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五
他是我遇過最正派的男人。我想,把這點說出來是相當重要的。
我又岔題了。
我意識到自己過度涉入她的事情,也許我走火入魔了。我不僅無法從她口中套出她的故事,手中還握有一份我想她會否認的人生版本。我還有幾十個人要照料、傾聽,並評估是否能把他們釋回「社群」裡。天啊,這地方就要拆除、消散,我卻有好多事情要忙。好多事情。
「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待在克諾克納萊山上,」他說:「幾乎每個星期天,下午三點左右,妳可以在錐形石墓找到我。」
噢,身為愛爾蘭最大的不可知論者,我竟然寫出那樣的話。詞窮的我一如往常,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愛貝兒,是的,靈魂對靈魂;線條與皺紋則屬於另一則故事,那是她自己對人生痛徹心扉的解讀。我並不會低估這在她心裡造成的痛苦。她自評是個長相平庸的女性,但她不願成為長相平庸的老婦。不過我一點也不這麼認為。有時她的面孔會爍爍閃動屬於自己獨特的美。當我倆並肩站在教堂裡,就在她說出「我願意」之前的那一秒,我俯望她的臉龐,聽到她把話說出口,接著竟看到有道非凡的光芒從她口中飛出,往上朝我湧漫而來。那就是愛吧。我從未預期自己能目睹那樣的愛。
「那群賤民。」湯姆會說。
某晚他回家時,在住家那條街道的轉角遭人劫持。他像平日一樣醉眼迷濛,女兒也一如往昔地等候著他。我真的認為,羅珊娜相當仰慕這位奇特的父親,貢特神父的文件裡也清楚載明這點。總之,幾個男人逮住他,將他拖進墓園,她跟了上去。貢特神父認為,那夥人的計畫是把他帶到墓園裡的圓塔頂端,然後將他從塔頂窗戶丟下去。
因為忠實不是關於品格層次的問題,而是種神聖的問題。
瑪莎回家跟她的好丈夫坦白。我想她並非刻意,也不是真的想講出來。她真正想要的,或許是我倆之間從頭到尾都保持清白。這世界並非充滿背叛者,反而到處是動機正派的人,他們深深渴望以公平正義來對待認識與深愛他們的人。這個真相鮮少有人知道,但根據我工作多年的經驗與觀察,可以證明是這樣沒錯。我知道這是個不可思議的結論,因為我們喜歡把人性描述為野蠻、貪求與原始,但那是把人變成陌生人的做法。我們不是惡狼,而是田野邊緣的羔羊,在陽光與夏季的籠罩中驚愕不已。瑪莎失去了她的世界,而我失去我的,這無疑是罪有應得,但不管她先生嘗到什麼苦頭,不管貝兒吞下什麼苦水,我確定那都不是他們應得的。
「湯姆?」
在劇情片開始之前總會播放新聞短片,如果播的是關於西班牙內戰的報導,觀眾就會狂吼關於藍衫團等等的事。克蘭西先生與他的兄弟這時就會忙著攆除語出諷刺的人。
陽光是閱讀臉孔的行家。年復一年回到同樣的地點,讓貝兒的臉龐成了某種時鐘,每年總有一個新的故事與一張新的照片接續下去。我當初應該每年都在同一時間、地點替她拍張照片。她總是忿忿抱怨,擔心自己漸漸衰老,臉上每出現一條新的細紋,她馬上就會警覺,好像盹睡的狗兒遠遠聽到陌生人的腳步聲而驟然驚醒。在她對抗那些細紋的戰爭中,唯一的揮霍就是對晚霜的投資。貝兒極為聰穎,求學期間熟習莎士比亞諸多作品。那時有位未受歌頌,卻卓越超群的教授與她溝通,想把她也培養成學者。但她看著皺紋時,展現的不是自己的聰明才智,而是某種更原始、古老的慾望。我從來不會受到那些事情的影響,我發誓這是真的。婚姻生活的恩典之一就是,基於某種神奇的原因,我們在對方眼裡看來永遠相同,似乎連朋友們也永遠不會老。那真是天大的恩賜,而我年輕時從未懷疑過這一點。畢竟,我們又能怎麼辦?養老院裡的人都會半信半疑地四下望著其他院民,心想他們才是老人家,他們才屬於無人願意加入的俱樂部。不過,對自己來說,我們永遠不會變老,因為說到底,搭乘我們揚帆航行的船隻是靈魂,而不是身軀。
「哈囉,羅珊娜。妳知道嗎?姑娘,妳看起來真的很可愛。」
沒有貝兒,我不可能活下去。但現在我必須學習如何活下去。
「我想會吧。」他在黝暗的房間裡,吐出裊裊旋升的俄國煙霧。
