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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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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九

第一部

可是修女們儘管粗暴,儘管把體内的所有精力,都拿來對我們揮舞棍棒,驅走我們內心的慾念魔鬼與無知陷阱,她們還是挺有意思的女人。只不過,我一定要放手讓她們走。我的故事催促我繼續往前。
「羅珊娜,妳是個非常可愛的少女。我怕妳在城裡來來去去,會成為令人哀傷的誘惑。這種誘惑會以各種想像得到的方式,影響斯萊戈的男孩或男人。把妳嫁掉會是一種恩賜,也是一種公正的作法,這種公正,非常完整又吸引人。」
我從沒聽過有人將這件事說出口。親耳聽見這句話讓我倍感震驚。可是沒錯,我知道那是真的。
早晨,我從擺著窄床的閣樓下來,感受到不同程度的悲慟。我走至父親身邊,一時片刻無法理解自己目睹的景象。他的眼睛有些不對勁。我定睛一瞧,看出問題所在。有人用細小的黑箭刺穿他的兩顆眼球,箭頭朝上指天。我立即看出那是什麼:母親所買的安索尼亞鐘上的黑色金屬指針。
「神父,我要離開學校,到城裡找份工作。」
我迎他進屋,請他在起居室入坐。父親的鋼琴仍在原地,就跟那把雨傘一樣生氣勃勃。鋼琴倚牆而立,積極地欲將父親銘刻於琴弦與琴鍵的某處。
親愛的讀者。願神保佑你,願神保佑你。
我想,我們唯一能獻給天堂的,就只有誠實吧;我是指抵達聖彼得的大門時。我希望那份誠實之於天堂,就像鹽巴之於無鹽的王國,就像香料之於黑暗的北方國度一般珍貴。在我們請求進入天堂時,將靈魂袋子裡的幾公克誠實獻出來。天堂的誠實是什麼,我說不上來。我提出這點,是為了讓自己堅強起來,面對眼前的任務。
貢特神父針對自己的主題,愈說勁頭愈足(大家常用這種形容法)。他說得愈多,話語來得愈是容易,字字句句悅耳動聽,好似裹上奶與蜜。就像許多權威人士,只要能夠呈現自己的構想,只要那些構想獲得認同,他就會歡天喜地。
貢特神父也搖搖頭,但意義不同。「妳會考慮吧?考慮一下,羅珊娜。我們改天再談。這是妳人生中最危險的時刻。祝妳愉快,羅珊娜。謝謝妳的茶,茶真不錯。也謝謝妳母親。」
「再見,神父。」
「我能給妳一些建議嗎?」
「是的。」
我為了處理醫院所有的拆遷事宜,忙得焦頭爛額,沒多少時間可以寫東西。我想念在記事本裡寫東西的那種古怪親密感,可能是因為我對自己的看法向來不怎麼正面。也就是說,對於自己身為一個人、身為一個靈魂,我有種悲慘的渺小感,所以在這本子裡東寫西寫,對我多少有些幫助。至於怎麼個幫法,我卻說不上來。這幾乎算不上是心理治療,但至少標記出正在進行的內在生命。我是這麼盼望與祈求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是貝兒站在上方的樓梯平台。我不知道我進來以前,她是不是就在原地。或許她在小窗那兒眺望著糾纏成團的城鎮花園與散亂的輕工業廠區。月光披灑在她身上,她面露微笑。我想她的確笑著。有種龐然的輕盈感攫住了我,就像我初次認為自己愛上她當時,那時的她有如水彩般年輕纖細,彷彿是由骨肉與五官揉合而成的一抹身影,在我眼裡秀麗又完美。那時我誓言要讓她快樂、要愛慕她、要將她攬在我懷裡;所有情人都會許下的怪異(也許是愚蠢)諾言。她從月光裡旋身望著我。讓我詫異的是,她竟步下階梯。她穿著普通的夏日印花洋裝,拾階而下,月光與其他光線隨著她緩緩前行。她走到門廳,倚過來吻了我。是的,是的,我像個傻子似地哭了。我卯足全力噤聲,保持尊嚴地哭著,想要以超越自身所能企及的優雅來對應她的優雅。接著她將我領進前廳,四周淨是生活中的小飾物與紀念品。她摟住我,再次吻我,散放的激|情最後教我暈頭轉向。她以最溫柔、熱烈又專注的方式把我拉向她,吻了又吻,接著是我們在過去上演過無數次的愛的小嬉戲。雲雨過後,我倆好似遭到屠戮的動物,倒臥在絨地毯上。
