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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祕密手稿

作者:塞巴斯提安.貝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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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六

第二部

十六

他把左臂擱在我的腦袋下面,將我攬近。過了一會兒,我們在鮮血與月光之間入眠。
房裡有點斜射的春光,光線帶著近乎歉咎的細膩,悄悄穿越窗玻璃攀爬進來。一小方塊光束橫越羅珊娜的面龐。是的,她非常老了。陽光向來是最殘暴的年齡衡量器,卻也是最忠實的畫家。我想起我們在英格蘭求學時讀到的艾略特詩行:
那是一群穿著黑大衣與教士黑袍的男人。幾位神父週日結伴出遊散步?那樣做不是有點褻瀆神明嗎?要是虔誠、禱告與規定能讓他們好好留在城裡就好了,可是他們卻在這裡。笑聲紛起,各有不同,話語嗡嗡響著。我狂亂地回頭看看約翰.拉斐爾在哪裡。噢,他竟然站在我正後方,有如構成山嵐的元素之一。
我老得足以明白時間流逝只是個假象和一種方便的說法。一切一直都在,仍然正在開展、發生。過去、現在與未來永恆地被嵌進同一面木框磚壁裡,有如手提袋裡的毛刷、扁梳與緞帶。
我輕輕抹去淚水,覺得自己好像愚蠢催淚片裡的芭芭拉.史坦威克,一百歲的芭芭拉.史坦威克。葛林醫師直瞅著我,臉上神情如此哀悽,讓我不禁失笑。這反倒讓他振作起來,於是跟著發笑。我們一同笑著,不過非常輕柔又安靜,好像不想讓別人聽到似的。
我為何要寫這個?
「我剛躺在裡面,」他說:「那地方很不錯,是向陽地帶。摸摸我的襯衫。」
「妳記得加爾菲神父嗎?」他問。
他呵呵笑了,然後走出去。
「約翰.拉斐爾,你為什麼要他這麼做呢?」
「我不知道我未來會有什麼遭遇。我想我得再加入非正規軍不可。我不大喜歡挖路,那工作簡直把我嚇壞了,但那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可能是,除了凱蒂以外,我從沒見過像妳一樣可愛的人。」
她有沒有察覺我的情緒,我不知道,但她相當有反應,甚至願意自我表白。她以一種怪異的方式放鬆、自在著。也許是快樂吧。我知道歲末年初之際,天氣的改善讓她極為開心。在已消逝的過往時光,當此地還是豪宅與莊園時,某位顯貴耆老曾在大道上種下水仙。羅珊娜對那些水仙抱持很大的信念。帶著戰戰兢兢的細膩,我試著從陽光中得到提示,終於提起關於她孩子的話題。我說「終於」,彷彿之前曾經成功提過上千個其他話題,或一路鋪陳導向孩子的話題。可是我並沒有。不過這件事一直在我心裡盤桓不去,因為想當然爾,要是貢特神父的文件真實無誤,那麼她的心智狀態、在斯萊戈精神病院與此地的長久停留,肯定都是個難解的謎團。也許永遠都是。說到斯萊戈,我已經再次去信詢問,是否能在近日找時間前去探訪,跟主事者談談。後來我發現對方原來是位舊識,叫做帕西.昆恩。他是我唯一聽過,名叫帕西的人。顯然他特別下功夫,把貢特神父的文件挖掘出來,或許那裡還有帕西覺得不可外傳的其他檔案也說不定。在精神醫學的行業裡,我們有時就像軍事情報局第五處,所有的資訊都變得敏感、令人擔憂與脆弱易傷,有時就連談及無關緊要的一天也會如此。不過,我會依循自己的直覺。