也許我是要藉由羅珊娜來達到那個目的。藉由照料一位我欣賞卻同時又能掌控的人?我現在一定要質問自己做每件事的動機,因為我擔心她在過去並未受到多少公平的對待,姑且不論那份不利於她、義正嚴詞的指控(也許說「謠言」更貼切)。雖然某種程度上她算是被埋葬在這兒了,但她並不是躲在恐怖藏身洞穴中的海珊。她不會從洞穴裡被硬拖出來,像馬匹般被檢查牙齒(說到這個,我要提醒自己,應該找人看看她的牙齒,我注意到她的牙齒有很多黑漬)。她的牙齒經過檢查、身體經過滅虱;蒙羞,移送。
揭露羅珊娜的天性,控訴她有罪時,如此孜孜不倦、全心投入的貢特神父。
「嗯?」
那份文件放在另一個房間,但我累得無法去拿,就憑著記憶,看看還記得多少吧。墓園的事件我詳述過。接著獨立戰爭開始,帝國警力解散,我想這點深化了羅珊娜父親的恐懼,隨著時光流逝,那種不堪一擊的脆弱感是減少,還是增加了呢?羅珊娜的父親在同一座墓園謀得差事,這份工作是市政府的贈禮。很難理解汙點這麼深的男人,為何會得到市政府這份閒差事?除非那份工作低微到他們認為只是他應得的羞辱。後來他丟了工作,轉而擔任斯萊戈的捕鼠人。對這樣的男人來說,這當然是終極的屈辱。貢特神父當時可能語帶挖苦地寫道:「既然他之前都把同胞當成老鼠來獵捕,說他能勝任這份工作應該不為過(大致是這個意思)。」可是在愛爾蘭,記憶有長有短。就像世界各地也都發生過同類戰爭,接下來的內戰在斯萊戈青年親切和善的本性中引發更多騷亂。最後,他們找到時間,將注意力轉回羅珊娜的父親。他生命終結的方式既怪異又漫長。
他倆退休之後每年都到湖區去。有天早上父親去爬山,當他走到山巔,往下凝望那座有著湖泊的山谷時,發現有個微小的身影往前踏入水裡。他的聲音過於遙遠,無法讓對方聽見,但他馬上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真想知道貢特神父會怎麼看待我那件事?
這番話對他來說可是極具分量的聲明,對任何人都是。他從沒主動對我講過略帶情意的話。畢竟,我們之所以結識,都是因為一場淒慘至極的悲劇。也許他仍然相信幾年前是我領著自由邦軍人來逮捕他的。也許他對我說那樣的話,只是某種巧妙的報復手段。不管是什麼,我都沒當一回事,尿急的我與他擦身而過、繼續往前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
「那好,因為我愛你。」
後來我上樓到羅珊娜的房間,陪她坐一會兒。這種做法看來很合邏輯,即使是史巴克也會這麼認為。史巴克什麼也感覺不到,可是我卻有很多紛亂的感受。我並未繼續調查她在醫院滯留的起因。我就是做不到。這番坦承很可怕,不過實情就是如此。
「你的朋友奧達菲恐怕是一堆廢物。」他可能會這樣對湯姆說。
我走到當初發現她掙扎求生的樓梯平台,期望在那兒見到她。我打開電燈開關,但毫無動靜,燈泡肯定在我沒留意的時候壞了。昏暗的月光籠罩在平台上,朦朦朧朧的一層薄光。為了保持通風、預防發霉,我之前在她的房門留了小縫。我踩著緩慢沉重的腳步踱至門口,在那兒佇立半晌。
以前我們每年都會認真虔心地前往班多藍渡假,但現在大家都會嘲笑班多藍,認為那是愛爾蘭過時渡假區的典型例子:潮濕的民宿、惡劣的雨勢、差勁的食物等等。可是那些缺點我跟貝兒都很喜歡。我們也會嘲笑它,但是帶著深情,就像你會嘲笑自己失心瘋的姨婆。我們很愛到那裡去(也可以說我們逃到那裡去),想到班多藍重振彼此的活力。
「你不會想念西部嗎?」
接著他呵呵笑了。
「一堆廢物。」傑克如果人不在非洲,就會這麼說。不過傑克並不是藍衫團的追隨者。
「像間他媽的瘋人院。」湯姆在我身邊說,往外望著荒蕪淒涼的農場。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的雙親都在瘋人院工作。「整個愛爾蘭現在像間瘋人院。」
不過湯姆總會縱情大笑。他喜歡傑克,不在意哥哥說什麼。那就是湯姆身為朋友與兄弟的無窮魅力。他骨子裡就是個隨和的人。他也認為傑克是個天才,因為傑克在高威完成工程與地質學兩個學位,而他自己卻只在法學院撐了幾個月。傑克說的話,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那是他倆打從孩提時代就開始的老習慣。我不知道他們的小弟恩尼厄思在家裡扮演何種角色。當然了,我從沒聽他們提過多少關於那可憐男人的事。
