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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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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理論上,所有東西都會以同樣的速率墜落,」他說:「我會證明給妳看。我也要證明給自己看。」
現在我倆為了找位置,把臉推來蹭去,把自己框在僧侶眺望小窗的古老框架裡。過去有什麼樣的臉龐曾在此往外眺望?僧侶袍裡的身子汗流浹背,試著窺探維京人的去向;維京人會奪走他們的生命、搶走他們的書本、器皿與錢幣。沒有石匠喜歡替維京人留下偌大的窗戶,那扇小窗反映出昔日的緊張與險境。
我走出塔樓,照著他的囑咐遠遠站離塔底,怕的是落下的鐵鎚會讓我斃命。塔樓從底下看來好似龐然巨物,彷彿一路往上竄,穿越那日的髒汙灰雲,往上直抵天堂。那天連一絲微風也無,部分的墳墓備受冷落——某世紀男人或女人的墳墓。當時人們只買得起粗陋的碑石,上頭連名字都沒刻。面對獨自一人的我,那些墳墓似乎變了模樣,彷彿那些男女的可憐骨骸會站起來對付我,以永恆的飢餓將我吞噬。還是孩子的我踩在地面,感覺卻好似站在懸崖峭壁上,就像《李爾王》裡,國王的朋友在沒有峭壁的地方,想像自己從突出的峭壁上摔落。我讀劇本的時候,也以為那裡真有峭壁,並想像隨著國王的朋友一起跌下。可是我現在一心赤誠、滿懷愛意地向上仰望。深愛父親不是罪,覺得父親無可批評不是罪,尤其是我對他的認識那麼深刻,直到少女時期左右都是如此(在那個年紀,通常孩子會對父母愈來愈失望),覺得自己的心為他怦怦跳動也不是罪。我看見他的手臂此刻探出那扇小窗,抓著袋子,懸在愛爾蘭的空中。他對我呼喊,但我幾乎聽不清楚他的話。父親重複幾次後,我想我聽到他說:
我們終於明白,兩人同時在塔頂是做不了實驗的,我倆可能同時錯過實驗結果,於是他派我穿過潮濕的石梯單獨下樓。至今我仍能感覺到當時手下撫過的濕壁。要跟他分開,讓我心裡湧起怪異的恐懼感。我的小胸脯怦怦跳動,彷彿有隻不自在的鴿子困在裡頭。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耳裡也許還聽到了奇特的樂聲。寒鴉在巨大的山毛櫸裡哦哦瞅瞅,禿鼻烏鴉老聲老氣地咯吱說話,在我腦海裡全部交融為樂音。我引頸仰望,急著想看那項優雅實驗的結果。父親說,實驗的結果或許能成為良好的哲學態度基礎,在人生裡給我支撐的力量。雖然沒有一絲輕風吹拂,但羽毛卻馬上飄開,好似小爆炸般地四散開來,甚至灰撲撲地往上翻飛,襯在灰雲下,幾乎消https://m.hetubook.com.com失在空中。羽毛飄啊飄的,愈飄愈遠。
同樣的,看護與護士早已成為這建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屋頂的蝙蝠與地窖裡的老鼠。我明白這裡有繁不勝數的蝙蝠與老鼠,但我必須很感激地說,我只見過老鼠一次。當時東廂起火,我看到漆黑的形體從門底下竄出,直衝進圍籬外農人的小麥田。牠們倉皇逃竄時,火焰在牠們背上投下災光,透著詭異的橙黃色彩。我確信等牠們一聽到消防員解除警報,一定會回頭潛入重新聚攏的黑暗裡。

羅珊娜的自白

「就像你說的,所有東西都以同樣速率落下,」母親突然從角落裡說話,「但是會上升的東西可就稀有了。」