「我的襯衫上全都是血,不過幾乎看不出來,因為衣服是藍色的。」
「我不知道。舊大道上的水仙開了嗎?」
羅珊娜是如此脆弱,卻又如此令人欽佩。與我會面時,她的態度開放,我原本可以問她任何事情、追問任何話題,或許因此能得到真相或她所相信的真相。嗯,我清楚自己的優勢,要是我乘勝追擊,可能會大有斬獲,但同時也可能失去什麼。今天也許就是她會對我傾訴一切的日子,但今天也是我選擇讓她保持沉默、保有隱私的日子。因為我突然想到,有個東西遠比評判更為偉大。我想它就叫慈悲。
「嗯,很高興見到妳,爬山愉快。再會嘍。」
「我不知道。只是……。」
他在門口流連片刻。他想說些別的嗎?我想是吧。但他沒開口,只點了幾次頭。
「你是說鼻毛很長的那個矮小男人嗎?」
這句話出自西緬之口。這男人希望自己長壽到足以親眼見到新生的彌賽亞。但我不認為羅珊娜是在等候那個。我也想到林布蘭的自畫像。我們平日對己身樣貌的想法,是一種為了抵擋悔恨的解藥,但林布蘭的自畫像卻以一種近乎忠誠的態度來背叛那種想法。我們決定不去承認這個事實:皮膚自顎頷鬆垂下來,從下巴下側分離,就像從老式天花板板條紛紛脫落的灰泥。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感激地接過那張紙巾。我知道他自己近來也有些煩憂。紙巾為何沒用過?我試著想像他坐在家裡某處(我對那地方當然一無所知)。他的妻子離他遠去,死亡如情人般殘酷無情地將她帶走。
「不,我一點都不介意。」
「我去散步了。」
「快走開啦!你難道不能躲起來嗎?我不能讓別人看到在山上跟你在一起!」
「對,他是以前醫院禮拜堂的神父。二十年前左右吧。」
今天早上我心情愉悅地上樓到麥科納提太太的——不,不,是羅珊娜的房間。當時那位脫逃女士的狀況仍舊未明朗,但我的年紀大到只能把重心放在眼前的病人上。
「你對我來說幾乎是個陌生人。交代這種事一點都不正常。」
「哈囉,哈囉!」她說:「可可亞跟櫻桃小麵包,麻煩妳!」
「所以妳認為那可能是文件裡提到跟警方有關連的原因?」
「有任何原因嗎?」
我頓時明白了。我突然心想,湯姆娶了個瘋女人。那個想法自此糾纏著我,反覆出現無數次。但我簡直想驕傲地說,是我自己先有那個想法的。
如果父親有他的宿命,我想我也有自己的。
他就是沒回來。
我在深夜裡醒來,因為湯姆在房裡發出的微小聲響而漸漸甦醒。一輪巨大的明月俯照克諾克納萊山,石堆墓清晰可見,彷彿沐浴於陽光下。我還困在夢境裡,一時片刻以為自己瞥見石堆墓頂端有個人形,穿著黑衣,巨大明亮的翅翼收折在背後。當然,兩地距離過於遙遠,我不可能看得明白。
他滔滔說了一陣,最後回到那個問題,又是關於我父親的問題。我心甘情願地再次告訴他,父親從沒替警方工作過。不過我告訴他,麥科納提家族倒是跟警方有關連。

羅珊娜的自白

「真是遺憾。」我說。
「如果給愛爾蘭的陽光一個機會,」他說:「它也能做到。」
親愛的讀者,我要請求你的保護,因為我現在很害怕,垂老的軀體顫抖不已。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但我仍像當時一樣,彎伏身子、感覺指間夾著石子。怎麼會這樣呢?要是我現在能感受當時的精力,以那麼熱烈激昂的步伐登上山就好了。也許我還能感受到那種熱力的殘餘。我的四肢充滿熱氣,皮膚平滑如金屬;青春任我揮霍,不受重視與珍惜。我當時為何那麼無知?我現在為何那麼無知?羅珊娜啊羅珊娜,如果我現在對妳呼喚,自己向過去的自己呼喚,妳會聽得到嗎?如果妳聽得到,妳會理睬我嗎?
