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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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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你明白那種悲慟嗎?我想你不明白。那種悲慟不會老去,也不會隨著歲月消逝,猶如許多傷慟之事。那種悲慟恆久存在,在一幢廢棄的房子裡輕輕搖擺,父親,我的父親啊。
夜已深。就寢之前,父親終於提起福安先生。
「我們最好把它給砸爛。」
瓷鐘的碎片躺在那裡,某個齒輪小裝置跟著鬆脫。頭一回,也是最後一次,那座安索尼亞鐘在我們家敲響了多倫多的鐘聲。
事發地點是在隔街一幢棄置小屋。空屋的左鄰右舍央求父親到那裡滅鼠,結果他在那裡上吊自盡。
我望著葛林醫師,試著想像月亮促使他變身的模樣:髭鬚更濃密,也許像個狼人。
「希西,妳為什麼要買鐘呢?妳上哪兒買這樣的東西?」
他站起來,踅至我的窗邊。在這個冬日早晨,月亮仍在戶外稱王。月光貼臥於窗玻璃,肅穆地發出閃爍輝光。葛林醫師以同樣的肅穆心情點點頭,往外眺望下方的院區。約翰.肯恩與其他人有時會在那兒把垃圾桶撞得砰砰作響,還有醫院(收容所)其他富有規律的活動。瘋人收容所,一個受制於月球力量的所在。
「『威爾的葛蕾思』?」父親不可置信地說:「那家店我連進去都沒進去過。我不敢進去,免得他們向我討入場費。」
「親愛的,」他說:「咱們手勾手一塊兒散步回家吧,除非妳怕讓別人見到妳跟爸爸一起。」
「很久很久了。」
「只是,我們在門口看到妳。他舉起帽子,像是在對妳致意。」
「啊,因為他是猶太人。」
「希西,我們可以拿回去退還嗎?我們先把它退給葛蕾思,然後評估一下家裡的經濟狀況。我們沒辦法繼續付款給福安了。葛蕾思絕對不會把妳付的錢全額退還,不過也許可以退部分款子,搞不好我們就能拿來還清欠福安的債。我想他會願意幫我們這個忙。」
「為什麼?」
「福安先生說什麼?」我問:「你為什麼去找他呢?」
不知為何,我想探問他父親的職業,但這麼問恐怕過於唐突。現在回想,也許他原本就希望我會開口詢問,好讓我敞開心扉談起自己的父親?也許他正往闃暗的湖水中抛出誘餌。
「妳是指二次世界大戰?」
我們走到家門口時已靜默下來,父親拿出老舊的鑰匙,往門鎖裡一轉,接著踏進小小的前廳。講完關於耶穌的那段話之後,我知道有什麼事正困擾著他。當時我年紀大得足以了解,人們有時會隨口閒聊一下,但內容並非他們心中真正惦記的事,不過,說m.hetubook.com.com出口的話多少還是為那些思緒傳達某種訊息。
「我想我沒那個資格。」我漲紅著臉,頓時覺得羞愧。深深慚愧。彷彿有人忽然將湧泉處的木片與落葉清理乾淨,水源往上綻湧。痛苦的羞愧汨汨湧出。
「不,把它砸爛比較好。把南安普敦的一切砸爛,把斯萊戈砸爛,還有把你砸爛。約翰,我現在要把它舉高,然後像這樣把它猛砸到地上。」母親真的舉高那座鐘,也真的把它砸在地板那層潮濕單薄的水泥上。「好了,所有的諾言都不算數,所有的傷害都將痊癒,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拿回來了!」
「我們以前都會到康瓦爾郡的小海灣去,我跟我父母。那是我最早的記憶,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義。我記得海水冰冷極了,妳知道嗎?我的尿布吸飽海水,變得好重好重,回憶中的畫面依舊鮮明。當時幾乎沒人拿得到政府配給的汽油,所以我父親就把兩台不同的腳踏車焊接起來,打造成一台協力車。他坐後面的座位,因為後座需要動力,好對付康瓦爾的山丘。山丘雖小,但對雙腿可是很致命的。夏日天氣相當不錯,父親心情一派輕鬆。我們像釣客一樣,在海灘上用洋鐵皮罐煮水泡茶。」葛林醫師笑出聲來,與聚攏在外的新來晨光分享他的笑聲,「說不定是在戰爭剛結束的時候。」
「對。我確定妳是從斯萊戈精神病院轉過來這裡的。」
就在我開口的時候,母親出現在父親後方的門口,手裡捧著一座方形瓷鐘,鐘面十分優雅,有人(肯定是紐約人)在鐘面周圍繪上小巧的花朵。
「天哪,」父親說:「從我們家走出來的是福安先生呢。不知道他在找什麼,該不會是家裡有老鼠吧?」
「我不知道,」他說:「我想貢特先生一定會說當初殺害耶穌的是猶太人。可是,妳知道的,羅珊娜,那時局勢十分動盪不安。」
母親直起身子,拿著火鏟呆佇原地。她如此靜定、沉默,簡直就像是為藝術家作畫而擺姿勢。
母親粗心大意,拿鏟子敲到自己的腿。父親彈起身。
「嗯,把鐘裡的鑰匙轉一下,就能讓它滴答響了。等它走到整點,就會發出鐘聲。」
「希西啊,」他說,聲音溫柔地幾乎聽不見,但我聽到了。「希西。」
那座鐘的事情過於微小,不足以害死一個男人吧?