我將它們拔除。指針有如棘刺,好似蜂螫。古老的鄉間諺語說:一根棘刺找到巫婆、一次蜂螫尋得愛人。但它們不是愛的信物,事實上我不知道它們代表什麼意義。這是父親最終的哀傷。他被埋在窄小的長老教會院落,不少「朋友」出席葬禮,我幾乎不曉得他有這些朋友。他要不是曾替這些人除過鼠患,就是在他一帆風順的日子裡替他們葬過親人。有些或許是因為珍惜他在這世上所展現的人性光輝,喜歡他的為人行事也說不定。許多人我不知其名。想當然爾,儀式由長老教會牧師主持。期間,貢特神父好似朋友般佇立在我身旁,喃喃說出幾個名字,彷彿那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這位叫某某,那個叫某某,但他話語方落,我便已遺忘。有個叫喬.布列迪的男人受貢特神父的邀約,接下父親在墓園的職務。他是個身材略胖、目光炯炯的古怪男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在場,也不確定陷在哀慟裡的我是否希望他在場。但我總不能要人別來參加葬禮。弔唁者有如克努特大帝的海洋,擋也擋不住。單是想到他來向父親致意,我就心滿意足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喝了半晌的茶,露出神職人員的招牌微笑,像是小小的常備劇碼。即使事隔久遠,我也明白他當時只是想履行個人職責,釋出善意並出手幫忙。這點我很清楚。

羅珊娜的自白

「噢,神父?」
「當然,如果妳加入天主教會眾的這樁美事能由我促成,或是讓我主導,我會非常滿意,也覺得歡喜。我希望妳明白,這麼做既符合時宜,又是相當美妙神奇的願景。」
「你要我嫁個老男人?」我天真地說。神父如此寬宏大量地伸出慈善之手,但我恐怕無法期待他提出的會是三十歲以下的男性。
一時之間他沒指明是「什麼」,但我感應到這個「什麼」是種不太細膩的事。他試著往他的句子軍火庫裡搜尋正確的詞彙。他當然不是故意要惹人不快,絕非蓄意如此。事實上,我想,他寧死也不會主動提出他自認會惹人反感的事。
「羅珊娜,妳應該已經強烈地意識到,愛爾蘭近來動盪不安。這些動亂沒有一次對你們新教徒有利。如果妳想繼續保持原狀,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而且我認為妳的不朽靈魂也將永遠迷失。儘管這樣,我還是同情妳,希望幫助妳。就像我說的,我可以替妳找個信奉天主教的好丈夫,而他終將不會在意妳原本的背景。就像我也提過的,容我再說一次,妳那麼美麗動人。羅珊娜,妳真的是我在斯萊戈見過最美麗的少女。」
我搖搖頭。我在眼底看到自己搖著頭。
「妳會考慮看看吧?妳陷在悲痛裡,可能會做出差勁的決定,這點我能體諒。我父親五年前死於癌症,死狀很慘,至今我還在悼念他。但要記得啊,羅珊娜,悲痛兩年就足夠了。沉浸在悲痛中過久,是無法好好思考的。聽我的建議,讓我成為妳的監護人,妳懂這個意思嗎?就是讓我代替妳的父親,讓我在這件事情上扮演父親的角色,就像神職人員該做的事一樣。我、妳父親跟妳,我們以前那麼頻繁地往來,妳幾乎等同加入天主教了。那能拯救妳的不朽靈魂,在妳身陷憂傷與淚水的幽谷時拯救妳。它會保護妳不受世上的邪惡潮浪與意外侵襲。」
「會眾?」
這是殘忍的事實,因為孩子並不懂更好的做法。
你,我要說給你聽。就是你。
「我不想……」我說,試著把這塊他一股腦兒往我頭上猛推的「明智」大石滾回去。
我滿心滿腦都是父親,至於學校的修女,我幾乎無話可說。
「針對這件事,在妳表示任何意見以前,請先聽我說說。我知道妳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嫁人可能不太尋常。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我心裡有個非常適合的人選,我認為他對妳會很有好感,也許早和_圖_書就有好感了。他工作穩定,所以能夠撫養妳,當然還有妳母親。」