「快了,差不多快綻放了,不過我怕晚霜會傷害到它們。」
「不,不,是神父、修女那類的人。」
「妳來啦。」約翰.拉斐爾說。
「伊尼思基的北島。一九二一年,島上幾個小伙子把警察的營舍給燒了。我不知道原因,因為當時裡面並沒有執勤員警。後來黑帽卡其服開船出來,看看能查到什麼以便報復。我的雙胞胎兒子那時候剛出生。我太太凱蒂當時站在家門口,兩隻臂彎各攬著一個男孩,想要讓他們像愛爾蘭人說的那樣『通通風』。卡其服警察在隔著一段距離、身分難以辨識的情況下,決定朝她胡亂掃射幾槍。她的頭被射穿,另一顆子彈殺死了麥克厄比利。尚寧從他母親的手臂摔下,腦袋撞上門檻的石頭。」
雖然我在史德蘭丘的雜貨店裡先查過時間,不過我還是認為,在資訊那麼難以掌握的情況下,不大可能真的會在山頂湊巧遇見他。星期日三點。就算軍方要分遣隊準時會合,並偷襲擊潰敵軍,執行起來可能都不會這般順遂。可是命運是個完美的謀略家,總會奇蹟般地抓準時機,趨使我們邁向毀滅。
「是啊,我太太。妳看起來很像她,或者說在我的記憶裡,妳的面孔已經取代了她的臉龐。」
今晚家裡一片平靜,像詭異的輕敲聲,可是我心懷感激。人,形單影隻,逐漸老去,懷抱感恩之心。貝兒,我在這裡寫著,在這裡直接寫給妳,說我仍然愛妳而且滿懷感激,會不會不恰當呢?
昨天院裡瀰漫著一股駭人的恐慌氣氛。我要承認,院方的反應幾乎鼓舞了我,因為過去我常感覺到一種毫無作為的陰雲懸垂在這些老舊屋頂上。那位被發現陷入低潮,身上沾血的女士失蹤了。巡房護士驚恐萬分,因為病人的姊妹才剛來探訪,送她一件嶄新、料好的睡袍。護士當時注意到腰帶也是用睡袍的輕質衣料製成,但並未將腰帶收走。那位護士在病房之間四處飛奔,詢問大家是否看見那位可憐不幸的女人,垂垂老矣的院友們多年來頭一次也跟著騷動起來。最後大家發現,病人並未上吊自戕,而是穿著睡袍到樓下櫃臺簽名,www.hetubook.com•com自行出院。在新的立法之下她完全有權這麼做。她走到主要道路上,搭便車進城去,再從那兒搭公車回利特里姆。一路上她都披著睡袍,彷彿那是帶領她回家的魔法外套。她的丈夫昨晚來電,在電話另一端暴跳如雷,他說醫院應該是個庇護所。護理長在線上與他懇談,態度非常柔順,不像我們以前那些氣勢凌人的資深護士。我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麼解決,但我突然覺得這次的逃脫帶有解救行動的所有特質。我祝福那位可憐的女人,很遺憾對她來說我們沒發揮什麼用處(事實上恰恰相反),並對那位護士只是白恐慌一場感到高興。
我往下走向他駐足的地方。我對他抱著深深的同情,我想就是那樣,畢竟他以那麼恐怖的方式失去弟弟。他就像我無法切割開來的童年歷史片斷,有某種重要性,而本質是我不大能理解的。那是某種近乎絕望的敬意。他也許只是個挖溝子的工人,但儘管如此,對我來說他卻擁有英雄般的特質,是個身披乞丐服的王子。
我得承認,我坐在那裡,深陷對丈夫的熱戀裡。我愛他奇特的效率,甚至是他沿著斯萊戈人行道行走時,那目標明確的步伐;他的西裝背心、華達呢雨衣,有四層內襯的風衣,還有獨家專利的雙層鞋底靴,那樣就永遠不必補鞋(當然還是得補);他笑意盈盈的臉龐、健康紅潤的臉色、垂在嘴邊的香菸,跟他哥哥抽的牌子一樣——「桑赫斯特軍團俱樂部」;他的音樂才能與自信心,以及總是活躍,並準備面對世界的態度。他不只是準備面對世界,更計畫征服它,征服斯萊戈,以及往東與往西的所有地點,有如古老諺語所說的「從葡萄牙到大海」(這個諺語其實很愚蠢)。湯姆.麥科納提因為盡情享受人生而榮耀了他的人生。他有權利好好生活。
