比較高尚的主題。但是，這類反應不足以解釋眼前這個例子。因為前方的柱子不但有雕飾還有銘文，說明了這座紀念碑的目的，以及為何會出現在希臘城市的文藝背景。西元前四世紀末，一個名為卡瑞斯提斯的男子為了慶祝自己贊助的劇目在當地的戲劇比賽中獲勝，立了這座碑。許多好萊塢剛嶄露頭角的女星可能會欣賞這個反諷之意：用陰|莖紀念成功的演藝經紀人。

羅馬人使用陰|莖的方式不見得都涉及暴力。在龐貝城廢墟中，考古人員發現住家門前有陰|莖形拉鈴把手，以及具有誇張怪誕生殖器外型的燈具。圖十顯示這類物件何其華麗繁複，以及陰|莖意象何其濃厚。這是一個有三個懸鈴的帶羽翼勃起陰|莖，三個鈴鐺分別掛於兩翼及陰|莖頂端，就像是怪異的現代性物癖。但是，這個有翼陰|莖本身也有個勃起陰|莖，不僅如此，它還有個尾巴，尾巴上也有個陰|莖，不過相當捲曲。這不單是位於公共空間的陰|莖，也是某人異想天開的多重陰|莖藝術品。很難說這個鈴在羅馬人看來，是正常、低俗，還是滑稽。這個鈴該怎麼拉才好啊？

那麼，現在英國禁止公開展示勃起陰|莖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不論答案是什麼，原因都不只一個，而且都能讓我們對性意識與社會產生諸多想法。也許制訂法律的律師都屬於特定年齡層與階級的男性；也許勃起陰|莖被視為情欲的明顯表示；也許這是最讓男人覺得困窘的公開表現；也許會讓小孩提出令人不知從何答起的問題。古代世界和我們的差異顯現出，要全盤了解現代人為何如此處理身體影像及這如何透露了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可不是易事。

陰|莖是古代宗教與社交生活的要素，出現在盛大的城邦公民儀式，也交融於日常生活之中。同時，這種強烈意象適合當成笑話與怒罵的素材。圖十一描繪一個頭像方柱，還帶有露骨的笑話。這個圖像妝點著一個古雅典酒罐，這個酒罐上描繪著一個頭像方柱和一座祭壇。這個頭像方柱有個特大陰|莖，這個神祇臉上有些不自在，因為他阻止不了一隻鳥不斷啄著他的臉——他的特大陰|莖使得每天都有鳥兒歇息在石像上，讓他的處境引人發笑。這個圖像很適合雙耳酒罐（amphora），這是男性酒宴專用的酒罐，在這種場合說這種笑話也很自在。這種與現代世界的懸殊差異，值得我們注意。一九九〇年代美國一位宗教學者出版了一本名為《神的陰|莖》的書後，就丟了飯碗。現代世界固然喜歡宗教笑話，但關於神的生殖器笑話可聽不下。

圖十二中的女性可能令人更難以注視，儘管這件作品雕工精湛。容易受驚的現代讀者可要有心理準備了。這絕對令人大開眼界。這裡有個頭像方柱，從他面容醜陋、滿面鬍鬚又長角的外表看來，必定是牧神潘恩，那個習於在鄉野引發「驚慌」（panic）的搗亂神。潘恩面前有個長著羊腳的女孩——即為女潘恩，人稱「潘妮斯卡」（panica）。她一隻蹄踩在一個雕像墊座或小祭壇上，身後的布幔與蔓生的果樹枝葉顯示這是個雅致的鄉間聖所。可是，她右手抓著潘恩頭上的角，左手引導牧神的陰|莖進入自己體內。