「我往後站了,爸爸。」我喊道,幾乎尖叫。我得讓話語往上飛揚,才能跨越這般距離、穿越那麼小的窗戶,最後傳入他的耳朵。
「那我要放開袋子囉。看好啊,看著囉!」他喊道。
當時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也許在歷史的溝渠裡,人心會轉向詭奇古怪的教育,就像他那天一心想帶我一起看的事情,不然我真無法解釋一個堂堂大男人何必扛著整袋的鐵鎚與羽毛,領著孩子登上古舊的塔樓頂端。
整個斯萊戈、河流、教堂與房舍全都從塔底向外輻射(從塔頂的小窗看出去是這樣的)。經過的飛鳥可能會看到兩張神情興奮的臉試著同時往外張看。我踮起腳,把全身重量移到腳尖,撞到他的下巴。
「爸爸,」我說:「拜託,把鐵鎚跟羽毛丟下去吧,我們來看看會有什麼結果。」
既然這棟建築那麼強烈地暴露自己的年紀,我們也不得不離開。衛生單位說新的院區即刻就要破土興建,這個說法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打打官腔。可是在我們確定有新大樓之前,怎能遷移呢?更哲學性的說法是,大多數病人的DNA早已跟這棟建築的灰泥融為一體,我們該如何把他們從中撬出來呢?中央院區有五十位垂老的女士,老到年齡都成了某種永恆、持續不綴之物。她們臥病不起、渾身褥瘡包覆,要挪動她們簡直就是褻瀆不敬。
他盡量鬆開袋口,靠一隻手的指頭將內容物抖出來。當初是我看著他把東西擺進去的,裡面有一把他在妻子尖叫聲中,從他倆床鋪上的長枕裡拔|出|來的羽毛,還有兩把他平日留著用來修理墳墓矮牆與碑石的石匠鐵鎚。
我十歲左右時,和-圖-書父親突然興起一股教育熱忱,帶我登上墓園裡那座又窄又高的塔樓頂端。那高聳細長的美麗建築,是僧侶在充滿危險與破壞的時期打造的。塔樓矗立於蕁麻遍布的墓園角落,鮮少有人提及,但我在斯萊戈的成長日子裡,那座塔樓無時不在。而它的確是項無與倫比的珍寶,石子之間抹上些微泥灰就拼湊成形,每顆石頭謹記塔樓的曲線,由遠古石匠完美成功地堆砌起來。那是個天主教墓園,不過父親不是因為他的宗教信仰而得到那份工作,而是因為他深受市民的愛戴。只要討人歡心,天主教徒不介意由長老教會教友替他們掘墓。在那些日子裡,不同教派之間的相處氣氛比我們想像的要輕鬆許多。大家經常忘記,在古老刑法之下,不順從英國國教的教會將飽受磨難。父親常指出這點。總之,有友誼的地方,少有宗教信仰上的刁難。只有在後來,這點差異才產生影響。無論如何,我知道這個教區的神父極為賞識他,特別是那位生氣勃勃、動作靈敏、身材矮小的貢特神父。他後來在我的個人歷史裡扮演著重要角色——如果矮小男人也可以很有分量的話。
我看到什麼?我又知道些什麼?有時我想,一個人身上的荒謬特質,也許是因為窮途末路所引發的荒唐行為,就像多年以後的恩尼厄思.麥科納提(你還不知道這人是誰)。你對那個人的愛意會刺穿你,滿滿全都是愛,那種無所知覺,也看不見的愛。我站在那裡,恆久地引頸眺望,頸背隱隱作痛,一面張望、一面使力,除了對他的愛,別無其他原因。羽毛飄散遠離,飄啊飄地旋飛遠去。父親呼喚又呼喚,我的心怦怦然回應他。鐵鎚往下墜落不停。