「虔誠的人?妳是說信教的人?」
接著我不發一語,我又能說些什麼呢?我在那時不爭氣地哭了起來,但是盡可能安靜地哭著。
「對,對,有個孩子。」
他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拉出一小張折好的紙巾。

「沒錯,」他說:「一個陌生人。愛爾蘭就是個完全由陌生人組成的國家。妳說得對。可是沒有差別,別人有我這種感覺的時候,都會怎麼說?我想,他們會說我愛妳吧。」
「別擔心,我沒用過。」
我環顧四周,不見人影。
「為什麼不行?你瘋了嗎?你跟我一樣瘋狂嗎?快去躲在石堆裡。」
乍看之下,山頂除了遠古的麥芙皇后被百萬顆小石子重壓在下的骨骸之外,杳無人跡。從遠方的低矮田野或史德蘭丘的海邊看,她的石墓看來突出但微小,只有在我以疲憊的雙腿往上朝它走近時,才了解它有多麼龐大,是無數苦力的勞動成果。奇怪的是,這些苦力久遠以前在山上蒐集了拳頭大小的石子,也許一開始只是想讓皇后躺在幾片小心堆放的石板下面,但為了讓她安眠於下,他們慢慢替她堆起巨大的石壟,有如將草皮一層層疊到草皮堆上,或將事件逐一添進史詩故事中。我說安眠,但我的意思是崩解、消減、隱入山坡、往下鑽進潮濕的地底,餵養有如碎鑽與亮石般的石南與苔蘚。一時片刻,我以為自己聽到悠揚的美國老爵士樂,但其實只是疲弱的風兒踉蹌地吹過山巔。在那片樂聲中,我聽見自己的名字。
我馬上知道大事不妙。你可以知道那件事,卻不准那思緒進入腦袋前側。思緒在大腦後側舞動,不受控制。但腦袋前側才是痛苦開始的所在。
葛林醫師輕鬆愉快地走進來,拉了張椅子,一副有正事待辦的模樣。我相當驚訝自己真的跟他進行了一番對話。
「我希望妳不介意跟醫生接觸。」
「是的,我相信妳說得對。對了,羅珊娜,我想我可以問妳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關於孩子的事。在我提到的那份文件裡,有段對孩子的敘述。在某段時間。」
我必須承認,在我腦海裡,有些「記憶」連我都覺得奇怪。我希望自己不用把這件事說給葛林醫師聽。我非得這樣假設不可:記憶如果遭到忽略,就會變成老房子裡的小型儲藏室或家具堆放間,裡面的東西之所以雜亂無章,或許不只是因為受到忽視,也因為我們總是漫無目的地在裡面隨意搜尋。我們把不屬於那裡的東西隨手丟進去。我確實懷疑(唉,我不曉得自己確實懷疑的是什麼),我所記得的一切有可能……有可能不是真的。光想到這點就讓我感到昏眩。當時那麼動亂不安,所以……。所以什麼?我在不可能發生過的歷史、夢境或幻想裡避難?我不知道。
她以些微的英格蘭腔調講完之後便離開了。陡降的小徑將她拉開,帽子、圍巾與笑聲迅速向山下沉落。我聽到那女人以悅耳的聲音談話,也許正要對同伴透露些内幕消息,或許針對湯姆沒跟我同行的事品評一番,我不知道,可是對我眼前的任務並沒有鼓舞的作用。
她的皮膚如此細薄,可以看得見血管,宛如地圖上的道路、河流、城鎮與紀念碑,也像是某種撐開、繃緊的東西,目的在於供人書寫。不過,沒有修士會冒險用筆尖碰觸這樣細薄的羊皮紙。我再次想著,如果到一百歲都還有種古怪美感,那麼在過去她該有多麼美麗。https://m•hetubook.com.com「好骨頭」,父親老這麼說,彷彿在自己漸漸變老、周遭他所認識的人也紛紛老去之際,依舊深知他們的價值所在。
「我想你不是故意的,只是當我回顧過去,一切都是這麼的……。」