母親在自己身上劃出一道小傷口,幾顆珍珠般的暗紅血滴在那兒閃爍。
「老湯姆,他是個樂手,也在斯萊戈當裁縫。」
「一條廉價的絲巾,連印度人拿來賣都覺得丟臉的東西!」她說。
父親的臉色猛地刷白,好似沸水燙煮的馬鈴薯。這番話比母親一整年所說過的都還多,好似這是抒發思緒的一封信、一份報紙。我想,對父親來說,那就像閱讀另一場暴行的報導,比那些年少的反抗軍,以及和_圖_書遭火焚的女孩都還糟糕。
接著是一陣凜冽冰冷的沉默。
「妳公公?」
「是,是。很有意思的老式說法。『收容所』畢竟相當——讓人安心。『瘋人』是很古老的用法,意思有點曖昧,如今再也不算是個好詞了。不過,對我來說,月圓的時候,我常想自己是不是感覺——有點怪怪的?」
隔日,父親到福安先生的雜貨店找他。他回家的時候,面色慘白,元氣大傷。那時我的内心已經十分難受,因為母親起了疑心,早已出門、走進夜裡。我不知她的去向,前一分鐘她還在洗滌間裡弄東弄西,下一分鐘便不見人影。
他就跟任何人、任何事物一樣,不管是時鐘或心臟,都有臨界點。
過了那麼多年,為何我仍感到那股黑暗的羞愧?那陰沉又黑暗的羞恥感,為何仍然駐留我心?
「要的,一定要。」父親說,卻依然端坐原處。摩托車就在他身旁,可是他的手連碰也沒碰,任它擱著。
那些事情降臨在父親身上,全是他的命運。
也許他應該說的。我原本可以供出實情,背叛我的父親,像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要求德國的孩子嗅出父母的忠誠度那樣。可是我永遠也不會說。
「因為害怕,」她以細小的聲音說,態度好似一個無懼的孩子,「所以我沒讓它滴答走。」
「猶太人沒有耶穌嗎?」無知的我問。
針對這點我並未作答。我想要那種自由嗎?我還懂得什麼是自由嗎?這奇怪的房間是我的家嗎?無論如何,我再次感到那種悄悄漫來的恐懼,好似夏季植物上頭結霜凍黑的葉子,直教人傷懷。
「希西!」他喊道。
母親站在那裡,蜷縮在憂愁中。
「噢,有的。」他說。我想他沒意識到我的苦惱,也許他是在拍馬屁、奉承我(我的父親就會這麼說)為了把我引進某個話題,好讓他能夠起步。那就像打開一扇門,通往任何他需要了解的地方。一部分的我渴望幫忙他、對他表示歡迎。可是,羞恥感好像老鼠似地,爆衝穿過多年來我以無盡心思建構起來的牆垣,在我的大腿上胡奔亂竄。這就是我的感受。隱藏羞恥感、隱藏那些可悲的老鼠就是我的職責。
「出去了?」父親說:「糟糕,糟糕。天寒地凍的,她穿上外套沒?」
「是瘋人收容所。」
「不,不,是老鼠。那些老鼠會找到它。」
「不會啊,」我詫異地說:「我才不怕呢。」
「二十世紀初期的精神病院狀況糟糕透頂,實在很難替它們找台階下。這些精神病院成了精神醫學界裡難解的謎題之一。可是十九世紀初期,人們對待,嗯,對待『瘋狂』,他們當時是這麼稱呼的,抱持的態度還挺開明的。當時的人突然理解到,禁閉、用鍊子綁人等等的做法並不妥當,所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緩和情勢。只不過情勢最後又遭到逆轉和圖書,再度偏離正道。妳記得妳為什麼從斯萊戈轉來這裡嗎?」
「關於那段時間的斯萊戈老醫院,我沒聽過什麼好風評。那個地方一定很恐怖。我確定是。」
「誰?希西?是指我們嗎?我想,所有事情我們都搞清楚了。」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有些男人似乎偶爾會輕撫不存在的幻影領巾,或彷彿來自不同時空的衣物。葛林醫師就是。你可能會以為他在撫搓自己的鬍鬚,但他不是。年輕時代的他曾在頸上別過什麼炫目的圍巾或那類東西嗎?我想可能有。總之他現在輕撫著這個幻影物品,右手手指在厚得像朵初綻玫瑰的純紫色領結上方一、兩吋處遊走。