我難為情地紅了臉。一小群排隊的婦女或女孩慢慢移動,跟我一樣也要用洗手間,但她們非常安靜,因為電影還在我們腦袋後方播放。其實要聽到約翰.拉斐爾的話並不容易,但我還是聽見了。希望沒人聽到。或許他只是想表示友善,或許他的意思只不過是,我知道妳住在城外,而我自己也常往城外跑。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當然,她不是我「真正的」母親,他也不是我「真正的」父親。
那就是讓我母親深陷憂傷的起因。
從火車窗戶往外看,就能判斷德瓦勒拉著名的經濟戰爭所造成的諸多影響。我們在春天結婚,當時因為沒有羊肉市場,農人為了減少損失,只得直接在田野間殺死羔羊。火車穿越鄉間時,我們看到腐敗中的屍骸。這些事情惹得湯姆老大不高興。德瓦勒拉的人馬掌權在位,對他來說,等於是讓槍手與謀殺犯接收了他們在英愛協議之後想要擊潰的同一個國家。這種情勢讓湯姆心裡極不舒坦。湯姆相當年輕,逐漸得到認可,想要承襲這個國家,從中創造什麼出來。他有種強烈的感受,就是德瓦勒拉想要勒斃新生的國家,現在正把新愛爾蘭的幼年時期搞得七葷八素,毀掉它在廣大世界裡的地位。總之,不得不宰掉羔羊與沒地方可以送羊,讓堅強的農夫都心碎了。那樣做等於扼殺了他們的夢想。
每當院內發生需要公諸於世的醜聞,或者不得不對來訪的專業人士針對院内提出的疑義而舉行會議時,人人總是驚恐不已。這點再次讓我感到詫異。即使某個病房區的廚師闖了輕微食物中毒的小禍,引發的恐懼程度也會跟今天早上相同。職員們集聚起來,將自己滾纏成一球,向外露出刺針。我得坦承我也有同感。我們院裡對於事情出錯的程度,甚至是災難的規模,所能容忍的強度可能會讓外來者相當震驚。但那是種深刻的本能,尤其是在精神病院裡,工作常常十分繁重,甚至到怪誕的地步。在這裡工作的人,每日的苦惱可以用颶風與海嘯的強度來衡量。事情能在院内解決最好,但我不知道那位親友對這種做法會有何感受。
我試著像老美所說的「自我釐清」,因為昨晚又是詭異的一夜。如果我以病人的身分來找我自己尋求治療,我會對自己說什麼?我是說,我再也不曉得了。悲慟的坑疤顯然只有正在經歷悲慟的人才能明白。那就有如一趟前往地心的旅程,巨大笨重的機器往地殼直搗,有個矮小男人在駕駛室裡愈來愈狂亂。恐懼啊,恐懼,沒有回頭的可能。
可是,每天我都覺得非得上樓拜訪她不可。我常常都得快馬加鞭,彷彿有緊急事件般,有如〈相見恨晚〉那部老電影的結尾。好像我要是拖延,她將不復存在。事實上,她真的有可能如此。
這件事發生在約翰.肯恩被診斷出喉癌復發的同一星期。但沒有人通知他,沒有。他只知道自己的吞嚥狀況愈來愈困難。要不是發生病人受襲事件,癌症復發的消息對他來說實在挺悲哀的。如果病人受襲事件證實是他所為,我們當然希望他死得很悽慘(依照愛爾蘭人的說法)。不過他老得足以讓這種癌症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轉移。老實說我查不出他到底有多老。他承認自己沒有出生證明,是在某地由養父母撫養長大。唉,這倒是我們的共同點,我希望我倆沒有更多的相似處。他之所以還在工作,是因為沒人想到要請他退休,因為他的年紀從未登錄在案。再者,他的工作這麼卑微,幾乎很難找到人接手,連樂於配合的中國人、波士尼亞人或俄國人肯不肯都是問題。約翰.肯恩沒有打算放下掃帚退休的樣子。雖然樓梯讓他喘不過氣來,但他還是堅持上樓到羅珊娜的房間。有人要他把部分職務轉交給他人,噢,不行!這件事讓他陷入「和圖書暴跳如雷」般的喃喃自語狀態。
這麼說不是很浪漫,但就另一方面來說,卻又浪漫十足。男人根本不是人類,不,我是說,他們對事情輕重緩急有不同的看法。我也不曉得女性的優先要務是什麼,或者說至少我知道是什麼,只是從來無法感同身受。我自己對湯姆的確有種讓人震憾的慾望。對他整個人都是。他常常讓我覺得頭昏目眩,怎樣都覺得不滿足。你可以吃巧克力吃個夠,可是有些事我喜歡他的陪伴,以及任何看似陪伴的舉動。我喜歡跟他相偕啜飲一杯茶,喜歡親吻他的耳朵。或許我從來就不是個正經的女人,上帝原諒我。也許我所犯過最大的錯誤就是:我向來以為自己可以與他平起平坐。我以為世界就由我與他兩人組成,有如當時正在美國四處闖蕩殺人的邦妮與克萊德,以奇怪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愛。
