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你以為什麼事該發生?
2、改變雅典的民主政體
新政府要職中,不受任期限制,也非由抽籤選出的職位是總監委。雅典每年任命十位總監委,到了西元前四七〇年代,總監委中也包括將軍。培利克里斯連任數年,權威之大,讓史家修昔底德以格外譏諷的口吻描述,這「美其名叫民主政體,實際上是一人統治」。然而,即便是總監委也要聽命於全民議會。在西元前四〇六年的阿賽戰役,戰敗的雅典軍人未能帶回陣亡同胞的遺體,全民議會因此判處這些將軍死刑。培利克里斯出身雅典最尊貴的貴族之家,並非意外。總監委是貴族在新民主政治中,能藉其攀爬到威望和權力顛峰的一個政職。
雅典在整個西元前第五世紀,一直都有這類限制貴族勢力的措施。在西元前四六二年時,改革派的政治家伊菲爾提斯領導人民,通過一項限制最高法院角色的政策。他打著「回歸基本」的口號,除去最高法院大部分的職權,只留下審理褻瀆神及神物和一級謀殺罪的權力。儘管在過去二十年,執政官已是由隨機選取而出,但這個提案被視為「民主化」的政策,原因之一是最高法院的其他職權就此回歸平民法院。伊菲爾提斯不久就遭人刺殺。民主意指「由人民統治」,加上對於僭主和反民主政變的恐懼,改革派因而小心限制任何個人的權力過大,並特別防範貴族階層的勢力過大。這一點再度顯現:由負責任的公民設計和運作政府機構,並且對世襲掌權階層的權力加以限制,是所有後世民主體制的主軸。
然而,執政官的權威在全民議會之下,也無權指揮或指示全民議會和五百人議會。此外,除了總監委一職以外,每位執政官的任期只有一年,以免他們在特定領域積聚勢力。在克萊斯提尼斯開始改革的二十年後,貴族從官職求取權力的展望,也在西元前四八六年有了巨變,雅典人決定執政官將來也要由精選名單中隨機選出,而非舉任。如今貴族唯一能積極牟取權力的職位是總監委,但此職充滿政治和軍事風險。
有些國家事務屬於執政官的管轄權。比方說,執政官的任務包括選擇參與悲劇和喜劇競賽的劇作家,以及統籌宗教慶典。在克萊斯提尼斯的改革下,執政官從權勢最大的貴族家族成員舉任。擔任過執政官的人,就直接成為最高法院的法官。最高法院處理一級謀殺之類的案件。這是最具威望的法院,執政官在其權限範圍內也有極高www.hetubook.com.com的影響力。從這個角度而言,貴族仍活躍於他們傳統的權威領域。

在限制個人權力一事上,最獨特和創新的民主制度措施是「陶片放逐制度」。全民議會可投票將某個人強制驅離阿提卡區十年。有六千名公民可投下這樣的一票,這真是很大的數目。放逐選擇和其他大部分的選舉不同,採取的是匿名投票,每個公民必須在一塊陶片寫下他希望被放逐的人的名字。義人亞里斯泰狄有個關於放逐選舉的故事非常有名。有個不識字的農夫見到他,並不認得他,但請他幫忙在陶片上寫下「亞里斯泰狄」。他幫農夫寫下名字,然後問農夫為何想要放逐亞里斯泰狄。「因為我聽人們叫他『義人』聽煩了。」農夫這麼回答。考古學家曾在一座古井的井底發現一百九十一片的放逐陶片,以十四種筆跡寫著「席米斯托克利」的名字——顯示有組織性偽造選票的情形。放逐選舉到西元前四八七或四八六年才真正開始施行(因此有些歷史學者懷疑克萊斯提尼斯改革期間真的有放逐選舉),在西元前四一七年之後便未再舉行,但在波希戰爭的動盪不安時期卻頻繁舉行。圖三十四的放逐陶片一面清楚刻著「卡里亞斯,奎提歐斯之子」的字樣,反面則畫著波斯弓箭手的諷刺畫。卡里亞斯似乎被視為人民的敵人和波斯的盟友。人民不但恐懼個人的權力過大,也擔心有人要讓雅典人淪為外國君主的奴隸。
雅典的主最後遭到謀殺,此舉成了民主英雄的典型意象,民間甚至有誅戮僭主的崇拜儀式,並且有雕像榮耀擊殺希巴爾克斯的兩名刺客(圖三十三)。雅典有好幾首流行的飲酒歌讚揚這兩名殺手,一首歌這麼唱著:「我會手握藏在一束枝枒裡的劍,就像阿里斯托蓋東和哈摩迪亞斯刺殺僭主時那般,讓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理念落實到雅典。」一如法國國歌和美國國歌那般,這類歌曲重要的不是歌詞活潑,而是涵蓋政治理想的情感力量。