「妳是說在城裡?」
在這之後不久,好似才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人發現父親死了。
「什麼?」
「什麼是多倫多的鐘聲?」
我的丈夫湯姆孩提時代常在基爾湖釣鮭魚。大多時候,他都佇立湖邊,凝望黝暗的湖水。如果他看到鮭魚跳起來,就會打道回府,因為若是看到鮭魚,表示那天絕對一條也釣不到。不過,目光刻意避開鮭魚是一種非常深沉的藝術,他必須目不轉睛地盯著曾捕到鮭魚的地方,想像牠們就在水面下,以某種第六感來感應牠們的存在。湯姆以這種方式前後釣了十年的鮭魚。就紀錄上來說,他一條也沒釣成過。如果見到鮭魚,似乎就抓不到魚;如果沒見到鮭魚,也是釣不到。那麼到底要怎樣才釣得到呢?或許得依賴某種由運氣與直覺構成的第三神祕,但湯姆就是沒這種天賦。
「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沒看錯。」她說,這次態度迥然不同,「你明明曉得。噢,噢。我從來沒准許你把我從家鄉帶走,來到這個寒冷殘酷的國家,骯髒的雨水、汙穢的人群!」
「好極了,是的,的確如此,」福安先生說:「你們兩位好嗎?聽到那些遭到火焚的可憐女孩,我們都很震驚也很焦慮。真是慘絕人寰啊,克立爾先生。」
「你好啊,福安先生,」父親說:「一切都好嗎?」
但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那日如此寒冷,他為了壓平頭髮而抹上的東西都結了霜。
「老天,是啊。」父親說。福安先生與我們錯身,繼續前行。
「我公公安排的。」
「多麼龐大的力量啊,」他說:「潮汐從岸邊被拉開。對,月亮,那麼的舉足輕重。」
「我不知道。福安先生是這麼說的。鐘也不是他賣給妳媽媽的。他只賣紅蘿蔔跟包心菜。可是,有天我跟妳出門的時候,她曾拿那座鐘給他看。他說是一座非常不錯的鐘和*圖*書。紐約製造,會發出多倫多的鐘聲。」
母親抬頭望著父親,臉上散放詭異的光輝,有如密謀串通者。
「噢。」他發出奇怪的驚呼,那聲音流露出全然的疲憊,可是我想他並不倦累。那是種屬於清晨的聲音,在我房裡發出,彷彿只有他獨自一人在場。也許實際上來說,他的確是孤獨的。
「妳進收容所的時候,妳公公就在那裡工作?」
「可是我連它滴答走,甚至鐘聲都沒聽過。」
「一座鐘。」
「妳想不想考慮離開這裡?妳要我把這點納入考量嗎?」
「那個……」他說。母親鏟起灰燼,蓋住最後幾片泥炭,好讓泥炭徹夜慢慢燃燒。到了早晨泥炭就會像是迸著通紅火花的美麗雞蛋,屆時她又會把掩住它們的灰燼吹散。「今天傍晚回家時我們遇到福安先生,他是來拜訪我們的嗎?」
我們閒散又輕鬆地沿著回家的街道走。在我們面前的那排房舍,突然有扇門打開。有位男人走下門階,踏上人行道,然後回頭朝著門旁依稀可見的面龐舉起棕色軟氈帽致意。那是母親的臉,那是我們家的門。
母親的目光垂落至火堆上。灰燼只鏟了一半,但她看來好像無意弄完。怪異痛苦的淚水刹時從她眼中湧出,看起來像是來自她身體某處的湧泉,好似某種可怕的濕氣,透過她汨滲出來。我震驚不已,身體開始感到某種奇異不安的刺痛感。
「我當然不希望讓妳覺得害怕。」他突如其來地說:「不,不。那不是我的意圖。我一定要說,羅珊娜,在這裡我們對妳相當敬重,我們真的是。」
「對。」
直至今日,我還是不明白造成他喪命的原因到底是什麼。這八十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很困惑。我把事情的梗概告訴你,結果它把我帶往何處?我把所有的事實都攤在你眼前了。