我清清白白地到那裡去,只是去參加一場會議,所以並未攜她同行。地點在海濱的一家新飯店。那是一場精神醫學的研討會,主題湊巧是老年精神病、失智症那類的。我被安排發表一篇論文,題目有關記憶的版本、記憶絕對專橫的篤定,以及記憶強迫的壓制。我想那是某種中年的胡言亂語,可是當時的我覺得相當激進、深具革命性。大會之所以接受那篇論文,或許是某種程度的莽撞行事,某種心靈的輕率表現。所以,接著會發生肉體的輕率之舉,或許也不足為奇。
十四歲時,我們會在早晨騎單車繞過河口去搭公車,我要到天主教中學,他則去我以前上過的預備學校。兩個公車站距離很近,但分據馬路兩側,因為他的學校在另個一方向。那條鄉村小路就在村外,當時的公車是那種晶晶發亮、厚實粗短的交通工具。
我真的認為他愛過我。
他的嘴裡被塞滿白羽毛,肯定是代表他之前的工作,不過,天曉得,我實在看不出他的怯懦何在(雖然他的觀念在很多方面可能都受到誤導)。老天,接著他們用鐵鎚狂打他,費勁要從塔頂的小窗將他推下去。羅珊娜在塔下仰頭眺望,塔頂的小房間肯定傳來陣陣驚恐的可怕聲響。他們的確把他的上半身推出窗外,只不過他多年暢飲啤酒累積起來的圓肚腩擋住了路,讓他無法飛進夜空。真正奪走他性命的並不是鐵鎚。他狂吼咆哮,羽毛從嘴裡紛紛爆散。他們在氣急敗壞的狂怒中,將他拉回來,其中一人將該死的鐵鎚抛出窗外;羽毛往上飛揚,而鐵鎚往下墜落,正中駐足仰望的羅珊娜,把她敲得不省人事。
「是嗎?妳的品味不賴喔。我必須承認,妳這樣做很明智。」
我們的個人歷史不都彼此糾纏難分,而且對自己而言(我是說,對我們的想像而言)不都幾乎是陌生的嗎?就我能想到的,我從母親的死亡(那是多麼殘酷的事啊,就每方面來說都是)中得來的唯一好處,就是它「啟發」我到德倫去攻讀精神醫學。這幾乎是一種亡羊補牢式的絕望舉措,意在保護自己,免於受到往事所帶來的傷害。
除了羅珊娜。
我坐在她病房的微光中。她看著我,但什麼也沒說。我當時正在思索的事情,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無法在她面前大聲道出。那些思緒野蠻地混合著古老慾望與持續新生的懊悔。
連達官顯貴也來電影院。要是那裡是座教堂,可能會有專供他們做禮拜的座位。大多的毛皮大氅都擱在電影院頂層座位,一般人則坐在樓下正廳的座席。要不是老闆克蘭西先生與他兄弟從軍過,把客人當成難以駕馭的徵集兵來整頓,那裡可是會發生騷亂。要是有小伙子惹出任何麻煩,就會被擰著耳朵踢出電影院、丟入斯萊戈的闃暗雨夜,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噢,他不在意有人在那兒親吻,畢竟他不是教區神父。況且,燈光昏暗的時候他也束手無策。那兒不是教堂,但有如教堂,只是更好、好太多了。在電影院,你可以環顧四周,看到人們臉上的狂喜眼神,也許那就是神父或牧師朝思暮想,希望總有一天能在教徒臉上看到的神情。濕氣重重的擁擠人群宛如整個斯萊戈的縮影,電影的魅力讓形形色|色,來自各個社會階層的窮人與富人一體同心。愛爾蘭既團結又自由,至少在電影院是如此。雖然湯姆想將我隔離孤立在史德蘭丘,直到他母親對我的敵意能夠緩和下來,但他不至於殘忍到把我的放逐時段延長至週六夜。週六夜我們會開著他的舒適小車呼嘯進城,到電影院裡就定位,彷彿不這麼做,就會為自己的靈魂福祉感到擔憂。
「愛啊,當然。我當然愛妳。」
我從來不曾在舞會上碰見他,但我也不如以往那麼常去「廣場舞廳」了。當我還是單身女孩時,到那兒彈琴不會招人閒話。在那時代,已婚婦女是不出門工作的。我們就像穆斯林,除了有好電影可看或類似場合之外,男人都想把我們好好藏起來。
「妳知道嗎,我是說真的。」
但是,沒有一丁點是我能開口對她說的。我在病人的房裡,理應評估她的狀況,看看是否能放她出院、「返回社群」。這是柴契爾夫人在英格蘭掌權期間的靈思奇想之一,一種還未消逝的柴契爾式風潮。羅珊娜坐在床上、穿著披風似的白衣,白衣在昏暗的光線裡看起來有如皺垮的翅膀,好似血液灌注之前的新生蝶翼。血液一旦進入翅翼,就能夠立即展翼飛翔,這一點肯定會讓蝴蝶大為驚愕。