「我丈夫的弟弟叫恩尼厄思,他曾替警方工作。他在一九一九年左右加入警方,當時那裡工作難找。」我這麼說,或者意思接近的話。
「你有太太,約翰.拉斐爾?」我說,頓生怒意。
爬到半山腰時,有一小群人正要下山。我聽得到他們的笑聲,偶爾伴隨幾顆沿著小徑匆匆翻滾下來的小石。他們愈來愈靠近我。防水斜紋外套、軟氈帽、圍巾,更多笑聲。那是斯萊戈城裡家世背景較好的一些人之一,我甚至認得其中一位女士,因為她常到「開羅咖啡館」來。我連她習慣點什麼都記得,而她也記得我。
這時,他已經套上橫紋睡衣,走到盥洗架上的臉盆那裡,往臉上使勁潑水;用毛巾抹乾之後,把自己拋上床到我身畔。
我的任務是什麼?我為什麼在一個男人的要求下登上克諾克納萊山?他在不久之前的內戰中加入非正規軍,也許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是個不守正規的人。挖掘斯萊戈水溝的前科犯。就我所知他未婚,也從未攜帶女伴出席活動。我清楚實際狀況,也曉得這麼做別人會有什麼觀感,但我不明白驅使我上山的動力到底是什麼。也許是某種無盡的好奇,源自我對父親的愛,讓我必須再次貼近對他的回憶,或是可以讓他更有存在感的任何回憶,甚至是墓園裡悲慘的那一夜(應該是悲慘的兩夜)所發生的事。
「霜對水仙算不了什麼,就像石南,石南可以在雪地裡開花。」
不過,她的臉有一邊起了紅疹,紅通通又「猙獰」。她的舌頭好像讓她說話不大方便,舌根附近似乎有點腫脹。我一定得請溫醫師來看看她。她可能需要抗生素。
接下來幾分鐘我們無言以對。我的心在肋骨之下怦怦跳動,深怕他會聽見。噢,那並不是對他的愛,而是對我可憐父親的愛;接近一位曾經接近我父親的人,這種想法愚蠢到可怕、危險,又難以解釋的地步。
「沒事啦。我們遭到斯萊戈警方的阻撓。我們原本規規矩矩地遊行,但有一小批兇狠的小伙子從碼頭衝出來,我想是從科盧尼來的人,因為他們不是斯萊戈一般的警察。其中一個拿棍子對我狠狠一擊。我告訴妳,真是痛死人了。後來將軍開始對他們狂吼,但那些警察回吼:『你們沒有在斯萊戈遊行的許可!』幾年前將軍可是他們的長官呢,唉,總之大家互相叫囂臭罵。我告訴妳,我們最後脫身,走到市政府的時候還真高興,玩得不亦樂乎,因為我們從沒見過那麼多人。」
「為什麼不行?」
可是如果我信任某些回憶,也許就能把它們當成墊腳石,好讓我跨越「過去時光」的急流,而不會被抛進裡頭滅頂。
他的語調非常沉靜,彷彿此時仍相當懼怕。我抓住他的袖子。
「我不記得鼻毛的事。我剛剛坐在那裡,突然想起來妳以前不喜歡他來看妳。我不知道為何突然想起那件事。妳當時那樣做有什麼原因嗎?」

羅珊娜的自白

可是已經太遲。當然太遲了。那群三三兩兩散步的神職人員已經走到我們身邊,笑容滿面、聲聲問安、舉帽致意,除了一張臉。那張臉因費勁爬坡與風吹而漲紅,以讓人心痛的茫然神情望著我。那是貢特神父。
在史德蘭丘外面,夜裡沒有舞會的時候,只聽得見零星車輛駛進上方村莊。以前總有隻貓頭鷹會發出呼喚。我想牠住在克諾克納萊山下的偏僻地帶,那裡的土地往下陷落,成了通往海洋的山谷。那隻貓頭鷹住的距離,近得足以讓單一重複的啼聲越過雜木茂盛的田野與荒地清晰傳來。牠呼喚、呼喚著,彷彿說著我不懂的事情。在夜裡甦醒、正在進行狩獵的生物,會對可能的配偶呼喚嗎?我想一定會吧。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那是世上最單純的事了:湯姆再也沒回家過。我等候一整天,煮好了早上答應他的碎肉馬鈴薯烤菜。他特別喜歡重覆加熱的攪碎食物,即便參加過商船隊的是他哥哥傑克(水手與軍人熱愛那道菜,父親能證實這點)。食物在蓋子底下再度冷卻了。夜幕垂覆於克諾克納萊山、斯萊戈灣、班巴班山。約翰.拉斐爾的弟弟威里就是在班巴班山上被謀殺的,就在上頭的斜坡,在空氣更為稀薄、石南圍繞的隱密之處。威里在投降之後心臟中槍。是心臟嗎?或是腦袋?約翰.拉斐爾從藏身之處目睹整個過程。他自己的弟弟,愛爾蘭的兄弟們;約翰與威里,傑克、湯姆與恩尼厄思。