貢特神父說:「謝謝妳,羅珊娜。」我遞了杯茶給他。那是我從一丁點茶葉中泡出來的,可悲的是,那一小撮茶葉早已沖過三次。可是我希望能從茶葉中擠出最後一滴精華,畢竟茶葉是搭著傑克森茶葉公司的商船,千里迢迢遠從中國運過來的。時髦的上流人士會到商場購物,但我們家的茶葉是從轉角的雜貨店買來的。不過貢特神父還是客氣地啜了啜茶。
「羅珊娜,妳在好幾方面都有明顯的天資,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就是……。」
如今回想,父親的死有如一大團黏糊的東西,混雜著鮮血與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我一定要補充幾件他死後發生的不愉快事情。愛人甚於愛己,這種事是有可能的。介於女孩和女人之間的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在父親被扛入屋裡,準備舉行無可避免的守靈儀式時……即使我們希望,也不可能有多少人來替他守靈。
我相信能夠盡情獨處,但偶有輝煌的喜樂穿透我,就是了不起的財富。數個世代以來的院民、病患或天使(不管他們算什麼)在我坐的這張桌子刻下記號與痕跡。某種金色精華狠狠灌入坐在桌前的我,深及血液。這種感受我一定要說給你聽;那不是心滿意足的感覺,而是某種狂野、危險如獅吼般的禱言。
深刻黑暗的哀慟在腦袋裡激烈搏動著,好似肉體疼痛般地怦怦騰跳,有如老鼠竄進我的大腦。渾身烈火的老鼠。
「妳可憐的父親過世了,羅珊娜,現在妳要怎麼辦?」
噢,可是他真的嚇著我了。他說出那些可怕的字眼時,我的肚子翻攪起來,懸吊在骨頭上的肌肉隱隱作痛。我沒料到自己竟會莫名其妙地突然往面前的地毯嘔吐起來。貢特神父無比迅捷、俐落地縮回雙腿。我替自己與母親烤好、當成早餐的吐司如今殘留在地板上。
「妳這邊有牛奶嗎?」他語氣十分和善地說。
「美貌。」
「我可以應付我們的生活所需,我確定我辦得到。」我對自己的人生從來不曾這麼沒有把握過。
「我想,」他說,頭一回流露些微敵意,「那不要緊。」
「可是是個長老教會的靈魂。」
他的摩托車被我們的鄰居潘恩先生擱進小院子。他是個木匠,對世事向來冷眼旁觀,但當時卻立即出手協助我們。但我不用說你也知道,摩托車再也沒搬回屋裡,而是留在戶外風吹雨淋。
我真的應該避開那些修女不談嗎?也許我可以在揉合粗蠻與謙遜的她們身上多逗留片刻。不,不,我要略過她們。雖然在後來的歲月裡,我多次夢見她們前來搭救我。戴著白色頭飾的她們,好似一簇簇白睡蓮,沿著斯萊戈的主街湧來。那樣的事當然從未發生。我不曉得自己當時為何認為這種夢其來有自,因為我不記得我跟她們在一起時曾經蒙受什麼恩惠。而且,就我個人的生命史發展來說,我十六歲時就已完全脫離她們。m.hetubook.com.com
現在我必須說,我要將她們留在歷史的暗處,不對她們詳細說明。不過她們倒是相當有趣的一群女性。面對像我們這種窮人家的女孩,她們態度粗暴蠻橫,可是我們卻姑息她們。被痛打時,我們尖叫哭泣,以純粹的妒意看著修女對那些城裡富有人家的女孩表現出殷勤的仁慈。在每位曾受體罰的孩子心中,總有一刻會拋開尊嚴,將希望像是沒人掌舵的船一樣推開,任它在溪流上飄盪,屈服在痛苦的符木棍之下。
「沒有,神父。」
我望著他。
貢特神父起身。
「噢?」
「我這樣恭維妳真是愚蠢,」他說:「我的意思只是,如果妳願意讓我庇護,我就能幫助妳,而我的確想助妳一臂之力。我一定要補充,我對妳父親抱有很高的敬意,儘管他曾讓我相當難堪。我真的很愛他,因為他擁有誠實坦白的靈魂。」
「噢。我想,妳會清理乾淨吧?」