電影院裡,大家總是使勁推推搡搡,男人彼此辱罵,偶爾會影射到政治立場。有時大家不會計較,但有時卻不會輕易放任衝突就這麼結束。到了三〇年代,這種狀況一點一滴地惡化。從電影院裡侮言辱語的內容,就可以推敲出這國家的當前局勢。當然,克蘭西先生不特別偏向哪一黨派,也許大體上算是反政治的,但只要有人口出惡言,就可能被他驅逐出去。照湯姆的說法,就這點來說,下議院還比不上電影院。
「妳知道嗎?這地方真不錯。我在想,不曉得我有沒有辦法在都柏林闖出一片天。」
「有些事情,議員可以在下議院肆無忌憚地說出口,但要是在電影院裡,可能就會被丟出去。」
於是,湯姆要求他父親替他剪裁縫製一件藍襯衫。他開始在斯萊戈參加小型集會與遊行,想看看能否扭轉情勢。將他們組織起來的是個叫做奧達菲的人,原本主掌警政,但不知為何丟了官。他就像墨索里尼或佛朗哥一樣。湯姆很欣賞他,因為他在署長任內,嘗試引進保護孩童的法律。雖然這件事功敗垂成,但他卻贏得湯姆的好感,而且他在演說的時候激|情投入。湯姆認為動亂時代裡所有偉大人物都被殺害了,他指的當然是柯林斯,而奧達菲一直是柯林斯交情深厚的盟友。所以這一切全都合情合理,至少對湯姆來說是如此。我不知道有誰比湯姆更會流汗。每每遊行過後,他的藍衫就會整個濕透,我得把襯衫重染幾次,因為腋下部位會褪色,看來很不搭調。我從沒親眼見過他遊行,但我希望他看起來很瀟灑。任何妻子都會這麼希望。https://m•hetubook.com.com
約翰.拉斐爾不是隨便一堆垃圾,也不是街上在我背後品頭論足的混混。他相當重要,因為他知道我父親的事。可以這麼說吧,我父親和他弟弟的死與更多的事情將我們聯繫在一起。我們原本應該是敵人,卻莫名地未與對方為敵。雖然我不贊同他的做法,但我也不反對他。至今我還是不大明白,為何我很少見到他,他卻時常在我的夢境中盤踞。在我的夢裡,他總是慘遭槍殺,漸漸斷氣,就像他弟弟的遭遇。而我常常在夢中,以姊妹的情誼握著他的手,看著他慢慢死去。
我坐在羅珊娜的房裡思索著這一切。
鈴聲停了。我試著平靜下來,把自己帶入如釋重負的狀態。但可怕的事情接著發生。噢,老天,是的。我聽得如此清晰,就在我頭上,聲音有點悶糊,因為得先穿過鋪地木板、老舊的灰泥天花板,但我還是聽到了。那聲「哈囉?」是貝兒說的。
他們原本已經放棄生養自己的孩子,但母親卻在領養我三年之後生了個兒子,就是我弟弟約翰。他對我忠心耿耿。孩提時代的我們常在當地的溪流釣魚,他會穿著短褲在河裡連站好幾個鐘頭,彎身用果醬罐頭替我捕撈鰷魚當釣餌。
有天晚上在放映《禮帽》的時候,我下樓到女用洗手間,一抹熟悉的暗色身影一時擋住我的去路。單身男性主動向已婚婦女攀談在當時並不尋常,但換個角度來說,約翰.拉斐爾這人向來就很隨意。他所屬的那群人現在正安穩地掌握政權,而他自己似乎也隨之漸入佳境,即便只是幫市議會在路邊砍劈荊棘,也比躲避追緝,或在卡勒吃牢飯好。他一定很喜歡黑色衣服,因為他老穿得一身黑,加上他蒼白的膚色以及黝黑的髮絲,看起來肖似牛仔。對於道路清掃工來說,他還真懂得用西裝背心來打扮。我穿著最好的紫色夏季洋裝,心想這身裝扮就是已婚的無言宣示,意思再清楚不過。只不過約翰.拉斐爾從不在乎該做什麼以及不該做什麼。
昨晚,情勢往黑暗更邁進一步。我當時躺在床上,比狗兒還要警醒。在一片闃黑、杳無人跡的深夜時分,貝兒的電話驟然響起,在我頭頂上方鈴鈴作響。她以前老是抱怨我上網占線,讓她沒法打電話,於是我替她安裝第二條電話線。後來她說她朋友只能留言,並說我從來都沒把那些留言轉給她。所以雖然所費不貲,我還是替她申請了第二支電話號碼,電話就擱她床邊。現在它突然響起,我像卡通人物一樣驚跳起來。以化學的角度來說,就像是往腦袋注射一劑腎上腺素吧。鈴聲那麼突然、那麼怪異,讓我暈眩欲吐。它響了又響(那是當然的,因為沒人接聽)。都半夜了,我當然不打算上樓進那房裡。奇怪的是,它竟然沒像平日那樣,在貝兒出門的時候自動轉入留言功能。我還以為電話公司已經停話了。接著我想到,幾個星期以前我不是去電給電話公司,辦理停話嗎?如果我已經辦停話(我真的不記得了),電話卻會響,那麼一定是某種失誤的結果。噢,可是,躺在床上,聽著它兀自響個不停……。