「只是什麼?」
佛雷.亞斯坦。不是個俊男。他說他不會唱歌,這輩子頭髮都那麼稀疏。他跳舞的姿態好似奔跑的獵豹,帶著創世最初的優雅。我是指上帝創世的第一個星期。上帝在其中一天創造佛雷.亞斯坦,也許是星期六吧,因為那是看電影的好日子。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都變得更美妙。他是種解藥,被裝在電影裡,散播至全世界,從卡斯爾巴到開羅,療癒了瘸腿的與瞎眼的。那是有如福音書般的絕對真理。聖佛雷。救贖者佛雷。和圖書
「天啊,出了什麼事,湯姆?」
我在山底下的雨濕小徑撿起一顆平滑的石子。帶顆石頭上山,放到圓錐石墓上是個古老的習俗。噢,不過,是的,我處於焦慮的狀態,但不是因為爬坡的關係。爬山對當時的我來說不算什麼。不,我的腦袋「七旋八轉」,就像言情小說裡的慣用說法。為什麼會這樣,我說不上來,我只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大妥當。那天是絕對的安寧、平靜,白雲遍布穹蒼,藍天有如傷疤般將雲朵撕開,但我的心情屬於另一種天氣:暴風雨傾灑於克諾克納萊山,滔滔大水往下湧向史德蘭丘,好似隱形的兵團與眾多的飛龍,在村莊、房舍與大海之間對峙激戰。我赤著臂膀,滿心赤忱,即使心中惶惶不安,仍小心翼翼,彎身挑選一顆不錯的石子。
「這個字太重了。總之就是非常悲傷吧,對我來說。」
我躺在涼爽的床上,試著平靜下來。我試著做我自己,可是卻無法真正找到那個人。也許羅珊娜從我身上漸漸消逝了,也許很久以前就已如此。獨立戰爭期間,被殺的不只有士兵與警察,還有那些不先思索自己在做什麼,就貿然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愚蠢傢伙,以及吉普賽人與流浪漢等等。他們就像是弄髒事物邊緣的人。在一個美好地方拍下的照片裡,那些人會站在周邊;在某些人眼中,他們成了破壞這些地方的罪魁禍首。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在貝爾法斯特投擲炸彈,成千上萬的人們逃至鄉間。有好幾千人是從貝爾法斯特的貧民窟逃出來的,但沒人願意收容他們,因為他們是遭人遺忘的野蠻種族,窮到連廁所都沒見識過,除了茶與麵包,其他的東西都不肯吃,還在體面的屋子裡隨地撒尿。這些人原本躲藏起來,直到德國人炸毀、焚燒他們的藏身之處,才不得不倉皇逃出,就像父親抓的那些可憐老鼠。我躺在潔淨的被單裡,覺得自己就像他們。就像他們,我不知感激,竟然汙染了自己的窩巢。我知道如果湯姆在外面的朋友(就是聚集在「廣場舞廳」那些人)知道我的一切,一定會想毀掉我、評斷我,將我擺在生活的相框之外,或是日常生活的宜人風景之外。我那時當然不曉得後來會有德軍轟炸的事,只知道那段時期義大利、德國與芬蘭也有像奧達菲將軍這樣強大又吵雜的男人,總想要鼓動大家,要求他們保持整潔、強健又純粹。這麼一來,他們就能成群結隊,滅絕那些汙穢、襤褸、道德不健全的人。如果你攤開我内心的護照來看,就能看見我的真實面孔:未曾清洗、遭火灼傷、驚懼、不知感激、患病、麻木。