在調查員公布報告之前,我一直沒意識到這棟建築物的屋況有多糟糕。那三位勇氣十足的男士爬進古老的屋頂裡,事後回報說有許多木料已瀕臨崩塌邊緣,彷彿這幢房子的腦袋,正反映了屋簷底下許多可憐院民的現況。我應該把「院民」改成病患,但這地方在十八世紀末建成時,最初是專供「受創思想的健康庇護及優越矯正」的慈善機構,所以我總會突然想起「院民」這個詞。當時到底有多健康、有多優越,現在只能臆測。其實在十九世紀中期,有段時間幾位具有革命性思想的醫師,為精神病院帶來很大的啟蒙。他們不常使用束縛衣,提供良好的飲食(實為明智之舉),更主張要有充足的運動與思考刺|激。這與當時倫敦的伯利恆精神病院相較之下,有了長足的進步——伯利恆把狂吼如獸的病患用鐵鍊綁在地上。但不知為何,這裡後來又開始走下坡。心思細膩的人不會選擇二十世紀初愛爾蘭精神病院歷史做為研究主題:摘除陰|蒂、浸泡、注射等。不過,二十一世紀來臨時,我已五十五歲,所以上個世紀算是「我的」世紀吧。此外,到了這把年紀,也很難將心思與精神全副投注於新世紀上。或者該說當時我發現自己是這樣,現在亦是如此。現在我都快六十五歲了,唉。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的確有頭柔軟似金的髮絲,就像剛剛提過的僧侶所擁有的金子,黃澄澄有如古書上的金箔閃光。
我們當時坐在無煙煤噴濺著火花的爐邊。
根據紀錄,那架鋼琴後來遭到蛀蟲侵襲,被扔了出去,發出極刺耳的鏗噹巨響。
我得特別去拜訪我的老朋友麥科納提太太。她不只是院裡最年長的病人,在盧斯卡門也是,搞不好還是全愛爾蘭最老的人。大概是自然的驅力吧,三十年前,當我帶著某種無以名狀的精力來到此地時,她已是一名令人生畏的老嫗。當年的我雖然久久才會探視她一次,探視時間往往也不長,但我總會意識到她的存在,並試著向別人查問她的狀況。對我而言,她恐怕是個檢驗標準。她一直不曾變動,不僅代表這個機構,也以某種奇特方式代表了我的個人歷史、我的人生。正如莎士比亞所言,她是「每艘漂泊之船的北極星」我跟貝兒之間的婚姻波折;我的情緒愈來愈低落,有時會頓時陡降;我覺得難以為繼;我這個、我那個……,總之,就是人際往來上的愚鈍,但就算外在情勢無可避免地流轉變動,麥科納提太太始終一如往昔。當然,隨著時光流逝,她變得更為虛弱也更加纖瘦。她今年一百歲了嗎?她以前會到樓下娛樂室彈彈鋼琴,技藝精湛地演奏些曲子,多半是一九二〇與三〇年代的爵士樂。我不曉得她怎麼知道那些曲子,但過去她總會坐在那兒,任由銀白長髮隨意披垂於背,即使身穿劣質的醫院袍子,依舊散發出皇后般的氣勢。當時已年近古稀的她,和_圖_書容貌依然極為搶眼。依舊美麗動人的她,只有天曉得她年輕時的模樣。她在這鄉間世界展現了某種奇特、也許陌生的特質,實在非比尋常。之後幾年,她罹患輕微的風濕(她不准人提起這個詞,只稱它為手指的「猶豫」),於是不再彈琴。也許她能彈得跟以往差不多好,但「差不多好」不符合她的性格,於是我們失去了麥科納提太太演奏的美妙爵士樂聲。
「羅珊娜,親愛的,我今天早上刮過鬍子了。妳用金色的頭頂是沒辦法刮下什麼的。」
「好的,爸爸,我正看著呢!」
我想,母親並不是故意跟他過不去,而只是表達一種觀察。不管怎樣,他以完美的無動於衷看著她。母親是這種態度的專家,也是她教會父親的。
在這昏暗的房裡寫下這段往事,用原子筆的藍墨把内容刮寫出來,莫名地在心眼裡,甚至在雙眼後方見到父母,對我來說感覺挺怪的。在我昏暗的腦袋裡,他們還在當時的現場,活生生地說著話,實實在在,彷彿他們的時間才是真實的,而我的時間反倒是種幻覺。我的心受到上千次觸動:母親真是美麗動人,如此整潔、討喜與閃耀。她的南安普敦口音好似海灘上的小圓石,受到海波的攪擾,往前翻滾、咻噓不已,在我夢裡激起柔軟的迴響。但當我太冒失,或是擔心我會偏離她想要我走的路線時,即使是芝麻小事,她也會鞭打我。不過在當時,體罰孩子是家常便飯。