徹底摧毀我的就是那個砰砰響聲。那件事如此微小,卻把我拋進某種神經過度敏感的狀態。我竟然用「神經」這個詞(現在我說話像個維多利亞時代的醫生)。那種感覺很像是維多利亞時代所講的神經、通靈、活人的預感、傑若姆山墓園那些頹敗傾塌的墳墓。那些由家族永遠買斷的墳墓無人能碰,但卻落得逐漸腐敗,沒有在世親友來擦亮黃銅墓牌,不論「看看我的豐功偉績」或「強大的諸君」,一切終歸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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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口中的「天堂」隔著河流與派斯多鎮對望。那棟房子座落於河岸的樹林間,教夏季訪客羨慕又欣賞。
他們用較不戲劇化的方法來解決如何處決他的問題:在附近一棟棄屋裡吊死他。我想在當時的氛圍裡,沒多少人會懷念他。他的作為確實不利於同鄉,而他們是一群想為不公不義報仇的年輕人,容易受到刺|激,有時手法相當拙劣。不,這樣的人不會有多少人懷念。
替她評估。這點看來突然荒唐極了,於是我大聲發笑。在那房間裡,神智可能有問題的應該是我吧。
可是這離題了。我對於自己身處絕望的狀態顯然心滿意足。真教人作嘔。我現在不只哭了,對,還顫抖不止。
《飛向里約》。《禮帽》。統治心之國度的男人,不是一臉削瘦不安的德瓦勒拉,而是帶著他那張削瘦不安面孔的佛雷.亞斯坦。和圖書
「幹嘛?」手足無措的我回喊,雖然我内心並不打算這麼做。
可是,有如暴風雨初襲的頭一道微風,我突然又以同樣程度的渴望,期盼她在場。我想要她在場。我推開門走進去,盼望貝兒就在那裡,並溫柔地將她攬進我的臂彎(我有許多、許多年沒這麼做了),然後笑著對她解釋,說我腦袋多麼糊塗,竟然誤以為她過世了。拜託、拜託,妳能不能原諒我在班多藍的愚行?我倆能不能重新開始?咱們找個地方渡假去吧,啊,不如就到派斯多,看看那棟老房子,到我們聽過的那些時髦餐廳用餐,享受一段愉快的時光。空洞無物。空蕩蕩的,想當然爾。
同時,我們在波浪鐵片搭成的小屋落腳,就在城外的史德蘭丘。那其實只是間棚屋,不過離舞廳很近,又能將我留在斯萊戈城外。就算湯姆要進城,路程也是既短又輕鬆。從我們的臥房往外面一看,映入眼簾的是克諾克納萊山,還能看到山巔上麥芙皇后石墓的一角。這種狀況還挺滑稽的:一九三〇年代的一對年輕夫婦躺在臥房,而皇后卻躺在高處的床鋪裡。大家都說是那是她的「里阿巴」,四千年前就被安放在裡頭。我們從屋前搖搖欲墜的前廊,可以飽覽柯尼島的景致,雖然隆起的小島擋住了金屬人,但我知道他就在那裡,扎實且永恆。我透過自己的心眼就能看到他忠實又堅忍地往下指著深水的模樣。
我提醒自己,這一切、這些病人、這些病房、這些事務,將在這所醫院終結之時全部四散紛飛。這種感覺真是怪異。
我們在都柏林成婚,就在沙敦區的教會裡,那是最輕鬆的做法。那裡的神父是湯姆的朋友,他們當初一起在都柏林上大學,不過上的是不同的學校。湯姆在三一學院攻讀法律,雖然前後只維持幾個月,卻久得足以讓他在城裡交上朋友。只要到賽馬場度過一個午後,湯姆就有辦法交到知心密友。凡是需要處理的事情,比方說結婚許可證、結婚公告,其他迎娶長老教會教徒所須進行的手續,全都一一辦妥。我想,沙敦的富裕人家對那場婚禮應該沒留下多少印象,因為過程沒什麼精采的跌宕起伏。湯姆住在都柏林的幾位拜把兄弟也都出席了。典禮結束後我們到貝瑞旅店住宿兩晚,第二晚我們到梅卓柏大舞廳跳舞,因為湯姆認識那兒的樂隊團長。那是我們第一次共舞。怪的是,我們在他自家的舞廳裡從未共舞。湯姆似乎對各方面都相當滿意,但對於家人全未到場的情形卻隻字不提。傑克人在非洲,要不然他就會出席,不過他替這場婚禮出資,作為送給弟弟的賀禮。湯姆在結婚午宴喝了過多的威士忌,那晚在旅館裡他幾乎什麼事也做不了,可是他在跳舞那夜補償我。他是最美好的情人,這點千真萬確。
深沉的憂傷。難以想像。她最深的內心毀於一旦。可是裡面有點什麼是我無法了解的。無法真正的理解。
我想,要是這時有人看到我,肯定會以為撞見鬼,彷彿我才是那個鬼魂。眼神狂亂、愚蠢的六十五歲老翁,在過世妻子的臥房裡,因悲慟而發狂發癲,一如既往,苦苦尋求原諒與救贖,有如常人尋覓時光。在我思及她的每分思緒裡,預設的機制大多是尋求原諒與救贖。貝兒。救贖,免我的罪、原諒我吧。令人不堪的真相是,她早該把我趕出家門的。
我為什麼在哭?