然而，這塊淺浮雕可不是淫穢圖像。首先，這個圖像具有驚人繁複的幽默意涵，可與其精細的雕工相匹配。在傳說中，潘恩常是強|暴水澤仙女、牧羊童和羊的角色，但在這裡他卻被一個女性當成性玩物。潘恩習於追逐女孩，這些驚恐萬分的女孩變成蘆葦時，潘恩就將之做成蘆笛來吹，但在這裡他卻是個石像，任憑鎮靜自在的女孩上下其手。需索無度的女人是古代喜劇的刻板情節——在這裡我們看到潘妮斯卡在充滿鄉村氣息的鄉間聖所就即興地滿足起欲求來。她握著牧神的角——「horn」這個字在希臘文、拉丁文和現代英文裡常是黃色笑話的雙關語：這是一個「色欲蕩漾」（horny）的畫面。潘妮斯卡兩隻手的動作讓這個雙關語一目瞭然。潘恩典型的扭曲面容配上女孩的擺布，讓人更覺好笑。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角色並非常人，女主角不會是你的姊妹、情人、妻子或友人。若是這個小場景上演的是跟你我一樣的平常人，在羅馬人和現代人看來，就會太過尷尬、失禮，甚至猥褻。這個畫面的神話成分也讓觀者可以接受並且感受幽默，而不只是粗俗的色情畫面。

現代人對美好軀體的癡迷，延續自一則古希臘和圖書神話。但追求完美身體只是希臘與羅馬人如何展現人體的一面，故事沒有這麼簡單。我們與古代世界的差異，也鮮明凸顯出遮蔽現代人自我意識的禁忌與焦慮。

但是，真正讓現代觀者吃驚或震驚的是，這個畫面出現在一副羅馬石棺上。這可不是妓院或臥房的催情作品，而是來自西元二世紀某位羅馬富人的最終安息所，屬於一件精緻的石雕作品。這個物件是為最神聖、悲傷的儀式所做，是喪禮上的圖像。這個畫面是要在神聖肅穆的情境下觀看。這不是羅馬人在喪禮上看了會訝異的圖像。羅馬石棺常有描繪神祇或凡人尋歡做樂的場面。這位羅馬人希望自己的紀念碑上覆著歡暢生活的畫面，而這幅富有神話背景及鄉間野趣的小圖像捕捉了人世的歡樂。如果現在有人在墓碑上刻這種淺浮雕，看起來一定怪異極了。

從這段陰|莖公共藝術的簡介可看，顯然古代藝術不只是健美胴體而已：古人展現勃起陰|莖圖像的大方態度，與今人東遮西掩的焦慮，實在天差地別。可是顯然，古今態度有異也不只是審美觀或習俗有別的淺薄之論。陰|莖如何展現的問題，透露了一個文化如何看待身體與性，也就是「何謂人」的深層主題。我們對潘妮斯卡的觀感，無可避免透露出我們對身體與性，以及對自己的看法。

博物館館長與道德警察有法律可憑恃，至少現在在英國與大部分的西方國家是如此。長久以來，英國法律對色情的定義總是涉及展示勃起陰|莖。這是在電視和報紙上絕對看不到的東西。英國電視晚上九點以後能播放含有模仿性|交、娛虐性|愛和裸女的內容，但即使在醫學節目中，也不准有勃起的陰|莖。法律的目的是禁止讓觀者或讀者，尤其是兒童和易受影響的人，接觸有「腐化和墮落傾向」的影像或文字。所以，為了社會整體的福祉著想，這類猥褻內容應該受查禁。即使因為網路與錄影帶業蓬勃發展而難以全面進行審查，這類影像至少應該列為色情類，只限「成人」觀賞。ｈｅｔubooｋ•cｏｍ.cｏm在法律上而言，影像內容分類的關鍵就是勃起的陰|莖。但是，在接下來幾頁中，你會看到一些勃起陰|莖。不過，這不是色情，本書不會腐化你的心靈、不會導致你墮落。這是古代作品，而且，這是藝術。