頂替摩托車位置的,就是一便士半買來的廉價長棺木。父親躺在裡頭,他的大鼻子從棺木裡凸出來。因為他上吊自盡,所以禮儀師在他臉上塗了厚如鐘面的白漆。當時弔唁者從街上擠進來,但我們家只供應得了幾把菸斗跟幾壺茶,連一滴威士忌也倒不出來。儘管如此,讓我驚異的是,到場的人們雖然明顯表達對父親過世的遺憾,態度卻一派輕鬆歡樂。長老教會的艾立思牧師走進來,貢特神父也是,在愛爾蘭照理是敵人或對手的他們,花了幾分鐘在角落裡分享一些機智妙語。凌晨時分,訪客盡去,母親與我上床就寢;或者只有我去睡。我痛哭不已,好不容易才入眠。像那樣的悲慟,是真真切切的悲慟。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沒錯,我知道喬.布列迪。他就是接替父親工作,來看他下葬的那個男人。但就我所知(至少我看起來),喬.布列迪都五十歲上下了。
「可是我得照顧母親。我也會這麼做。這是我身為女兒的職責。」
「妳很可能……得把她送進收容所,我希望我說的話沒嚇著妳。」
「我會的。」我說,咬住舌頭、壓抑道歉的衝動。莫名地,我就是明白,自己絕不能向貢特神父道歉。從今以後,他將成為某種未知的力量,彷彿無人知曉、無人預報的天氣災變,伺機下手摧殘美景。
他那麼簡單、坦白,近似天真地說出這番話,把話說得那樣動聽,讓我不由自主泛起微笑。那就像是在斯萊戈街上,從身穿貂皮大衣的高貴老婦人那兒得到恭維。
「無所謂、無所謂,」他語帶遺憾地說:「唉,羅珊娜,我有事要跟妳談。有事和*圖*書得好好談談。」
我知道父親一死,我就必須馬上輟學,因為母親的理智困在一個無門也無梯的大腦閣樓裡,讓我遍尋不著。如果要餵飽自己,我就得找份工作,不管什麼工作都好。
我曾經以為美貌是我最棒的資產。或許在天堂可能是,但在這樣世俗的鄉野之間並非如此。
「妳可能早就認識這個人,就是目前在墓園負責妳父親以前那份工作的喬.布列迪。他個性非常穩定、討喜又善良,可惜兩年前喪妻,要是能續弦再娶,一定會覺得很寬慰。我們在人生當中,必須尋找事情的某種對稱,因為妳父親曾經擁有那份——嗯?而且他沒孩子,我確……。」
「我母親屬於普利茅斯兄弟會。」
怪的是,我對貢特神父的記憶卻精確又完整,一片光亮明朗。他的面容清晰強烈。我坐在這裡振筆疾書時,其實可以在眼底看見他,這次是他帶著個人的救援版本來找我的那天。
也許我的理由還算充分。昨晚回家時,我如同往常一般疲累。我高聲咒罵一切:盧斯卡門道路上恐怖的坑坑洞洞、車子差勁的懸吊系統、前廊的照明故障害我的手臂撞上水泥柱。我踏入門廳時,心情糟糕透頂。要是有任何機會,隨時準備好對著屋裡的一切痛聲臭罵。
他走到小小的前廳,踏入街頭。當他離開,遠離聽覺範圍之外,只剩下衣服的氣味仍在房裡古怪地繚繞不去時,我説:
「神父,我沒辦法照你說的做。我辦不到。」
「就是天生麗質。羅珊娜,我想,在不造成太多麻煩的情況下,我可以……當然要把妳母親的意見列入考慮,甚至納入妳的意見,雖然我不得不把妳當成沒比小孩大多少的孩子,如果我能這麼想的話……。我認為妳非常、極度需要建言,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可是我本來要說什麼啊?噢,對了。我想,我可以迅速又輕鬆,盡量透過最合宜的手法,在城裡替妳找個丈夫。當然了,有些事情要先打點就是。」
他的無礙辯才一時失靈,也許是因為他朝我的臉瞪了一眼。我不知道我的臉上寫著什麼,但肯定不是「同意」兩個字。
孩子從來就不是自身歷史的創造者。我想這點眾所皆知。
「羅珊娜,妳母親病得很重。」
貢特神父來訪時,一身慣穿的教士長袍平整光潔;我毫無批評的意思。那日霪雨霏霏,就是斯萊戈特有的雨,讓上千座古老的農田成了沼澤地。他身上還披了件光滑的深灰色外套,質料散發光澤與教士長袍類似。也許他臉上的肌膚也是這種材料做的,早在母親的子宮裡就已如此。他帶了把非常有教會氣氛的雨傘,那把傘有如某種真實嚴厲的東西,彷彿夜裡會在衣帽傘架上殷殷禱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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