「貝兒?」
這些事我要怎麼對她說?這只是第一部分的結局,還有另一部分詳載著她後來的個人歷史,裡面針對她提出了真正淒慘、甚至恐怖的控訴。父親的罪惡是一回事,但母親的罪孽呢?唉。我再次提醒自己,務必記得當初著手進行評估的初衷,秉持專業的態度,保持距離。雖然我有愛爾蘭血統,卻是在英格蘭長大成人,所以我相信自己原本就與這個國家故事裡令人困惑的怪異篇章有著隔閡。
我飽受驚嚇,差點尿失禁,腦海裡浮現某種景象:有隻怪獸正像森蚺巨蟒一樣將我包繞蜷縛起來,然後開始擠壓。森蚺藉由對內臟施壓,直到心臟爆破來殺死獵物。那聲「哈囉」險些讓我的心臟爆裂。我極度想念貝兒,但老實說,我並不想聽到她的聲音。不是用這種方式。如果是活生生有氣息的貝兒,那很好,但不要是飄下樓來,傳入我耳裡、朝我穿刺而來的那句招呼。可是我繼而想到,難道這是一樁天大的誤解嗎?她的死難道是我想像出來的?會不會是我將她活埋了?但我沒有閒工夫往那樣的瘋狂裡陷得更深,因為下一句話隨之而來。我的名字被呼喚出聲,有如鈴鐺聲響一般清晰:「威廉!」
這種寫法讓我覺得有點嫌惡。
「心情低落的時候,」有一次他說:「我就想想妳的翹臀。」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耍耍嘴皮子而已。我真的愛妳。」
至於隔週的星期天我為何會登上麥芙皇后的圓錐石墓?我不知道。因為約翰.拉斐爾要我去嗎?不。我知道那樣做很糟糕,是個錯誤。為什麼鮭魚有廣闊的海洋可以悠遊徜徉,卻要迴游至葛拉佛格河?
「真的什麼?」
回過頭來讀之前寫下的東西,我感到相當驚愕,我將弟弟的悲劇之死寫成了一樁軼事。從冷靜的語法看來,我顯然是自責的。以前在德倫求學時,我們總拿同學來做分析練習,但我卻從未談論過這件事。我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過去五十年來,我不曾賦予它任何重要性。在我内心裡,那是一樁醜聞。此刻我注視著赤|裸裸的事實,一清二楚地看出這點。但我現在到底要如何面對它?該如何療癒自己?這一切似乎已超越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能與我討論這件事的對象就是艾莫達.辛或是我父親,但他們早已長眠墓中。父親一hetubook.com•com定在他那種英式的隱私裡吞忍了許多苦痛。
羅珊娜的自白
羅珊娜的人生當然橫跨了一切,她與這一百年來我們所能認識的全世界占有相同的分量。她理當要接受眾人朝聖,被當成國家偶像,可是她住在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地方,還一文不值。她沒有家人,幾乎連國家的歸屬感也沒有。一位長老教會的女人。有時大家會忘記,愛爾蘭首次成立的上議院,在一九二〇年代曾經努力吸納各派意見,但這番付出很快便落得灰心氣餒。我們的首任總統是新教徒:這樣的手法真是美麗又富詩意。但事實上,我們錯失了自己故事裡的許多條情節線,所以愛爾蘭宛如各種生活面向構成的華麗織錦,最後落得殘破不堪。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們結合在一起,只消一股風吹起,或是下一場戰爭一旦爆發,就會將我們紛紛吹散,遠至亞述爾群島。羅珊娜只不過是一小片紙,在荒原的邊緣翻飛。
此刻我怏怏不樂。與恐懼相關的化學物質,不管是什麼(腎上腺素與它的姊妹),全都浸透了我的腦袋。我的膝蓋虛弱發軟,腸胃裡的東西感覺全化成了水。我想嘔吐。好多年前,當我還小時,在家鄉派斯多的屠宰場内,看到牛隻排隊朝著死亡前進,看到牠們因為恐懼而屎滾尿流。現在我也一樣。部分的我渴望她就在房裡,可是更多的我害怕著同一件事,有如生者原本就該對死者懷抱的恐懼。這種生命的法則如此深入人心。我們埋葬或火焚死者,是因為我們想要將他們死去的肉身,與我們的愛與追憶劃分開來;我們不希望他們在死後還滯留在臥房裡;我們希望在腦海裡保有他們在世時生氣蓬勃的影像。
噢,天啊,我想,是找我的電話。這種想法真是瘋狂。我是說,拜託,那通電話原本就不可能有人接的,所以怎麼可能會是找我的呢?