為了這項實驗,他等著無風的日子。他希望向我證明那個古老的假定:理論上,所有東西都會以同樣的速率墜落。
「噢,」他說:「我爬得好累。做實驗以前,咱們先休息一下,眺望一下斯萊戈吧。」
所以,不用多久我們就得離開。在新法律的規定下,我必須評估哪些病患可以回到社群裡(噢!老天,不管什麼是社群),還要衡量其他病患各屬於哪種分類。新穎的裝潢、現代灰泥牆壁、良好的隔絕材料與暖氣系統,都會讓許多病患大受震撼;就算在無風的日子裡,舊院走道上那替他們夢境與「瘋狂狀態」提供小小背景配樂的哀鳴風聲(怎會如此?可能是醫院裡不同區域的冷熱溫差造成的真空現象吧),都會被懷念再三。我確定。那些可憐的老男孩們身穿久遠以前醫院專屬裁縫所製作的黑西裝,要說他們心智瘋狂,不如說他們老邁又無家可歸。他們就住在沿著西廂設置的一排房間裡,那裡是院裡最破舊的區域,好似遭人遺忘、和圖書曾參與半島之戰或印度戰爭的士兵,出了盧斯卡門這塊失落之地,將不知道自己是誰。
現在我得拿這份紀錄,進房跟她的記憶纏鬥。對於這點,我竟有種難以理解的緊張感。我為什麼要緊張?我想是因為她對我來說是如此年老。雖說她常陷入深長的沉默中,但她的存在十分討喜。畢竟有她在身旁,彷彿有自己尊敬的年長同事可作陪。我想就是那樣吧。也許也是因為我懷疑她喜歡我,就像我喜歡她一樣,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何對我有好感。我對她一直存有某種好奇,但卻從未深入探究她的人生。對於身為專業精神科醫師的我來說,這應該會成為不利的汙點。不論如何,她喜歡我,就是這樣。說什麼我都不願擾亂那種好感。我是說,那種懷有好感的狀態。我非得謹慎行事不可。
這麼一來,我不得不進行自己迴避已久的一項任務,就是查明當初把這些病人送進院裡的原因,看看他們是否是因為某種社會而非醫療理由遭到隔離。我在某些案例裡確實看到這樣的悲劇,況且我可沒傻到認為這裡的「瘋子」現在或原本就瘋了。我更不認為他們在此習得某種具感染力的瘋狂之前就已失去理智。無所不知的大眾(或者說是報紙裡反映出來的輿論)大體上認為這些人有資格獲得「自由」或「釋放」。這點可能屬實,但是,對於被收容、幽禁許久的人來說,自由與釋放是種問題重重的收穫,就像共產政權垮台後的東歐國家。此外,我還有種怪異的遲疑,不願見到任何人離開。何以如此?是某種動物管理員似的焦慮感嗎?北極熊在北極的生活會不會跟動物園一樣好?我想這是一種過度簡化的想法。總之,我們等著瞧吧。
我想,就像理智清明的人面對搬遷的提議那樣,我自己也抗拒著離開這個想法。無庸置疑,我們將會以慣有的混亂與創傷面對這件事。
父親在塔裡興奮難抑地呼喊著:「妳看到什麼?妳看到什麼了?」
「妳往後站了嗎?親愛的?」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我多麼想要說,我如此深愛父親,失去他讓我活不下去。但這樣的聲明遲早都會被證實為虛假。全能之神或篡奪祂位的惡魔,任意奪走我們深深愛戀、不可或缺的人。那樣的死亡,恍如在靈魂上擱置巨大的鉛塊,原本輕盈的靈魂,現在卻成了我們內心中一個祕密與毀壞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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