之後的古代政論作家也是以這種觀點看待梭倫。亞里斯多德學派所著的《雅典的政體》就強調梭倫施行的三項重大措施,為克hetubook.com.com萊斯提尼斯的民主政體奠定了基礎。第一,他禁止用人身做抵押借貸,此舉意謂著窮人將不會淪為富人的奴隸。第二,他允許第三者代表受害人提出訴訟,讓訴訟脫離家族爭執與有權者壓迫弱勢者的情況。第三,他讓所有公民都有權向法庭提出訴訟,亦即要建立由公民組成的陪審團。此舉是要抵制法官的無上權威,因為法官都由權勢最大的家族成員出任。梭倫力求讓雅典成為穩定的社會,他的舉措是否大幅改變了雅典的權力狀態,並不易下斷語;不過,在西元前四世紀民主政治極盛之時,雅典人視他為民主之父,因為他們認為他訂定的法律重視平民,並且減少貴族的壓迫。
這個新的空間組織是驚人的政治革命,是設計來連結地方與國家社群和不同的義務,而且成效卓著。公民身分和地方關係至今仍是現代民主政治的基石。
克萊斯提尼斯生活在一個社會和經濟經歷快速變遷的世紀末。雅典在西元前第六世紀期間,經濟和政治權力的不平等,導致了重大社會的動盪和人民暴動,內部危機層出不窮。兩位不凡人物——一個是偶像,另一個則是備受厭惡的人,主導了這世紀的歷史,各自都對往後的民主思想有重大影響。第一位是活躍於西元前五九〇年代的梭倫,他在雅典因貴族家族彼此競爭與缺乏約束而分崩離析之際,一躍成為領導者。在他自述其政治生涯的詩篇中,將自己描繪成一名協商者,主張藉由約束地方濫用權力,將人民依擁有的財產多寡劃分「階級」,以及建立穩固的中央司法體系,來強化社群感。
第二層的公民組織結構是部落。在克萊斯提尼斯的時代,雅典分成十個部落。每個部落各自以一位英雄為名,並有該位英雄的專屬崇拜儀典。不過,最重要的是,部落是所有重要政治機構和執政官與各種官員部會的選舉單位。軍隊也分成十個軍團,一個部落構成一個軍團。雅典人用馬車將為城邦捐軀士兵的遺體送到墓地,每個部落各有一塊墓地。重大節慶的各種比賽也往往以部落做為競賽單位。泛雅典娜慶典有部落船賽和俊男選美賽。一個部落由數個落籍區組成,目的是要讓每個部落的公民人數大約相等,在地區與政治淵源上也大約均衡。所以,每個部落由「trittyes」(亦即「三個三分之一」)組成。每個「三分之一」由來自城市和-圖-書、內陸和海岸三地的落籍區組成。部落藉此以新的團體關聯打散傳統的派系之分。來自三個地理區的一百三十九個落籍區,構成十個部落,最後組成一個城邦——雅典。


雅典是個奇怪的城邦,市中心非常熱鬧,城區圍繞衛城(日後帕德嫩神廟所在地)而建,但它的港口派瑞斯卻在好幾哩外。整個阿提卡區有村子和小社區縱橫交錯,有些地點離雅典有二十五哩遠,不過都算是「雅典」。這個聯合地區(圖三十二)包含了偏僻孤立的農場,以及希臘的秘教崇拜重鎮西斯這類重要的宗教中心。雅典是農業社會,許多城市人在鄉間也擁有自己耕作的土地。擁有地域分布奇特而廣闊的雅典人,在希修斯的領導下,統一為雅典城邦,他也是這個城邦的首位國王。誠如帕德嫩神廟石雕描繪的那般,希修斯的父親是海神波賽頓,曾和亞馬遜女戰士對戰,也殺死了牛頭人身的邁諾陶。雅典人欣然在城中的政治基礎象徵上刻畫他的故事。
派西斯特拉圖斯是在西元前第六世紀主宰雅典的第二位重要人物,他和梭倫幾乎在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別。他在西元前五六〇年左右成了雅典唯一的統治者。他的兒子希巴爾克斯和希琵亞斯後來繼承了他的領導權。梭倫顯然並未終止貴族家族競逐權力,也未能為雅典建立穩固的政治制度。從古代文獻看來,雅典人主要分成三大群體:平原人、海岸人,以及山丘人。山丘人的領袖是派西斯特拉圖斯。派西斯特拉圖斯當上主,即唯一統治者,是山丘人的勝利,然而我們無法確知這種分野只是地域和家族之分,或是涉及更大的政治考量。派西斯特拉圖斯一掌權,便大興土木建築大型神廟和建物,開創新節慶(可能包括演出悲劇和喜劇的城邦酒神祭),並且將雅典的大節慶擴大成全希臘的慶典,有意和奧林匹克運動會相匹敵。不過,在往後的民主政治論者看來,僭主之於
和-圖-書民主政體,只是可鄙又可怕的可恨之人。