可憐的瑪莎。她有一個好先生以及四個兒子。她先生是這一代最有才華的律師之一,雖然態度疏離,心事重重,但我確定他是位傑出人士。事情單純得很可怕:我們喝了太多酒,晃回毫無特色的房間走道上,頓時對彼此燃起慾望。我吻了她,接著在黑暗中胡亂摸索,她甚至連底褲都沒褪去,上帝幫幫我們。我用手讓她得到高潮,事情似乎到此為止。那是一種倒退、屈服、規避到青春期的表現。但對少男少女來說,這般的急亂摸索似乎相當英勇且富詩意。
我們躺在漆黑的房裡。湯姆在大學綠地廣場買了一包俄羅斯的橢圓香菸(就在他以前待過的學院旁邊),正抽著其中一根。我想我當時二十五歲,他只比我大一些。
不過,我從沒向湯姆提起那件事。我不想。我要怎麼說?湯姆愛我,或者他愛的是他認識、見到的我。此刻我不想說什麼不得體的話,但以前他總是誇獎我的臀形。那是實話。
所以那麼多地方,我為何偏偏挑在班多藍背叛她?
今天醫院傳來一個跟約翰.肯恩有關,卻教人沮喪的消息。在職員會議上,我們試著針對一間病房整理出報告來。有病患的親友發現病人陷於苦惱狀態,該病人是一位來自利特里姆的女士,比起這裡的院民來說算很年輕,頂多五十出頭,才剛入院不久。她精神異常的發病症狀,就是自以為是救世主,因為拯救世界未果而堅持嚴懲自己,並用帶刺鐵絲網達成自殘的目的。事情發生在平凡無奇的利特里姆農場與一場看似幸福的婚姻裡。這原本就已經夠悲慘了,可是病患的親友(我想是病患的姊妹)幾天前的早晨發現她在病房裡一副精神渙散的模樣,院袍往上撩起,腿上沾了一些令人擔心的血跡。一如往常,院方往最壞的結果懷疑,因此召開這場職員會議。大家紛紛把矛頭指向約翰.肯恩,因為他以前曾涉嫌類似的醜聞,只是後來都成功脫身。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還有這種能耐嗎?我想,男人永遠都有辦法吧。可是我們苦無證據,什麼都沒有,只能保持警醒。
有人呼喚我的名字。一如往常,那個聲音帶著不耐的語調,貝兒因為我把她的號碼給了別人、電話線被閒雜人等占用而心煩。
有天早晨(萬事萬物都會變成一個小故事,我乾脆也說「從前從前」好了)我們一如既往把單車扛到樹籬後方藏好,我看到自己的公車駛來,而他的公車也在另一頭出現,距離幾乎相同。十歲的約翰給我一個親吻與擁抱。當他開始穿越馬路時,我卻發現他的外套還在我手上,於是向他呼喚:「嘿,小傢伙!」約翰停步轉身。「你的外套!」我說,作勢要把它丟過去。我看到約翰漾著微笑,回頭朝我走幾步。此時,兩輛公車即將進站。我對約翰的呼喊闖了大禍,因為不管公車駕駛們原本該怎麼替穿越馬路的小男孩估算安全距離,我的公車最後還是迎頭撞上他,而我仍抓著外套對他伸出手。
因為貝兒,我必須承認我沒把這些事情看得很重。至少,我嘗試要讓心情放輕鬆點。我的腦袋已經塞滿悲慟,就像是長滿紅籽的石榴,只能像淌血般流出哀愁,沒有空間可以容納其他東西。住院醫師與護士正在討論那位遭猥褻(如果事情屬實)的可憐病人時,我的腦袋卻在咆哮。我坐在他們之間,腦袋轟隆怒吼著。
我不能就這樣不管(另一種新的瘋狂想法),我無法不回應。我下了床,覺得自己宛如死人,彷彿正處在死者的疆域裡遊蕩,或是置身於貝兒深愛的M.R.詹姆斯的故事中。我極為猶豫地踏出房門,赤腳沿著廊道走去。她要是見到我沒穿拖鞋,少不了狠狠訓我一頓。我走到通往閣樓階梯的入口,然後一步步登上去。
她的人生在其他方面倒是相當豐足。她原本住在「天堂」。事實上她的死將可憐的父親遺棄在天堂裡。我不是也對她懷有怒意嗎?難道我和父親的分量不足以將她挽留於人世?為何她沒撐過難關?我知道那樣說很不公平,但是有種特質叫做忍受力,那是一種優點。我想說的是(無意要對我母親表示不敬),就連人生如此微不足道的羅珊娜都咬牙忍過去了。
「你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