要是在現代城市的公開儀式上使用勃起陰|莖的圖像，必定讓人匪夷所思，不過帶著巨大陰|莖遊街卻是古代各地酒神崇拜必有的節目。在雅典政治勢力的顛峰期，外邦同盟必須獻貢供城邦酒神祭遊行使用的陰|莖作品，這也是悲劇與喜劇競賽登場的時節。這是非常隆重的政治場合，典禮壯觀，希臘世界各地的達官貴人冠蓋雲集。在這麼重要的城邦慶典上遊行展示巨型陰|莖作品，雅典人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這些圖像都是酒神崇拜的標準元素，在當時往往被人們用來慶祝在戲劇比賽得勝。方柱正面的圖像可能讓現代人較為吃驚（圖九）。這是一隻有著男人陰|莖當頭的小公雞。不過，古希臘人一點都不覺得這種圖像奇怪。比方說，希臘酒罐上常見各種陰|莖帶翼的圖像（現代學者不曉得該拿「陰|莖鳥」做何解釋，只能含糊指陳可能含有「情|色意味」）；婦女也常被描繪帶著或騎著陰|莖鳥。但在此例中，小公雞/陰|莖顯然是狄洛島酒神崇拜的專屬雕像。狄洛島人以著名的「陰|莖節」慶典榮耀戴奧尼索斯，他們為此舉行一場盛大的遊行，將一隻特製的陰|莖鳥雕像護送到酒神的主廟。卡瑞斯提俄斯希望自己的勝利慶祝能與該島的宗教慶典有所聯結。

精湛奪目的古典雕像影響我們對身體的想像，顯而易見。不過，美術館中肌肉裸裎的健美雕像，也讓人對古代世界展現人體的方式產生偏狹印象。在世界各地上鎖的抽屜與秘密櫃子中，博物館館長藏著從雕像上敲下的陰|莖與其他物件，這些都是基督信仰傳統用無花果樹葉遮掩，或是他們虔誠目光試圖轉移開的東西。正因為與現代社會的作法大異其趣，古代人處理勃起陰|莖的方式具啟發性。在陰|莖這檔子事上，古代身體提供了讓和-圖-書我們看清自己認同的不同典型。

這座紀念碑也許對卡瑞斯提俄斯（Caristyas）有特殊意義，但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是希臘人習以為常之物。這根方柱的兩面刻著裸身戴奧尼索斯與隨從相伴的淺浮雕，隨從中有一位酒神女信徒，亦即在這位神祇慶典上瘋狂慶祝的信女。戴奧尼索斯是劇場與酒的守護神，而卡瑞斯提俄斯即是在酒神慶典的戲劇比賽上獲得勝利。

勃起的陰|莖當然可以是生殖象徵，能用來抵禦危險，能當作男性權力與支配地位的象徵，但它的意涵不僅止於此。勃起陰|莖作品在古代能夠公開遊行、被當成紀念碑、被立在門口與交叉路口、被做成拉鈴與燈具，不論在宗教、政治、戲劇場域，或者是私下、輕鬆、非正式的場合，無處不見繪畫和雕塑描繪勃起陰|莖。這種現代西方深引為淫穢並且禁止展現，以防腐化、墮落影響的表徵，卻公開展示於古代世界各地。

其他的神祇，尤其是戴奧尼索斯，也有類似頭像方柱的專屬雕塑——可能是大石塊、頭像或勃起陰|莖。羅馬神祇普萊阿普斯（Priapus）就是這麼一個以陰|莖為外型的人物，但通常略具人形。然而，羅馬人想像普萊阿普斯拿陰|莖當武器揮舞，保護花園與果園不受盜賊之害。他的陰|莖是權力的象徵與威脅——羅馬時代，主人確實常強|暴男女奴隸做為懲罰，或純粹只是要展現自己的權威。

為什麼要覺得奇怪？看看城邦四周就知道了。每個住家大門都立著頭像方柱（herm），刻畫著變遷的守護神赫密士（Hermes）。不過，這類雕像可沒有著名古典雕塑上細緻的衣紋和線條分明的肌肉，只是頂端有個頭像的方柱，還有一根突出的巨碩勃起陰|莖，有時連頭像都省了。頭像方柱也散見雅典鄉間各處交叉路口，「勿欺友」之類的箴言會刻在石柱四面。雅典以頭像方柱劃定政治與道德的疆界。宗教、政治、城邦組織與領域意涵紛呈的陰|莖無處不見——是古代文化表達自我象徵的世界中不可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