克萊斯提斯進行的第一項重大改變,是重整雅典的政治空間,人民的歸屬感和公民感也因而有了很大的改變。他規定每一位公民——滿十八歲的自由人男性——都必須在一個「落籍區」登記。這一百三十九個落籍區並非人們剛好居住的教區或地區,而是成員自視「落籍區民」的社群,因為家族歷史的關係,落籍區是他們覺得像家的地方。公民不得更改落籍區(不像我們可以更換教區或地區),每個人都必然加入父親所屬的落籍區。從克萊斯提尼斯的時代以降,雅典人習慣用自己的名字、父親的名字,以及落籍區來表示自己的身份。落籍區成了基本的社會與政治認同象徵。每個落籍區都有各自的宗教崇拜中心、財務體系、劇場和葬儀社之類的協會,並可以任命一位落籍區長。民政官僚體系主要透過落籍區運作。這類體制在政治上的影響力,是建立社群自決權,讓社群對所有社群之事具有責任感。這是確確實實的地方政治。
約在西元前五〇八年左右,克萊斯提尼斯說服雅典同胞採納一種新的政治體制,這就是往後西方民主政體長久發展的開端。民主政體的出現與建立是人類社會史上的重大時刻,而其誕生的背景讓這種政體更顯得非比尋常。
這個新政體的機構、節慶和儀式在往後一個多世紀持續發展,但奠定下基本結構的是克萊斯提尼斯。這是一個非凡又特殊的結構性思考實驗,也是政治意志和想像力的驚人表現。更是史上頭一遭,一國的人民決定要自決、自治和負起做決策的責任——決定要參與政府事務。克萊斯提尼斯立下了民主政治運作至今仍依循的結構性原則:以地方和國家聯繫為基礎的公民身份,由公民運作為公民服務的機構、共同商定而且可解釋的權力結構和制衡的制度。即使在乖戾又腐敗的現代政治環境中,民主制度仍是具有驚異和啟發力量的理念和理想。
梭倫首創,而由克萊斯提尼斯擴展的平民法院,成了民主政體的象徵。克萊斯提尼斯設立新法院,而在他死後,法院的數目和業務仍持續擴展。法院有規模龐大的公民陪審團,有時人數多達五百零一人。陪審員是從六千名三十歲以上的公民名冊中抽籤選出,他們有津貼可拿,所以即使貧寒的公民也可履行在法院的公民義務。雅典的法院不像現代的法院,沒有專業律師或法官(但是https://m.hetubook.com.com有官員負責行政運作和朗讀公文),原告和被告必須自行發言,然後由同胞審判。判決並非由國王或祭司裁定,這是公開事務,採公開辯論和記錄,而且受法律條文約束。陪審員採隨機選取法,因此可排除賄賂和先入為主的政治決定。由於沒有專業律師階層,衝突解決因此不涉及專門的菁英教育。不過,專業的修辭訓練師和職業演講稿作家卻應運而生,這就是我們最早的媒體專家和輿論策略家。法院將社會衝突做戲劇化的呈現,但將其放在人民的政治權威之內。
新的空間組織也有新的政府機構搭配。在此之前,已有議會存在,但新的議會(全民議會)是由人民構成的集體統治權,主導的原則是一人一票。這種改變在當時之怪異,今日難以重溫。一個國王、一個皇帝、一個祭司,一個由少數成員組成的,這些是古代舉世共通的權威結構,也是往後千百年多數歐洲國家採用的形式。要讓每個公民有同等的權力可決定國家政策或資源分配的方式,是驚人的全新觀念。我們至今仍持續探討著這個概念的意涵。
克萊斯提斯的政治主張考慮到了梭倫和派西斯特拉圖斯政治生涯的危機。僭主垮臺之後,情況免不了是貴族家族爭相填補權力真空的狀態。然而,根據文獻所言,克萊斯提尼斯重大又驚人的舉動,是他首先取得「人民」的支持。雖然他就和往後兩百年多數的民主政客一樣出身雅典貴族之家,但他取得了低下階級——小地主和城市中的勞工——的領袖地位。更了不起的是,他並非只是用民眾支持建立自己的權力基礎,而是藉此設立一連串將徹底改變雅典與西方政治的決策機構和體制,讓「人民」成為自己的統治者。
五百人議會的成立宗旨是要籌備全民議會的事項,執行全民議會的決議與日常的行政事務。五百人議會是由十個部落以抽籤方式,各推出五十名三十歲以上的男子所組成。每個落籍區都會選出代表,所以每個落籍區都能直接參與國家的中央行政工作。每位議員的任期是一年,不得於次年連任,一生中也不能擔任議員超過兩次。這就表示,每個年滿三十歲的公民遲早有機會任職政府的中央行政機構。在處理日常事務上,一年分成十個單位,每個部落的議員輪流負責每個單位期間的事務。議會主席則每日換新。這樣的組織方式讓每位成員必須高度參與政治事務。五百人議會成了公民的政治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