大家都說,老人至少還擁有回憶,但我不確定那是否是件好事。我努力忠於自己腦海裡的東西,希望它也忠於我。
我們站在那兒好一會兒,突然間我聽見別的人聲。我振作精神、鎮定心緒,差點拔腿衝向小徑,除了那條路以外,沒有其他的路可以下山。雖然我第一個想法是往東直闖、越過石南與碎石地,但我知道克諾克納萊山的下方有個大懸崖,我可能得耗費好幾個鐘頭才能繞過它,回到路上。失蹤那麼久,可能會讓湯姆以為我出了什麼差錯,甚至勞師動眾來搜尋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午茶時間接近,風來得又猛又急,將我臉龐上的頭髮往前抛。下方那一小團人進入了我的視線範圍。
我下山回到史德蘭丘的小房子。湯姆不在,因為他到斯萊戈車站去歡迎「將軍」,並準備聚眾沿街遊行。湯姆說,此行目的是要強調城裡對奧達菲將軍發起的運動充滿高度熱忱。他哄騙老湯姆替我縫製一件藍色女衫,並央求我穿上。事實上,有一部分的湯姆讓我懼怕。我想,在原始的「開羅咖啡館」,我是指開羅當地那間(人很好的普朗帝太太應該從未去過),客人會抽很多水菸,出了名的風騷舞孃大跳肚皮舞。湯姆說起將軍與「統合主義」(不管那是什麼,我不確定他自己是否真的懂)、對「叛徒德瓦勒拉」進行報復、「愛爾蘭光榮的真正開端」以及那段時期喧囂擾攘的其他話題時,臉上會散放好似來自東方的神祕微光。我從未見過抽鴉片的男人,我好奇他們的臉上是否也會泛著這種微光。他們在斯萊戈遊行過後,全部都湧到史德蘭丘來,在「廣場舞廳」裡舉行集會。和約翰.拉斐爾會面之後,讓我餘悸猶存的就是這個明顯的事實:將軍發起的運動,實質上就是把約翰這樣的男人視作「敵人」。不曉得這點為何讓我那麼困擾,但就是如此。我們的小客廳跟出租公寓一樣沒有多餘的裝飾,但乾淨舒適。穿著夏季洋裝的我站在那裡忍不住哆嗦。當我聽到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聲時,顫抖得更為厲害。小小的咆吼聲愈來愈響,最後我衝到窗戶往外望去,看見各種不同廠牌的車輛穿流而過。湯姆開著自己的車子領頭,旁邊坐著一個戴著鴨舌軍帽,長著與傑克一樣的鷹鉤鼻,看來很有分量的人。幾十具引擎滔滔奔騰,發出金屬的樂聲,臨海窄路上的白塵在車輪下紛紛揚起,有如撒哈拉沙漠。藍色女衫與男衫上方的臉龐,全都散發奇異的光輝。車隊朝東駛去,離幸福快樂只有區區幾片田野之遙。那幅景象呈現了不可思議的樂觀態度,就像是古怪美國雜誌的廣告。有人會用令人垂涎的美金將雜誌包裹起來,寄給住在斯萊戈偏僻世界裡的親戚。和*圖*書
他站立的地方似乎是一小片光禿的岩床,過去可能曾經搭有石板屋頂,但許久以前就已掉落或被推到一旁。
童年的恐懼攫住了我,彷彿我聽到的是來自冥界的人聲,彷彿女妖本人就坐在石堆墓地頂端,僅存的幾綹髮絲沾滿塵灰、臉頰凹陷,想將我帶往冥府。不,那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的聲音。我看到一個人影從石子圍起的小空間裡站起:一身黑衣、滿頭烏髮,不帶血色的臉。
「春天到了,真是可愛的一天,」他說:「讓我充滿勇氣,準備再向妳提出這些讓人厭倦的老問題,就是妳希望我別再追問的問題。可是我真的覺得這樣做會有好處。昨天我聽到某件事,讓我覺得沒有事情是不可能的。乍看之下似乎黑暗又棘手的東西,實際上或許也能讓光線透進來,獲得某種預料不到的光明。」