「我不懂,爸爸。」
我們懷裡藏了些祕辛。但是,很快地貧窮又成為最迫切之事,讓我父親一頭霧水。
「嗯,羅珊娜,」他終於開口:「嗯,我想,沒錯,妳來這裡的時間大概是在多久以前呢?」
「在那裡工作?」
「不記得了。應該是大戰期間吧。」我說。這我倒是清楚。
「是安索尼亞鐘錶公司製造的,在紐約。」
「可是家裡沒有新的鐘啊,有嗎?爸爸?」
福安先生往我們走來。他人高馬大、步伐自在穩健,是城裡很有地位的仕紳,臉龐和善柔軟,看來好像置身豔陽下的風中許久;也許就像迎風站在岬角上的男人吧。
「我好奇妳在斯萊戈待了多久?妳記得是在哪一年入院的嗎?」
是的,那些火焚女孩也是件黑暗往事,雖然她們墜落時發出耀眼的光亮。
「那就是我們家食糧那麼少的原因。她向福安先生借款買了一個東西,所以每星期他都會過來收錢。我想,我每星期給她的錢,她https://m.hetubook.com.com多半都交給福安先生了。我在黑暗的角落裡辛辛苦苦捕鼠、可憐的巴布花了那麼多時間在惡劣的環境裡拚命抓啊抓、我們莫名奇妙挨餓的那些日子,全都是為了……一座鐘。」
唉,開口表達是困難的,不管危險會不會隨之而至。有時是肉體上的危險,有時則是更為親密、微小且隱形的靈魂險境。將事實說出口等於是背叛一種無法指認、像是戰地裡的難民般躲在體內的某種東西。
「不行!」父親氣急敗壞地說。
「我想我不該對他說『老天』的。」父親說。
「我不能。牠們會發現。牠們會循著聲音過來找到它。」
「你不能怪我,」她說,幾乎是用吼的,「你不能怪我!我一無所有!」
「他不是來拜訪我們家的。」母親說。
「對。」
「嗯,福安先生人真的很好。他很關心我們,也表示歉意。妳媽媽對他說,這件事絕非偷雞摸狗,而是經過全家同意的。我不懂她怎麼會那麼說,把那些話放進嘴裡,然後開口說出來。」
某日冬季傍晚,我在放學返家的途中,與父親在河岸的路上會合。雖然這樣的會面不似童年那樣歡喜,但此時此刻,我仍能得意地說,我相信父親見到我的時候,内心總有什麼也跟著點亮。斯萊戈的傍晚如此黝黯、深沉的黝黯,見到我卻讓他明亮起來。我希望這話聽起來不像自我吹噓。
我也擱著這話題不應。
「穿了,」我說:「我們要出去找她嗎?」
那就是葛林醫師今天給我的感覺。他默默坐在我的小房間裡,整齊的形體伸展靠坐於椅,一語不發,雙眼沒真正望著我,而是用他的運氣與直覺來觀看我,恍如站在幽暗湖邊的釣客。噢,對,我感覺自己就像鮭魚。沒錯,在深水裡靜定不動,清楚地意識到他、他的釣桿、釣餌與釣鉤。
「我想我母親也在那裡,可是我不記得了。」
「原來。」
那些死去的非正規軍的確黑暗,可是足以將父親推入深淵嗎?
噢,我知道那時他多麼想追問下去,但他並沒這麼做,這點我要給他一些肯定。也許他是技巧高超的釣客。當你見到鮭魚在騰躍,你就一條也釣不到,乾脆打道回府。
「不是,在收容所裡。」
父親站起身。
唉,唉。
「一座鐘?」
「我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
「在『威爾的葛蕾思』。」
這問題來得那麼突然,我還沒意識到自己開口以前就答了話。
「我不知道,」父親悲慘地說:「也許我們看錯了吧。」
也就是說,葛林醫師今天回來,帶著準備妥當的問題。
「唉,」他說:「我知道十五歲像什麼樣子。那就像一個人在狂風大作時,站在岬角上的感覺。」
「噢,老天,噢,老天啊。」她說。
「那時我還只是個嬰兒。」他說。
我為他縱聲哭喊。
「是病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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