「噢呵,是嗎?有何不可?」
我有種往外眺望另一個世界的怪異感覺。另一個湯姆,另一個斯萊戈。我往後不會在那兒停留多久,而過去駐留在那裡的時間也不夠,或甚至從沒到過那裡,彷彿我不具實體,只是魂魄。這不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我不是故意要讓妳難過的。」他語氣極輕柔地說。

「寶貝,妳醒啦?」湯姆說。我望著他時,他正掙扎地脫下吊帶。
「羅珊娜,羅珊娜!」
「那你太太人在哪?」
「羅珊娜!」
葛林醫師不久之前來過。他走進房間時,恰巧踩到底下藏著這些紙頁的鬆動地板,木條發出了無情的吱嘎聲,就像捕鼠器的橫桿往老鼠猛地罩下,讓我心驚膽戰。可是,不,葛林醫師對一切置若罔聞,對我也是。他坐在我那張舊椅子上,一語不發。窗外灑入的微光幾乎無法映亮他的臉,從我坐在床上的優勢位置,只看得見他的輪廓。他坐在那裡,彷彿旁若無人,偶爾發出連他自己也沒注意到的深深嘆息,無意識的嘆息。我隨他去。有他在房裡但不問問題,這樣也不錯。反正我有思緒可以「娛樂」自己。我們各自默默思索,思緒未公開、不被閱讀。這樣也好。
「你臉上有血。」我說,一面坐起身。
我的心也在呼喚,向棘手的人類世界頻頻送出訊號。我要湯姆回家,要他回家來。
最後,就在我以為他要離開時,他突然像老電影中那些偵探在門口忽地旋身,露出微笑瞅著我。
噢,老天,老天。我坐在那裡,至今依舊坐在那裡苦苦等候。
她人真好,因為這樁婚姻並未成為城裡的熱門話題,即使成了話題,也不會帶著正面評價。事實上,我確定它挑起了一股輕微的醜聞微風,正如大多的偏差事情一樣。斯萊戈畢竟是個霪雨霏霏的小城市。
我的人生好似擱在手背上的一根羽毛,
「妳知道嗎,羅珊娜,」過了半晌之後他說:「妳跟我太太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那時我原本可能對他祈禱的。
「噢,沒有。只是我不喜歡虔誠的人。」
「他們對事情的看法總是過於篤定,我就不是這樣,不是因為我屬於長老教會的原因。我不喜歡神職人員。不過加爾菲神父人很好,他說他完全能體會。」他的確這麼說過。
我無法抗拒河流的誘惑,開闊的海洋也無法留住我。鮭魚在家鄉河流狹窄處最末段的石礫堆裡產卵,那兒是河水最初從地裡涓滴細流匯聚的所在。神祕難解的世界,女王埋在石堆裡,河流在地底下聚集。
「加爾菲神父?」
「尚寧還在,他現在都十五歲了。不過他在摔過以後,腦袋就不大靈光,有點怪怪的,喜歡站在局外靜靜觀望。凱蒂的家人把他養大,所以他從母姓,就是島上流傳已久的古老姓氏:基恩。不過他喜歡跟我說話。上一次我返鄉的時候,我向他提起妳,他連珠砲似地問了我一百個問題。我交代他,要是我哪天出了事,要他好好守護妳。他說他會的。雖然我想,我說的話他頂多聽得懂一半吧。或許他連斯萊戈在哪裡都不曉得。」
我笑了出來。她這樣說沒有貶損人的意思。她的同伴們帶著微微的興味看著我,彷彿準備效法這位女士,對我表示友善。但她並未真的把我介紹給大家,只是靜靜地說:「我聽說妳結婚了,嫁給『廣場舞廳』的才子。真是恭喜。」
他將黑襯衫的正面往前拉。我匆匆用手拂過,暖烘烘的。
「悲慘嗎?」
「妳今天做了什麼?妳應該要來,很棒的。」
等候死亡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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